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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十三

这村落名字很怪,叫蛤蟆尿。

村落不大,统共百十户人家,坐落在界山深处一个叫簸箕峪的山包包上。簸箕峪的山名地图上是有的,蛤蟆尿的村名却没有。

吃过晚饭,杨皖育的心绪便烦躁不安了,他总觉着这地方不吉利,偌好的一个村落,为甚偏叫蛤蟆尿?难道好不容易才从陵城突出来的弟兄们又要泡到这摊尿里不成?昨天上午九点多赶到赵圩子时,他原想按计划在赵圩子住下来,休整一天,白云森不容他多说,命令陆续到齐的部队疾速往这里撤,赵圩子只留下了一个收容队。到了这里,白云森的影子便寻不着了,连吃晚饭时都没见着他。白云森先说去敦促修复电台——电台在突围途中摔坏了,这他是知道的,后来,电台没修好,白云森人也不见了。他真怀疑白云森是不是掉在这摊尿里溺死了。

做军长的叔叔死了,一棵大树倒了,未来的新22军何去何从委实是个问题。昔日叔叔和白云森的不和,他是清楚的,现在对白云森的一举一动,他不能不多个心眼。白云森确实值得怀疑,他急于修复电台,想向长官部和重庆禀报什么?如果仅仅是急于表功,那倒无所谓,如果……他真不敢想下去。

看来,叔叔的死,并没有消除他们之间的怨恨。突围途中的事情,他已听周浩说了。白云森要遗弃的决不仅仅是叔叔的尸体,恐怕还有叔叔的一世英名。如斯,一场新的混乱就在所难免,而新22军的两千多号幸存者们再也经不起新的混乱了,他得向白云森说明这一点。

山神庙里燃着几盏明亮的粗芯灯,烟蛾又在扑闪的火光中乱飞,他的脸膛被映得通亮,心里却阴阴的。那不样的预感像庙门外沉沉的夜幕,总也撩拨不开。快九点的时候,他想起了表妹李兰,叫李兰到村落里去找白云森。

李兰刚走,手枪营营长周浩便匆匆跑来了,他当即从周浩脸上看出了那不祥的征兆。

果然,周浩进门便报丧:“杨副师长,怕要出事!”

“哦?”他心里“咯噔”跳了一下。

“白云森已和312师的几个旅团长密商,说是军长……”周浩的声音压得很低。

他明白了,挥挥手,让庙堂里的卫兵和闲杂人员退下。

“好!说吧!别躲躲闪闪的了!”

他在香案前的椅子坐卞来,也叫周浩坐下。

周浩不坐:“杨副师长,白云森说咱军长确是下过一道投降命令,他要把命令公之于众。”

“听谁说的。”

“方才312师刘团长说,您知道的,刘团长和我是一拜的弟兄,刘团长嘱我小心,说是要出乱子。”

他怔了一下,苦苦一笑:“说军长下令投降你信么?”

周浩摇摇头:“我不信,咱军长不是那号人!”

“如果人家拿出什么凭据呢,比如说,真的弄出了一纸投降命令?”

“那也不信!我只信咱军长!命令能假造!我周浩鞍前马后跟了军长这么多年,能不知道他么?”

他真感动,站起来,握住周浩的手:“好兄弟,若是两个师的旅团长们都像你这样了解军长,这乱子就出不了了!新22军的军旗就能打下去!”

周浩也动了感情,按着腰间的枪盒说;“我看姓白的没安好心!这狗操的想踩着军长往上爬,他对刘团长说过:从今开始新22军不姓杨了!不姓杨姓啥?姓白么?就冲着他这忘恩负义的德性,也配做军长么?婊子养的,我……”

他打了手势,截断了周浩的话头:“别瞎说,情况还没弄明白哩!”“还有啥不明白的?刘团长是我一拜的二哥,从不说假话,我看,为军长,咱得敲掉这个姓白的!杨大哥,只要你点一下头,我今夜就动手!”

他怔了一下突然变了脸,拍案喝道:都瞎扯些什么!白师长即便真的想当军长,也不犯死罪!没有他,咱能突得出来么?

“可……可是,他说军长……”

周浩脸上的肌肉抽颤着,脸色很难看。

他重又握住周浩的手,长长叹了口气:“好兄弟!你对军长的情义,我杨皖育知道!可军长毕竟殉国了,新22军的军旗还要打下去!在这种情势下,咱们不能再挑起一场流血内讧呀!”

周浩眼里汪上了泪:“杨大哥,你……你心肠太软了,内讧不是咱要挑的,是人家要挑的,你不动手,人家就要动手,日后只怕你这个副师长也要栽在人家手里!人家连军长的尸身都不要,还会要你么!杨大哥,你三思!”

他扶着周浩的肩头:“我想过了,新22军能留下这点种,多亏了白师长,新22军可以没有我,却不能没有白云森!”

周浩睁着血红的眼睛瞪着他:“你……你再说一遍?你……你还姓杨么?还是杨梦征的亲侄子么?”

“周营长,不要放肆!”

“你说!”

他不说。

周浩怔了半天,突然阴阴地笑了起来:“或许军长真的下过投降命令吧?”

这神态、这诘问把他激怒了,他抬手打了周浩一个耳光:“混账!军长愿意投降当汉奸还会自杀么?他是被逼死的!是为了你我,为了新22军,被人家逼死的!”

周浩凝目低吼:“军长为咱们而死,咱们又他妈的为军长做了些啥?军长死了,还要被人骂为汉奸,这他娘的有天理么?”

他摇了摇头,木然地张合着嘴唇:“白师长不会这样做!不会的!我去和他说,他会听的。这样做对他、对大家都没有好处,他是明白人。”

“如果他狗日的不听呢?”

“那,我也做到仁至义尽了,真出了什么事,我就管不了了。”

周浩脸一绷:“好!有你杨大哥这句话就行了!日后,谁做军长我管不了,可谁他妈的敢败坏杨梦征军长的名声,老子用盒子枪和他说话!”

周浩说毕,靴跟响亮地一碰,向他敬了个礼。转过身子,“咔嚓,咔嚓”,有声有色地走了。

他目送着周浩的背影,直到他走出大门,走下了庙前的台阶,才缓缓转过脸,去看看案上的油灯。

发现自己的柔弱是桩痛苦的事情,而这发现偏又来得太晚了,这更加剧了发现者的痛苦。叔叔活着的时候,他从没感到自己无能。他的能力太大了路子太顺了,二十二岁做团副,二十四岁做团长,二十八岁行一旅之令,三十四岁就穿上了少将军装,以副师长的名义,使着师长的权柄。新22军上上下下,一片奉承之声,好像他杨皖育夭生就是个将才,是天上的什么星宿下凡似的,他被大树底下的那帮猢狲们捧昏了头,便真以为自己很了不得,少将副师长当得毫不羞愧。如今,大树倒了,他得靠自身的力量在风雨中搏击了,这才发现,自己是那么不堪一击;这才知道,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是依附在叔叔这棵大树上的。大树倒下的时候,他的那部分生命也无可奈何地消失了。

细细回想一下,他还感到后怕,从陵城的军部小白楼到现在置身的蛤蟆尿,他真不知道是怎么走过来的。

那夜,雪铁龙突然把他接到军部,他看到了躺在血泊中的叔叔,看到了叔叔留下的投降命令。他惊呆了,本能地抗拒着这严酷的事实,既不相信叔叔会死,更不相信叔叔会下投降命令。有一瞬间,他怀疑是毕元奇和许洪宝害死了叔叔。后来,毕元奇拿出了一份令人沮丧的电报,说明了叔叔自毙的原委,他才不得不相信一切都是可能的。叔叔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为了城池和百姓,为了新22军的五千残部,完全可能下令投降。这样做合乎他爱兵的本性,他与生俱存的一切原都是为了新22军,自毙也是合乎情理的,他签署了投降命令,自己又不愿当汉奸,除了一死,别无出路。他的死实则透着一种献身国难的悲壮,非但无可指责,而且令人肃然起敬。

然而,肃然的敬意刚刚升起,旋又在心头消失了。他想到了自己,想到了新22军的未来——难道他真的得按叔叔的意愿,投降当汉奸么?他不能。311师的官兵们也不会答应。毕元奇和许洪宝的答案却恰恰相反,他们手持叔叔的投降命令,软硬兼施,逼他就范。他的柔弱在那一刻便显现出来。他几乎不敢做任何反抗设想,只无力地申辩了几句,便认可了毕元奇耻辱的安排。当时,他最大胆的奢望只是:在接受改编之后,辞去伪职,躲到乡下。

不曾想,毕元奇一伙的周密计划竟被白云森打乱了,白云森竟然在决定新22军命运的最后一瞬拔出了勃朗宁,果决扣响了扳机,改变了新22军的前途。

当白云森用枪威逼着毕元奇时,他还不相信这场反正会成功。他内心里紧张得要死,脸面上却不敢露出点滴声色。这既透出了他的柔弱,也印证了他的聪明。后来,白云森手中的勃朗宁一响,毕元奇、许洪宝一死,他马上明白自己该站在什么位置上了。他毫不迟疑地扑了上去,在胜利的一方压上了决定性的砝码。

这简直是一场生命的豪赌。他冲着白云森的一跃,是大胆而惊人的。倘若无此一跃,白云森或许活不到今天,他和新22军的幸存者们肯定要去当汉奸的。

然而,这一跃,也留下了今日的隐患。

他显然不是白云森的对手。白云森的对手是叔叔,是毕元奇,而不是他。和白云森相比,他的毛还嫩,如果马上和白云森摊牌,失败的注定是他。聪明的选择只能是忍让,在忍让中稳住阵脚,图谋变化。他得忍辱负重,用真诚和情义打动白云森铁硬的心,使得他永远忘掉叔叔的那张投降命令,维护住叔叔的一世英名。只要能做到这一点,他就获得了大半的成功,未来的新22军说不准还得姓杨。叔叔的名字意味着一种权威,一种力量,只要叔叔的招牌不被砸掉,一切就都可能产生变化。从陵城到这里的一切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未来的历史还将证明这一点。

他打定主意,马上和白云森谈谈,把新22军交给他,让他在满足之中忘却过去。

一扫脸上的沮丧和惶惑,他扶着落满烟蛾子的香案站了起来,唤来了311师的两个参谋,要他们再去找找白云森。

十四

白云森显得很疲惫,眼窝发青,且陷下去许多,嘴唇干裂泛白,像抹了层白灰。他在破椅子上一坐下,就把军帽脱下来,放到了香案上。杨皖育注意到,他脑袋上的头发被军帽箍出了一道沟,额头上湿漉漉的。他一口气喝了半茶缸水。喝罢,又抓起军帽不停地扇风。杨皖育想,这几小时,他一定忙得不轻,或许连水也没顾得上喝。

“电台修好了吗?”他关切地问。

“没有,这帮窝囊废。一个个该枪毙!”

白云森很恼火。

“李兰呢?见到了么?我让她找你的。”

“见到了,在东坡上,我安排她和那个女记者歇下了。”

“那么,咱们下一步咋办?”

白云森对着油灯的灯火,点燃了一支烟,美美地吸了一口:“我看,得在这儿休整一两天,等电台修好,和长官部取得联系后,再确定下一步的行动,你看呢?”

他笑了笑:“我听你的!”

白云森心满意足地喷了口烟,又问:“赵圩子的收容队赶到了么?”他摇摇头。

白云森拍了下膝头:“该死,若是今夜他们还赶不上,咱们就得派人找一找了!说不准他们是迷了路。”

“也许吧!”

过了片刻,白云森站了起来,在香案前踱着步:“皖育,明天,我想在这里召集营以上的弟兄开个会,我想来想去,觉着这会得开一开。”

他本能地警觉起来,眼睛紧盯着白云森掩在烟雾中的脸庞,似乎很随便地道:“商量下一步的行动计划么?”

“是的,得商量一下!不管电台修好修不好,能不能和长官部取得联系,我们都要设法走出界山,向黄河西岸转进。自然,陵城突围的真相,也得和弟兄们讲一下的。”

他的心吊紧了:“你的意思我不太明白,真相?什么真相?两千余号弟兄冲出来了,新22军的军旗还在咱手中飘,这不就是真相么?”

“不,不对呀,老弟!”白云森踱到香案的一头,慢慢转过身子:“这不是全部真相。新22军的军旗至今未倒,是因为有你我的反正,没有你我,新22军就不存在了,这一点你清楚。你叔叔杨梦征的命令,你看过,命令现在还在我手上,你我都不能再把这个骗局遮掩下去了!”白云森踱到他面前,手搭在他肩上,拍了拍他的肩头。

他将那只手移开了,淡淡地道:“有这个必要吗?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叔叔又死了,再翻旧账,能给你我和新22军带来什么好处呢?”

白云森仰面长叹道:“正义和良心比任何好处都宝贵哇!”

他心中却道:好一个正义和良心!其实,谁不明白?这个满口正义、良心的人,实则是很不讲正义和良心的。他先是利用叔叔的死制造骗局,在达到目的之后,又在叔叔身上踏一脚。

他忘却了自己给自己定下的忍让原则,从椅子上立起来,反问道:“可当初你为啥要讲假话呢?”

“这是突围的需要!也是政治的需要!大局的需要!不客气地讲,你要学着点!”

他软软地在椅子上坐下了:“明白了,今天我算明白了!”

白云森怔了片刻,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调门降了下来,手再次搭到他肩头上:“皖育,我言重了,你别介意!我这绝不是冲着你来的!没有你,就不会有咱们今个儿突围的成功,也没有我白某人的这条性命!这些,我都记着哩,永生永世也不会忘!可我眼里容不得沙子,我不能不道一出真相!”

他挺难受,为叔叔,也为白云森。

“白师长,你再想想,我求你再想想!这样做对你我,对新22军究竟有多少好处?宣布军长是叛将,长官部和重庆会怎么看?幸存的弟兄们会怎么看?”

“杨梦征叛变,与你我弟兄们无涉,况且,我们又施行了反正,没有背叛中央,重庆和长官部都不能加罪我们,至于军中的弟兄……”

“军中的弟兄们会相信吗?假话是你说的,现在,你又来戳穿它,这,会不会造成混乱?酿发流血内讧?你也知道的,叔叔在军中的威望是很高的,我们反正突围,也不得不借重他的影响和名声!”

白云森激动地挥起了拳头:“正因为如此,真相才必须公布!一个叛将的阴魂不能老罩在新22军队伍中!”

他这才明白了白云森的险恶用心:他急于公布真相,并不是为了什么正义和良心,而是为了搞臭叔叔,打碎关于叔叔的神话,建立自己的权威。怪不得叔叔生前对此人高看三分,也防范三分,此人确是不凡,确是个有点头脑的政治家。他想到的,白云森全想到了,他没想到的,只怕白云森也想到了。他真后悔:当初,他为啥不设法乘着混乱把叔叔签署的命令毁了?现在,事情无法挽回了。

然而,这事关乎叔叔一生的荣辱,也关乎他日后的前程,他还是想竭尽全力争一争。

“白师长,你和叔叔的恩恩怨怨,我多少知道一些,你这样做,也不能说没有道理。可如今,他毕竟死了,新22军眼下掌握在你手里,新22军现在不是我叔叔杨梦征的了,今个儿是你白云森的了,你总不希望弟兄们在你手里发生一场火并吧?”他这话中隐含着忍让的许诺,也夹杂着真实的威胁。

“我杨皖育是抗日军人,为国家,为民族,我不能当汉奸,这你看到了。可我还是杨梦征的亲侄子呀,我也得维护一个长辈的名声哇!我求你了,把那个命令忘掉吧!过去,我一切听你的,往后,我……我还听你的!”他的声音有些哽咽。白云森呆呆在他面前立着,半晌没做声。

“咱新22军没有一万五六千号兵马了,再也经不起一场折腾了!白师长,你三思!”

白云森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铁青的脸膛被灯火映得亮亮的,额头上的汗珠缓缓向下流。

显然,这事对白云森也并不轻松。

沉默了好半天,白云森才开口了:“皖育,没有你,我在小白楼的会议厅就取义成仁了,新22军的一切你来指挥!但是,事情真相必须披露!我不能看着一个背叛国家,背叛民族的罪人被打扮成英雄而受人敬仰!我,还有你,我们都不能欺骗历史、欺骗后人啊!”

白云森棋高一着,他杨皖育施之以情义,白云森便毫不吝音地还之以情义,而且还抬出了历史。“历史是什么东西!历史不他妈的就是阴谋和暴力的私生子么?”

敢这样想,却不敢这么说,他怕激怒面前这位顽强的对手。这位对手曾经使无所不能的叔叔惧怕三分,曾经一枪击碎毕元奇的周密阴谋,他得识点趣:“这么说,你非这么做不可了?”

白云森点点头:“不是我,而是我们!我们要一起这样做!杨梦征下令投降,是杨梦征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你参加了反正,还在反正中流了血,理应得到应有的荣耀!”

好恶毒!

他进一步看出了白云森的狡诈,这家伙拉扯着他,绝不是要他去分享什么荣耀,而是要借他来稳住311师,稳住那些忠于叔叔的军官,遏制住可能发生的混乱。看来,周浩的报告是准确的,为这场摊牌的会议,白云森进行了周密的布置。

他被耍了——被昨日的盟友、今日的对手轻而易举地耍了。他羞怒难当,憋了好半天,才闷闷地道:“既然你铁下心了,那你就独自干吧,我再说一遍:我是抗日军人,还是杨梦征的亲侄子,让我出来骂我的叔叔是汉奸,我不干!”

白云森阴阴地一笑,讥问道:“你就不怕在会上发生火并?”

他无力地申辩着:“真……真要发生火并,我也没办法!该……该说的,我都向你说了……”

白云森手一挥:“好!就这样吧!明天的会我负责!谁敢开枪,叫他冲我来!可你老弟必须到会,话由我白某人来说!”

他无可奈何地被白云森按入了精心布置好的陷阱,就像几天前被毕元奇按进另一个陷阱一样。这一回只怕没有什么人能帮他挽回颓局了。

他再一次觉察到了自己的柔弱无能。

接下来,白云森又和他谈起了下一步的西撤计划和电台修好后,须向长官部禀报的情况,快一点的时候,他才和白云森一起在大庙临时架起的木板床上和衣歇下。白云森剥夺了他最后的一点机会,他连和手下的部属见见面商量一下的可能都没有了。

昏头昏脑快睡着的时候,他想起了周浩。明晨要开的是营以上军官会议。周浩是手枪营营长,他要到会的。如果周浩在会上拔出了枪,只怕这局面就无法收拾了,闹不好,自己的性命也要搭上去。尽管他并没有指使周浩如此行事,可周浩和他们杨家的关系,新22军是人所共知的,只要周浩一拔枪,他就逃不脱干系了。

忧上加惊,这一夜他根本没睡着。

十五

渐渐白亮起来的天光夹杂着湿漉漉的雾气,从没掩严的门缝里,从屋檐的破洞下渗进了大庙,庙里残油将尽的灯火显得黯然无色了。光和雾根本无法分辨,白生生,一片片,在污浊的空气中鼓荡,残留在庙内的夜的阴影,一点点悄然遁去。拉开庙门一看,东方的日头也被大雾吞噬了,四周白茫茫一片,仿佛一夜之间连那莽莽群山也化作雾气升腾在天地间了。

好一场大雾!杨皖育站在被露水打湿的石台上,悲哀地想,看来天意就是如此了,老天爷也在帮助白云森。白云森决定今天休整,山里山外便起了一场大雾,日本人的飞机要想发现隐匿在雾中的新22军更难了。决定未来的会议将在一片迷蒙之中举行,他自己也化作了这雾中的一团。他不开口讲话,311师的部属们就不会行动,而他若是奋起抗争,这迷蒙之中就会响起厮杀的枪声。白云森是做了准备的,他只能沉默,只能用沉默的白雾遮掩住一个个狰狞的面孔。然而,只要活下去,机会总还有。这一次是白云森,下一次必定会是杨皖育。一场搏杀的胜负,决定不了一切天地的归属,既然天意决定白云森属于今天,那么,他就选择明天吧!

为了明天,他不能不提防周浩可能采取的行动。吃过早饭,他和白云森商量了一下,派周浩带手枪营二连的弟兄沿通往赵圩子的山路去寻找收容队。

白云森对这安排很满意。

九点多钟,营以上的军官大部到齐了,大庙里滚动着一片人头。《新新日报》的女记者傅薇也被搀来了,手里还拿着小本本和笔,似乎要记点什么。他起先很惊诧,继而便明白了:这是白云森又一精心安排。白云森显然不仅仅想在军界搞臭叔叔,也要在父老乡亲面前搞臭他。在陵城,白云森一口答应带上这个女记者,只怕就包藏着祸心。

大多数与会的军官并不知道马上要开的是什么会。他们一个个轻松自在,大大咧咧,彼此开着玩笑,骂着粗话。不少人抽着烟,庙堂里像着了火。

大门外是十几个手枪营的卫兵,防备并不严密,与会者的佩枪也没缴,这是和陵城的小白楼军事会议不同的。由此也可以看出,白云森对会议的成功胸有成竹。

快九点半的时候,白云森宣布开会,他把两只手举起来,笑呵呵向下压了压,叫与会者们都找个地方坐下来。庙堂里没有几把椅子,大伙儿便三个一伙,五个一堆,席地而坐。那女记者,白云森倒是特别的照顾,他自己不坐,倒把一把椅子给了她。

他坐在白云森旁边,身体正对着大门,白云森的面孔看不到,白云森的话语却字字句句听得真切。

“弟兄们,凭着你们的勇气,凭着你们不怕死的精神头儿,咱新22军从陵城坟坑里突围出来了!为此,我和杨副师长向你们致敬!”

白云森两腿一并,把手举到了额前。

他也只好站起来,向弟兄们行礼。

“有你们,就有了咱新22军。不要看咱今个儿只有两千多号人,咱们的军旗还在嘛,咱们的番号还在嘛,咱们还可以招兵买马,完全建制,还会有一万五的兵员!”

响起了一片掌声。

“胜败乃兵家常事,胜,不能骄;败一,不能馁,更不能降!今日,本师长要向众位揭穿一个事实:在陵城,在我新22军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在民族需要我们握枪战斗的时候,有一个身居高位的将军,竟下令让我们投降!”

白云森果真不凡,竟如此诚恳自然地把紧闭的天窗一下子捅亮了。庙堂里静了一阵子,继而,嗡嗡吟吟的议论声响了起来。白云森叉腰立着,并不去制止。

484旅的一个副旅长跳起来喊:“这个将军是谁,是不是长官部的混蛋?咱们过了黄河,就宰了这个龟孙!”

“对,宰了这个王八蛋!”

“宰了他!”

“宰了他!”

可怕的仇恨情绪被煽惑起来了。他仰起头,冷眼瞥了瞥白云森,一下子捕捉了白云森脸上那掩饰不住的得意,尽管这得意一闪即逝。

白云森又举起了手,向下压了压:“诸位,这个将军不在长官部,就在咱们新22军!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我是一个,杨副师长是一个。我们昨晚商量了一下,觉着真相必须公布。我说出来,诸位不要吃惊。这个下令投降的将军就是我们的军长杨梦征。”

简直像一锅沸油里浇了瓢水,会场乱了套。交头接耳的议论变成了肆无忌惮的喧叫,311师的杨参谋长和几个军官从东墙角的一团中站了出来,怒目责问:“白师长,你说清楚,军长会下这混账命令么?”

“你不说命令是毕元奇、许洪宝伪造的么?”

“你他妈的安的什么心?”

“说!不说清楚,老子和你没完!”

杨参谋长已拔出了枪。那些聚在杨参谋长身边的反叛者们也纷纷拔枪。

情况不妙,白云森的亲信、312师的刘参谋长率着十几个效忠白云森的军官们,冲到香案前,把他和白云森团团围住了。

情势一下子很难判断,闹不清究竟有多少人相信白云森的话,有多少人怀疑白云森的话;更闹不清究竟是过世的军长叔叔的影响大,还是白云森的魔力大。但有一点是清楚的:新22军确有相当一批军官和周浩一样是容不得任何人污辱他们的军长的。

他既惊喜,又害怕。

白云森大约也怕了,他故作镇静地站在那里,搭在腰间枪套上的手微微抖颤,似乎还没拿定拔不拔枪的主意。他紧抿的嘴角抽颤得厉害,他从白云森腋下斜望过去,能看到他泛白的嘴唇灰鹅似地动。

心中骤然掠过一线希望,或许今天并不属于白云森,而属于他?或许他过高地估计了白云森的力量和影响?

会议已经开炸了,那就只好让它炸掉了!反正应该承担罪责的不是他杨皖育。直到现在,他还没说一句话呢!白云森无可选择了,他却有从容的选择余地。如若白云森控制了局势,他可以选择白云森,倘或另外的力量压垮了白云森,他自然是那股力量的领袖。

真后悔,会场上少了周浩……

没料到,偏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那个女记者清亮的嗓音响了起来。他看到那女人站到椅子上,挥起了白哲而纤弱的手臂:“弟兄们,住手!放下枪!都放下枪!你们都是抗日军人,都是咱陵城子弟,你们的枪口怎么能对着自家弟兄呢?你们有什么话不可以坐下来好好商量?我……我代表陵城父老乡亲们求你们了,你们都放下枪吧!放下枪吧!我求你们了,求你们了……”

没想到,一个女人的话语竟有这么大的影响力,一只只握枪的手在粗鲁的咒骂声中缩回去了。他真失望,真想把那个臭女人从椅子上揪下来揍一顿。妈的,这婊子,一口一个陵城,一口一个父老乡亲,硬把弟兄们的心叫软了。

白云森抓住了这有利的时机,率先取出枪摔到香案上:“傅小姐说得对,和自家兄弟讲话是不能用枪的!今日这个会,不是小白楼的会,用不着枪,弟兄们若是还愿意听我白云森把话讲完,就把枪都交了吧!不交,这会就甭开了!312师的弟兄们先来交!”

312师的军官们把枪交了,杨参谋长和311师的人们也一个个把枪交了,卫兵们把枪全提到了庙堂对面。

那女记者站在椅子上哭了,一连声地说:“谢谢!谢谢你们!陵城的父老乡亲谢谢你们!”

他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别过了脸。

会议继续进行。

白云森重新恢复了信心,手扶着香案,接着说:“我说杨梦征下令投降,不是没有根据的,我刚才说了,杨副师长知道内情,你们当中参加过小白楼会议的旅团长们也清楚,没有杨副师长和我,新22军今日就是汪逆的和平建国军了!诸位不明内情,我不怪罪,可若是知道了杨梦征通敌,还要和他站在一道,那就该与通敌者同罪了!诸位请看,这就是杨梦征通敌的确证!这是他亲手拟就的投降命令!”

白云森从口袋里掏出了命令,摊开抚平,冷酷无情地展示着。几十双眼睛盯到纸片上。

“诸位可以传着看看,我们可以拥戴一个抗日的军长,却不能为一个叛变的将军火并流血!”

话刚落音,311师的一个麻脸团长冲了上来:“我看看!”

白云森把命令给了他,不料,那麻脸团长根本没看,三下两下把命令撕了,边撕边骂:“姓白的,你狗日的真不是玩意!说军长殉国的是你,说他通敌的还是你,你狗日的想蒙咱爷们,没门,没门!爷们……”

白云森气疯了,本能地去摸枪,手插到腰间才发现,枪已交了出去。他把摸枪的手抬了起来,对门外的卫兵喝道:“来人,给我把这个混蛋抓起来!”

冲进来几个卫兵,把麻脸团长扭住了!麻脸团长大骂:“婊子养的白云森!弟兄们不会信你的话的!你狗日的去当汉奸,军长也不会去当汉奸!你……你……你今日不杀了老子,老子就得和你算清这个账!”

卫兵硬将麻脸团长拖出了庙堂。

白云森又下了一道命令:“手枪营守住门一口,不许任何人随便进出,谁敢扰乱会议,通通抓起来!”

白云森奇迹般地控制了局面。

312师的刘参谋长把被撕坏的命令捡了起来,放到了香案上,拼成一块,白云森又指着它说:“谁不相信我的话,就到前面来看看证据!我再说一遍,杨梦征叛变是确凿的,我们不能为这事火并流血!”随后,白云森转过身子,低声对他交待了一句:“皖育你和刘参谋长先掌握一下会场,我去去就来!”

他很惊诧,闹不清白云森又要玩什么花招。他站起来,想拉住白云森问个明白,不料,白云森却三脚两步走出了大门。这时候,一些军官们涌到香案前看命令,他撇开他们,警觉地盯着白云森向门口走了两步,眼见着白云森的背影急速消失在台阶下。

怕要出事。

485旅副旅长赵傻子向他发问:“杨副师长,白师长说,你是知晓内情的,我们想听你说说!”

“噢!可以!可以!”

肯定要出事!

他又向前走了两步,焦灼的目光再次捕捉到了白云森浮动在薄雾中的脑袋,那只脑袋摇摇晃晃沿着台阶向山下滚。

“军长的命令会不会是毕元奇伪造的?”

“这个……唔……这个么,我想,你们心里应该清楚!”

那个摇晃的脑袋不动了。

他走到门口,扶着门框看见白云森在撒尿,这才放了心。

恰在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个提驳壳枪的人,从台阶一侧靠近了白云森。

他突然觉着那身影很熟悉。

是周浩!他差点儿叫出来。

几乎没容他做出任何反应,周浩手中的枪便响了,那只悬在半空中的骄傲的脑袋跌落了。在那脑袋跌落的同时,周浩的声音飘了过来:“姓白的,这是你教我的:一切为了军长!”

声音隐隐约约,十分恍惚。

他不知喊了句什么,率先冲出了庙门,庙堂里的军官们也随即冲了出来。

杨参谋长下了一道什么命令,卫兵们冲着周浩开了枪,子弹在石头上打出了一缕缕白烟。

却没击中周浩。周浩跳到一棵大树后面,驳壳枪对着他和他身后的军官们:“别过来!”

他挥挥手,让身后的军官们停下,独自一人向台阶下走。他看见白云森歪在一棵酸枣树下,胸口已中了一枪。

“周浩,你……你怎么能……”

“站住,你要过来,老子也敲了你!”

“你……你敢!你敢开……开枪!”

他边走边讷讷地说,内心却希望周浩把枪口掉过去。

周浩真善解人意,真是好样的!他把枪口对准了白云森。

他看见白云森挣扎着想爬起来,耳里飞进了白云森绝望的喊声:“周浩,你……你错了!我……我白云森内心无……愧!历……历史将证明!”

周浩手里的枪又连续爆响了,伴着子弹射出的,还有他恶毒的咒骂:“去你妈的历史吧!历史是婊子!”

白云森身中数弹,烂泥似的瘫倒了,倒在一片铺着败草腐叶的山地上。地上很湿,那是他临死前撒的尿。尿臊味、血腥味和硝烟味混杂在一起,烘托出了一个铁血英雄的真切死亡。

死亡的制造者疯狂大笑着,仰天长啸:“军长!姓白的王八蛋死了!死了!我替你把这事说清了!军长……军长……我的军长……”

周浩将枪一扔,跪下了……

谁也没料到,会议竟以这样的结局而告终,谁也没想到周浩会在执行任务的途中溜回山神庙,闹出这一幕,连杨皖育也没想到。而没死在陵城的白云森因为一泡尿在这里了却了悲壮的一生,更属荒唐。时也。命也。

其时其命,使白云森精心布置的一切破产了,下令押走周浩之后,杨皖育把那张已拼接起来的命令再次撕碎。纸片在空中飘舞的时候,他对身后那群不知所措的军官们说:“谁也没看到军长下过这个命令,我想,军长不会下这种命令的,白师长猜错了!可我们不能怪他,谁也不能怪他!没有他,我们突不出陵城!好……好了,散了吧!”

他弯下腰,亲自将白云森的尸体抬到了台阶上,慢慢放手,又用抖颤的手抹下了他尚未合拢的眼皮。

十六

周浩被关押在簸箕峪南山腰上的一个小石屋里,这是手枪营二连郑连长告诉他的。郑连长跪在他面前哭,求他看在周浩对军长一片忠心的情分上,救周浩一命。他想了半天,一句话没说,挥挥手,叫郑连长退下。

中午,他叫伙夫杀了鸡,炒了几样菜,送给周浩,自己也提着一瓶酒过去了。

他在石屋里一坐下,周浩就哭了,泪水直往酒碗里滴:“杨大哥,让你作难了!可……可我他妈的没办法!军长对我周浩恩重如山,我不能对不起军长哇!”

“知道!我都知道!来,喝一碗,我替叔叔谢你了!”

周浩顺从地喝了一大口。

“杨大哥,你们要杀我是不是?”

他摇摇头:“没,没那事?”

周浩脸上挂着泪珠笑了:“我知道你要保我的!我知道!白云森死了,新22军你当家,你要保我还保不下么?”

“保得下!自然是保得下的!”

他似乎挺有信心。

“啥时放我?”

“得等等,得和刘参谋长和312师的几个人商量定,要不,反坏事!”

周浩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咱们不能把他们全收拾了么?这帮人都他妈的只认白云森,不认军长,咱们迟早总得下手的!”

他叹了口气:“老弟,不能这么说呀!咱新22军是抗日的武装,要打鬼子,不能这么内讧哇!来,喝酒,说点别的!”

自然而然谈起了军长。

“杨大哥,我和军长的缘分,军长和你说过么!”

“啥缘分?”

“民国八年春里,咱军长在陵城独立团当团长的时候,每天早晨练过功,就到我家开的饭铺喝辣汤。那当儿,我才十岁,我给军长盛汤、端汤……”

“噢,这我知道的,你家那饭铺在皮市街西头,正对着盛记洋油店,对么?”

“对,我也见过你,有时军长喝汤也带你来,那年你也不过十五、六岁吧?正上洋学堂,也喜好练武,穿着灯笼裤,扎着绸板带,胸脯儿一挺一挺的,眼珠子尽往天上翻。”

他酸楚地笑了:“是么?我记不起了!”

周浩蹲到了凳子上:“我可都记着哩!军长喝完汤,就用胶粘的手拍我的脑瓜,夸我机灵,说是要带我去当兵!我娘说:好儿不当兵。军长也不恼,军长说:好儿得当兵,无兵不能护国。”

“我倒忘了,你是哪年跟上我叔叔的?”

“嘿!军长当真没和你说过我的事么?你想想,独立团是民国九年秋里开拔到安徽去的,当时,我就要跟军长走的,军长打量了我半天,说:‘来,掏出鸡巴给我看看。’”

“你掏了?”

“掏了。军长一看,说:‘哟!还没扎毛么,啥时扎了毛再来找我!’我又哭又闹,军长就给我买了串糖葫芦。军长走后,有一年春上,我瞒着爹娘,揣着两块袁大头颠了,找了十个月,才在山东地界找到了军长。”

“那是哪一年?”

“民国十五年嘛!那当儿咱军长扯着冯玉祥国民军的旗号,已升旅长喽!”

“那年,我还没到叔叔的旗下吃粮哩!我是民国十六年来的。”

“噢,那你就不知道了。我找到了旅部,把门的不让我进,把我疑成叫花子了。我硬要进,一个卫兵就用枪托子砸我。我急了,大叫:你们狗日的不让我进,就替我禀报杨旅长,就说陵城周记饭铺有人奔他来了!扎毛了,要当兵!”

“有趣!我叔叔还记得扎毛不扎毛的事么?”

“记得,当然记得!军长正喝酒,当下唤我进来,上下看了看,拍了拍我的脑瓜:‘好小子,有骨气,我要了!’打那以后,我就跟了军长,一直到今天。军长对我仁义,我对军长也得仁义,要不,还算个人么?”

“那……那是!来,喝,把……把这碗干了!”

“干!干!”

“好!再……再满上!”

他不忍再和周浩谈下去,只一味劝酒,待周浩喝得在凳子上蹲不住了,才说:“打死了白师长,新22军你……你不能呆了,你得走!”

周浩眼睛充血,舌头有点发直:“走!上……上哪去?”

“随便!回陵城老家也行,到重庆、北平也罢,反正不能留在军中!”

“行!我……我听你的!你杨……杨大哥有难处,我……我知道,我不……不拖累你,啥……啥时走?”

他起身走到门口,对门外的卫兵使了个眼色,卫兵会意地退避了。他回到桌前,掏出一叠现钞放在桌上:“现在就走,这些钱带上,一脱身就买套便衣换上,明白么?”

“明……明白!”

“快!别磨蹭了,被刘参谋长他们知道,你就走不脱了!”

“噢!噢!”周浩手忙脚乱地把钱装好,又往怀里揣了两个干镆。“那……那我走了!”

“废话,不走在这儿等死?一直向前跑,别回头!”

周浩冲出门,跑了两步,又在院中站住,转身跪下了:“杨大哥,保……保重!”

他冲到周浩面前,拖起了他:“快走!”

周浩跌跌撞撞出了院门,沿着满是枯叶的坡道往山下跑,跑了不过十七、八步样子,他拔出手枪,瞄准了周浩宽厚的背脊。枪在手中爆响了,一阵淡蓝的烟雾在他面前升腾起来,烟雾前方一个有情有义的汉子倒下了。

手枪落在了地上,两滴混浊的泪珠从他眼眶里滚了出来……

他没有办法。刘参谋长和312师的众多官兵坚持要处决周浩,就连311师的一些忠于杨梦征的旅团长们也认为周浩身为军部手枪营营长向代军长开枪,罪不容赦。他们这些当官的日后还要带兵,他们担心周浩不杀,保不准某一天他们也会吃哪个部下一枪。他要那些军官部属,要新22军,就得这么做,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十七

两个墓坑掘好了,躺在棺木中的杨梦征和白云森被同时下葬了,簸箕峪平缓的山坡上耸起了两座新坟。无数支型号口径不同的枪举过了头顶,火红的空中骤然爆响了一片悲凉而庄严的枪声。山风呜咽,黄叶纷飞,肃立在秋日山野上的新22军的幸存者们,隆重埋葬了他们的长官,也埋葬了一段他们并不知晓的历史。杨皖育站在坟前想,历史真是个说不清的东西,历史的进程是在黑暗的密室中被大人物们决定的,芸芸众生们无法改变它,他们只担当实践它、推进它、或埋藏它的责任,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未来也许还是这样。然而,作为大人物们却注定要被他们埋葬,就像眼下刚刚完成的埋葬一样,这真是悲哀。

夕阳在远方一座叫不出名的山头上悬着,炽黄一团热烈火爆,把平缓的山坡映衬得壮阔辉煌,使葬礼蒙上了奢侈的色彩,两千多名士兵像黑压压一片树桩,参差不齐地肃立着,覆盖了半个山坡。士兵们头发蓬乱,满脸污垢,衣衫拖拖挂挂,已不像训练有素的军人。他们一个个脸膛疲惫不堪,一双双眼睛迷惘而固执,他们的伤口还在流血,记忆似乎还留在激战的陵城。他们埋葬了新22军的两个缔造者,却无法埋葬心中的疑团和血火纷飞的记忆。

他却要使他们忘记。陵城的投降令不应该再被任何人提起,它根本不存在,那个叫杨梦征的中将军长,过去是抗日英雄,未来还将是抗日英雄。而白云森在经过今日的显赫之后,将永远销声匿迹。他死于毫无意义又毫无道理的成见报复。真正拯救了新22军的是他杨皖育,而不是白云森,怀疑这一点的人将被清除。既然周浩为他夺得了这个权力,他就得充分利用它。

想起周浩他就难过。周浩不但是为叔叔,也是为他而死的。他那忠义而英勇的枪声不仅维护了叔叔的一世英名,也唤起了他的自信,改变了他对自身力量的估价。周浩驳壳枪里射出的子弹打倒了他的对手,也打掉了他身上致命的柔弱,使得他此刻能够如此有力地挺立在两个死者和众多生者面前。

他今生今世也不能记忆他。

然而,他却不能为他举行这么隆重的葬礼,不能把他的名字刻在石碑上,还得违心地骂他,宣布他的忠义为叛逆。

是他亲手打死了他。是他,不是别人。

昏黄的阳光在眼前晃,像燃着一片火,凋零的枯叶在脚下滚,山风一阵紧似一阵,他军装的衣襟被风鼓了起来,呼啦啦地飘。

缓缓转过身子,他抬起头,把脸孔正对着他的士兵们,是的,现在这些士兵们是他的!他的!新22军依然姓杨。他觉得,他得对他们讲几句什么。

他四下望了望,把托在手中的军帽戴到头上,扶正。抬腿踏到了一块隆起的山石上,旁边的卫兵扶了他一把,他爬上了山石。

对着火红的夕阳,对着夕阳下那由没戴军帽的黑压压的脑袋构成的不规则的队伍,对着那些握着大刀片、老套筒、汉阳造、中正式的一个个冷峻的面孔,他举起了手。

“弟兄们,我感谢你们,我替为国捐躯的叔叔杨梦征军长,替白云森师长感谢你们!如今,他们不能言语了,不能带你们冲锋陷阵打鬼子了,他们和这座青山,和这片荒野……”

他说不下去了,眼睛有些发湿。

山风的喧叫填补了哀伤造出的音响空白。

他镇定了一下情绪,换了个话题:“我……我总觉着咱军长没死:就是在一铣铣往墓坑里填土的时候,我还觉着他没死,他活着!还活着!看看你们手中的家伙吧!喏,大刀片,老套筒,汉阳造……不要看它们老掉了牙,它是军长一生的心血呀!过去,大伙儿都说:没有军长就没有新22军,这话不错,可现今,军长不在了,咱新22军还得干下去!因为军长的心血还在!他就在咱每个弟兄的怀里,在咱每个弟兄的肩头,在咱永远不落的军旗上!”

他的嗓音嘶哑了。

“今天,我们在这里埋葬了军长,明天,我们还要从这里开拔,向河西转进。或许还有一些恶仗要打,可军长和咱同在,军长在天之灵护佑着咱,咱一定能胜利!一定能胜利!”“胜利……胜利……胜利……”山谷旷野回荡着他自豪而骄傲的声音。他的话说完了,浑身的力气似乎也用完了,两条腿绵软不堪。他离开山石时,312师刘参谋长又跳了上去,向士兵们发布轻装整顿,安置伤员,向河西转进的命令。刘参谋长是个极明白的人,白云森一死,他便意识到了什么,几小时后,便放弃了对白云森的信仰。

对此,他很满意,况且又在用人之际,他只能对这位参谋长的合作态度表示信任。他很清楚,凭他杨皖育是无法把这两千余残部带过黄河的。

清洗是日后的事,现在不行。

不知什么时候,《新新日报》的女记者傅薇和表妹李兰站到了他身边。傅薇面色阴冷,眼珠乱转,闹不清在想什么。李兰披散着满头乱发,满脸泪痕,精神恍惚。他知道这两个女人都为白云森悲痛欲绝。他只装没看见,也没多费口舌去安慰她们,她们是自找的。

这两个女人也得尽快打发掉,尤其是那个女记者,她参加了上午的会议,小本本上不知瞎写了些什么,更不知道白云森背地里向她说了些什么……

正胡乱地想着,傅薇说话了,声音不大,却很阴:“杨副师长,把杨将军和白师长葬在这同一座山上合适么?”

他扭过头:“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怕他们在地下拼起来?”

他压住心中的恼怒,冷冷反问:“他们为什么要拼?”

“为生前的宿怨呀!”

“他们生前没有宿怨!他们一起举义,一起抗日,又一起为国捐躯了!”

“那么,如何解释上午的会议呢?如何解释那众说纷纭的命令呢?白师长临终前说了一句:历史将证明……历史将证明什么?”

他转过脸,盯着那可恶的女人:“什么也证明不了,你应该忘掉那场会议!忘掉那个命令!这一切都不存在!不是么?历史只记着结局。”

“那么,过程呢?产生某种结局总有一个过程。”

“过程,什么过程?谁会去追究?过程会被忘记。”

“那么,请问,真理、正义和良心何在?”

他的心被触痛了,手一挥:“你还有完没完?你真认为新22军有投降一说?告诉你:没有!没有!”

“我只是随便问问,别发火。”

这口吻带着讥讽,他更火了,粗暴地扭过傅薇的肩头,手指着那默立在山坡上的衣衫槛褛的士兵:“小姐,看看他们,好好给我看看他们!他们哪个人身上没有真理、正义和良心?他们为国家而战,为民族而战,身上带着伤,军装上渗着血,谁敢说他们没有良心?他们就是真理、正义和良心的实证!”

刘参谋长的话声给盖住了,许多士兵向他们看。

他瞪了傅薇一眼,闭上了嘴。

刘参谋长继续讲了几句什么,跳下山石,询问了一下他的意见,宣布解散。

山坡上的人头开始涌动。

他也准备下山回去了。

然而,那可恶的女人还不放过他,恶毒的声音又阴风似的刮了过来,直往他耳里钻:“杨副师长,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无论杨梦征军长、白云森师长和你们这些将领们干了些什么,新22军的士兵们都是无愧于民族和国家的?对吗?对此,我并无疑意。我想搞清楚的正是:你们这些将领究竟干了些什么?”

他再也忍不住了,猛然拔出手枪:“混账,我毙了你!”

傅薇一匪,轻蔑地笑了:“噢,可以结束了。我明白了,你的枪决定历史,也决定真理。”

枪在他手中抖,抖得厉害。

“杀……杀人了!又……又要杀人了!怎……怎么会这……这样?快……快来人呀!杀……杀人喽!”站在傅薇一侧的李兰望着他手上的枪尖叫起来,摇摇晃晃几乎站不住了。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表妹的神色不对头,她的眼光发直,嘴角挂着长长的口水,脚下的一只鞋子掉了,裤腿也湿了半截。

他心中一沉,把枪收回去,走到李兰面前:“别怕,兰妹!别怕,谁也没杀人!”

“是……是你杀人!你杀了白云森,我知道!都……都知道!”李兰向他身上扑,湿漉漉的手在他脖子上抓了一下。

他耐着性子,尽量和气地解释:“我没杀人。白师长不是我杀的,是周浩杀的。周浩被处决了,来,走吧!跟我回去,别闹,别闹了!”李兰完全丧失了理智,又伸手在他脸上抓了一把,他被激怒了,抬手打了她一个耳光,对身边的卫兵道:“混蛋!把她捆起来,抬到山下去!那个臭女人也给我弄走!”

卫兵们扭住了李兰和傅薇,硬将她们拖走了。

这时,电台台长老田一头大汗赶来报告,说是电台修好了。他想了一下,没和刘参谋长商量就口述了一份电文:“向重庆和长官部发报,电文如下:历经七日惨烈血战,我新22军成功突破敌军重围,目前,全军两师四旅六千七百人已转进界山,休整待命。此役毙敌逾两千,不,三千,击落敌机三架。我中将军长杨梦征、少将副军长毕元奇、312师少将师长白云森。壮烈殉国。”

台长不解,吞吞吐吐地问:“毕元奇也……壮烈殉国?”

他点了点头:“壮烈殉国。”

台长敬了个礼走了,他转身问刘参谋长:“这样讲行么?”

刘参谋长咧了咧嘴:“只能这样讲。”

他满意地笑了,一时间几乎忘记了自己刚刚主持了一个隆重悲哀的葬礼,忘记了自己是置身在两个死者的墓地上。他伸手从背后拍了拍刘参谋的肩头,抬腿往山下走。

山下,参加葬礼的士兵们在四处散开,满山遍野响着杂沓的脚步声。山风的叫嚣被淹没了,夕阳落在远山背后,夜的巨帏正慢慢落下。陵城悲剧的最后一幕在千古永存的野山宣布终场。

明天一切将会重新开始。

他将拥有属于明天的那轮辉煌的太阳。

这就是历史将要证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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