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中原老牌帝国之一的齐国,自齐桓公以来,渐渐没落,退出中原争霸序列。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齐国虽然一蹶不振,但帝国的架子还在,不时有一两个有为之君冒出来,试图再续光辉岁月。
齐顷公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齐顷公是齐国第一代霸主齐桓公的后代,姓姜,吕氏,名无野。齐顷公登上历史舞台时,晋国在邲之战中惨败,处于下风,这样,一直被晋国势力所压制的齐国就有了喘息的机会。开始,晋国对齐国采取拉拢的办法,可惜,齐国人不吃这一套。拉不过来,那就打吧。公元前591年,晋国联合卫国攻打齐国,强迫齐国与之结盟。但仅仅过了两年,齐国就背叛盟约,联合晋国的老对头楚国,进攻晋国的盟国鲁国,还打败了前来增援的卫国。
齐顷公敢于跟中原盟主晋国叫板,固然跟晋国实力减弱有关,但更重要的原因还是齐国经过多年的休养生息,腰板直了,说话也敢大声了。
齐顷公是个很有个人魅力的国君。他将国事处理得井井有条,而且行军打仗勇猛过人,对待下属极有义气。比如,在攻打鲁国时,他的宠臣卢蒲被鲁国人活捉。齐顷公向鲁国人求情,如果对方愿意放了卢蒲,他发誓收兵回国,绝不再次攻击。
鲁国守军不买他的账,杀掉卢蒲,还把尸首摆在城墙上展览。这彻底惹火了齐顷公,他亲自擂鼓进攻,三天就把该城攻陷了。
齐顷公还非常有孝心,为了获得母亲展颜一笑,亲自导演了一场恶作剧。不过,其代价也很沉重:引发了一场战争,并且为此割地求和。
怎么回事呢?
话说面对蠢蠢欲动的齐国,晋国感到分外不安。为了安抚他们,从而使得自己可以安下心来对付楚国人,晋国决定派使者去调和与齐国之间的矛盾。派谁呢?晋景公派了当时任中军佐的郤克前去。邰克走到半路,碰到另外两个前去齐国的使者,鲁国使者季文子和卫国使者孙林父,于是他们就结伴而行。
齐顷公是一个颇有幽默感的人,他在接见三位使者的时候就觉得其中大有笑料可以挖掘。因为这三位使者身体都有缺陷:郤克背部微驼,季文子脚上有疾,走路一瘸一拐,而孙林父瞎了一只眼睛。他回家跟母亲说起这件事,还说要策划一个笑话来看看。他母亲同意了。第二天,齐顷公摆设家宴招待三位使者。当三位使者浩浩荡荡地进入齐顷公家里时,极具喜剧感的一幕发生了:一个驼背侍从领着郤克,一个瘸子领着季文子,一个瞎子领着孙林父……太后和侍女们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三位使者直到此时,才明白自己被“整蛊”了。
春秋时期,人们对代表一国形象、互通往来的外交使臣是非常尊重的。第一次“弭兵之盟”后,楚国人为了表示对晋国使者郤至的尊重,在国宴时播放迎接国君的音乐。像齐顷公这样公然侮辱使者的行为,是绝无仅有的。
郤克把这次受辱视为奇耻大辱。他出来后对助手栾京庐说:“此仇不报,我这辈子都不过黄河!”他把栾京庐留在齐国处理外交事宜,自己提前回国了。
从此,郤克把报复齐国当作生平的唯一大事来做。
当时郤克还不是晋国执政官,他屡次向晋景公提出要攻打齐国,都被否决了。晋景公说:“爱卿,我们在下一盘很大很大的棋,你先忍耐一下如何?”
郤克哪里忍耐得了?以前他行事谨慎,决策英明,现在呢,完全被仇恨占据了头脑,做事不按常理出牌,做出了不少糊涂事,给晋国制造了紧张气氛,一时人心惶惶。执政官士会对这一切都了如指掌,他决定提前退休,让郤克执掌权力,让他的怒火有发泄的渠道,这样对晋国和郤克或许都是好事。
公元前589年,晋景公决定攻齐,郤克任中军主帅。他终于有机会一雪前耻了。这一次军事行动,晋国六卿将佐出动一半,晋军主力也出动一半,加上狄、鲁、卫联军,大有志在必得之势。
年轻气盛的齐顷公当然也不甘示弱。他亲自率领齐国大军迎战,双方在鞍地(今济南西北)列阵决战。齐顷公仗着主场作战,想一鼓作气地干掉晋军。他吩咐士兵们不要吃早饭,“余姑剪灭此而朝食。”“灭此朝食”,新的成语诞生了。为表示勇敢,齐顷公还下令马不披甲。从这两件事可以看出,他确实有些轻敌了。
于是齐顷公率领这样一支饿着肚子、没有盔甲保护的军队冲入晋军。第一个回合,英勇的齐军占据了上风,在激战中,晋军主帅郤克受了箭伤,鲜血流得车上到处都是。但他怀着复仇之心,继续指挥作战。
在郤克大无畏精神的鼓励下,晋军士气大振,个个奋勇冲锋,很快就扭转了局势。齐顷公一见不妙,赶紧开溜。
晋军乘胜追击。据载,齐顷公被追得“三周华不注”,围绕华不注山转了足足三圈,狼狈不堪,还差点做了俘虏。
在追赶齐军的时候,晋军司马韩厥的二号战车冲在最前面。按照晋国车队的编制,战车的指挥者居左。但韩厥头天晚上做梦,他已经过世的老爸提醒他,“且辟左右”,左右都站不得,所以他“临时”站到了中间位置。齐顷公见二号战车冲了过来,站在左边的“指挥官”不像指挥官的派头,中间的“御者(车夫)”却器宇轩昂,一时犹豫不决。这时他副手也看出了端倪,说:“射其御者,君子也。”
齐顷公说:“知道他是君子还射他,这不符合礼法。”
齐顷公弯弓射箭,第一箭射死车左,第二箭射死车右,单单留下“君子”舍不得下手。这就给了韩厥可乘之机。恰逢齐顷公的马匹被路旁树枝挂了一下,就被韩厥追赶上来。齐顷公战车上的车右逄丑父急中生智,跟齐顷公交换了位置(齐国战车编制与晋国略有不同,是指挥官站中间)。韩厥误以为逄丑父就是齐顷公,就兴高采烈地把他俘虏回去了。
齐顷公记忆力不错,第二年,作为战败者的他到晋国去参拜晋景公,看到韩厥后一愣,直勾勾地盯住他。韩厥问:“您认识我吗?”
齐顷公说:“认识,只不过衣服换了。”
韩厥举杯对齐顷公说:“当初我冒死追赶您,是为了今天两国君王在此欢聚一堂啊。”
当然,到现在韩厥都不知道,他这条小命,是齐顷公手下留情才得以保全的。
齐顷公突出包围后,并没有逃跑。因为逄丑父代替他做了晋军俘虏,丢下他不管,这不符合他的价值观。于是他亲率齐军,饿着肚皮,再次冲向联军。最后杀了个三进三出,直到晋军释放了逄丑父,这才罢休。或许是齐顷公的威望太高,在他冲入重围时,齐军都拼死保护他。甚至连狄人和卫国士兵也被他的人格力量所折服,不但不加害,反而举起盾牌保护他。
当我重温这个故事时,心里也涌起对齐顷公的敬意。即使放在现代,齐顷公也是一个值得学习的好领导啊。
齐顷公打了败仗。俗话说成王败寇,可齐顷公毫无打败仗之后的气馁和挫败感。他回到齐国,进关的时候对守关将士说:“不好意思哈,我打了败仗;兄弟们你们要加油干啊。”
似乎齐国人也没有那种失利后的耻辱感,跟他们的国君一样充满自信和乐观。
齐顷公在路上碰到一位齐国女子,该女子与齐顷公有过一段问答,被《左传》详细记载了下来。
问:“您没事儿吧?”
答:“没事儿”。
“司徒没事儿吧?”
“也没事儿。”
“大家都没事儿,我没啥可以担心的了。”
这番对话说明齐国人对齐顷公依然满怀信心,相信就算吃了一次两次败仗,齐国依然有振兴的希望。
齐顷公没有辜负齐国人的期望。在那场战争之后,他“薄赋敛,振孤问疾,虚积聚以救民,民亦大悦。厚礼诸侯。竞顷公卒,百姓附,诸侯不犯。”让齐国很快就恢复了元气,重新屹立在中原。
这是后话。打了败仗,面临的第一个问题是和谈。
鞍地之战的起因是郤克等三位使者在齐国受辱,现在,联军打了胜仗,提出要以齐顷公的母亲作为人质。这种要求,齐顷公当然不能答应。齐国派出去谈判的代表相当有血性,他对晋国谈判代表说:“不可!请一战,一战不克,请再,再不克,请三,三不克,请四,四不克,请五,五不克,举国而授!”
在原则问题上决不妥协,这也是齐顷公的一大陛格特征。
在齐国如此强硬的态度下,晋国人只好放弃了这项要求,转而提出另一项要求。要齐国把境内的垄亩全改为东西走向——“尽东其亩”。
齐国代表依然不干,为什么呢?因为这样一来,晋国的战车就可以随时开进齐国。这种要求完全就没把齐国当作一个国家,也不符合古制,“如果你们一定要这样做,我们的国君指示了,奉陪你们血战到底。”
听这口气,好像齐国倒是胜利者。
最终,邰克听从了鲁国使者季文子、卫国使者孙林父的劝告,盘算到自己的大仇已报,没必要把两国的关系搞得那么尴尬,因此就撤销了这两条要求,最后只让齐国人退还从鲁国那儿抢夺的土地。双方再次结盟,从此,两国二十多年没有发生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