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221600000014

第14章

十一

平静安谧在短短几小时后,便被猛烈的炮火轰碎了。中午十一时十五分日伪军先头部队抵达马鞍山前沿,轻率闯入了新三团火力控制下的洗马河滩和人山路口。前沿弟兄奉命开火,只十几分钟就迫使这股人侵之敌抛下几十具尸体,龟缩到三四里外的树林里。二时许,敌后续部队相继赶到,几十门重炮炮口从树林伸出,迁回到洗马河堤后的鬼子兵也支起了小钢炮。二时三十分,重炮和小钢炮同时开火,下岗子村前沿阵地迅速弥漫在一片浓烈的硝烟中。

尽管有相当的思想准备,尽管在方参谋一次次严厉命令的提醒下,都明白要打一场恶仗,可弟兄们毕竟没有实战经验,轰击的炮声一响,前沿阵地马上乱了套。恐怖的气氛伴着声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伴着四处迸飞的弹片,像瘟疫似的在前沿五百米战壕迅速扩散。弟兄们在那一瞬间都吓昏了头。

三营二连代连长欧阳贵那时当连长还不到七小时,他的左翼是二营兰尽忠的队伍,右翼是本营一连章麻子的队伍。开初,打那股贸然侵人之敌时,他还没意识到战争的惨烈,那边兰营长一声打,他也对着弟兄们喊了声打,于是,便打了,不过一袋烟的工夫,敌人便退了。他属下的二连无一人伤亡,倒是暴露在平川地上的日伪军抛下了不少尸体。他很得意,以为这便是战争的全部,自己懂得了战争。伙夫长老刘头带着几个毛孩子兵送午饭来的时候,他嚼着馍,不无自豪地对二营长兰尽忠说:

“小鬼子不经打,照这样打法,前沿守十天没问题。”

兰尽忠挺傲,自认为是国军队伍上的老人,瞧不起他,眼皮一翻,说:

“欧阳铁匠,别牛气!好戏还没开始呢!这鬼地方能守三天算咱福气!”

还真叫兰尽忠说着了,鬼子有炮,步兵攻不下来,就用炮轰。日他娘,鬼子那炮真叫厉害,大老远的地方竟能轰着,炮弹跑过来时还呼呼叫,声音既怪又可怕,和他听到过的任何声音都不一样。天爷,炮弹炸起来更不得了,像他妈凭空落下来一轮轮太阳。迸飞的火光,炸雷般的巨响,让人魂飞胆颤。第一颗炮弹在他身边不远处炸响后,他就马上收回了固守十天的设想,悲观地认为,也许今天一下午都守不住,自己没准也得被狂飞的炮弹葬送在战壕里。

这场炮击使前铁匠欧阳贵终身难忘。一颗颗炮弹落下时,他无可奈何地蜷曲在一米多深的战壕里。战壕挺阴湿,背靠的壕壁还渗水,把他身上的军褂弄得湿漉漉的,使他从心里感到冷。因为冷的缘故,浑身发抖,想止都止不住。紧挨着他左边的是前保长丁汉君。丁汉君也在抖,抖得放肆,光脑袋夹在曲起的两腿之间,双手抱着膝,像个晃晃悠悠的球,屁股下不断有水流出来,把落在地下的军帽都浸湿了。右边不到一米处,是三排长老蔫。老蔫干脆趴在地上,瘦屁股撅得像冲天炮,两手却死死搂着脑袋。老蔫那边还有几个二连的弟兄,再过去就是兰尽忠二营的人了。战壕在老蔫右边几米处拐了弯,二营的人他看不到。就是不拐弯,他也看不到,战壕周围炮弹接二连三地爆炸,飞起的硝烟尘土遮天蔽日,仿佛突然阴了天。

一会儿传来了兰尽忠营长的声音,声音似乎很远,兰尽忠要弟兄们注意隐蔽。因着兰尽忠的提醒,欧阳贵把脊背和壕壁贴得更紧,向两边看看,见丁汉君、老蔫隐蔽得都很好,便认为自己这连长做得还称职。偏巧,这当儿,一颗炮弹在战壕前炸响,他身子一震,不由自主地栽到战壕另一侧,崩飞的土落了一身。

在昏头昏脑中看到了自己的叔伯兄弟欧阳俊。这个不知死活的文疯子根本不知道隐蔽为何物,旁若无人地在战壕里逛荡,像个巡视战斗的将军,还对着爆炸的火光拍掌大笑。疯堂弟身边,是他亲哥哥欧阳富。哥哥知道隐蔽,也试图让疯堂弟隐蔽,满战壕爬着追疯堂弟。他眼见哥哥抱住了疯堂弟的腿,又眼见着疯堂弟推开哥哥跑了。

他忙越过丁汉君团在一起的身子,向欧阳俊身边挪,想配合哥哥欧阳富捉住欧阳俊,使他隐蔽起来。

不料,挪了没多远——最多几米,又一颗炮弹落下来,轰然炸开,巨大的气浪把他仰面掀倒,身边的战壕也呼啦啦塌了一片。瞬时间,天昏地旋,恍若地狱,泥土如雨点似的迎面扑来,他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半截身子已埋进了泥土里。

爆炸过后,欧阳俊不见了,一条挂着半截湿袖子的胳膊落在他胸前。他以为自己受伤了,胳膊被炸掉了,惊叫一声慌忙爬起来。双手撑着地了,才发现自己的两只胳膊还在,这才把那半截血淋淋的胳膊和欧阳俊联系起来,才明白欧阳俊已于炮弹爆炸的辉煌中殉国了。

殉国的不仅是疯堂弟,哥哥和他们二连的两个弟兄也一并捐了躯。战壕至少被炸开了五米长一段,哥哥欧阳富被一块弹片撕开了肚皮,肚肠和半片肋骨不见了踪影,血水渗透了破碎的军装,脑袋上尽是血。另两个弟兄,一个和欧阳俊一样碎尸山野,另一个半截身边埋在泥土里,露出大半的脑袋上生生嵌着钢锥似的弹片。

近在身边的血淋淋的死亡,加剧了阵地的恐慌,先是一连章麻子那段垮了。身为连长的章麻子带头放弃前沿,向下岗子村里逃。他们二连的弟兄没经他同意,也跟着逃了。倒是三排长老蔫还够意思,爬过来,拍着他的脚面问:

“连……连长,一连撤了,咱……咱也撤吧?”

他正木然地盯着哥哥的遗体看,想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刚才还好好的人,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堆烂肉?老蔫的话他没听见。

老蔫干脆搂住了他的双腿乱摇:

“连……连长,快……快撤吧!”

他被摇醒了,目光从哥哥遗体上收回,鬼使神差地说了句:

“撤!都……撤!”

他们一撤,二营的弟兄也纷纷爬出战壕,兔子似的往后窜,有几个军官想挡挡不住,乱叫一通后,也随着爬出战壕跑了。这么一来,前沿阵地在敌人实际进攻开始前,便已大部崩溃。

崩溃的弟兄黑压压一片,潮水般向村头漫,许多弟兄手里连枪都没有——枪被他们在慌乱中扔在战壕里了。他倒是带了枪的,一把盒子枪“啪哒”、“啪哒”拍打着屁股蛋,另一支汉阳造也很真实地攥在手里。不过,他属下的那连弟兄找不到了,漫山遍野到处都是人,他根本闹不清哪些人应归他指挥。

轰炸还没结束。死亡还寸步不舍地追随着他们。一颗炮弹落下,弟兄们便血肉横飞倒下一片,快到下岗子村头时又发现,村里也不安全,也在日军炮火的射程内,许多房屋着了火,滚滚浓烟随风漫卷,宛如黄龙。

鬼子的大炮简直是剁肉机,这下岗子村距前沿五六百米,竟也挨了剁,还不知要剁死多少人呢?倘或方参谋、段团长都被剁掉了,只怕这场阻击战便玩完了。

刚有了玩完的念头,一声尖利的呼啸不知是从身后,还是从身前,抑或是从头顶,悠悠响起。谁大喊了一声“卧倒”——声音很熟,恍惚是二营长兰尽忠,他被人推了一下,半自觉半被迫地跌到了地上。没容他在地上趴稳,炮弹落地了,他眼见着一团炽白爆裂的火球在他前方不远处的平地骤然升起,把几棵碗口粗的刺槐树炸成几截抛向空中。他惊恐地闭上眼,等待着死神的降临。然而,火球化作浓烟之后,他只落了一身灰土和刺槐枝叶,身体竟完好无损。

老天爷还在保佑他。

他不能辜负老天爷的好心肠,未待硝烟散尽,爬起来又跑,跑了没几步,便接近了村头的磨房。

磨房前站着不少人,几个当官的疯了似的大喊大叫,手里的枪还不时地向空中放着。他被炸晕了,当官的面孔竟认不准,他们叫的什么,也没听见,只顾往前钻。

有个弟兄拉住了他,回身看看,认出那弟兄是三排长老蔫。

老蔫说:

“别跑了,那……那屋顶上有机枪。”

果然,磨房后一座大屋的屋顶上支着机枪。枪口正对着他和他周围崩溃的人群。他这才冷静下来,知趣地停止了撤退。

方参谋睁着血红的眼睛,站在磨房门口的大石头上嚎,脚下率先撤退的一连长章麻子已被击毙,死狗般地躺在地上。

因着死去的章麻子,他惶恐起来,猛然记起了连长的职责,身体一转,极英勇地喝道:

“回去!三营一连的弟兄们,都,都他妈给大爷回去!”

喝毕,自己的身子却并没移动,心里还幻想着方参谋、段团长下令撤退。事情明摆着,鬼子有炮,他们没有,这鬼地方守不住。

就在这时看到了段团长。

段团长在方参谋身后的一盘新磨上站着,方参谋喊一句,他跟着重复喊一句,也要他们返回前沿。并明确宣布:一连长章麻子已被军法处处决,凡擅自溃退者,一律枪毙!

幻想破灭了,他和身边的弟兄们在军法的胁迫下,不得不老老实实重返前沿。二营长兰尽忠在他们身后挥枪逼着,骂骂咧咧,要他们跑步。

这当儿,炮火已稀落下来。待他们跑过许多同伴们的尸体,大部进入前沿后,炮火完全停息了。远远的河堤后面,小树林中,头戴钢盔的鬼子、汉奸一片片冲了出来,激烈的枪声,取代了轰隆的炮声,进攻开始了。

他反倒不怕了。鬼子的大炮不响了,这就好,比什么都好。他认定大炮是最可怕的,他既然躲过了最可怕的炮轰,其余的一切便不在话下了。一进入战壕,他便勇敢地在二连防守的近百米区段走了一遭,命令弟兄们好好打。

弟兄们打得却不好,机枪不歇气地叫着,老套筒、汉阳造,“嘣嘣叭叭”地响着,热闹倒是挺热闹,可进攻的汉奸鬼子竟没啥伤亡,竟还东一片、西一片地向阵前推。后来,兰营长、侯营长四处喊:“停一停,等鬼子靠近了再打!”谁也不听,弟兄们依然像比赛放炮仗似的一枪枪搂着。

他认为应该把汉奸、鬼子阻挡在尽可能远的地方,所以,兰营长、侯营长的话他也没在意,仍很认真地打。他先抱着机枪阵地上的一挺无人过问的轻机枪扫了一阵子,继而发现被炮弹炸塌的那段战壕没人防守,遂把机枪端了过去,在哥哥欧阳富血肉模糊的尸体旁趴下来了。

刚趴下就觉着恶心,浓烈的血腥味一阵阵向鼻孔里钻,枪腿下的泥土湿漉漉的,闹不清是血还是水。恐怖袭上心头,刚刚演过的一幕又重现在跟前,竟觉着被那颗炮弹炸死的不是哥哥他们,而是自己。

他命令两个弟兄把哥哥的尸体移到战壕那边,又把卖力放枪的前保长丁汉君拽了过来,要他搂机枪。丁汉君说不会搂,他一脚将丁汉君踹倒,厉声道:

“不会楼学着搂!”

丁汉君只好学着楼,学得不好,手一抖,枪响了,一排子弹毫无目标的飞向空中。

他很火:

“好哇!丁保长,你他妈放空枪!大爷正你狗日的法!”

说着就拔盒子枪,吓得丁汉君直喊饶命。

三排的老汉兵刘破烂凑了过来:

“连长,我来!”

刘破烂倒是个人物,机枪搂得挺像回事,可头一阵子弹偏扫到了前面十余米处的麦地里,枪口一抬,又把不远处一棵槐树树叶扫下一串。刘破烂不屈不挠,再次调整枪口,这才顺利地把子弹射向了河滩。

他拍了拍刘破烂的脊背,说:

“好好打!”

刘破烂却回头问:

“欧爷,弹壳是不是都归我?”

他说:

“当然归你,你狗日的只要打得好,打死的汉奸、鬼子的东西也他妈归你!”

刘破烂愈加英勇,在“哒哒”爆响着的枪声中大喊:

“欧爷,你走人吧!这地方交给老子我了!”

他放心地走了,临走还拖着丁汉君。他一心要栽培这位前保长,打定主意要弄挺机枪给保长玩玩。开战前两小时,增援的1761团把四十二挺机枪送来了,他们连分到三挺,加原有的四挺共七挺,有七挺机枪而不给丁保长弄一挺玩玩,实在是说不过去。人家在卸甲甸就做保长,整日放不下保长的架子,他这代连长自然得把他当个人物使,让他抱老套筒哪显得出身份?

他把这想法和三排长老蔫说了——丁保长是三排的,归老蔫管。老蔫原来贴丁保长,待他欧阳贵一做了代连长,老蔫便贴他了。老蔫认为他的主意不错,就让丁保长守在机枪边上打,做预备机枪手,一俟现任机枪手殉国,立即填上去接管机枪。

安排妥当,进攻的汉奸鬼子已逼近了,子弹蝗虫也似地飞,把战壕前的地面打得直冒白烟。他和他身边的弟兄们透过那阵阵腾起的白烟,紧张还击。几小时前打敌人先头部队的景象重现了,冲在头里的鬼子、汉奸们倒下不少,阵前百十米内简直成了敌人的死亡圈。

敌人在死亡圈内外拼命挣扎,三个一堆,五个一伙,固执地往前爬,爬在头里的鬼子兵还用机枪不停地向阵地上扫。二营的弟兄率先用上了手榴弹。接着,他们三营的弟兄也用上了手榴弹。随着手榴弹轰轰烈烈的爆炸,爬到阵前的鬼子兵纷纷丧命。

约摸半小时后,鬼子、汉奸被迫停止了进攻,退回到树林和远远的河堤后面。

直到这时,他才松了口气,暗自揣摩,这阵地守到今夜也许是有把握的。也是在这时,深刻的悲痛才潮水般袭上心头。他望着哥哥欧阳富的尸体,和身边一些阵亡的弟兄,哭了,泪水在被烟火熏黑了的脸上直滚。

前铁匠欧阳贵的战斗生涯就此开始。

十二

进攻的鬼子、汉奸一退,刘破烂马上跃身跳出战壕,端起机枪高喝:

“弟兄们,冲啊!”

喝毕,也不管弟兄们冲没冲,自个儿冲下去了,边冲边抱着机枪漫天海地乱扫,直到把最后一粒子弹打光。打光子弹以后,认定机枪没用了,顺手往麦地里一甩,径自发财去了。

刘破烂历来对发财有兴趣。往日在卸甲甸县城收破烂时,只要能发财,他什么都敢收。有一回还收了落难国军弟兄的三杆钢枪一支盒子炮。三杆钢枪当晚就卖给侯营长了,那当儿,侯营长还是侯队副。盒子炮先没卖,想自己玩两天,不曾想竟玩走了火,差点没嘣着自己的脚后跟。第二天再去找侯营长,侯营长不诚实了,硬压他的价,他便把盒子炮卖给了兰尽忠。

卸甲甸事变那夜,他也去了,不为别的,只为发财,想趁乱收点什么。结果倒好,财没发成,倒糊里糊涂变成了国军。

成了国军,发财的念头也没断过,极希望长官能不断地下下“大索三日”之类的命令。使他能在战火硝烟中合理合法地发财。搂着机枪射击时,他想得最多的是:倒在阵前的鬼子、汉奸发不发财?他们发财,他也就必然要随之发财。连长欧阳贵讲得很清楚,那些死鬼的东西全归他。

甩了机枪,一口气冲了很远,回头看看,见只有两个大胆的弟兄跟上来,他放了心。看来,他这财是发定了。

最先看到的是个鬼子,瘦瘦小小的,军装不错,虽有些泥水,却有八成新。他扑过去便扒,扒了半截才发现,军装被击穿了几个窟窿,还沾着热乎乎的血,遂自愿舍弃了。舍弃时,细心搜了所有口袋,搜出半盒老炮台烟,几张日本军票和一个小铜佛。

瘦鬼子旁边是个矮胖鬼子,矮胖鬼子仰面朝天地躺着,胸前一片沾腥的浓血,身边横着杆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他根本没注意三八大盖,只注意胖鬼子。胖鬼子没死,厚嘴唇竟在动,他这才操起三八大盖,在矮胖鬼子肚皮上捅了两刀,使原本破烂的军装变得更加破烂了。

军装是不准备要了,他又去搜口袋,搜出一张东洋女人的照片,看看不俊,摔了;搜出一封沾血的信,看看里面没藏军票,又摔了。

在矮胖鬼子身上一无所得,他很愤怒,正欲转向新的目标,无意中看到了矮胖鬼子手上黄澄澄的东西:他妈的,金镏子!他扑下便取。取了半天,却取不下来。灵机一动,他拔下三八大盖上的刺刀,一刀将带金馏子的手指剁下来,连手指带金镏子一起揣进了兜里。

跟他一起下来的两个弟兄也在发财,一个专门捡枪,捡子弹;一个尽扒鬼子兵的衣服、皮靴。他认为那捡枪的弟兄很傻,如今是在国军队伍里,不是在卸甲甸,枪卖不了钱,要枪干啥?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鬼子的枪不是长官发的,长官发的枪不好卖钱,从鬼子手里弄来的枪或许是可以卖钱的。不能明卖也能暗卖,谁管得了?

于是,连枪也要了,见一杆拾一杆,一共捡了五杆,用鬼子兵的腰带穿着,在地上拖。皮靴也捡新的扒了两双,当场穿了一双,另一双用鞋带系着挂在脖子上。军装原不准备再扒了,可看到一个汉奸官那身衣裳实在好,又揣摩衣裳里或许缝着储备券什么的,便把衣裳扒了,用汉奸官的皮带扎在身上,汉奸官的盒子炮也背上了。

也没忘记注意尸体上那一双双手,可遗憾的是,再没碰到那招人怜爱的黄东西。原本还想冒险向前走的,瞧瞧两个弟兄都满载而归了,树林里的鬼子又放起了枪,方恋恋不舍地拖着五杆枪,跌跌爬爬地向前沿阵地转进。

转进途中,想起了发起冲锋时遗弃的机枪,注意地寻,寻了半天没寻到。正惶恐不安时,看到爬在前面的一个弟兄正拖着他的机枪,遂放了心,一步一喘地进了自家的前沿战壕。

前沿战壕正在发赏,方参谋、段团长和霍团副都来了。方参谋攥着一叠新刮刮的票子,段团长和霍团副亲自发。

他一跳进战壕,方参谋就瞅见了,当胸给他一拳:

“好样的!”

段团长也说:

“你胆子不小!”

他谦卑地道:

“全靠方……方参谋、段……段县长栽培!”

段团长对身边的人说:

“快帮帮忙,帮他把枪拖进来!”

几个弟兄帮他拖枪。

连长欧阳贵过来了,对方参谋说:

“还有两个弟兄,也捡了不少家什回来,是不是赏点!”

方参谋说:

“赏!一人赏一百!”

段团长说:

“我看得重赏,赏二百吧!”

方参谋爽快地改口:

“就赏二百!只要好好打,以后还赏!韩总司令给咱拨了赏金十万,有本事的都来拿!”

方参谋话没落音,段团长已将票子递到他手上,他心里顿时热乎乎的,把票子往兜里一塞,“啪”的一个立正,对着段团长就敬礼。不料,皮靴还挂在脖子上,手一抬,礼没敬成,倒把皮靴碰到了地上。

欧阳贵连长拾起皮靴看了看,说:“这玩意他妈不错,借大爷穿两天吧!”

他说:

“行,送你了!”

说毕,马上又后悔了。日他娘,这叫什么事!他冒着风险弄来的皮靴,这臭铁匠竟好意思借!他自个儿贱,把借又变成了送!这皮靴没准能卖一块钢洋,找到好主顾,像那有钱的了爷丁保长,唬他两块钢洋怕也没问题!这生意没开张先自亏了。

真是亏了。皮靴不说了,送就送了,好不容易拖上来的五杆枪,也被方参谋收去了,说是日后要作为战利品送给韩总司令看。那一身军装自然也是战利品,韩总司令自然也要看,也被收了。冲锋一回,只落了脚上穿的一双皮靴,真有点冤。

手往兜里一揣,摸到了二百元法币的赏金,摸到了那截戴着金镏子的手指和几张湿漉漉的军票,心才踏实了一些,自觉着冤归冤,也还值。

正胡乱想着,进攻又开始了,一颗颗炮弹又呼啸着落到阵前,弟兄们全缩进战壕里,抱头避炮。

他趁着炮火隆隆,没人注意的当口,从兜里掏出那截血糊糊的手指,一点点将金镏子褪了下来。从褪下金镏子那一刻起,他自愿放弃了赚头不大的弹壳收集事业,专心致志准备进行大有赚头的战时合法掠夺了……

十三

第二次进攻在太阳落山后又被弟兄们打退了,——险险乎乎打退了。团副霍杰克和段仁义、方参谋一起好歹吃了顿安生饭。饭后,方参谋明确地对霍杰克和段仁义说:“看来,从现在到明日拂晓前,敌人无发动第三次进攻的可能了!”

段仁义如释重负:

“这么说,咱这一天算……算打下来了?”

方参谋黑着脸点点头:

“是打下来了,可伤亡太大了!一个团几乎报销三分之一,狗日的1761团又不增援,我可真不知道明天该咋打!”

段仁义说:

“明天1761团可能会增援吧……”

刚说到这里,电话铃响了,霍杰克就近抓起电话问了声“哪位”,马上捂着话筒对段仁义说:“团长,1761团赵团长电话!”

段仁义指指方参谋又指指自己:“是找我还是找方参谋!”

霍杰克明确地道:

“找你,不是找方参谋。”

段仁义这才忙不迭地去接电话。

段仁义接电话时,霍杰克注意到,方参谋神色不安,眉头紧皱着,没有丝毫轻松感。

这一仗真够呛,莫说方参谋,就是他这个并不实际指挥作战的团副也无法轻松。伟大时刻竟是残酷的时刻,仅仅一天,——实际上只是一个下午,一千八百余人的一个团就有五百余人阵亡。最惨的是第一次攻击前的炮击,倒在前沿战壕至下岗子村头五百米地带的士兵不下百十人。

段仁义放下电话后,脸色挺好,不无欣慰地对方参谋说:

“方老弟,赵团长夸我们打得好哩,说是只要再坚持一天就有办法!”

方参谋冷冷一笑:

“这一天咋坚持?他1761团咋不下来坚持一下!”

“赵团长说,我……我们面前只有伪军一个团和少量日军,坚持一天是有把握的。”

方参谋脚一顿,大发其火:

“放他妈的屁!他姓赵的蒙你这外行团长行,蒙老子不行!据我估计,攻我之敌总兵力不下五千人!至少也有四千!从武器配备情况看,日本山本旅团的重炮部队过来了,伪和平建国军杨华波师也过来了。”

他不知道方参谋是怎么判断出来的,但他相信方参谋的判断。这个来自23路军司令部的少校参谋,成熟老练,从把新三团拉上马鞍山,就一次次表现了自己在军事上的远见卓识。不是有了他,只怕前沿战壕都挖不好,今天的伤亡势必更加惨重。方参谋又说:“当然,因为作战地形限制,敌人的优势兵力无法发挥,但他们组织扎实的轮番进攻,我们注定是挡不住的!今天打成这样子已是奇迹了!”

这话不错,一群穿上军装只三个月的中国民众,能挡住强敌的两次进攻,实是难能可贵的,说是奇迹也不过分。如中国民众都武装起来,都这真格地打,则中国注定不会亡!

情绪激动起来,霍杰克突然想到要为新三团写首团歌,把马鞍山和卸甲甸都写进去,让弟兄们唱着团歌英勇战斗,在民族解放的历史上写下辉煌的一页。

方参谋想得没这么深远。他注重的是最实际的问题:明天怎么打?元气大伤的新三团是否能把明天一天熬下来?有无可能让韩培戈或376师师部把上岗子村的1761团派到下岗子接防?或抽出部分兵力增援?马鞍山的阻击要坚持多久?两天还是三天?抑或更长时间?

方参谋把正在村里救护所组织救护伤员的黾副官喊来,商量了一下,决定给韩培戈总司令发份电报,命他记录。

他把写军歌的念头强行排出脑外,认真记下了方参谋口述的电文。电文称:经一日血战,新三团重创犯我之日伪部队,阵前毙敌数百,我伤亡也颇为惨重,战斗减员几近全团兵员半数,须调下休整,或补充兵力,否则,下岗子一线实难继续坚持。电文明确请求将上岗子1761团调人下岗子前沿,或弃下岗子,合并1761团固守上岗子。

他认为这是合乎情理的,电文记下后,对方参谋、段团长、黾副官复诵了一遍,到电台室拍发去了。温小姐拍发电文时,他还没意识到这场阻击战会有什么问题,还想着要为战斗中的新三团写团歌。

开头一段在“滴滴”作响的发报声中想好了。他叫白洁芬小姐找来电文纸,把它记下来:

马鞍山前飘扬着我们的战旗,

炮火硝硝烟弥漫了我们的阵地,

为了民族的解放,

弟兄们英勇抗敌。

不怕流血,

何惧捐躯,

新三团无愧于历史的记忆!

记的时候,白小姐就勾着头在他身后看,垂下的长发撩着他的脖子,他感到痒。

他写完,白小姐也看完了。

白小姐批评说:

“是‘为了民族的解放’,弟兄们才英勇抗敌的么?您太抬举您那帮弟兄了!说真的,这破队伍除了您霍副官和少数几个人,好东西可不多!”

他知道白小姐还没忘记昨日上岗子村团部里的一幕,未加思索便脱口道:

“不能这么说!弟兄们散漫是散漫了些,可打起来还行,像章团副那种败类千不挑一!”

白小姐的脸红了一下,瞥了他一眼,又批评道:

“还有这里,‘新三团无愧于历史的记忆’,历史有什么记忆?历史不就是一个消逝了的过程么?”

他很吃惊,没想到这位年轻的少尉报务员懂得比他还多。

他盯着她漂亮的眼睛问:

“白小姐上过大学么?”

白小姐笑道:

“没有!中学毕业后,上了两期战训班,先学战地宣传,后学电台通讯,去年年底分到23路军来的。”“你说这一句该咋改?”

白小姐想了一下:

“是不是不要这么空泛?这样行不行:‘新三团于国难中巍然崛立’。”

刚说完,白小姐又连连摆摆手:

“也不好!也不好!你自己再想想吧!还有下段呢,合在一起想!”

他也不认为白小姐改得比他高明,遂放下那句不管,苦苦思索半天,想出了第二段歌词:

中华大地印下了我们的足迹,

枪林弹雨弥坚了我们的士气,

为了华夏的新生,

弟兄们射击射击。

不怕艰险,

何惧强敌,

新三团于国难中巍然崛立。

白小姐那句还是用上了,这很好,既对得起小姐,也对得起自己。正想把这段歌词也记下来,一个小头小脸的兵来找他了,说是方参谋要他通知各营连以上军官开会商量一下情况。他只好收起纸笔,和白小姐告了别。

刚把军官们找齐,23路军总司令部的电令来了。

电令令他吃惊,方参谋合情合理的请求,被总司令部否决了。身为中将总司令的韩培戈既不同意新三团弃守下岗子前沿,又不同意山上的1761团下来增援,只一味要他们坚守。电令称,他们阻击的敌人仅为日军山本旅团一个大队,伪军杨华波部一个团,欲人会战地区的敌主力部队去向不明,并未汇集于马鞍山一线,为防不测,1761团绝不可擅自投入。

方参谋看完电令,一句话没说,当着众多营连长的面默默把电令撕了。

黾副官说:

“总座显然不知下情,才做出如此荒唐的决定!”

方参谋木然地道:

“不!这里面有名堂!”

有什么名堂,方参谋没说,但黾副官似乎意会了,忧郁地看着方参谋问:

“真是这样,咱咋办?”

方参谋冷冷道:

“如若总座不仁,也就怪不得我们不义了。”

段仁义团长疑惑地问:

“总座怎么不仁?”

营长兰尽忠也道:

“总座该不是叫咱全在这儿殉国吧?”

方参谋心烦意乱地挥了挥手:

“别问了!只要大家不怕担责任,不怕掉脑袋,到时候听我的!”

众营连长们马上表示:

“方参谋,我们听你的!”

“担责任弟兄们一起担!”

“杀头杀大家的!”

都以为要撤。

一营营长章方正干脆把话挑明了:

“方参谋、段团长,你们下令撤吧!没有增援,这仗打不下去!撤了后,咱他妈不扯23路军旗号了,您二位长官带着咱打游击!”

方参谋出人意料地道:

“谁说要撤了?是段团长说了,还是兄弟我说了?现在还没到撤的时候!谁撤老子毙谁!今夜要抓紧时机赶修炸毁的前沿工事,准备迎击拂晓后敌军新的进攻!”

方参谋这回根本没征求段仁义团长的意见,就发布了新的命令:把三营两个预备连投入侯营长一、二连防区,把章营长一营两个连投入了二营兰营长防区,村里只留下章营长的一个连。

布置完毕,方参谋又说:

“从明天拂晓起,我和段团长、黾副官全下到前沿各营去,村里团部只留霍团副坐镇,未经我和段团长命令,擅自溃退者,霍团副有权不经禀报先行正法!好了,散会!”

散会后,方参谋跌坐在椅子上,直愣愣地望着他说:

“霍团副,你怕么?”

他摇摇头,冷静地说:“我是自愿参加新三团的!”

方参谋笑了笑:“这我知道!”

他又想起了那首未写完的团歌。

“我还为咱新三团写了首团歌!”

“哦!还有这心思?念我听听!”

他掏出电文纸念道:

马鞍山前飘扬着我们的战旗,

炮火硝烟弥漫了我们的阵地……

方参谋不知咋的眼圈红了,在他把歌词的第一段念完后,没来由地问他:

“还记得我刚才的命令吗?”

他一怔:

“记……记得!无……无你和段团长的命令,谁敢擅自溃退,不经禀报,即可正法!”

方参谋点点头,又摇起了头:

“不……不要真执行,不……不要向任何弟兄开枪,能放一条生路,就……就给弟兄们放一条生路吧!”

他惊问:

“为啥?”

方参谋凄然一笑:

“我们被出卖了!”

出卖?怎么回事?在弟兄们为国家、为民族浴血抗战时,竟还有出卖?谁出卖了我们!难道是23路军司令部?难道是身为中将总司令的韩培戈?

果然是23路军总司令部和那位总司令韩培戈。方参谋冷静客观而又人情人理地把战前战后的全部疑虑都端了出来,把他和段仁义团长惊呆了。

“小兄弟,你上当了!此一战后新三团将不再存在!你那首团歌不会有任何人唱,不会有任何人听……”

声音渐渐恍惚了,写着团歌第一段歌词的电文纸,从他颤抖的手上滑下来,落到地上两摊浓痰和几只被踩扁的烟头上……

十四

天刚麻麻亮,进攻就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开始了。日伪军的重炮、钢炮对着前沿阵地和下岗子村持续猛轰。前沿战壕多处垮塌,下岗子村几乎被夷为平地。不说战壕里的弟兄,就是村里仅存的一个预备连也伤亡惨重。电台被炸毁了,少尉报务员温小姐殉国。白洁芬负伤,连接下岗子和上岗子的电话线被炸断。新三团和23路军司令部和上岗子1761团的联系完全中断了。

七时许,近两千日伪军在轻重机枪的掩护下发起集团冲锋,其左翼前锋一度逼人新三团二营战壕十余米处。二营营长兰尽忠被迫率着弟兄们跳出战壕与敌肉搏,才勉强保住防线。八时左右,被我机枪火力压到山下大路旁的另一股日伪军,以路堤作掩护,构筑临时阵地,对我左翼阵地造成极大威胁,并将攻守战一举演变成阵地战,形成僵持。近九时,日军三架“九六”式轰炸机凌空协战,十几分钟内在前沿阵地投下了不下二十颗炸弹,威胁不大,却动摇了军心,致使左翼章方正部的部分士兵仓皇溃退,方向公参谋正在其部,立毙六人,才强力稳住阵脚。

这时,身为新三团实际指挥者的方向公已明白,阻击战打不下去了,1761团拒不下山增援,前沿阵地和下岗子村势在必失。日伪军的攻击意志是顽强的,不在今日越过马鞍山看来不会善罢甘休。

一切均在他的预料中。爹不疼、娘不爱的新三团被甩了,被卖了。韩总司令当年救他是一回事,如今卖新三团是另一回事。总司令爱兵,他是兵,而新三团的弟兄们在总司令眼里根本不是兵,是暴民。韩总司令从把新三团划归总司令部直属并派上马鞍山就没安好心。总司令是想耗光新三团,也耗掉面前日伪军的部分锐气。实际上韩总司令并没指望新三团阻住日伪军的增援部队,他指望的是上岗子村的1761团。他嘲笑霍杰克上当,实际上他也上当了,对韩培戈的忠诚,使他和新三团无可奈何地走人了绝境。现在,他还怀疑起了河东的377师;何以377师的防线在短短几小时内就被击溃?究竟有没有377师的河东防线?山本旅团、杨华波的和平建国军何以如此轻易地过了洗马河?

他真傻!竟以为自己重任在肩,竟在开战前自找麻烦要来了1761团!——当然,退一步想,如果韩培戈一定要耗光新三团,他不要求增援,1761团也还是要来的,也还是要在上岗子村安营扎寨的。麻烦恰在这里:1761团压在上岗子,他惟一的退路便被切断了。他一退,1761团定会开枪阻击。他和新三团的前途只一个,在1761团的胁迫下和旧伪军拼命,直至拼掉最后一兵一卒,全部战死在这片焦土上。

身为中将总司令,竟这么不顾抗日大局、民族大义,这无论如何都是说不过去的。这样的总司令已不配占有他的忠诚。事情很明白,新三团的命运和他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再说,三个月来,他和这帮来自卸甲甸县城的弟兄们朝夕相处也有了感情,尤其是昨天一下午打下来,感情更深了一层。这些弟兄们尽管散漫,尽管糟糕,可心地是干净的,是在竭尽全力执行长官的命令,是真真切切在为国家民族而战。

撤退!哪怕挨枪毙也要撤。

主意打定,他在半小时内连续下达了三道命令。令三营长侯顺心悬赏组织敢死队,居高临下对盘踞路堤的日伪军发起强攻,消除近在眼前的威胁。令团副霍杰克带卫队士兵负责恢复和1761团的电话联系,并组织团部和伤员撤退。令其他部属竭尽全力维持阵地,坚持到敌军完全退却。

命令立即执行了,弟兄们都知道面临的危险,这会儿与其说是奉命打,不如说是为了生存,为了阻挡死亡自愿参战。侯顺心拿着他仅剩的三万三千块法币赏金,竟组织了一支二百余人的庞大敢死队,在十几挺轻重机枪的掩护下,逼近路堤,先后三次冲锋,以伤亡近百人的代价摧毁了敌军的临时阵地。其余各部也不错,三架轰炸机飞走后,顽强打退了阵前进攻之敌。与此同时,他把段仁义、黾副官和章方正、兰尽忠召到身边,守着临时接起的电话机,把抗命撤退的计划和他们说了,明确讲,出了事他方向公负责,山上的1761团敢开火,新三团就用同样的手段对付。

段仁义挺害怕,吞吞吐吐地说:

“能……能不这么干,最……最好还是不要这么干。是……是不是再和韩总司令商量一下?”

他冷笑道:

“没必要再商量了!温小姐殉国了,电台也炸毁了!再说,商量了也没用,事到如今,你段团长还看不出这里面的名堂么?”

“那……那也得和赵团长通个电话,大……大敌当前,和……和1761团火……火并总不是办法!这……这新三团团长毕竟是我嘛……”

他真想给段仁义两个耳光。这窝囊废团长大概是被那次卸甲甸事变吓昏了,面临绝境还这么优柔寡断。

倒是章方正、兰尽忠两个营长干脆,坚定支持他的抗命计划。

章方正说:

“段大哥,你哪是啥团长?你是县长!在卸甲甸我们弟兄听你的,在这里就得听方参谋的,你也得听方参谋的!方参谋是为咱着想!”

兰尽忠也道:

“对!听方参谋的!只要狗日的1761团敢对咱们下毒手,咱就拼!咱已拼过卸甲甸炮营,再拼拼1761团又能咋啦?”

黾副官却心平气和地劝段仁义:

“段团长,这不是我们要打,是人家要打,人家已经把咱推到陷阱里了,不打不行哇!”

段仁义这才连连点头说:

“好!好!我……我听大家的!唵,听大家的!不……不过,我想电……电话通了后,还……还是先打个电话,能……能不打最……最好……”

恰在这时,电话响了,方参谋急迫地摸起电话,马上听到了1761团赵团长的声音。

在电话里,赵团长先抱怨电话被炸毁后为啥不迅速接通,继而又问新三团目前的情况。他夸张地答曰,已没有什么新三团了,情况很不好,全团伤亡已逾一千二百之众,下岗子村已不复存在,阵地随时有可能丢掉。

赵团长沉默了好久才说,既然如此,请他和黾副官并电台、报务员立即撤往上岗子,还说这是韩培戈将军的意思。

阴谋至此暴露无遗。

他忍住怒火,尽量平静地问:

“那么,新三团剩下的几百号人咋办?是不是也撤往上岗子?”

赵团长一口回绝:

“不行!新三团必打至最后一人,前沿必守至最后一刻,如自行撤退,我部将奉命阻拦并予歼灭!”

他再也憋不住了,对着话筒大骂:

“混账!你们都他妈混账!这一仗打完,只要老子活下来,一定要到重庆蒋委员长、何总长那里告你们!”

他把话筒摔了,又狂暴地扯断了电话线。

段仁义战战兢兢地问:

“怎……怎么回事,究……究竟是怎……怎么回事呀?”

他眼一瞪:

“别问了!撤!全向上面撤!集中机枪,备好弹药,准备向1761团开火!”

段仁义傻了:

“真……真打?”

他几乎要哭出来:

“还假得了?1761团不但不下来增援。还要歼灭你们!只让我和黾副官撤走!你不打行么?”

段仁义怔了片刻,痴呆呆地道:

“那……那你和黾副官就撤吧!我……我们不能再拖累你们俩了!”

章方正也说:

“方参谋、黾副官,你们走吧,新三团的弟兄不恨你们!”

兰尽忠红着眼圈楼住了他:

“把……把段县长也带走!他也不该跟我们一起遭殃!这……这里败局兄弟我……我和章营长、侯营长收拾,就是要打狗日的1761团,也……也由我们来打!”

他不能走。而且,压根就没想过要走。

他头一昂。说:

“我们都不走,谁也不走。这一仗是我带着诸位打的,现在我走了像什么话?”

黾副官也深明大义,立即接上来说:

“对!或者一起生?或者一起死!从现在开始,我同方参谋和新三团共命运了!”

章方正噙泪叫道:

“好!如果这样。攻上岗子,老子的一营打冲锋!”

兰尽忠却道:

“还是我的二营来!我这儿老兵多!”

方向公想了想说:

“别争了!我们要对付上岗子的1761团。还要继续阻击日伪军,掩护全团撤退。我看是不是这样:章营长带着一营随我打上岗子,兰营长的二营留下来继续阻击,待我和章营长突破1761团防线后跟上来,回头让侯营长的三营组织伤员撤退。”

他征求段仁义的意见,段仁义用信赖的目光看着他说:

“我和弟兄们都听你的!”

十五

章方正没想到韩培戈会这么歹毒,事变后编建新三团时,还认为这位中将总司令挺仁慈,也挺好对付。他和侯顺心、兰尽忠为了各自的利益曾商量过,希望23路军总司令部不要派外路人来新三团任职,韩培戈便没派,他便以为得计——直到昨夜都这么认为。现在看来,他错了,恰恰上了韩培戈的当。韩培戈既然决心干掉新三团,当然不会把自己的人派来送死,派来方参谋和黾副官也是为了更快捷地把他们往坟坑里送。当然,方参谋和黾副官并不知情,他们也被韩培戈一并葬送了。

说到底方参谋、黾副官是好人,也算是有情有义的汉子。闹到这份上,他们没把弟兄们甩了,自己拔腿走人,就冲着这点,他章方正也不能不敬服。况且方参谋又那么有勇有谋,哪方面也不比他差,逃过这一劫,能拉起一帮弟兄打游击,他真心诚意拥戴方参谋做个司令、队长什么的!

兰尽忠也不赖,关键时候靠得住。细想一下,兰尽忠一直是靠得住的。事变那日,他说打炮营,兰尽忠当即拍了胸脯;眼下打1761团,人家也争着上,说是手下老兵多。其实,兰尽忠手下哪还有多少老兵?二营打得不到三百号人了,他自个儿胳膊上也受了伤。再说,兰尽忠留下来阻击日伪军,掩护弟兄撤退也不轻松,没准比他章方正还险。

都是好弟兄哩……

打通1761团防线是有可能的,上岗子距下岗子不过三里多路,也就是一千六七百米。刚上马鞍山时,他的一营曾在上岗子布防,现在1761团据守的工事还是他带人修起的。还有,他们这一回是不宣而战,就像卸甲甸事变对付吕炮营一样,颇为突然,八成1761团的王八孙子们会措手不及。

方参谋却不像他想得这么美好,出了下岗子村,沿着崎岖山道向上岗子进发时,就对他说:

“章营长,没准我们得把命葬送在1761团手里!我当初真不该让你们一营把工事修得那么牢!”

他听出了方参谋这话中潜含的歉疚,真诚地道:

“这不怪你老弟,咱当初是准备对付鬼子,谁想到会有眼下这一出!”

方参谋拍了拍他的肩头,自我解嘲道:

“也好,就试试你老弟的工事吧!咱攻不上去,算你老弟的工事好,攻上了我还得叫段团长罚你!”

他笑了:

“我真他妈的愿意受罚!”

说话间,一段段山路被抛在身后。身后是平静的,除了零星枪声,听不到更多令人不安的响动,看来敌人新的进攻还没开始。

上面却打响了,不知是哪方先开的火,反正是打响了。他和方参谋来到队伍前面时发现,上岗子的下沿阵地上,几挺机枪在对着他们置身的山道扫射,冲在头里的弟兄已有了伤亡,山道上横着几具弟兄的尸体,活着的弟兄全卧在道旁的山石后面,野草丛中。临时支起的几挺手提轻机枪正对着1761团的下沿阵地乱扫,只一会工夫就压倒了对方的火力,打得那边的国军弟兄根本抬不起头。

他和方参谋趁机率着身后弟兄跳跃前进了一截,待上面的子弹扑过来时,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卧下了。

距下沿阵地已经很近了,阵地上1761团弟兄露出的脸孔都能看清楚。

方参谋叫弟兄们停止射击。弟兄们的枪声一停,山上的枪声也停了。

方参谋显然还想说服1761团的弟兄,他跪在石头后面,露出脑袋对阵地上的弟兄喊:

“1761团的弟兄们我是总司令部作战参谋方向公!请你们赵团长出来说话!”

赵团长没出来,赵团长的声音却传出来了,恍惚是从正对着他们的一座暗堡里传出来的:

“我听到了!我是赵德义,方参谋,上峰的命令我们都要执行!民族危亡之际,我们都要顾全大局,守土抗敌!违抗军令,擅自弃守阵地者军法不容!方参谋,请奉劝新三团的弟兄们赶快回去,组织反攻!韩总司令又拨法币八万元,作阵前赏金!”

方参谋对他恨恨骂了声什么,又不顾一切地站起来喊:

“赵团长,1761团的弟兄们,新三团并未放弃前沿,撤下来的只是伤员,请允许兄弟把他们送往后方!弟兄们,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打仗,大家都有受伤的时候!送走伤员,我方向公保证新三团的弟兄和你们一起战至最后一人,最后一息!”

方参谋在说假话。

方参谋关于伤员的假话显然起了作用,阵地上1761团的弟兄们骚动起来,许多士兵大胆地探出脑袋认真听。

方参谋又说:

“弟兄们,我们守土抗敌的目的是一致的,责任是一样沉重的!新三团垮掉,你们就要正面受敌,你们难道不愿多几个弟兄和你们并肩作战么?你们难道忍心用打鬼子的子弹去打自己受伤的弟兄吗?23路军没有消灭伤兵这一说!韩总司令爱兵是人所共知的,弟兄们,收起你们的枪吧!让……”

这时,暗堡里的机枪开火了,方参谋没把后面的话说完,就被一阵稠密的子弹扫倒了,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来得及说,便栽倒在他身边。

这太突然了,章方正根本没想到方参谋会中弹,更没想到方参谋会死。方参谋倒下的当儿,他跃身上前,将方参谋搂住了,搂住方参谋后,才感到手上,脸上粘着什么热乎乎的东西,才发现方参谋的上半身几乎被扑来的机枪子弹打成了筛子。

这个被23路军总司令部派到新三团来的不到二十五岁的年轻少校参谋,没死在鬼子的枪弹下,却倒在了同属于23路军的1761团枪口下。

热血涌上脑门,章方正一下子失去了理智,转身夺过一挺手提机枪,疯狂地对着1761团的暗堡扫射,边扫,边向暗堡前猛冲,他要亲手干掉那个赵团长,把这小子的肚皮也打成筛子,为方参谋复仇,也为新三团倒下的弟兄们复仇。

眼前一片迷潆的血色,暗堡,工事和山上的景物,全在血色中时隐时现。枪“哒哒”响着,在手中沉沉地颤着,弹壳不断地迸出,枪筒里吐出的弹头打得山石白烟直冒。他狂暴地呀呀叫着,四处寻找他的目标,完全忘记了自己置身何处。

泻下一片弹雨,他的寻找和攻击一并失败了,几粒同样来自1761团的子弹,击中了他壮健的身躯。他不由自主地倒了,倒在一片野草丛中,倒下时还搂着他的机枪。食指最后动了一下,枪膛里一串子弹飞向空中,他满是鲜血的脑袋歪到了一旁。

临死前,他极不甘心地骂了一句:

“日他娘!”

十六

兰尽忠在望远镜里看到,两个挑着白布褂子的人,一边喊着什么,一边向前沿阵地走。两个人都是老百姓装束,一个穿着长袍马褂,头上扣着瓜皮帽;一个上身穿着对襟黑袄,下身穿着军裤,面孔似乎都很熟,可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待二人走近了,三营二连代连长欧阳贵认了出来,说是这两小子原来都是二连的,一个叫别跃杰,原是二连连长,一个叫范义芝,原是二连连副,都在开战前当了逃兵。

兰尽忠这才想了起来,不错,是这两个人!他们原来都在独眼营长侯顺心手下,那别跃杰开过大发货栈,范义芝做过国小校长,他们从鬼子那边过来干啥?做说客么?妈的,怪不得半天没进攻。

也幸亏没攻,如果攻了,只怕现刻儿就没啥新三团了。山上1761团的防线无法突破,鬼子的进攻再挡不住,在山上山下的两面夹击下新三团非完蛋不可。

眼下还不错,虽说退路没有打通,方参谋、章方正和一营百十个弟兄又倒在了1761团的枪口下,但全团残留的兵力又集中到前沿了,弟兄们至少还可以最后挣一下。段仁义还是有点军事常识的,离开了方参谋也还没办太蠢的事。

段仁义就在他身边,别跃杰和范义芝的面孔段仁义也认出来了。段仁义的脸色很难看,攥着六轮枪的手直抖。

“他们上来干啥?”

“想必是劝降吧?人家现在代表日本皇军了!”

代表日本皇军的别跃杰、范义芝真他妈是熊包一对,一进前沿战壕就跪下了,见了任何弟兄都叩头,还痛哭流涕说,他们不愿来,是被鬼子汉奸硬逼来的,和他们一起逃走的小传令兵不愿来就被鬼子们用刺刀开了膛,血糊淋的肠子挂了一树。

段仁义根本不为他们的哭诉所动,只问他们来干什么?他们爬到段仁义面前,把一封劝降信交给了段仁义。

劝降信是日军旅团长山本三郎和和平建国军杨华波联名写给段仁义、方参谋的。

信中说:

“皇军和和平建国军对贵部官兵之顽强抵抗深表钦佩,但这种抵抗却无意义。其一,皇军和和平建国军以其优势兵力和精良火器,突破阻隔仅是时间问题。其二,23路军主力部队并未参战,河东防线为377师主动弃守,贵部实则已被牺牲,固守下去则注定牺牲殆尽。因此,皇军和和平建国军建议:甲、新三团归顺汪主席,改编为和平建国军。乙、如暂不归顺,可主动放弃阵地,撤出战区,皇军和和平建国军保证所有官兵之生命安全。撤出途径有二:A。由陆路撤出,皇军和和平建国军将在山下阵地让出通道。B。从水路撤出,皇军和和平建国军将备船供其部官兵作东渡洗马河之用。”

山本三郎和杨华波限令段仁义、方参谋在两小时内答复。

段仁义看完,又把信转给他和黾副官看,侯顺心和霍杰克奉命赶来后,段仁义让他们俩也看看。

劝降书在众弟兄手里转了一圈后,又回到段仁义手里,段仁义令欧阳贵把别跃杰、范义芝押走,而后问大伙儿:

“你们看咋办?”

谁也不吭声,大伙儿都盯着段仁义的脸孔看,方参谋不在了,新三团这回真正是段团长当家了。

段仁义显然不想当这个家一,或者说不愿当这个家,见弟兄们都不做声,又缓缓转过半个身子问侯副官:

“侯老弟,你看咋办?”

侯副官叹了口气:

“信上说得都是实话!有些情况比他们知道得还严重!诸位都清楚,我们不仅仅是被牺牲了,而是被出卖了!”

侯顺心睁着火辣辣的独眼道:

“既然上面卖咱,咱也他妈把上面卖掉!这仗咱也不打了,咱一不做,二不休,干脆……”

“干脆当汉奸?”

团副霍杰克打断了侯顺心的话头,激动地说:

“姐夫,当初我到卸甲甸来投奔你的决死队,可不是为了向鬼子投降!谁要这么干,我霍杰克就和他拼!韩培戈欠咱们的账咱们要算,民族大义咱们也要顾!一个抗日军人没这骨气,国家还有希望么?”

兰尽忠认为霍杰克的话有道理。不管咋说,弟兄们还是中国人,中国人家里的账是一码事,和日本人的账又是一码事。他这个当年汤军团机枪连长,参加过多少次对日作战的老弟兄,不能在这马鞍山前戴上汉奸帽子,留下一世骂名。

他接着霍杰克的话道:

“霍老弟说得对,我们不能降,也不能撤!撤就是降!两军对垒,哪有从敌军阵地上撤下来的事?老子从未听说过!我们要撤也只能从我方1761团的阵地上撤!”

黾副官说:

“对!我们还要警惕鬼子的鬼把戏。我们自己的总司令都会耍我们,谁又能保证鬼子不耍我们?如果撤退途中鬼子对我开火,我们不管是在河中还是在陆路,都只有挨打!战争中什么事都会发生!”

霍杰克热烈地道:

“我看,干脆把别跃杰、范义芝毙了,绝了鬼子们的妄想!我们纵然全部战死在这片焦土上,也不能让新三团的团旗蒙上耻辱!”

段仁义偏摇起了头:

“诸位再想想,再面对现实好好想想:我们能不能利用鬼子的劝降争取一点时间?哪怕就两小时!如果能挨到今天晚上,我们有无可能避开1761团正面阵地,从山顶两侧悄悄通过1761团防区?”

真他妈见鬼!段仁义没了方参谋作依靠,脑袋竟变得灵活起来。段仁义的设想是完全可能的,既能保住弟兄们安全撤出,又能避免做汉奸的耻辱。

兰尽忠当即表示赞同。黾副官、霍杰克和侯顺心也没有意见,事情就这么决定了:暂且留下别跃杰、范义芝的狗命,让他们回去向鬼子传话,新三团可考虑撤出,欲走水路,请鬼子备船。他们估计,鬼子们要拿出十几二十条船,没三五个小时绝无可能。

不料,别跃杰、范义芝下山后不到两小时,鬼子竟把船备好了。他用望远镜看到,十几只空船被鬼子们推了上来,每条船上蹲着个汉奸兵。

别跃杰、范义芝又上来了,说是请弟兄们启程。段仁义二话没说,一人给了他们一枪。头一次杀人,手抖得厉害,别跃杰、范义芝挨了抢却没死,害得他和欧阳贵又一人给他们补了两枪,才把他们最终打发上路。

这已是下午三时左右了。

三时四十分许,鬼子汉奸们见阵地上没动静,又派了个汉奸副官来,汉奸副官一上来,又被毙了。四时二十分,鬼子识破了他们的计谋,放弃了劝降的努力,再次向阵地发起进攻。

有了这段间隙,前沿阵地恢复了较严密的防守,能开枪的伤员也全部进了战壕。战斗进行得不错。他乐观地估计,坚持到太阳落山是有七八成把握的。

却没想到河边那十几条船里竟暗藏着机枪,攻击一开始,船上的机枪就猛烈扫射了,营副周吉利和一连长伍德贵,二连长马大水相继阵亡,对着河边的几十米防线出现缺口。

段仁义急了眼,在激烈的枪声中问他:

“咋……咋办?咋办?”

在机枪的掩护下,至少百十号鬼子汉奸攻上来了,冲在最前面的家伙距阵地的缺口不到四十米。

兰尽忠嘶声大叫,要两翼迅速向缺口处靠拢,同时命令身边的弟兄上刺刀,准备手榴弹。

段仁义不像个团长,倒像个服从命令的士兵。他话音一落,段仁义便从一位阵亡弟兄身旁捡起了一支步枪;笨拙地上了刺刀,往缺口处冲。

缺口附近子弹乱飞一,两翼扑上去的弟兄已有不少倒下了。

他害怕了,不是怕自己中弹身亡,而是怕段仁义在呼啸的枪弹下丧命,段仁义不但是他们的团长,也是他们的县长,他无辜地被拖进新三团,被拖进这场血战,己使他们深含愧疚了,若是段团长再死在他身边,他将何颜以对卸甲甸一县七万多民众!

他大喝一声:

“危险,段县长!”

是的,那最危险的关头,他是喊他县长。他本身就是县长,是个很不错的县长。没有这个县长,只怕卸甲甸早在三个月前就被韩培戈的大炮轰平了!

他喊着,扑了过去,在十几米开外一截被崩塌了的焦土上,追上了段仁义,并在一排子弹击中段仁义之前,将他压到了自己的身下。他自己却中了弹,身体一下子软了,瘫了。他挣扎着想抬起头,可眼前一黑,在烟尘飞扬的嚣叫中,走进了一片死寂的天地。

那片天地是宁静的,没有战争,没有炮火……

十七

在后来残余的岁月中,段仁义再也忘不了马鞍山阻击战的最后一个夜晚。那个夜晚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像整个世界那么沉重,使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没能从那个夜晚走出,都没能卸掉那个夜晚压到他身上的重负。

那个夜晚下着毛毛细雨,悄无声息,缠缠绵绵。没有雷鸣,没有闪电,甚至没有风,尸体狼藉的山野上寂静得吓人。举首对空,是湿漉漉的黑暗,垂首看地,也是湿漉漉的黑暗,仿佛世界的末日。在末日的气氛中,他和他率属的二百余名衣衫槛褛的新三团的幸存者们默然肃立着,向这场血战,向在血战中倒下的一千六百名卸甲甸弟兄告别。

夜幕伴着细雨落下来时,敌人的最后一次进攻又被打下去了。对新三团来说,战争结束了,弟兄们将奉他的命令撤离战场,各奔前程。新三团作为一支中国国民革命军的武装力量将不再存在,嗣后的一切后果,都将由他这个团长来承担。

他乐于承担这责任。他的来自卸甲甸的士兵们,在被自己的总司令出卖之前和出卖之后,都是无愧于国家,无愧于民族的。他们在经过短短三个月的操练之后,凭借手中低劣的武器装备,把一场阻击战打到这种地步,是十分了不起的。一千六百余具血肉之躯已证明了卸甲甸民众的忠诚,洗清了那场事变带给他们的耻痛。

想想真不可思议,这帮被迫上阵的根本不能叫做军人的卸甲甸民众,竟然在马鞍山前把一个日军旅团,一个伪军师阻击了整整三十六个小时,并予重创——他估计——倒在阵前的日伪军可能不下千余人,实在是一种战争奇迹。而造成这种奇迹的,不是他这个团长的指挥有方,不是方参谋的军事才干,甚至也不是弟兄们常态下的勇气和力量,而是来自我方和敌方的双重压榨。在无法抗拒的双重压榨中,他们的生命走向了辉煌,爆现出令人炫目的异彩。从这个意义上讲,总司令韩培戈正是这奇迹的制造者。

然而,为这奇迹,卸甲甸人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一千六百人倒下了,永远躺在这片焦土上了。卸甲甸的男人们被一场血战吞噬殆尽。卸甲甸县城成了寡妇城、孤儿城,他这个卸甲甸县长,如何向那成千上万的孤儿寡母交待!她们的儿子,她们的父亲,她们的丈夫,她们的兄弟,是他带出去的呀!是他以国家的名义、民族的名义带出去的呀!现在他们都去了,有的死在鬼子的炮火中,有的死在自己人的枪口下,他如何向她们说呢?说他们被出卖了?说他也糊里糊涂上了当!他是他们的县长!她们信任他,把自己的儿子、丈夫、兄弟交给他,他却带着他们上当!早知如此,当初倒不如据守城垣和377师围城队伍一战到底,如此,卸甲甸父老姐妹们的怨恨将不会集中到他身上。

这幸存下来的二百多号弟兄必须走,他却不能走。他过去是卸甲甸的县长,现在是新三团的团长,他要负责任。既要代表国家民族对他的士兵,对卸甲甸民众负责任;又要代表他的士兵,代表卸甲甸民众对国家民族负责。在一千六百多号弟兄倒在这儿的时候,他没有任何理由以幸存者的身份回去。

新三团在向战争告别,他也在向幸存的弟兄们告别。那面打了三个月,并在下岗子村里被炮火烧掉了一角的团旗,在他怀里揣着。他站在下岗子村头的废墟上,泪眼矇眬看着幸存的卸甲甸男人们。

天太黑,弟兄们的脸孔看不清。他却想好好再看看这些弟兄们,便令团副霍杰克点火把。霍杰克怕点起火把会引来鬼子的炮火。他淡淡地说,不管这么多了,反正马上要撤了,就是鬼子打几炮,也没啥了不得,他们开炮,正好给咱送行!

十几支火把点着了,弟兄们的脸孔变得真切起来。

他看到了三营长侯独眼。

这个当初肇事的祸首依着磨房前炸塌了半截的青石墙立着,扁平的脸孔上毫无表情,似乎对生死已麻木了。这老兄运气好,和他一起肇事的章方正死于1761团的阻击,兰尽忠死于鬼子进攻的枪弹,他却安然活着。

当然,侯独眼该活,就是兰尽忠也该活,没有这两位营长的最后坚持,入夜前的最后一次进攻很难打退。况且,兰尽忠又救了他的命。他觉着,侯独眼和面前的弟兄们活下去。就等于他活了下去——马鞍山阻击战把他和他们的生命融为一体了。

侯独眼身边是欧阳贵。这个铁匠弟兄三个两个阵亡,只剩下了他。他是被绑进新三团的,绑他的是保长丁汉君。他记得那日写花名册时,欧阳贵还把桌子踢翻了,方参谋差点没毙他。后来听说欧阳贵老和丁保长闹个不休,至少揍过丁保长三回。如今,血战的炮火也把他们打到一起了,欧阳贵一只胳膊上缠着绷带,另一只强壮的胳膊还架着同样受伤的丁保长。

丁保长冤枉。事变那夜,他连大门也没出,编建新三团的头一天,还卖力地帮他抓丁,最后自己也进去了,叫他当连长,他还不干,结果以保长的身份做了三个月大头兵。眼下,他的腰、腿部受了伤,看样子怕是难以走出战场了。

目光下移,在一棵连根炸翻的槐树旁,又看到了足蹬皮靴的刘破烂。刘破烂歪戴着帽子,肩头上背着个蓝花布小包袱,不知包袱里掖着什么宝贝。这人的胆量他真佩服,连续三次爬到鬼子汉奸的尸体堆里发洋财,光拖上来的子弹就有几百发。为此,他三次给他发赏,总计怕发了不下千余元的法币。死神对这种不怕死的人偏就没辙,这人居然连根汗毛都没伤。刘破烂只要今夜穿过1761团防线,就是赢家。他可以在未来和平的日子里,在酒足饭饱之后,毫不羞愧地对人们炫耀他的战争故事,和他从死神手里捞回的战争财富。

这也合情合理,就冲着刘破烂的英勇,他也该带着他的财富凯旋而归。

不属于卸甲甸的只有三人,一个是黾副官黾泽明,一个是白洁芬白小姐,另一个是团副霍杰克。

此刻,这三人都站在他身边,霍杰克手里举着火把,黾副官在火把跃动的光亮下抽烟,白洁芬吊着受伤的胳膊,在黾副官身后木然站着。

霍杰克直到现在依然衣帽整齐,从他身上看不到绝望给生命带来的丝毫懈怠。这个年轻大学生活得庄严,凭一腔热血,掷笔从戎,以身许国,自愿跳进了以抗日名义设下的陷阱。知道被出卖后,他依然保持着可贵的理智,从未产生过投降附逆的念头,这真难得。

黾副官是新三团的陪葬者。韩培戈将他和方参谋送来陪葬,可能是因为他们在23路军司令部里就不讨喜欢,不会吹牛拍马。方参谋不说了,这个精明强干的年轻人脾气太大,和新三团的弟兄都冲突不断,和司令部里的人自然免不了顶顶撞撞。可黾副官又为啥被赶到这儿来呢?他脾气可真不错,为人也憨厚,凭啥要落得这种命运?

也许——是的,也许他的想法不对,也许他们都是韩培戈很信得过的人,韩培戈派他们来,不仅仅是让他们陪葬,也还想把新三团的葬礼安排得更隆重一些。韩培戈要靠战争毁掉新三团,又想让新三团的毁灭给自己带来最大的好处。为了这目的,葬送两个年轻参谋、副官的生命又有啥了不起?对一个中将总司令来说,两个年轻下级军官的生命真不如他一条宠狗。

还有白小姐,这群幸存者中惟一的女性,她和温小姐大概是作为整个阴谋的一部分,被韩培戈派到新三团来的。当然,她自己肯定不知道,殉国的温小姐更不会知道。他段仁义也是直到此刻,看到了白小姐火光映照下的俊美面容,才鬼使神差想起这一点的。韩培戈为啥不派两个男报务员来,非要派两个年轻女人来?目的很明确,诱使来自卸甲甸的弟兄上勾,一俟发现非礼之举,立即正法。在白集整训时,三营有个弟兄就因为看温小姐洗澡挨了枪子,开战前,原团副章金奎又倒在白小姐的裙下——虽说章金奎是霍杰克打死的,可他相信,霍杰克不打死章金奎,方参谋还是要毙章金奎的,这是嘲弄他段仁义。他做县长时,不是一再抱怨卸甲甸炮营骚扰地方,奸淫民女么?如今你段团长看看自己的部下吧!你还有什么话说?

他相信韩培戈做得出。事变后,在省城23路军司令部的那一幕给他的印象太深了。韩培戈竟然对着地图上的卸甲甸开枪,竟然当着他和高鸿图老主席的面毙了吕营长,竟然在杀气腾腾地进行了这番表演、后,还能那么自然地请他出面组建新三团!这位将军不但是阴谋家,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还是个道道地地的流氓。

雨慢慢地落,他默默地想,由新三团,由面前这场被出卖的血战,想到了许多深远的问题,他极想在这告别时刻,把他想到的都告诉弟兄们……

然而,这太不实际了。

他长叹了一声,收回了无边的思绪,重又回到严酷的现实面前。现实是,这些浸泡在毛毛细雨中的弟兄们要走出去,绕过1761团的防线,撤到安全地带,而后辗转返回卸甲甸。卸甲甸该卸甲了,他们的仗打完了,他这个前县长,现团长,得最后向弟兄们说点什么。

他把这意思和团副霍杰克说了。

霍杰克把火把向他面前举了举,大声对弟兄们宣布:

“请段团长最后训话!”

他抹去了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嘴张了张,喊了声“弟兄们”,下面却没词了。

他真不知道该向弟兄们讲些什么。

弟兄们用忠诚的目光望着他。

他愣了半晌,以县长的口吻,而不是以团长的口吻讲话了:

“弟兄们,我……我只想告诉你们,咱……咱要回家了!上面说啥咱不管,咱……咱回家!有什么账,让他们找本县长算!本县长拼着碎尸万段也……也要为卸甲甸县城留点种!”

他的话语感动了弟兄们,有人呜呜咽咽地哭。

他手一挥:

“哭啥?咱卸甲甸的弟兄都是好样的!咱……咱在这里打了三十六小时阻击,咱……咱无愧于卸甲甸的父老姐妹!本县长感谢你们!真心诚意地感谢你们!你们给本县长争……争了脸,给咱卸甲甸父老姐妹争了脸,咱……咱卸甲甸百姓世世代代忘不了你们!”

看到黾副官、霍杰克和白小姐,他又说:

“本县长还要感谢殉国的方参谋、温小姐,和咱黾副官、白小姐、霍团副!没有他们,尤……尤其是没有方参谋,咱坚持不到这一刻!方参谋和温小姐是为咱卸甲甸的弟兄死的,咱……咱卸甲甸人要……要永远记着他们!永远……永远把他们当作咱……咱的兄弟姐妹看待!”

白小姐伏在龟副官肩头,呜呜哭出了声。黾副官和霍杰克眼圈也红红的。

他动了感情,声音愈发呜咽了:

“事……事到如今,我也不……不再多说啥了,我本不是个团长,我……我只是个县长,我……我把一千八百号卸甲甸人带……带到这里来,只……只把你们这二百来号人送……送回去,我……我……”

侯独眼大叫:

“段县长,别说了,这不怪你!活着的和死去的弟兄都不怪你!只要今夜走出去,咱们他娘的就和23路军司令部算账!和韩培戈这杂种算账!”

他点点头,整了整军装,正了正军帽,最后一次以新三团团长的身份发布了命令:

“弟兄们,现……现在我宣布,国民革命军陆军第23路军新编第三团立即撤出马鞍山,并于撤退完后自行解散,撤退途中,遇到无论来自何方何部的阻拦,一律予以击溃!”

说毕,他郑重抱起了拳,向漫山遍野站着的弟兄们四下作揖,含泪喃喃道:

“弟兄们保重!保重!”

按照事先的安排,撤退有条不紊地开始了。侯独眼率最后凑起的战斗部队走在最前面,黾副官、欧阳贵带着一帮轻伤员紧随其后,他和霍杰克并十几个重伤员走在最后面。队伍往山上进发时,所有火把全熄了,山野重又陷入黑暗中。

在那个细雨绵绵的黑夜,他已决定向这个不可理喻的世界告别,他既无脸面见江东父老,又无法逃脱抗命撤退必将招来的杀身之祸,除一死别无它途。看着撤退的队伍一段段向山上的上岗子方向跃动,他站在废墟上一动没动,只是在白洁芬小姐从他面前走过时,要白小姐不要哭。不料,白小姐倒越哭越凶,最后还是黾副官硬把她拉走了。

他的六轮手枪那当儿已扣开了空槽,只要他及时地把枪口对准自己的脑门,以后的一切便结束了,他这个县长就和自己统治下的一千六百余名殉国的卸甲甸男性民众,和这片遍布弹坑的山野一起永存了。

偏来了个霍杰克,而且偏在他将枪口对准脑门时来了。他抠动枪机时,霍杰克抓住了他握枪的手,飞出的子弹没击中他的脑门,却擦着胸前的皮肉穿过,击中了他身体另一侧的肺叶和肩膀。

嗣后几分钟,一切都很清楚。能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流血,能嗅到浓郁的血腥味,能听到霍杰克惊慌的呼喊。后来,响起了脚步声,伴着脚步声,许多人来到他身边,有刘破烂和白小姐。他冲着白小姐苦涩地一笑,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湿漉漉的夜晚的湿漉漉的天空,便沉沉睡了过去。睡过去前的最后一瞬间,他以为他死了,按照自己的意愿死定了,遂挺着身子,于心灵和肉体的双重痛苦中,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我也无愧呵!”

十八

对段仁义团长来说,马鞍山阻击战结束在那个湿漉漉的夜晚,而对团副霍杰克来说,战斗又延续了半夜,结束在天亮后的又一个黎明,一个阴沉沉的黎明。

那个黎明对他,就像那个夜晚对段仁义一样,值得用一生的岁月去咀嚼,去回味。在那个夜晚,他阻止了段仁义的自毙,而在几小时后的那个黎明,他却不止一次地想把枪口压在太阳穴上,用一粒子弹击穿自己年轻而骄傲的头颅。段仁义不知道那夜发生的事情,如果知道,也一定会于悲愤中再度把自毙的枪口瞄向脑门。

那夜的撤退是悲惨的,谁也没想到1761团会在山上布雷,更没想到上岗子四周还设置了那么多歼击点。

他们事先做了防范,为保险起见,还在上岗子主阵地下面,把撤退的队伍一分为二。一队由侯顺心营长和黾副官带着,走左边一条山沟,一队由他和欧阳贵带着,走右边山腰。分手时言明,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开火,只要有一边走通,另一边即改道跟上。对新三团最后二百余名幸存者来说,那夜的目的很明确,不是向1761团复仇,而是安全撤出。按他们一厢情愿地设想,有几个小时的时间,又有绵绵细雨和沉沉夜幕的掩护,悄悄撤出战场是完全有把握的。

不料,1761团却要把新三团的弟兄斩尽杀绝,偏在山上两侧山口给新三团的幸存者们掘好最后的墓坑,不但布了雷,还给每个歼击点配置了机枪和美式冲锋枪。两队分手不到半小时,侯营长、黾副官那边就接二连三地响起了爆炸声,继而,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开初,他和欧阳贵还没想到爆炸的是地雷,直到他们这边的弟兄踏响了地雷,并引来了歼灭点的机枪扫射后,他才恍然大悟,一边指挥弟兄们抵抗,一边仓促后退。

身边不断有人倒下,有的是被居高临下的机枪、冲锋枪扫倒的,有的是被地雷炸倒的。他亲眼看见背着小包袱的刘破烂被一团爆响的火光吞掉,小包袱里的一双皮靴,一前一后落到他身边,有一只差点砸着他的腰。他及时卧倒,左膀子上还被崩伤两处,若不是卧倒,只怕连命都要送掉。

那当儿,欧阳贵趴在地上用轻机枪对着山上的火力点扫。欧阳贵一只胳膊原本受了伤,撤退的时候还和另一个弟兄架着丁汉君。打机枪的时候,丁汉君已不见了,守在他身边的是另一个弟兄。他和那个弟兄竟把机枪打得那么好,至少有一阵子压住了山上的火力,使他拖着段仁义爬到了一个凹坑里。

在凹里,他向欧阳贵喊,要欧阳贵退下来,可枪声太响,欧阳贵听不见。他便向他身边爬,还没爬到身边,机枪不响了,他以为他退了,遂再次回到凹坑,拖着段仁义往山下爬。爬了很久,爬到他认为安全的地带再看看,周围除了奄奄一息的段仁义已没人了,——就连欧阳贵也没跟上来。

过了好久,大约总有个把小时,山上两侧山口的枪声稀落了,一个人爬到他面前不远处的山石上滚下来。他以为是欧阳贵,跌跌撞撞扑过去搀扶,可翻过那人的身子才发现,不是欧阳贵,却是跟黾副官、侯营长那队撤的白洁芬白小姐。白小姐受了伤,胸前湿漉漉的,手上、脖子上满是血迹。他翻过她身子时,她已不行了。

神智还是清醒的,她认识他,用漂亮的大眼睛望着他,轻声说:

“都……都死了!黾……黾副官、侯营长都……都死了,谁……谁也没走……走出去!”

他呆了,泪水从眼窝里溢出,在被烟火熏黑了的面颊上缓缓流,流到了白小姐苍白的脸上。白小姐的脸是看得清的,那时,黎明已悄悄逼近,天色朦胧发亮了。

白小姐笑了笑,笑得很好看,碎玉般的牙齿在他面前一闪,又说:

“霍……霍团副,你……你真傻,还……还写团歌哩,‘马鞍山前飘扬着我……我们的战旗,炮……炮火硝烟弥……弥漫了我……我们的阵地……’,咱……咱值……值么?”

他没想到白小姐会在这时候提起他的团歌,而且,竞把团歌第一段的前两句完整无缺地背下来。

他动情地摇撼着白小姐的身体说——既对白小姐说,又是对自己说:

“咱值!值!咱这仗不是替23路军打的,不是替韩培戈打的!是替国家民族打的!是替我四亿五千万同胞打的!白小姐,后世会记住我们的忠诚,也……也会记住他们的背叛!”

白小姐眼中聚满了泪:

“也……也许吧!我……我也……也和你一样想,也……也和你一样傻,那首团……团歌我也记……记下了,在……在这……这……”

她将他的手无力地抓住,放在自己湿漉漉的胸前,示意着什么。

手压到了她的胸脯上,温腥的血沾到手上,他才想起她还在流血的伤口,没去理会她的示意,便解开了她军衣、衬衣的纽扣,看到了一只血肉模糊、艳红艳红的乳房。

那只糊满鲜血的乳房,他再也不会忘记。战争对美的摧残,在那一瞬间使他动魄心惊。他曾在用驳壳枪对着前团副章金奎时,无意中瞥见过那乳房,并由此而生出了许多美丽的幻想,如今,幻想在严酷的真实面前破灭了,被枪弹毁灭了的美好,使他看透了战争的全部罪恶。

当时没顾得上想这么多,严峻的遐想是在日后不断回忆起那血淋淋的乳房时随之产生的。当时,他只想救人,从死亡线上救回这个不该死的少尉报务员。他扯下自己的衣襟,笨拙而又小心地给她包扎伤口,可没包扎完,白小姐已咽了气。

他伏在白小姐的尸体上放肆地哭了起来。直到那一刻,他才弄明白,原来他是爱她的。那爱,在他用枪口对着章金奎时就不知不觉萌生了。

然而,萌生的爱情刚刚发现时便随着被爱者的死亡而死亡了。如果他能侥幸活下去,联系他和她的除了关于新三团,关于这场阻击战,关于那首团歌的回忆,再没有其他任何东西了。

想起了那首团歌。

他木然地跪在她身边,从她胸前军衣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电文纸,电文纸上浸满了血,纸上的歌词大都看不清了。他却透过鲜红的热血,分明看清了上面的字,那是他写的歌,新三团团歌。

想象中的歌声在耳边回荡:

马鞍山前飘扬着我们的战旗,

炮火硝烟弥漫了我们的阵地,

为了民族的解放,

弟兄们英勇杭敌,

不怕流血,

何惧捐躯,

新三团无愧于历史的记忆……

在想象的歌声中,他重新回到段仁义身边,偎依着他的团长,等待着那个必然要来临的黎明——血战后的第三个黎明,并在那无望的等待中,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时发现,他和段仁义置身的地方距下岗子村不到百余米,距前沿阵地也不过六七百米。下岗子村被炮火轰平了,周围的树木也大都被崩断、掀翻了,前沿阵地上的景象举目可见。

那是一幅惨痛的图画,视线所及的半面山坡上铺满了鬼子、汉奸和弟兄们的尸体。昨夜最后的战斗是惨烈的,弟兄们和冲上来的鬼子汉奸拼上了刺刀。肉搏的痕迹处处可见,战壕前许多弟兄临死还握着刺刀,有的弟兄是和鬼子撕扯着死去的。他还亲眼看到,二营一连的一个弟兄,身上捆着五颗手榴弹,和冲上来的鬼子同归于尽……

在那个黎明,英勇也变成了痛苦的记忆。新三团不存在了,被鬼子、汉奸和自己的友军合伙吃掉了,新三团关于战争的全部历史仅为马鞍山前这绝望的一战,既短暂又悲壮。

这时想到了死。山坡上弟兄们安详的睡姿,那么强烈地诱惑着他,死去的白小姐那么执迷地召唤着他——他认定白小姐在召唤他,白小姐的面孔老在他面前晃。他觉着,在敌人进攻前的黎明悄然死去是有充分理由的。新三团的弟兄们都死了,他不该再苟且着活下去,他弱小而孤寂的心承受不了那活下去的沉重负荷。

况且,他不是死在退却途中,是死在自己的阵地上,没人知道他是自杀。他给段仁义一枪,再给自己一枪,阵前殉国的全部庄严便实现了。

想到了自己的阵地,和庄严的殉国,他觉着可以死得从容一些。要真正走到自己的阵地上,走到倒卧着无数弟兄尸体的战壕里去死。白小姐说他傻,可他不傻,他活要活得像个样,死也死得像个样。他是在前沿战壕里殉国的,他的死也将化作对韩培戈最后的谴责。

拖着段仁义,一点点向前沿阵地挪时,鬼子新一天的进攻又开始了,炮火又扑到山前。迸飞的焦土,弥漫的硝烟,使那个原本阴暗的黎明变得更加阴暗。

他不怕,一点也不怕。他想,只要鬼子的炮火不把他的躯体连同他的生命一起轰倒,他就要在死前和鬼子开个玩笑,把段仁义怀里那面新三团的团旗升起来,让鬼子汉奸们好好看看它,也让倒卧在这片焦土上的弟兄好好看看它。

想象中的歌声又响了起来:

马鞍山前飘扬着我们的战旗,

炮火硝烟弥漫了我们的阵地……

然而,没挪到战壕前,他就倒下了,倒在一个弟兄炸飞了脑袋的躯体旁。三天后在医院醒来才知道,他是被炮火轰倒的,他瘦小的躯体在倒下的一瞬间竟钻进六块弹片。

他的黎明因那六块弹片造成的昏迷而戛然中止。

同类推荐
  • 航母:十万火急!

    航母:十万火急!

    航母专家瓦西里神秘死亡 ,他的研究成果不知何去。各方谍报机构特工高手云集而来;危言听的梅花党梅花纷沓。北京东城的一座诡异小院,杀机四伏,险象环生,弥漫着阴谋与爱情。
  • 丑女无敌(第1季)

    丑女无敌(第1季)

    毕业于重点大学金融专业的女研究生林无敌,因为相貌的问题,屡次求职受挫。但家庭经济的困难让她不得不愈挫愈勇,直到国内著名的广告公司“概念”给她打来了面试的电话。不过这次同无敌竞争总裁秘书职位的是美丽性感的留学生裴娜,她还有另外一重身份——概念公司制作总监李安茜的闺中密友,面对这样的对手,无敌哪里还有胜算。人算不如天算。当新总裁费德南得知未婚妻准备在身边安插一个眼线时,马上提高了警惕,同时录用裴娜和林无敌担任自己的秘书。不过,只要谁在实习期内出了任何问题,马上走人。尽管麻烦不断,处境艰难,丑女孩林无敌还是凭借着一颗善良的心,和她始终坚持的勇气,帮助英俊潇洒的费德南拆东墙补西墙,过五关斩六将。
  • 北方城郭

    北方城郭

    《北方城郭》是柳建伟潜心十余年创作的长篇处女作,是中国多年以来深得批判现实主义真传的长篇之一,1997年一出版,受到评论界高度关注,与《尘埃落定》一起被誉为“年度长篇小说的双璧和压卷之作”。作家以恢宏的气度、过人的胆魄、批判性的姿态和攻坚的责任感,直面当下纷繁复杂的中国现实。小说以追查一笔赈灾款和一个命案的真相为线索,塑造了一个包括官员、暴发户、记者、艺术家、演员、教师、农民、手工业者、娼妓、小偷、赌徒、囚犯等三级九流的庞大人物形象群,深刻地剖析了中国40余年来,从政治、经济到文化,从都市、城镇到乡村等诸多方面和层面在社会转型期的复杂的生活和精神世界。
  • 连环美人

    连环美人

    别分析,别推理,别让自己沉迷进去,挑战你的心理承受极限,为你逐一揭开孽缘宿命的残酷真相。实力派情感悬疑作家花想容,带您进入一个完全不同的时空。让您不到最后一秒,都无法摆脱紧张、惊悚与迷雾重重。
  • 开辟

    开辟

    1948年春,我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攻克了鄂北军事、屯粮重镇康阳城后,根据党中央在新解放区的地区“建立政权、巩固政权”的重要指示,抽出部分骨干和随部队南下的老解放区工作队以及当地的党组织与游击队,组建了康阳县人民政府,开展了与国民党残部、土匪和恶霸地址的不同形式的斗争。书中所描述的人物和故事情节,以真实的人物为原型,真实的历史为依据,从一个侧面描写解放战争时期所发生的重大时间,是一部记录中国革命史的好小说。
热门推荐
  • 变革的路径与变革者的勇气

    变革的路径与变革者的勇气

    本书记录了2000~2002年中国证券市场那一段冲突与矛盾交织的历程,特别是2001年9月到2002年11月对每周证券市场的变动做了重点评述。内容涉及证券市场发展的阶段、上市公司质量等诸多方面。
  • 繁华落叶,我只宠你

    繁华落叶,我只宠你

    因为我是一个喜欢宠的人,所以这部作品主打是宠,我也不知道后面会不会有虐,写一点算一点。如果我有写的不好的地方,还请大家多多包涵!对了,不要问我为什么没有封面,因为实在是太难弄了,什么格式,什么像素,我试了N遍也没用,然后我就原地自爆了
  • 青春悲葬花

    青春悲葬花

    她,永远的她。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的,我会守护你,直到我生命的结束......
  • 福妻驾到

    福妻驾到

    现代饭店彪悍老板娘魂穿古代。不分是非的极品婆婆?三年未归生死不明的丈夫?心狠手辣的阴毒亲戚?贪婪而好色的地主老财?吃上顿没下顿的贫困宭境?不怕不怕,神仙相助,一技在手,天下我有!且看现代张悦娘,如何身带福气玩转古代,开面馆、收小弟、左纳财富,右傍美男,共绘幸福生活大好蓝图!!!!快本新书《天媒地聘》已经上架开始销售,只要3.99元即可将整本书抱回家,你还等什么哪,赶紧点击下面的直通车,享受乐乐精心为您准备的美食盛宴吧!)
  • 校园里的潜规则

    校园里的潜规则

    大学之事众说纷纭,不经历其中,便不知其事。外表光鲜,内心腐败。无后台不做事,一做事肯动员后台。生性木讷,为人正直,不爱权势,不贪钱利。大学的学习氛围已经消失,求包养,求同居之类的词语不断出现,做事的时候还存在些猫腻,一起来看看小事中的猫腻吧
  • 异世绝帝

    异世绝帝

    万古苍穹,破殇成军;阡陌红尘,繁花似锦!域玄大陆,强者于王势的争锋!看似废材三少爷崛起称霸,实则是一个来自异世的“少年”,狂拽酷炫吊炸天,女扮男装,独傲江湖。南氏家族直系“废材三少爷”,因为这个异世杀手的到来彻底改变!看世间万事,品人情冷暖;少年的落寞,乃前世杀手生涯所赐;少年的天赋,乃前世艰苦历练所得!一场强者与强者之间的竞争,一代圣帝天才的成长,现在展开……
  • 天师狂徒

    天师狂徒

    一曲镇魂,演绎人生百态,一段过往,勾起百世轮回。万世浮沉,谁主永恒,纵观人世,不过轻舟一叶。往生路,百鬼行,地府阴曹终不见。红尘毒,争纷飞,一念一世始沉沦。踏尽凡世,走遍万千,悲渡苦海,终始梦成空!
  • 深情不及

    深情不及

    若真有分离那日,你我约定若尚可做数……君莫挂我走江湖,只愿一萧一剑,踏遍天涯路;愿君身边之人是你的良人,唯我,孑然一身……
  • 一世缠:妖媚皇子我来了

    一世缠:妖媚皇子我来了

    N个世纪以来,一直存在着一个古老的家族——穿越世家。他们的势力非常大,不可撼动,并且拥有着可以穿越时空,回到古代的神秘魔法,她,妘靥媱,穿越世家唯一一个女性,却偏偏爱上了小说里的他!寻爱之旅,遥遥无期……阴冷无情的他会不会被热情的她打动呢?“下次……可不可以换你褪去一身骄傲,喜欢我到疯掉……”
  • 查理九世之无奈的友情

    查理九世之无奈的友情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的友情那么脆弱,这件事又不是我的错,你们为何要怪在我身上,既然你们不相信我,那就下地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