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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旧辙

那一天,对我们十二个新司机来说,是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一天,到现在我仍清楚地记得,那是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五年一月五日。

从新兵连结束分到汽车训练排的当天下午,刚在上下两排通铺上放下背包,矮子班长就对我们说:“走,去看看车场。”于是,我们十二个新兵便极兴奋地跟在矮子班长身后,走进了生命的新纪元。

车场一溜停了足有二十台“解放牌”。“呀,这么多的车。”有人就感叹。

矮子班长把头扭过来,不屑地瞥瞥我们:“哼哼,这才几辆破鸟车,要是那些车都从工地上回来,这,还有这,都得停满,共七十三辆哩。”他用手比划着南北一溜空地。于是我们就惊叹。

矮子班长背着手,在前面高傲地踱着方步,不时地告诉我们,哪是调度室,哪是加油站,最后停在一辆小车旁。一个老司机满身油污地蹲在地上在拧螺丝。“马大班长视察来了?”老司机张开一嘴白牙和矮子班长开玩笑。矮子班长就说:“操!”然后蹲下身和老司机说话。剩下我们围住那辆高傲如小公鸡般的“吉普”,看前看后。

有人说:“是团长坐的吧?真神气!”

“唔,我坐的。”老司机扭过脖子,又是那口白牙。

矮子班长就又“哼,操!”我们都一愣。

“我爸的单位也有这车,都是科长以上坐的,开起来,风快,牛×着呢。”这话是下巴向前翘着、刚冒出两颗青春痘的亦兵说的。

“嗤,这是军车,谁能比得了。”个子在我们十二个人中最高的许奎马上翻了亦兵一眼。然后,我们更羡慕地望这军车。

矮子班长站起身,伸出手,按在方向盘中央凸出部位,“嘀——”一声喇叭响,我们为之又一惊。“哇——”一个外号叫假姑娘的新兵,从车头前跳开,两手抱了胸,脸色惨白,待看那车没动,才吁了口长气。于是我们大笑。矮子班长也笑了笑,还很怪地看一眼假姑娘,命令:“都回吧,哼。”我们就都回了。

晚上,我们或坐或蹲地给家里写到汽训排后的第一封信。矮子班长进来告诉我们:“排长来看你们来了。”于是或站或坐或蹲着的我们,都一律慌慌地立起,挺胸、垂臂、两手中指贴于裤缝,扭转头,一起望向门外进来的排长。

排长个极高,很瘦,一脸旺盛的青春痘朝我们展现出一片灿烂。排长微笑着,两只眼睛眯成一线,竟有些腼腆,“都坐,都坐。”被眼皮挤得很瘦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在我们身上移动,于是我们便轮流地在脸上绽出谦恭的笑,冲排长点头。

我们都没坐。刚到这儿就向我们每人发过一块水果糖的亦兵,忙端起屋里惟一一把刚让马矮子班长坐过的椅子,塞到排长屁股下。排长很不好意思地坐下,又说:“都坐,都坐。”我们这才极小心地在通铺上放下半个屁股,聚了神拿眼望排长。

排长没穿军装,只穿了件黄棉袄,端了两手在胸前袖着,让人想起冬闲游散的老农。马矮子(以后背地里我们都这么叫他),在空地一步步很有风度地踱着,指指排长:“排长刚从家回来,来看看大家。”大家马上不胜感激地笑。许奎从床前立起身,掏出支烟,递到排长面前。

“不会,不会。”排长忙用手挡,那一派烂漫的青春痘还红了红。

许奎仍热情执著地举着烟往排长手里塞。马矮子就显得很不耐烦地在屋中来回踱,并且嗓子里一个劲地“哼哼”响,好似在清理什么总也清不干净。许奎猛然悟到了什么,忙把烟放在排长怀里,迅即又掏出一支烟敬向马矮子。

马矮子不情愿地接过来。亦兵及时地擦着火柴凑上去。班长深深地吸了口,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吐出,谁也不看,盯着烟头道:“怎么样,过去吧?”

“好好!”排长立起身,对我们说,“我先回连里,明天再搬这隔壁住。”怀里的那支烟滚落在脚下。

我们抓紧最后一次机会拼命地微笑点头。

后来我们知道排长姓李叫美光,两年前由团部保送他到后勤学校学习。结业后就给我们当了排长。那时他干部服还未发,休假时是穿了汽车连副连长的衣服,回来洗过还给人家,因此只穿黄棉袄接见了我们。我们还知道,两年前被保送上学时,马矮子是他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可排?长会摆弄电,经常为驻地的“最新指示宣传队”修理播音器,他还买了不少有关电的书,经常结合“毛选”一块儿学习。一次团里开大会,政委传达中央精神,不巧,喇叭不响了,上上下下正抓耳挠腮,未来的排长自告奋勇,登上主席台。虽然大汗淋漓,但不知怎么就给捣鼓好了。从此他名声大噪,常有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各式各样的喇叭送到他那儿。为此,他的驾驶技术日渐荒疏。同年兵马矮子心里极不服气,在排长面前他从不愿意显出自己是低一等班长,总要撑出架子大模大样。在以后训练时,我们常去工地帮助运输,不少外单位的兵常有把马矮子当成排长敬礼递烟的,于是马矮子无比得意。直到真排长把一件战士服送到服装店花十元钱高价多裁了两个口袋在上面,误会才得以避免。我们还知道,排长吸烟是极凶的,有时一连能吸三四支而面不改色。可那天许奎敬他烟,鬼知道他为什么没吸。

排长走了许久,许奎阴着脸没有一丝儿光明。而我们莫名的竟有一丝温暖在胸膛里荡漾。怀着这种温暖,我们重新拿起纸笔把没完成的第一封信写下去。自然每封信都多了一项内容:排首长亲自来看望我,排首长冲我总是笑眯眯的,或排首长他对我格外重视……诸如此类,等等,云云。在信封通讯地址处我们一致认真地写下“汽车训练排”。笔在上面描了又描,待确信无比醒目之后,才放下。

一阵极嘹亮的号声,把我们从梦中唤醒。这号声听着很新鲜,新兵连三个月是在距团部二十几里外的山沟里,那里没有号声只有一阵阵刺耳的哨音。大家伙儿起床动作很快,整理完内务,睡下铺和上铺的都站到地上。马矮子手里提了条折在一起的腰带说道:“出操。”于是我们就盯着马班长的腰带冲出门去。十二个人分成两列,出了团部大门,顺着一条马路跑步。天还不很亮,远处一座土丘上插了一列列标语牌,写着备战备荒为人民提高警惕保卫祖国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之类。

我们住处的隔墙是家属院。再往前一百米穿过两个球场一个花坛是团部办公楼。出操回来,家属院里才有阿猫阿狗一起出声的响动。汽训排是汽车连的一个临时排,和老兵们在一起吃饭,老兵新兵一律围了圆桌坐着,这样我们新兵感到极幸福。早晨是白面馒头加咸菜。吃饭时,假姑娘拿了一个馒头却不吃,任那热腾腾的馒头升起袅袅蒸气。我们不解地望他,竟发现那双极秀丽的眼里汪了两泡泪水。马矮子看怪物似地瞅着他,用鼻子说:“哼哼。”

假姑娘在新兵连时,没有不认识他的,都知道三排一班有个“假姑娘”。人长得标致,说话先脸红且慢条斯理,不笑不闹,甚至走起路来竟有些姑娘的婀娜。

刚吃完饭,马矮子班长就让指导员叫去了。回来时手里攥了一团黑布,待展开,才知道那是黑纱。每人发得一条,并被指示马上戴上,我们十分疑惑,但看马矮子戴上了,也就都戴上了。可是心里想:马矮子家死人不至于让我们跟着戴孝吧。想着心事我们在马矮子率领下开到操场集合。那里已经站了不少人,有团机关的主任处长们,有参谋干事们,还有汽车连的几个老兵,众人都臂戴黑纱正冲着北方默立。不一会儿,喇叭里放出了哀乐,我们才知道三营工地塌方砸死了人。去工地参加追悼会,有诸多不便,我们只能在远离工地的团部遥寄哀思。事毕,马矮子对我们说:“哼,黑纱你们留着,以后常戴,自己收着省事。”果然,在今后的日子里,我们和黑纱结下了缘分。我们是工兵团,经常接到上级不断深挖洞的任务,洞挖得太深,免不了要死人,所以三天两头就有哀乐奏响。于是我们隔三差五就臂戴黑纱向远方不知名姓却已壮烈牺牲的战友致以沉痛哀悼。一年零几个月之后,中国那颗最明亮的巨星殒落了,黑纱便遍及全国各地。

当天就开课了。开课之前,排长站在队前,两眼仍眯条缝,充满友爱地望着我们:“你们是在二百多名新兵中严格挑选出来的,你们是汽车连的希望,你们不要辜负全团官兵的厚望,你们要学习雷锋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思想,为人民开车,开好车,你们你们……”从那时,我发现排长是极擅长演讲的,而且能把一长串的排比句子,无限量地排下去。

上课的教室就设在饭堂,前面立了块黑板。排长的第一节课讲热力发动机的原理。他是胶东人,热说成野,直到他在黑板上写下热字,我们才恍然大悟。正讲课,炊事班的门被“吱”的一声推开,一位胖得很不通情理的姑娘走进来。排长的脸色先是愠怒,待看清来人,怒便去了,而且满脸的青春痘都显得水灵了一些。山东话也说得更加抑扬顿挫。“谢芳,有事?”那位被称为谢芳的姑娘很不好意思地说:“一批货发到车站,调度说,能动的车都去了工地,只剩下你们的教练车,帮帮忙吧,大排长。”排长两只细眼呈月牙状弯着,瞟了一下坐在我们后面一直想心事的马矮子,小心在意地问:“马班长,你看这事儿……”马班长这时早就站了起来,冲谢芳无限美好地笑着,大丈夫气概十足拍着胸膛说:“哼哼,好说,好说。”接着抖抖手里的一串开关钥匙,很快地走出饭堂。后来我们知道,这位胖得无法无天的姑娘是政委的女儿,在家属工厂搞推销。他母亲几年前过世,政委又找了位比她大三岁的继母。那继母花枝招展,在她面前脸色却是极难看的,并经常把锅碗瓢勺摔得山响。对此,政委那老头只有长吁短叹的份。终于有一天谢芳搬出家门,在家属院找了间空房子住下来。可是她经常不上班,总昏昏沉沉地睡大觉,于是便出奇地肥了起来。这一切都是许奎后来打探来的。他曾为谢芳神魂颠倒过,如若不是节外生枝,说不定真能成了政委的女婿。当然,这都是后话。送走了谢芳,排长关上门,复又讲“野”力发动机,声音明显地温柔了许多,青春痘洋溢着罗曼蒂克的情调。

休息时,大家有如众星捧月般地围着排长问这问那。只有一个满脸瘦黄的兵,不笑亦不语地站在一旁,眼神似看非看地罩着我们。以后我们都叫他半仙。从新兵连到汽训排,没听他说过一句话,阴着脸,总也不见晴,头沉甸甸地垂着,难得抬起一时半刻。起初我试图望他的眼睛,希望在那里能捕捉点什么,当正面瞅去兀地止不住浑身一阵发冷。我再换几个角度去望他,他的眼睛似乎都在与我对视,冷冷的让我里里外外感到不自在。此时半仙叼着半截九分钱一盒没有商标的试销烟,一口一口用劲嘬着,整个人隐在一片朦胧里,于是那眼神愈加鬼道,愈加深不可测。

上了三天课以后,我们出操经过篮球场时,见政委和车管科长老远站着不知在说什么,马矮子忙从队伍的左面绕到右面,向政委和科长敬礼。政委点点头,科长也点点头。政委问“这是哪里的兵啊?”科长望望马矮子再望望我们便说:“是汽车训练排的。”“呕,”政委沉吟半晌说出几个感情无限充沛的字:“多么幸福呀!”当时我们都觉得刹那之间眼圈发热,可是并不知政委他老人家针对的是什么?

刚吃完早饭,车管科长来了。“政委指示汽训排下午去工地参观。”于是我们便乘车去了工地。工地距团部很远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在一个大山沟里。山很大工地也很气派,满山坡都是红旗招展。山脊上有石头嵌出的几个赫然大字:“反帝防修”,字极工整,又用红漆涂了一遍,离几里远都能望到。山沟里人山人海一派热气腾腾的景象,手推车汽车铲车,一趟趟从山洞口钻进钻出。我们早下了车。排长告诉我们:咱们团的人马全在这啦,一营负责钻山放炮,二营往外运石头,三营再把这些石头运出山外。三个营的人马,轮流干,昼夜不停。最后排长眼睛很亮地说:“五年了,俺刚当新兵时,这里就变成了工地。”亦兵挤上前,望望那山,望望排长的脸:“这洞有啥用?”排长一下很不高兴:“啥用?防原子弹!”亦兵不知好歹,还问:“这得啥时才能完工哩?”排长的一双亮眼暗淡了许多,啧啧舌头才答:“也许五年,也许十年,总之这是未来的需要,共产主义、第三次世界大战都离不开这个。”马矮子立在排长身后不耐烦地说:“哼哼。”于是排长就说:“到前面看看。”我们便随着排长往前走。

一段缓坡上用木头和席子搭了一个很大的棚子,待走近细看,棚子两旁木头柱上贴着一副对联:“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棚子四周零零散散地丢了几枝纸花,棚子里仍挂着几张放大的遗像。我们这才知道这是工地的灵堂,一次次的追悼会就是在这里开的。一阵山风刮过,地上的纸花纷纷地飘起来,吹得棚子呜呜直响。似乎这儿与山下热火朝天的气氛很不协调。突然在我们身后就有人抽泣,我们一齐转过头,发现是假姑娘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脸肩膀正一耸一耸地在哭。马矮子脸上的肉一抽说:“哼,怎么回事儿?”我们中有人赶紧上前拉假姑娘,这下他的抽泣倒变成嚎啕了,哭得我们昏头昏脑莫名其妙。当天晚上的排务会上,排长说:“张莲玉同志是很有阶级感情的。”可后来我才知道假姑娘为什么看到灵棚就大嚎大哭,他说,那是因为他想起了他爸爸。这也是后话。

我们无奈假姑娘的哭,便望排长。排长这时直眼望定灵棚,一脸伟大的悲痛。于是我们便也一脑门的难过。几个老兵正靠着一辆手推车吸烟,他们都戴着柳条编的安全帽,油污的军用棉袄穿在身上没系一颗扣子,很长的头发被汗水打湿粘在眉头额角。一个老兵望一眼我们撇撇嘴问同伴:“哪里的?”有个同伴望一眼山脚下停着的教练车,再望一眼我们:“他妈的,汽训排的。”“真牛x!”老兵冲着我们,把挺长一截烟头吐在脚下。我们闻声一起望他,他寻衅地瞪着眼睛又说:“真牛x!”我们马上惶恐地望排长和马矮子,他俩就像没听见似地抬脚往前直走,于是我们也赶紧跟着。

在洞口我碰到了新兵连一个班的同乡,瘦杆和小胖。他俩正从用苇席搭的厕所小跑出来往洞里赶。大冬天的,汗水却浸透他们的棉衣,在背上留下一块深色的印痕。我高兴地招呼他们,他俩一怔,然后迎上来,一人拉住我的一只手,无限感慨的样子。瘦杆说:“你也来工地了?”“政委叫向你们学习。”瘦杆就望一眼山下停着的教练车,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忙问:“你们咋样?”小胖很激动地回答:“我们都写申请加入突击队了,连长昨晚找我们谈话,说还要考验考验。”小胖停了停又望着我热切地讲:“你也要早日学成开车,争取来工地,大干一场。”我望着小胖的那种样子,为他这么几日思想境界比我高出许多而浮想联翩。我正呆想,小胖又说:“我们该回去了。”说完他扯着瘦杆向洞里跑去。瘦杆边跑边回头向我招手,小胖则一副义无反顾的样子。

晚上,我们赶回团里。晚饭又是馒头,假姑娘又拿着馒头泪眼朦胧地只看不吃。

几天之后有风声传来:我们十二个新司机中,将要淘汰两名去工地深挖洞。

一天上午正上课,突然窗外一片嘈杂,接着一声呼天喊地的悲嚎:“天呢,儿子俺那儿呀——”众人都一惊,忙望窗外,只见一个小脚老太,跪在团部办公楼台阶上。有两个警通排的兵上前去拉。那老太像中了定身法,死死不肯起来,只是一声叠一声地喊:“儿呀,俺就那一个儿呀——”排长呆怔半晌,放下书和粉笔,走到门外,长叹一声倒剪了双手。我们忽拉一下聚在窗口。

老太太是从山东枣庄赶来的,几天前,儿子在排哑炮时死了。受管理科长之命,上前拉老太时那两个警通排的兵,劝着劝着竟也哭开了,管理科长僵在人群外,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这时,政委从家属院里走过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挤开人群。那老太一见,一把抱住政委的双腿:“首长,俺就那一个养命儿呀,你就开开恩还给俺儿子吧,儿呀——”老太竟哭得昏死过去。政委当即命令几人抬着老太去卫生队。人慢慢无言地散了,政委勾着头,一步一步很沉重地走进了大楼。渐渐这一切我们都见惯不惊了。三天两头,只要工地一出事,哀乐一响,十有八九会有老太或老头,满身风尘,哀痛欲绝地找上门来。

排长照例讲“野”力发动机、汽车八大构造、工作原理及保养维护,且三天两头地考试,考得我们晕头转向。马矮子还是经常说:“哼哼,你们和工地上的兵比一比,哼,上面说了,今年汽训排给两个淘汰指标,凡是学习成绩不理想的,哼哼……”只要马矮子抽这一鞭,我们头上的天便黑六分之一。我们便会纷纷想起那摇摇欲倒的灵棚和飘飘欲飞的纸花。我们都会有股莫名的恐慌。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上面根本没有规定什么两个淘汰指标,排长和马矮子说这话,居心叵测。

于是课余下来,墙角路边都可以看到我们堵着耳朵摇头晃脑的身影。

但是,人都有累极的时候。路边,亦兵合了书本看蚂蚁搬家。几只蚂蚁搬一具蝇尸,眼看快搬到洞穴了,他用一支小木棍,把蝇尸排开相当距离,蚂蚁们不折不扣地再去搬,往返几次,亦兵吃吃地笑过,继续苦读。

许奎把脑袋从书里艰难地拔出来,蓦地,昏昏的双眼闪出十二分精神,他远远地望见一个正系鞋带的女人高高翘起的屁股。

特怪,半仙倚着墙角半蹲着,不知道名字的烟一支接一支地吸,膝上摊着那本汽车驾驶员教材,两眼似看非看地盯着书本,很久却不见翻动一页。只一会儿,前后左右便扔遍了烟头。

晚上熄灯号刚刚吹过,马矮子便拉灭灯。我们便躺在床上默背,直至朦胧。一日,将睡未睡时,就听见半仙含混不清地嘀咕出声:“进气门关闭,活塞由上止点向下止点移动……”人们立时清醒过来,睁大眼睛去搜寻从被窝里发出的声音。那声音就又响道:“排气门打开,进气门关闭,排除废气……”马矮子在对面床上喝斥一声:“不要背了,睡觉!”他很不高兴地在床上翻个身。半仙叭叽叭叽嘴,睡态十足地也翻一个身。少顷半仙又说:“刹车系统由气泵、制动总泵、分泵、刹车片构成。”大伙就又在朦胧里一惊。马矮子从床上气哼哼地蹦下地,一把扯亮灯,“谁?!滚出去!”十二个人有十一个人抬了头,惟有半仙用被子半遮了脸还睡着。躺在半仙身旁的许奎欠起半个身子:“他说梦话哩,这小子。”马矮子怪兮兮地瞅一眼半仙,扯灭灯,便又躺下。片刻半仙再次说:“进气门打开排气门关闭……”几遍之后,大家都倦了。渐渐睡去。

次日起床号刚吹响,许奎还没等马矮子扯亮灯,就冲爬起的半仙嚷:“昨夜你梦话说得恁清晰,你这小子。”“糊弄鬼哩?”半仙不信地瞅着许奎的脸。“瞎,小子你不信,你问大伙。”大家就嘻嘻哈哈半真半假地说:“真用功!”半仙一脸疑惑地抓抓头:“见鬼哩。”脸色明显地舒展了许多。吃罢饭,上课之前,马矮子向排长小声嘀咕了几句什么,排长就点头,并拿眼找坐在后面的半仙。之后,马矮子站到平时排长讲课的地方:“哼,张达木同志学习是很刻苦的,发扬雷锋的钉子精神,把心思全用在学习上。不像有的个别同志,学习怕苦怕累。”然后就看许奎和亦兵。“不合格的淘汰,哼哼!下面上课。”

吃完午饭,大家都捧了书在床上看。马矮子还没回来,大伙便热烈地讨论半仙的梦话问题。许奎趁亦兵不注意在他被子下面藏着的烟盒里摸出支烟叼在嘴上,咧着嘴,“日怪,你狗日的说梦话真符合逻辑,别人的梦话都是听不清的。”半仙不语,瞅定书本不动。“就是,你的梦话绝了。”亦兵翘着下巴伸手来讨许奎的烟。许奎咧了嘴笑。亦兵觉出什么不对路,下颌努力地伸过去,终于看清了许奎叼在嘴上的烟的牌名。顿时眉毛抖了抖,一把抓过被子下藏着的烟,一支支地数,发现果然少了一支后,两条胳膊舞扎起来,专抓许奎的脸。许奎立马吼道:“班长回来了!”亦兵忙收回胳膊,端坐床上。马班长并没回来,许奎又吃吃地笑,亦兵复又舞将上来。这时门却响,马矮子真的回来了。亦兵一时收不住架子,只好顺势拿出那盒烟,掏出一支递给进来的马矮子。“休息吧!”

这时,从家属院传来一支歌声,那歌声柔媚动听。唱的是《红灯记》里李铁梅的一个唱段。我们都知道歌唱者是谢芳,且在洗衣服。通过近段时间的观察,不用看也能猜出来。我百思不得其解,那般肥胖的女人怎么会有一副如此动听的嗓子?每逢这时我都发现许奎那两只小眼睛闪闪烁烁,竟被歌声搅得飘忽不定。

马矮子有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中午躺在床上望天棚想心事。这时别人是不能打搅的。我们躺在床上,不能说话,不能使劲翻身,总之你是睡觉还是想点什么,他不管,只要你不出声就行。白灰抹的天棚,因渗雨而形成各种图案,马矮子就盯了那些图案,呆呆痴痴。当他一脸安详时,我们也尽可安详地放平身子;他皱眉头,我们就揪紧了心。后来我们也都养成了习惯,那就是半眯了眼瞅马矮子想心事。瞅别人想心事,也有一番意思的。多少年以后,不论是在马路上还是在公共汽车上,不论是少男少女还是老头老太,只要看出他们在想心事,我总要驻足留意,深入研究。

窗外谢芳的歌声仍一缕缕一遍遍地飘来,不绝于耳。马矮子一定也沉浸在某种幸福里,脸色发亮,两颊的肌肉微微向上收缩,呈永恒微笑状。忽然,躺在下铺的半仙,毫无顾忌地翻个身,上下牙还相互磨了几下,证明在酣睡。马矮子厌烦地蹬了一脚床头。“班长呀班长,俺们的好班长……”半仙又翻了个身。众人便都竖起耳朵不再听窗外而专心听屋里的。半仙又磨磨牙,证明仍在睡着。马矮子坐起身,眼皮不眨地望着半仙,满脸的感动,腮边不知什么时候竟浮起两朵潮红。半仙叭叽叭叽嘴往下说:“班长,好班长,你是俺们的领路人。”马矮子此时庄严极了,无声地拈起亦兵刚才敬他的那支烟,点燃,靠在床上像领袖一样沉思。我们则开始试探着翻身。

号声终于响了,马矮子兴奋地叫道:“起床。”然后他亲切地望着半仙,眼神像春天的太阳。半仙却不望他。

上厕所时,许奎咬着牙对半仙说:“你真英明。”半仙木呆地抬眼瞅许奎,小便完了打一个长长的颤。

又去了一次工地,我看见了瘦杆,却没见到小胖。瘦杆勾着腰正躲在一块石头后吸烟,瞧见我就不自然地笑。我走过去坐在他面前问:“小胖呢?”他疑惑地望我,瞅得我莫名其妙的。“你真不知道?”我摇摇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他长长地吐口烟,苦涩地笑笑:“早就加入了突击队,前几天又火线入了团,红着呢,可他还要‘斗私批修’,把自己晚起床两分钟说成对革命不忠,要拼命呢……”这时,工地的高音喇叭正巧播出一篇小胖的事迹。喇叭里说:小胖已三天三夜没休息了,渴了吃一把雪,饿了啃两口馒头……听到这儿瘦杆怕冷似的抱紧了胳膊眼睛很复杂地望我。

从工地上回来连着几天,我想起瘦杆心里就沉沉的,想起没见着面的小胖就更是沉沉的。

一天,我们排着队正要去饭堂上课,政治处的一个干事跑来说:“政委让你们去礼堂参加学习。”我们来到礼堂,那里的官们兵们都端坐着,满脸悲壮神色。原来这会是专门为小胖开的。政委沉痛地宣布:小胖已成为烈士,党委决定追认他为中共党员、突击手标兵、铁人式的好战士等等。我一时未在那儿。后来,工地上派来的代表介绍了小胖烈士的先进事迹,他说:“小胖七天七夜没下工地,在向运输车上装一块石头时,便和那石头一同栽到了车里……

假姑娘坐在前排肩膀又一抽一耸地动。有个什么东西仿佛在我心上刺了一下。

在回来的讨论会上,马矮子慷慨激昂地说:“哼哼,你们坐在福中不知福,看一看人家,那才是英雄哩。”我们都低着头不敢瞅班长的眼睛。马矮子又说;“你们也要有两个去工地的,哼!”我们顿时为之一颤。假姑娘尤其脸色灰白,身子缩得小小的。

排长接着讲:“你们要把英雄的精神学到手,你们要用优异的成绩向烈士的英灵汇报,你们……都听清楚,今天下午测验考试。”

这下我们颤了好一会儿,以至头脑昏昏然一片混沌。可怜的小胖烈士刹那间便从十二个同年兵的记忆中彻底消失了。

中午,排长宿舍一直噪音不断。他的桌上又摆了俩工地上送来的喇叭。那一会儿尖一会儿哑的怪响,使我们充分认识到:喇叭坏得不轻,修理好是需要一定水平的。

马矮子仍然雷打不动地执行他的午间遐想计划。因为下午要考试,他破例允许我们自由复习。于是我们蹑手蹑脚地走出宿舍,墙角路边,一遍遍地“进气排气”。

许奎和亦兵拿了书躲到僻静处,写写点点的极诡秘。一会儿,亦兵溜到假姑娘所蹲的树下。

亦兵说:“看你辛苦的,俺给你买了斤奶糖。”

假姑娘转过背脊,两手堵了耳朵,一门心思瞅着膝前摊开的书。

“两斤,怎么样?”

假姑娘依然不理。

亦兵腆着脸朝近凑凑:“俺是夜里摸过你,可没别的,就是想弄清你到底是男是女,以后不摸了还不行……”

“讨厌!”假姑娘满脸绯红地站起身逃开了。

这些被我看见也听见了,好奇心作怪,追上假姑娘问:“他要干什么?”

这时假姑娘汪着两眼泪,委屈地道:“考试他想让俺传纸条。”

我马上想起亦兵和许奎平时学习那一副苦样,就说:“别理他们。”并伸手在假姑娘肩上拍了一下。

假姑娘万分感激地望着我。

下午,排长手里抖着纸张,在黑板上写下了:“汽车构造部分及原理小考。”

我们每人占据一张饭桌,一支笔一张纸,笔尖哆里哆嗦。马矮子不停地在我们周围睃来睃去,一双金鱼眼用劲地鼓胀着,“哼哼”声不绝于耳。亦兵、许奎,只是把题目抄在纸上,然后眼睛随着马矮子转来转去,并不答题。马矮子佯装不见,嘴里挂着冷冷的笑。假姑娘坐在我对面,头都不抬一下,飞快地写。

“俺去撒泡尿。”马矮子突然说道,没等排长反应,推开门就出去了。

排长写满一黑板的题目,仍没写完,又找了一张小黑板,立在前面接着写。亦兵这时就鬼鬼祟祟地伸手在衣兜里窸窸窣窣地往外掏什么,然后攥在手心,不时低头看两眼。

突然,“咣”的一声,马矮子风一样地卷进屋,恶虎扑食般地捉住亦兵的手腕,脸色铁青。顿时,亦兵灰了脸,嘴张得特大,眼神惊惊惶惶不知冲哪合适。马矮子厉声道:“拿出来,拿出来,哼哼!”亦兵这时不知为什么要采取笑的方式抵抗,尽管那笑和哭一样令人惨不忍睹。“拿出来,快点!”最后亦兵还是乖乖地掏出一把写满答案的小纸条。马矮子一把抓过来,冷笑着说:“哼哼哼哼,你的出去,你的出去!”马班长一着急把昨晚看的《地雷战》中的日本话用上了。亦兵的两条腿弯下去许多,不成声地道:“班长,班长,我——”“你的出去!”亦兵终于在马矮子一双正义的目光下灰溜溜地走出去。马矮子又拿眼盯许奎,许奎忙埋下头把鼻子顶在纸上真真假假地走笔。

这时排长早就停下粉笔说:“大家要遵守纪律,要考出真实成绩,好坏是水平问题,真假是态度问题,你们……”

考试继续进行。只是屋里不仅有笔尖戳桌子的声音,还多了上牙磕下牙的动静。

当晚马矮子就让许奎稀里哗啦地在宿舍墙上贴了一张纸,纸上逐个书写了每个人的名字,名字下面是考分。八十分以上的用红笔,六十分到七十九分的用黄笔,五十九分以下的用黑笔,层次分明,一目了然,这很容易使人一下想起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以及在中间摇摇摆摆的小资产阶级。假姑娘竟得了九十九分。许奎只得了六十分。亦兵的名字后面画了一个黑黑的“〇”,像一张洞开的正大喊救命的嘴。马矮子严正宣布:亦兵停课三天。然后才请示排长:“你说呢老李?”他从不叫排长而叫老李。排长慌忙点头:“好,我赞成。”亦兵耷拉下头,有两颗晶亮的东西在腮边滚。假姑娘在我身边一遍又一遍地嘀咕:“那一分差在哪哩。”脸色仍旧灰白。许奎吸着烟,咧着嘴,无比骄傲。半仙得了八十八分,这次没坐在暗处,一脸的光明。

熄灯后,三分钟半仙就开始极兴奋地说梦话:“啊,排长班长就是我的老师呀,我又回到了课堂……”许奎则又在被窝里噎住般地笑。亦兵翻来覆去,不再顾忌班长是否满意,折腾着。马矮子床上燃着一个亮点,一明一灭,亮了许久。假姑娘的床上又飘出一声极其悠长的叹息。

夜很深,也很黑。

政委前妻生的女儿谢芳,又在我们上课时闯进来。

“大排长啊,又打扰你,你看这是哪跟哪呀,车站催我们去提货,可我们这些老弱病残,那么大箱子,怎么成呀!”

马矮子站起身,在后面很响亮地:“哼哼,要多少人,用不用我去?”

“咱哪敢劳驾大班长呀。”然后谢芳就把目光盯在我们身上。许奎挺起胸,昂了头,两眼炯炯发光。谢芳立起左手食指,故做天真状地竖到鼻子上。“咣——来个大的,就是他吧!”

一直到中午仍不见许奎回来。

晚饭过后,许奎才满头满脸的幸福表情,一弹一弹地走回宿舍。

“回来了,哼哼。”“回来了。”许奎比马矮子高出整整一头,这时尤其显得高。“活干完了?”“瞎,那叫什么活,就是装几只木箱子。”“那怎么才回来?”马矮子的脸阴沉了许多。许奎并不理会那张脸:“政委女儿留我吃晚饭。”然后用舌尖舔一舔嘴唇,一副酒足饭饱的模样。“哼哼!”

马矮子坐回到屋里惟一那张属于他的办公桌旁。伸手拉开抽屉。里面整整齐齐摆了几盒“前门”。他一怔,忙又推上抽屉。亦兵这时走过来垂着眼,掏出一盒刚启封和马矮子抽屉里同样的“前门”,抽出一支递上前去。马矮子脸色好看了许多,说道:“知错了?”亦兵毕恭毕敬地立在一旁,咬住嘴唇,一副后悔药早已吃得过量,痛不欲生的眉眼。然后起身走出去。一会儿就听见排长的屋门响。大家一下又绷紧了心弦,各自展开猜想和思索。惟有许奎魂不守舍的样子,哼着一支调调:“马兰花呀,马兰花……”

转日再上课时,亦兵就尾随了队尾站好,马矮子看也不看地下口令:“向左——转,齐步——走!”亦兵就这样又回到了集体的怀抱。下课时他每人发给我们一颗水果糖。可是谁都没吃,天知地知,我们都有点儿不痛快。

有一段时间了,哀乐一直没响。隔三差五就臂戴黑纱,向工地方向胡乱鞠躬的我们,反而感觉有些不正常。突然接到一个通知,让我们下午去工地参加一个全团大会。我们断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恐怕一下子不止牺牲了一个两个。

工地的空场处有一个用两台解放车拼在一起临时凑合的台子。队伍也就列在此“台”前。周围队伍里不时有一两个老乡,冲我们招手,我们就礼尚往来地频频点头。可是,我没瞧见瘦杆。这使我冒出一个很不吉利的念头:“莫非这回轮到给瘦杆鞠躬了?”

不一会儿,部队集合齐了,黑压压一片。忽然人们一起扭了头朝一个地方看,嘴里还嘘嘘着。我也顺了众人的目光去看。只见两个兵似架非架似拖非拖地往“台”上正拽一个人,那人勾着头,摇摇晃晃。定眼细看,原来那人正是瘦杆。不知何故有幸站到主席台上,但这般模样。我正纳闷,有人就宣布大会开始了。原来这是一个批判大会。批的就是瘦杆。批他的原因是:这小子参加突击队里的大会战,会战到第三天时,趁去厕所之机蹲在茅坑上偷偷睡大觉,正巧被视察工地的团长撞上了。于是才有今天大伙围住“台”子,一起“会战”他。“会战”的结果,是把瘦杆的团籍“会”没了,并把他调出突击队,担任“点炮手”带罪立功。瘦杆最后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向全团官兵表示:感谢党和人民给了他重新做人的机会。

就在第三天,一个老乡来团里办事见了我说:瘦杆在一次点炮时,不知为什么点完却没有跑……

鬼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放哀乐。到底我也没能为瘦杆兄弟戴次黑纱,鞠个躬。

谢芳开始经常光临汽训排,一来就隔着窗子喊:“许奎你帮我担桶水。”“许奎我屋进了个大老鼠。”许奎便每每招呼一声“政委女儿有事”,幸福花朵满脸怒放地奔出门去,全然不把马班长放在眼里。每次去的时间愈来愈长,马矮子盯着天棚的眼睛也愈来愈凶狠。许奎每次回来都极神秘地对我们说:“汽车连又有提干名额。”“连长明年就转业”,“咱们团政委可能又要提升了。”我们总是瞪大眼睛望他,却一言不发。因为大多数情报距离我们太遥远。只有一次,他的话使我们受到震动:“汽训排淘汰千人万人,谁敢淘汰我……”那架式,他好似早已当上了政委的女婿,后来,许奎被幸福冲昏了头脑,星期日从军人服务社买来一堆五角钱一瓶的香水洒在衣服上,并且把这幸福扬扬洒洒地发射给我们每个人。众人都极崇敬地望他。半仙从来尽力躲在一旁,越暗处越好把自己隐藏得阶级敌人一般。

还有假姑娘从不围绕许奎。他用不知从哪里揪来的烂棉花团搓成两个球,塞到耳朵里,一遍又一遍地背书。背得累极了,他便望着贴在墙上的考分。他的“重九”已有好几对了。那些“9”就像一对对蝌蚪在摇头摆尾。“俺怎么就得不上一百呢?”每回假姑娘和我散步时,都要问这句话。我也觉得奇怪,不知他为什么总差一分。而且假姑娘从来得不到美好的表扬。每次考完试马矮子都要说:“哼哼,亦兵是有进步的,能端正学习态度,知道为革命学开车的重要性,哼哼,不像有的人小农思想严重,考得再好也没用,永远也赶不上我,哼哼。”班长不如排长有口才,所以常说一些我们听不懂意思的话。可是我们知道,自从上次亦兵得“0”分后,马矮子抽屉里的“前门”便没断顿。“俺家没钱。俺家的油盐都要等鸡婆子下蛋。”假姑娘还常常这样可怜兮兮地对我说。

每次假姑娘有信来,他都脸红红的,躺在角落里,表情丰富地看,眼里溢满了乡情。一次他刚看罢信,一把捉住我的衣袖,拉了我就向外走,一屋的人都莫名其妙地瞅我俩。“俺七嫂终于给俺家生了一个没把的。”他迫不及待地把嘴凑到我身旁异常激动地告诉我。“什么没把的?”我不解地望他。“你瞧,你瞧”,他把一封用小学生田字本纸写的信,推到我的眼前。那是一封求人代写的信——“俺那闺女,你七嫂胀了十个月的肚子,昨儿夜里终于给俺家生了一个没把的。你七嫂的二表姐没有说错,她说这胎一准是个没把的,真真就是个没把的,这下好了,你爸躺在九泉之下,也该闭眼了……”我终于明白了“没把的”是什么意思。可我仍旧疑惑信的称呼:“俺那闺女”,是写错了吧?我问他。他红了脸,一把把信夺了。于是,就引出他的一段身世。

假姑娘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一口气生了八个孩子都是“带把的”,就担心这辈子死了,没有一个闺女哭道(假姑娘说,人死了是有魂的,需要有个知疼知热的闺女把那魂领进鬼门关。)父母在没生下他之前,曾下决心一定要生出个闺女。日想夜盼,又是一个“有把的”。父亲为此老泪纵横。接生的二表婶说:“莫泄气,身体硬硬的还能生哩。”可是没等他妈再生,他爸便在修大寨田开山放炮时,被一颗飞石击中了脑袋。后来他妈抱着他,哭着央告着,借遍全村也没凑够可以做两个馒头的白面,也不知爹赤手空拳是不是到现在还没过鬼门关。再后来,假姑娘的几个哥哥相继结了婚,一胎胎地生下来,一个个又是带把的。于是某位风水先生就对他妈说:“这是你们张家风水定下的,要生女孩就得改。”老母亲迫切地问:“昨个改?”风水先生收了十只鸡蛋才神神秘秘地说:“必得有一娃远行。”那一年假姑娘十八岁,他便参军了。

那封信,后面又说:“……那风水先生真的说中哩,你刚走没半年,你七嫂就生了个没把的。你在部队吃官粮,还开上了军车,左邻右舍都说你有出息哩。你要是在部队能穿上四个兜兜的回来,咱张家可就一步登天了。你给咱张家长了脸,就是大队书记如今见了咱家人,再不瞪眼睛,要支派重活,瞅着也顺溜了。闺女你要听党的话,张家就全靠你了……”

让我看完信,假姑娘好一会儿没说话,直到我俩冻得受不住准备回屋时,他突然问道:“要是淘汰两个你说能轮到谁呢?”

我没有说话。

见我不答,假姑娘停了停又说:“俺村上的一个老乡,在工地死了有一个月了,咋,还不见他家来人呢?唉——”

送来让排长修理的喇叭越来越多了,他那间小屋子堆得床头床尾都是,他每天只能踡着腿睡觉。每修好一部,排长就要把音量放到最大处试听两天。最近,喇叭在喊——一个大号走资派还在走。果然没几天,团里就又开始组织学习中央文件。于是全团上下又无比振奋,工地上又提出大干二百天的口号。接着哀乐又一次次地响起来,我们汽训排又一回回离开教室朝北鞠躬。一日,我和假姑娘坐在营房外的一条小溪旁正一问一答地背书,一个脏兮兮的老汉从公路上吃力地走过来。“解放军,这可是工兵团?”

还没等我答,假姑娘便颤着声喊一句:“四伯——”

我一愣,那老汉也一愣,伸出满是泥污的手,揩一揩眼角,失声地叫:“是小玉?”“四伯,是俺!”假姑娘上前去搀那老汉。那老汉早已泪流满面,嘶哑地叫了声:“你真是小玉?俺那和你一起当兵的宝儿,宝儿呀——”说完便一口浓痰噎住昏死过去。

原来这老汉便是假姑娘那已故老乡的父亲。部队发了电报,寄去了路费,老两口接到儿子的噩耗,一下双双住进了医院,寄去的路费全部交了药钱。老汉出院后执意要看儿子一眼,便一路打听着,一千多里路走了整整一个月。可儿子早已火化了,他见到的只是一盒没鼻子没眼睛的骨灰。政委到卫生队看望老汉,见老汉把骨灰盒搂在被窝里,紧紧捂着,像要把冻僵的儿子暖回来似的,鼻子一酸,也流下了两行清泪。假姑娘两眼红肿地陪老汉住了几日,破天荒马矮子什么也没有说。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近来半仙的梦话说得越来越圆满了,而且时间也越来越长,每当梦话又来,许奎依旧贼头贼脑地笑。

“排长和班长与我们亲如兄弟……”每有诸如此类的词句,马矮子就在床上翻一个身,滋润地:“哼哼。”

“屁!”终于有一天许奎忍不住了,在被窝里冒出一个字。他伸手深仇大恨般在半仙裸露被子外面的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借走廊透过的灯光,我分明看见半仙疼得一激灵,眼睛很亮地一闪,瞬间又闭上了。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眼神,可怕之极。好久,半仙不再有动静。

第二夜,别人还没有睡着,半仙便开始令人毛骨悚然地笑。少顷便说:“嘿嘿,谢芳,谢芳……”众人一惊,又一喜,耳朵立时坚挺起来。半仙卖关子似的磨了磨牙,然后说:“许奎,你小子看不上谢芳,你却,嘿嘿……”众人更加兴奋地想听下文,可惜半仙却不再说了。把梦话说得如此令人牵肠挂肚这还是第一次,众人万分遗憾。许奎起初瞪大眼睛,盯着黑漆漆的天棚,后来便不断地翻身,床板一直吱吱呀呀呻吟到很晚。转天许奎脸色灰白,不时地拿眼偷偷地瞄半仙,半仙却全然不觉,仍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第三夜半仙接茬开说:“许奎你爸是个瘫子,你姐嫁给了比她大二十岁瞎了只眼的局长,嘿嘿……你不把班长放在眼里,还想当政委女婿呢,休想……”亦兵按捺不住,蹿起来:“许奎准不准,你说准不准?”许奎怒气冲天:“滚你妈的!”这时马矮子在床上极兴奋的样子,对就寝秩序完全放弃领导。

起初我们都没把半仙的梦话当真,可一次许奎那个独眼龙的姐夫真带着比他小二十岁的妻子来部队看许奎,我们才如五雷灌顶,觉得半仙果然不凡。

很久以后的一天傍晚,我去晒衣场晾衣服,许奎好像早就等在那里似的,凶神恶煞地冲我说:“你们瞧不起我?!”我一脸惘然。他又说:“我知道你们瞧不起我,我姐夫是独眼龙,那又怎样,可他是局长,这就够了。没有他给接兵的领导活动,我就开不上车。”说到这儿他干笑两声,“回去给局长开车,那我就是半个局长。只要不被淘汰,不去那个……工地……”许奎“啪”地撅断一根树枝,晃着又高又瘦的身板走了。

渐渐的,半仙的梦话成了我们一天生活的中心话题。要是一天不议论,汽训排就少了一节必修课。好在半仙的梦话总是翻新,决不重复过去的内容。每次梦话到来,不知怎么,我们人人提起一颗心,生怕说到自己头上。于是白日里我们变本加厉你争我抢拼死拼活地冲半仙劈头盖脸地泼出微笑。半仙不看我们,永恒一副忧国忧民神色。

后来,我们又有发现:半仙还会算卦,他自己说,那是祖传。他让人在一张纸上画出自己的属相,再画一条公路,一个房子,一棵树,然后问也不问便能说出你的喜怒哀乐,荣辱沉浮,以及伟大思想,阴谋诡计……我们一个个都偷偷地让他算过,算得我们体无完肤,屁滚尿流。没多久马矮子也知道半仙算卦如此高超。一天他以谈心为名叫走半仙,两人在车场一个空地上坐下来,一直坐了很久。半仙抽着马矮子的“前门”,马矮子抽着半仙九分钱一包的,两人青烟缭绕,不知说了些什么。极神秘的样子。几天后,排长也把半仙叫走了,也是一副地下斗争的样儿。从此,半仙的地位与日俱增。到后来竟达到了与排长、班长平起平坐的地步。我想当时半仙怎么也不会想到几个月后他竟离开汽训排去喂猪。

我们终于上车学驾驶了。

许奎、亦兵、假姑娘、我还有一个外号老八十的分到一辆破旧“嘎斯”上。教练自然是马矮子。另一辆是新“解放”,形象自然要比嘎斯辉煌得多。两辆车相跟着驶出营院,直奔训练场地。半仙不知为啥弄了块红布,画了只乌鸦样的东西,坐在“解放”的驾驶室里,让那玩艺飘扬出来,他那菜黄的脸竟被染上少许红晕。

“你瞅,狗日的张狂的。”亦兵说。

车路过家属工厂,谢芳正靠在门柱旁看什么。马矮子将车放慢速度,从车窗里探出头,无限温柔地问:“谢芳,有事?”谢芳抬起头,笑一笑:“没事。”然后就朝我们车上的人看了看,又是笑一笑。许奎忙把身子移到车厢旁,两眼眯成一线,面孔无限美好。车一晃而过。许奎冲我们说:“她是为我送行哩!”然后那美好表情便一路永恒下去。

到了训练场,我们六个人列成一排,马矮子站在队前,指手画脚地再一次强调动作要领,最后:“哼哼,明白了吗?”

我们一起挺胸收腹,吼出十二万分的欢快:“明白了!”

马矮子坐到车的一侧。许奎提起双拳,跑到车头,先向马矮子敬礼,马矮子点一点头,许奎上车,踩下离合器,左右地摆弄驾驶杆,然后加油抬离合,油门踏得轰轰响,却不见车动,许奎的额头顿时涌出一层细汗。“抬头!挺胸!哼哼!”许奎赶紧抬头挺胸,重新操作。这次果然有效,车终于轰轰地向前走去。但行出两丈不到,突然熄火,如一只累死的鸟,一头栽到地上。许奎灰溜溜地提了摇柄下车,屁股高高地翘起,咣咣当当地把车摇得山响。车再次如醉酒的汉子,蹒跚着前行。行驶到路的尽头,停车,再如蛇一般地倒回。车尾直冲着众人吓得众人做鸟兽散。假姑娘白了一张俊脸,躲到一棵老树后。车终于停下了,车后厢距那老树只几公分,幸亏马矮子关键时刻帮了一脚刹车。“哼哼!下一个!”亦兵又提了双拳向车头跑去。假姑娘仍坐在树旁,手里握支木棍,紧张地模拟着动作要领,口里还伴有汽车的轰鸣声。

一上午下来,每个人都如此这般地做了几遍,惟有假姑娘一次也没成功。每次上车他都嘴唇打颤,一副自杀前的绝望颜色。结果油门踏得很响,摇车的声音十分频繁,却不见那车走出半点成就。“哼哼,不行了吧,中看不中用的东西,下去下去……”假姑娘每回狼狈离车便不住地叨叨:“完了,完了,俺算完了。”我便不忘拍拍他的肩膀:“慢慢来,主要是太紧张,放松一下就没事儿了。”轮到下一回,他咬紧嘴唇,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式。几分钟之后,再完蛋而归。最后一次他端坐在位置上,迟迟不放发动。直至嘴唇咬出鲜血,才疯狂动作。车高昂地轰鸣几声,猛然跃出,直奔老树而去。马矮子在车上没有防备,我们在车下也没有料到。“咣”的一声,车头撞在树上,呼噜几声,死在那儿了。

马矮子被吓得一脸土色,身子如装满重物布袋,从车门滚落到地上。待看清只是撞在保险杠上,车并没大伤之后,他才扭转过头,目光凶恶地盯紧瘫在驾驶室里的假姑娘:“哼哼,第一天上车你就给我出事,要是这样下去,我还得替你去坐牢哩!”然后他又把一张五官扭打在一起的脸冲着我们:“都是一群废物,你们看看”,于是我们就抬头看训练场的另一边,排长带着的那台新“解放”,的确比我们走的出息。“哼哼,照这样下去,你们就准备着淘汰吧。”他接着又冲假姑娘喊:“你还哭!就你这样的要上工地……哼哼,不知谁哭谁呢。”假姑娘先是抽泣,转而便是嚎啕了。

回营的路上,半仙没有迎风招展那块画着乌鸦的红布。他说:那画的是大鹏,象征着展翅飞翔。

一到宿舍,假姑娘便扑倒在床上,饭也没去吃,任我怎么劝也没用。“哼哼,不吃就算,一顿不吃饿不死的,撞了车你还有理了。”我们都感到马矮子这话也太有些他妈的了。可是敢怒不敢言。

吃完饭马矮子第一个走回宿舍,一推门,见假姑娘站在墙角,望着西墙,泪流满面。马矮子一怔立在那儿。我们也不敢向前,就立在马矮子身后。西墙挂了一张毛主席的半身像,他老人家正一脸慈祥地望着我们。这时马矮子脸上挂出一丝冷笑,围着假姑娘转了几圈,“哼哼,你站这儿哭是什么意思,冲他老人家诉苦?你给革命军队抹黑呢!”我的心一抖,感到马矮子的想象很丰富。再抬眼望马矮子时,他已一脸严肃了。假姑娘顿时一脸惶恐,他嗫嚅着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于是马矮子当即宣布:思想是灵魂是动脉,思想有问题决不能出车,这和带故障出车一样危险。下午不出车了,整顿!

整顿便整顿。排长毫无异意。他有无数的喇叭在等待修理呢。

“张莲玉同志,哼哼,你身为革命军人,哼哼,面对着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痛哭流涕是什么意思?哼哼,难道你把车撞在树上有理了吗?难道你对革命分工不满吗?!”会上,马矮子率先发言。

“满意哩!”假姑娘勾着头忙答。

“满意?哼,那就请你说一说,对着他老人家哭是有何用心?”假姑娘却不说,两手狠劲地扯自己的衣襟。“你不说也可以,哼,这事要上报政治处查一查,查不清楚你就别开车。”假姑娘如同电击了一般猛烈地筛起来。“说嘛!”假姑娘终于说了。他说他冲着老人家哭,是因为他家祖宗的牌位就挂在西墙上。还说每逢他家里出现什么危难之事,都要向老祖宗哭诉一番的,以求得祖宗的在天之灵多加保佑。

马矮子在听假姑娘诉说这些时,一直笑眯眯的,手里拿了支“前门”烟,一遍一遍捻,却不抽。

假姑娘话音落地,马矮子立即号召:要深入批判假姑娘的封建流毒,提高认识,开好车,人人都得发言表态。

许奎就说:“身为革命军人,发生这事太不应该了,要破除迷信学习雷锋,不要考试总想考一百。”说到这儿他看看墙上贴着的成绩表,想起什么似的又补充:“张莲玉同志好像不太适合开车的工作,建议组织考虑。”

亦兵说:“咱们都是革命同志,班长批评你几句,你怎么能想起迷信那一套呢?真是,唉——,另外,许奎的建议我表示同意。”

一个接一个地发言。

假姑娘一声不吭,把眼泪珠一颗接一颗地砸在裤裆上。

很长时间以后,一个和我很好的半仙的老乡得知算卦的事,笑笑说:“他会算个毬,要是会算,他哥就不会让车压死了。”

我一怔,他接着告诉我:半仙家里兄弟两个,是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好得拉屎撒尿都凑堆儿。六八年夏天,哥俩一日在街上正耍,一辆满载戴柳条帽子武斗队员的卡车飞驶而来,那些满世界撒野的家伙包括狗日的司机是喝了酒的,车开得歪歪扭扭,一下子冲上了便道,要了半仙他哥的命。半仙急红了眼,提了刀到造反派窝里去找那个司机算账,一帮狗杂种把司机藏起来不说,还狠狠揍了半仙一顿,一趴就是十几天。半仙伤好就发誓:一定要当兵,而且也要学会开车,回去撞死那个狗日的司机,就是开不上车,也提了枪杀回去。

“他这么容易就来当兵了?”我问。

那个老乡咽咽唾液:“这狗日的也算有种,蹬了俩月三轮,买了块上海牌手表,给武装部长送了去。”说完那老乡咧嘴笑了起来。

我没有笑。实在笑不出。

我们十二个人有十个让半仙算过卦,惟有许奎和假姑娘没让半仙算过。我想,许奎知道自己的卦底,他知道半仙会说他什么。凡让他算过的人都说:“这小子真他妈邪了。”

很多年以后我曾和半仙通过几封信,他在信中说: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总是到收发室取信吗?汽训排的人的信没有我没看过的。也许这太他妈不道德,可是钻进别人脑袋里,告诉他他想的是什么,是很解恨的事儿……

亦兵经常嘻嘻哈哈地对半仙说:“你看我能被淘汰吗?”半仙一双毫无光彩的浊目便瞥一眼:“你小子知道你为什么总是得六十分吗?其实你只能得二十分……”亦兵立即垂下头,尴尴尬尬地笑一笑:“你真是胡说。”当晚上睡觉时半仙便叭叽着嘴说:“亦兵你小子是只狼,其实你最恨马班长。”马矮子便在黑暗中“哼哼”。亦兵便立时清醒,挣起半个身子:“莫听他胡说,真是胡说哩,这小子的梦话,嘿嘿……”转天亦兵时不时地就掏出“前门”来敬半仙,半仙不说什么,只是接过来,一口口地吸。

训练一天比一天紧张、艰难。马矮子在我们面前一次次地说:淘汰的事快定下来了。假姑娘人也一天天瘦下去。

每次出车训练,假姑娘都悄悄蹭在车厢尾部,两手支撑着厢板,不住地从嘴里吐出一股股酸水。“是怀孩子了吧。”许奎咧着嘴,仿佛那酸水是从他嘴里吐出的。假姑娘不言不语,只是白一眼许奎。

“噢——你是有晕车的毛病,我告诉班长去。”亦兵为自己的发现激动得满脸通红,“晕车是不能开车的。”

“你胡说,俺没晕车。”假姑娘疯了一般地从车尾窜起身,一把揪住亦兵的脖领子,表现出决一死战的架式。谁也没料到假姑娘会这样。亦兵傻在那儿,好一会儿才说:“不说,不说还不行吗?反正班长早晚得知道。”

我怕事情闹大,上前掰开假姑娘的手,他又奔到车厢尾部伏下身肩膀一抽一抖地动。

从那以后再出车,我看到假姑娘嘴里总含了块什么东西,在不停地嚼动。一次散步,我问他,他说是生姜,是止恶心的。他不说是止晕车的。我再看到他双腮一鼓一鼓地咀嚼时嘴里就好像也满是火辣辣的生姜味。

驾驶科目在一项一项地进行一天天地过去。跑“8”字,蛇形路,单轨桥,公路掉头……对假姑娘来说,每进行一个项目都脱了层皮般地痛苦。

有段时间汽训排停课三天,排长去连里参加半年工作总结。第三天回来时,排长一脸庄严地把马矮子叫到他的宿舍,并把门马上关严。我们感到要有什么悲惨的事情发生了,忍不住蹑手蹑脚地走过来,把耳朵贴在排长的门缝上。

排长正说:“老马呀,半年总结一过,老兵复员工作就快开始了,你也是个老兵了。连里让我先向你交个底。”

马矮子没先“哼哼”便以哭腔道:“这事定啦?”

两人半晌不语,只有划火柴的声音。

半晌之后又听排长说:“其实也可争取,只要这批汽训排安安全全毕业,上面是会考虑的,以往那些表现好的教练班长,不是转干就是留队,这你也知道。”然后又无声音。

谈话的事与我们无关。我们又轻手轻脚地溜回宿舍,默默坐下。说实在的,此时此刻大伙儿都有些替马矮子难过,他已经是超期服役的老兵了。

又过了好半晌,马矮子回来了。他一头栽在床上,死了一般直橛橛地冲着天棚。

从这以后,便见马矮子经常伏在案上,一份份勤奋地书写留队申请。站在排长面前,他身子又矮了半截,说话远没有以前硬气,还经常有事无事地请示、汇报。排长前所未有的天天微笑,脸上的每一粒青春痘都显得十分满足。

与之相反,马矮子对我们的脾气大长特长。对假姑娘尤甚。假姑娘在车上只要做错一个动作,他便大发雷霆,揪着假姑娘的耳朵,大声地嚷:“是这样的么?是这样的么?哼哼!你个蠢货……”每次出车,假姑娘最少要被马矮子从车上赶下来两次,并在训练场的旷野上迎着风立正一小时。每当那时,假姑娘都默默地盯着场地上长长的、纵横交错的车辙印刷刷地流泪,好似要让泪水把那辙印灌满。

时间长了,假姑娘的泪水流干了,他的眼窝深处开始涌动两股火焰。起初我为这发现激动不已,心想,简直那火焰伟大无比,假姑娘终于要变回男人了,就要闹翻身求解放,就要打倒欺压他过甚的马矮子了。只是,什么样的革命都是那样艰难。假姑娘只要一被喝令重新上车,那股焰火便熄得没有一丝烟迹。假姑娘依然是脸色苍白,手脚一阵阵哆嗦。从而他数分钟内又不知在哪出了岔子,又下车,又立正。

一天晚饭后,我借着夕阳躺在一辆废弃的工程车里看小说。天暗下来时,我便仰着头望天,等那里升起第一颗星星。忽然,我听到脚步响。慢慢的那脚步声就停在另一辆工程车后面。我模糊地从轮胎下看到一双穿解放鞋的脚。不一会儿,那脚旁烧起一团叠好的纸。接着又看见一双腿弯下去,最后跪在地上。还有一丝隐隐约约的抽泣声;纸渐渐燃尽,一丝抽泣声隐隐约约传过来:“保佑俺吧,爸爸你在天之灵保佑俺吧,让俺不被淘汰,学好开车,留在部队,要不妈不让哩,哥哥嫂嫂们不让哩。”

我紧紧闭上了眼睛。耳朵又装进几下咚咚地声响,毫无疑问,只有最虔诚的磕头才能在泥土地上发出如此巨大的动静。

第二天,我看见假姑娘偷偷地拉住半仙的衣角颤声问:“你看俺能被淘汰吗?”半仙望望他,叹了口气,没吱声。

十一

马矮子仍然隔三差五地写留队申请,仍然写完就毕恭毕敬地敲排长宿舍的门,让排长帮助指点这儿指点那儿。排长不语,只顾他修理喇叭的革命事业。每当马矮子回来,我们便小心翼翼地察看他老人家的脸。他高兴,我们就轻松愉快地聚在一起说笑几句;他脸阴着,我们立即洗漱睡觉,早早地腾出时间,让半仙美丽动听的梦话去安抚班长同志的心。

直到马矮子退位,我才知道他不愿离队的真正原因。那是因为他家的小村子里埋伏着“八只虎”。当时全国各地虎豹豺狼成千上万。他家小村有一家兄弟八个,也不甘寂寞,某一天突然在胳膊上扎了条红布带子杀出门来,老大宣布附近几个村子的革命归他领导了。于是村人们聚缩着脖子就服从。马矮子很小的时候父母双亡,是让比他年长五岁的姐姐养活大的。八虎之一的三虎早就对马矮子姐姐有些优美的想法,“革命”之后这想法空前高涨。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三虎摸进了马矮子姐姐住着的房间。马矮子梦中惊醒,操起一把铁锹冲将过去,结果三虎拐着一条腿惨叫着蹿出屋门。此后马矮子躲在一个不亲不疏的亲戚家。他姐姐哭嚎着嫁了本村的一个老光棍。当年秋天马矮子偷偷地参了军,一连几年也没敢探一次亲。那八虎扬言,只要马矮子一离开部队,马上让他也成为拐子,马矮子是不想成为拐子的,于是就一份接一份地写留队申请。

转眼到了炎热的夏天,窗外的树叶变得宽大浓绿,知了长一声短一声地在树上狂噪。每逢马矮子去排长那儿“汇报工作”,许奎便偷偷地溜到家属院去找谢芳。这一晚,排长、马矮子都不在,许奎却早早地回来了。一进门他就火辣辣地说:“听说了吗?家属工厂要配车了。”

众人不解地望他,他晃出颇为遗憾的样子甩去披在肩上的军衣:“哥们儿可能留在家属工厂开车,免得去工地出生入死,咱既不想当英雄也不想当狗熊。”

亦兵问:“要是把你淘汰了呢?”

“淘汰我?笑话!哥们儿不是吹,班长留队的事要是冲我说一声,保准管用。”我们一片咂巴嘴声。许奎满脸不在乎,从衣兜里掏出一把扇子,张张扬扬地舞弄。一股檀木香气袅袅散出。

“多少钱一把?”有人就问。

许奎作淡泊状:“不知道,是别人送的。”接着又作神秘状地冲我们意味深长地笑一笑。

“啧啧,感情。是她送的吧?”亦兵讨好地冲家属院方向撇撇下巴。许奎并不答,只是把满腔的幸福都挂在嘴角、眉梢。

半仙突然很响地啐了口痰。许奎一怔,那笑立马收敛了许多。

睡觉时,半仙的梦话又起:“许奎你个狗东西,不把班长放在眼里……”

几天以后我和假姑娘散步,在家属院门前见谢芳送一个“小胡子”,两人嘻嘻哈哈很是亲热。“小胡子”走了很远,谢芳仍在那儿歪头站着,一往情深的模样。

我心里说不清是一惊还是一喜,拉着假姑娘走过去问:“谁呀?”

“一个同事。”她说。声音十分饱满。

灯影里谢芳也摇着一把和许奎一模一样的扇子。我就又问:“谢芳,听说你们家属工厂要配车了?”

“就我们那几个鸟人,自己都养不了,还养车呢?!”

我放声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鸟人就是鸟人。”

“我不是笑那个。”我索性把坏全使出来,“许奎还想到你们那去开车呢!”

谢芳满脸戏弄神情,“他呀,傻帽一个。”说着挥起扇子拍死一只落在她胖胖胳膊上的蚊子。

“这扇子真不错,什么时候也送一把给我?”

“什么破玩艺儿,要你拿去,大姐送你了。”

于是,我也有了一把政委女儿送的檀香扇。顺手打?开,见上面有字,我便借着灯光瞅:

“赠给谢芳:祝革命友谊万古长青!XK”

我故意大惊小怪:“哟,是情人送的吧,XK是谁呀?”

“许奎那个大傻帽呗,讨厌,酸不叽叽的。”

“你不也送许奎一把吗?”

“我吃饱撑的,怎么的?”

假姑娘暗里拉了我一把,我俩转身告辞。回宿舍的路上,假姑娘一言不发,猜得出,是我的小人行径惹得他不愉快。可是到了宿舍门口时,就听到许奎那小子在纵情歌唱:“幸福的马兰花……”我还是抑制不住痛痛快快笑了一场。

十二

驾驶课目由公路行驶转为城市驾驶时,假姑娘就更瘦了,全身上下,只剩下一层皮包着一把骨头。一天里一句话也没有,出车一回来,就望着西墙发呆。毛主席像早已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西墙挪到东墙上去了。

马矮子依旧成天价冲假姑娘吼叫:“是这样的吗?哼哼,你开车看路还是看我?我是你爹是你娘还是你男人,哼哼,朝前看!想撞人吗?”

终于在一次驾驶中,假姑娘真的差一点儿撞到一个漂亮妞的车尾巴上。

那漂亮妞吓得扔掉自行车,捂着脸瘫坐在马路上,一叠声地喊:“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马矮子慌张地从车上滚下来,不知如何是好地想去扶那妞。

“臭德行!”随着一声脆骂,马矮子刚能摸到那条漂亮的胳膊的手又电击似地缩回来。

当我们从车里拉出一团泥似的假姑娘,漂亮妞一弹跃起身,披头散发地冲上来,把两只硕大无比的奶子抵在假姑娘面前:“你个挨千刀的,吓死你姑奶奶了,你们当兵的要杀人了,破坏军民关系,走,上交通队……”接着那妞发动一场闪电战,五秒钟功夫,假姑娘的秀脸上出现了二十多条爪子印,领章帽徽也飞出去一丈多远。

假姑娘一口气始终上不来,仍旧在我们的支撑下软绵绵地呆立着。

马矮子嘴唇打着颤,从兜里掏出一张十元的人民币,满脸赔着笑:“同志,真对不起你,这是惊吓费拿去吧。”那妞见了钱,才松开假姑娘,一把抓过钱,拍打拍打身子走了。我们知道,要是去交通队,就得领导出面,即便没必要付惊吓费,马矮子也是不希望那样的。

后来的情景可想而知:马矮子疯了的狗一般,绕着假姑娘一圈圈地转:“哼,好啊,你出了事老子赔钱,你压死人,老子去坐牢,好哇,你成心害我,哼哼!我宣布,我宣布……我回去就宣布……哈哈……”马矮子突然狂笑。在那笑声里,假姑娘一口气背了过去。

回到营院后,马矮子走进排长宿舍谈了很久,然后召集全班严正宣布:鉴于假姑娘一贯表现,停止开车一个星期,能否恢复驾驶,一要观其表现,二要报请领导研究。

会后,苏醒过来的假姑娘哆里哆嗦从枕头包里抠出一个小钱袋,拿出一张十元钱的票子放在马矮子桌上。我知道那是他攒了三个月准备寄回家的。

马矮子不看钱也不看假姑娘,扭过脸冲众人哼哼。那钱就一直在桌上放了三天。不知是第四天的什么时候,那钱才满怀羞涩地消失。

假姑娘从此脸上再无任何表情,没有痛苦也没有绝望。我们出车时,他便坐在屋里隔着窗子向外呆望,远处是车场,车场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条一条旧辙印。

一个星期过去了,却不见再宣布假姑娘刑期已满。训练一个课目接一个课目地过去,眼看就要结束了。

假姑娘这时好像活得很超脱,呆呆痴痴地坐在一隅,拿着笔和一个日记本,不停地写写画画。但要是有人走近,他马上会戒备地合上日记,惊骇地盯着来人。我从心里担忧这个可怜的家伙。在一次他去上厕所,我从他床下翻出了那本日记。那本子画满了女人和无数硕大的奶子,每个奶子上都有一把锋利细长的刀插着。本子已经画得满满的了。我的心直往下坠。

“让他开车吧,要不会出事的。”乞求马矮子的时候,我差点给他跪下。

“哼哼,在家呆着会出什么事?要是开车撞死一个半个的谁偿命?你吗?!”

我只好去找假姑娘说一些一钱不值的人道主义的话:“你别想不开,找排长他们谈一谈,也许会……”

过了半晌他才两眼直勾勾地说:“淘汰了,淘汰了,等着去工地吧,俺要是死了,不用你们鞠躬,也不用俺妈来哭……”

我一时愕然:“都怨那女人,要是没那女人……”假姑娘突然抱住头嘶哑地叫喊:“俺真傻,俺干嘛也要当女人——”

我想他马上就要得精神病了,战战兢兢地还想和他说点什么,他猛地用力推开我:“离开我!”

十三

很长时间没见到谢芳了。

许奎昔日那神采飞扬的神情,黯淡了许多。别人在他背后笑一声,他都要紧张地回过头来,神经质地盯紧那人,脸一红一白的。那把扇子没见他再拿出过,热了就抓过一本书在眼前拼命地摇上几摇。现在他最能引起别人注意的便是经常说:“汽训排毕业后,汽车连的干部就要调整了。”这事儿离我们过于遥远,我们并不那么关心。而且谁都知道他是说给马矮子听的,吊人家胃口呢。可马矮子总装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每次出车,轮到许奎驾驶,马矮子都紧张得双眼暴凸,左右寻视着路面的情况,一遍遍地叨念:“慢慢,要慢,看清前面有人,哼!”每次下来,马矮子都一身淋漓大汗,比开车的许奎还要紧张十倍。

排长带着的那台解放车,在我们前面行驶。因为在同一时间换人,无形中我们就与前车攀比着驾驶,惟恐被对方拉下。惟独许奎乌龟似的。急得我们在车上放声大骂。这时的亦兵显得英勇无比:“许奎你妈的,你是猫操的,你个阳萎病人,这还是人开的车吗?!”

车内的许奎则满耳朵都是马矮子的“要慢要慢”。

我实在弄不懂马矮子为什么对许奎要那么小心,他是怕许奎也像假姑娘一样撞人吗?

在一次班务会上,马矮子像是忍无可忍,“哼哼”了十几分钟,终于大声说道:“有的人,哼哼,要注意哩,哼哼,当面说好话,哼哼,背后下毒手……”他引用了一句当时很时髦的语言。

马矮子到底还是怵许奎会在政委女儿那儿“下”他的“毒手”。

不长时间,营区里爆发出桃色新闻:谢芳的肚子被人搞大了。去医院打胎,医院要结婚证明,没有,只好把孩子生到家里了。

马矮子和排长知道这些消息。当天就满脸阶级斗争新动向地把许奎叫到塞满喇叭的小宿舍。我们隔了窗子远远地看。只见排长说完马矮子说,马矮子说完排长说,一替一地说了很长时间。我想那是在向许奎交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之类的政策。许奎则一声不吭,偏着脑壳一缕头发搭在额前大义凛然,宁死不屈的英勇模样。

当晚排长郑重宣布:“为了安全,为了汽车驾驶员队伍的纯洁,为了……停止许奎继续学习驾驶,直到家属院的那个事调查清楚为止。

排长发布完命令后,许奎独自一人站到假姑娘常站的窗前,冲着静谧的夜空,吹了一曲口哨。那名字到后来若干年我才知道,叫《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附庸风雅地多次听过著名乐队演奏过这首歌,可都没有许奎那晚上吹的深沉动情。

假姑娘破天荒嬉笑着凑过去,冲许奎说:“你也淘汰了吗?好,正够两个。”然后看着我们“你们不用怕了,有俺们俩去工地反帝反修。”

许奎咧着嘴难过地望着假姑娘。

几年以后,我出差,在一个南方的小城火车站上,意外地碰到了许奎。我问他:“如果谢芳那时答应嫁给你,你干吗?”他眨了眨眼睛,望着车站上涌动的人流,笑笑说,你知道,我不爱她,是我要,一定要。只要能达到我的目的。

“要是现在呢?”我笑笑,又问。

他不语,也笑了,笑得意味深长。

十四

那一天出奇的燥热。到现在我回忆起来,仍清楚地记得。

早晨起来,我右眼皮便跳个不停。轮到我驾驶时,闯了两次红灯,马矮子在我身旁不停地“哼哼”。我愈发地烦躁,加减档也嘎嘎地响。马矮子终于忍无可忍地说:“你下去清醒清醒。”我没有到换班时间,就下来清醒了。

终于熬到了中午,汽车开回营院。车场上围了很多人,老兵新兵不新不老的兵,都显得异常激动,正在不安地谈论什么。我们的车刚停下,众人就喊:“不好啦,不好啦,假姑娘杀人了!”

“谁杀人了?”排长刚钻出驾驶室脸上的青春痘就涨破了两颗。

“哼,他杀人了,哼,杀人?!”马矮子也张慌失措。

这时的我恐怕是最平静的了。

众人开始七嘴八舌地诉说,好不容易才把事件的过程说清楚。

早晨,我们这两辆车刚驶出不久,假姑娘便拿出从服务社买来的包装纸,裁得整整齐齐,在阴沟旁点燃,然后跪下,嘴里不知叨念什么。直到那纸烧成灰烬,他才站起身,走到营院外公路旁一个卖西瓜的小摊旁。他痴呆地盯着公路上每个过往的女人,一直站了很久。后来他突然疯了般地操起卖瓜老头案上的西瓜刀,朝一个骑自行车的妞奔去……“只差那么一点点,就砍在奶子上。”那老头事后用手比画着两厘米的距离说。再后来就拥上一群人,抓胳膊抱腰,将假姑娘捉拿住。假姑娘歇斯底里地喊:“俺要杀她,俺淘汰了,都怨那女人,俺不想活了!”然后就挥起刀,朝自己手臂上砍了一家伙。

我见到了那刀。卖西瓜老头展览历史文物般地向每个听众不厌其烦地讲着“当兵的杀大姑娘”的故事。那刀有刃没尖比假姑娘在本子上画的差远了。我认为假姑娘当时没有砍上那女人的奶子,实在是因为刀的缘故。

假姑娘在自己手臂上砍了一刀之后,就晕死过去。一干人把他抬到医院。那被吓得晕死过去的女人也被抬到了医院。到医院后假姑娘清醒过来,同样地嚎叫着不让女护士女医生靠前,并砸得医院里的瓶瓶盆盆极其热闹地碎裂。最后上来两名男护士才强按着他止了血,在手臂上缝了七针,医生当时就断定:假姑娘神经分裂。不久,部队出面把他送到了精神病医院。

那个只差两厘米就被砍了奶子的女人,清醒过来后嚎啕大哭,七姑八姨闻讯赶来三十多口子,闹得整个营院鸡飞狗跳。最后以被吓得月经失调为名义,部队赔偿了二百五十元整。

假姑娘在精神病院里一住就是几年。他不哭不笑不吵不闹,但只要一看到汽车和大奶子女人便说:“淘汰了,淘汰了,俺张家的风水还没变哩……”他母亲——那个农村老太,哭天抢地赶到精神病医院去看假姑娘,见面就喊:“俺那闺女。”

汽训排又停课三天。车管科长亲自给我们开会,分析假姑娘学车的动机。

马矮子一遍遍地抢着说:“哼哼,张莲玉走上今天的道路是有缘由的,我们集体是尽到了责任的,他的意识是在老家就形成的,哼……”

最后车管科长和排长、马矮子商量了半宿,吸了两包烟,决定:在查清谢芳的肚子究竟是被谁搞大前,仍让许奎出车,免得再出现类似案件。于是,许奎托了假姑娘的福,重返驾驶室。

很多年以后,一个开个体心理诊所的年轻医生没用一针一药,便把假姑娘的病治好了。再后来,假姑娘不知怎么打听出我一次次调动后的新地址,给我寄来一张全家合影。当然那是他现在的小家了。照片上他的眼神仍然那么忧郁,但脸上却丰满多了。旁边一位又苗条又秀丽的女人傍着他,一对奶子高高耸立。女人怀里抱着个梳羊角辫的小女孩,那一定就是他们的女儿了。我想,这个一定是真的闺女,再也不会是男扮女装的了。

十五

再过几天,汽训排就要进行结业考试了。

谢芳结婚的消息,传遍了整个营院。和他结婚的就是那个“小胡子”。她的肚子自然是“小胡子”搞大的。谢芳的爹,也就是我们的政委,派了辆轿车,轿车前后左右地贴满了“喜”字。平时在我们面前神采奕奕的政委,此时身子矮了半截。他掏五十元钱,在商店里买了一挂长长的鞭炮。谢芳出嫁了,其实是被他爹送走的。那个在市内当采购员的“小胡子”连面都没露。听说政委那老头,为了自己的脸面找了“小胡子”三次。那小子张狂地说他和谢芳只是玩玩。把政委那老头气得直翻白眼儿。后来在政委强大政治攻势下和政委三千元钱存折的物质引诱下,“小胡子”才不情愿地答应了这门亲事。

轿车起动了,我们都去看热闹,那两挂鞭炮疯狂地爆响。谢芳浓妆艳抹地坐在车里,腆着肚皮,看不出是忧愁还是欢喜。她的眼睛在我们这群人中一遍遍地搜寻,我们都知道她在找谁。

此时,许奎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一双脚丫子露在外面,一天里连撒尿也没见他起来一次。

几年以后,我得知许奎已结婚的消息。并听说,他结婚时新房里没贴一张“喜”字,也没放一声鞭炮。新婚的第一天便和新娘子买了一艘橡皮船去漂流运河。认识许奎的人都说:这小子够他妈浪漫的。后来我还听说,谢芳最终还是与“小胡子”离了婚,带着一个孩子孤零零地过着。有人说她曾经打听许奎的地址,但得知许奎结婚的消息便没有继续上演浪漫故事。

十六

半仙的梦话,仍不断地说,而越来越味道甜美。“马班长未来的妻子准是个大家闺秀,且长得有西施般标致。”“马班长生日时辰好,今年是转折之年,大吉大利……”“那个美女正穿了一身粉红色连衣裙朝马班长走来,并微笑……”这狗日的!

盛夏白天出车,人极易困倦。我们轮流驾驶时,马矮子硬撑着眼皮,提醒我们路上的情况,但轮到半仙他便异常放心地倒在靠背里闭目养神,由半仙把车子开得飞起一般。

临结业的前一天,又轮到半仙时,马矮子居然扯起鼾来。我们也遭受传染了似的,在车厢板里勾起身子,合上眼皮。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好像是一个世纪吧,突然“咣——啦”一声巨响,我们的身子爆炸了一般疼痛。待睁开眼睛,只见车头撞在一根水泥电线杆上,恁粗的电线杆已被撞断,电线搅在一起,蓝火直冒。

我们逃命也似地跳下车,只见马矮子满脸是血地正从前面被撞碎的挡风玻璃窗里爬出来。半仙如大梦初醒样骇然地呆坐在驾驶员的位置上。车头被撞得变了形,水箱里的水好欢畅地汩汩流淌。

“你个驴日的!”马矮子狂暴地叫骂一声,便抱着头蹲下身去,“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这是毁了我呀——”他的眼泪和血水一起流下来。

马矮子住进了医院。头上左一针右一针像补一个被踢炸的足球缝了有几十针。排长被车管科长骂了个晕头转向,并被当场封得一个生动头衔:“大喇叭排长。”所谓“大”,其意是指喇叭,并非汽车上的喇叭。那辆嘎斯水箱和发动机全部报废,被列为二等事故。地方上电线起火造成的连锁反应,损失极其惨重。

汽训排差一天没能寿终正寝,而被残酷宣布解散。

我和亦兵、老八十曾去医院真真假假地看望马矮子。马矮子此时,头上缠满了纱布,看见我们,仅露着的眼睛里汪满了泪水,鼻翼一抽一抽地耸。他很悲伤地告诉我们:“完了,今年退伍是一定了,哎——你们好好干吧。我……只有一个要求,把我退伍到新疆或西藏去,越远越好……”他说得我们心里挺不好受,费了好大劲,才没弄出个哭作一团的景象。那一天我们在马矮子床前坐了许久。我想:此时的马矮子是真正的马矮子。

半仙的梦话被卫生队那个四眼军医知道了,强拉着他跑了好几家大医院,但什么结果也没有查出来。后来四眼军医便在诊断上写下:轻度妄想型精神病。

可从那以后半仙的梦话不说了。车自然是开不成,他被分到后勤喂猪。从此,他话更少说,烟抽得更加厉害。

不久前,我专程去半仙老家。他现在在小镇上当治安警察,还在天天寻找那个压死他哥的造反派司机。

在扯了一些不咸不淡的话后我问他:“你小子,那梦话是怎么回事?”

他望着我的眼睛,怔了一下,苦笑着,脸上的肌肉僵硬地动了动。

“那梦话是真的还是假的?”

半仙躲开我逼过去的目光,望着天,半晌说:“物价又涨了。”

马矮子当年就退伍了。作为教练班长对那次事故应负主要责任,临走还背了一个行政警告处分,他没能去成新疆,也没能去成西藏。兵役制度规定:士兵哪来哪去。他到底被那“八只虎”害了没有,我一直没打听到结果。

不久,就在那个洞子即将挖完的时候,军区以死亡已超过多少多少的百分比为由,撤销了我们团。全体官兵都转业退伍回了老家。

十几年过去了,中央军委又发布了裁军百万的命令,我想,当时命令我们团撤销的首长是谁呢?竟是改革大潮的先驱呢!

原载《昆仑》198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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