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领导总算命大,到底没倒在手术台上。但是,手术却并不成功,癌细胞已全面转移。医疗小组的专家们悄悄告诉裴一弘,靠药物维持,患者最多还能支撑三个月左右。看着浑身插满管子的老书记,裴一弘强做笑脸,背转身却不禁潸然泪下。
知道老书记来日无多,裴一弘便想把老书记《汉江二十年改革论文集》早日整理出版,并决定再为老书记做一回秘书,给论文集写个自序。不料,连着几晚都有外事活动,硬是坐不下来。这日下班没事,刚把电脑打开,省委副书记于华北偏又来了电话,说是要过来汇报一个案子,还说案子很敏感,涉及宁川的一位主要领导。
裴一弘马上想到:这个主要领导很可能是宁川市长钱惠人。前几天于华北和他提起过。这真有点麻烦,人家汇报上来了,你不认真对待肯定不行,太认真了只怕也不行,负面影响不会小了。老书记政治经验丰富,上手术台前就和他说了:在宁川升格的敏感时刻,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真真假假,让你很难判断。另外,处理不慎还会影响到他和赵安邦的关系,钱惠人毕竟是赵安邦一手提起来的干部嘛!
因此,于华北来了以后,裴一弘客客气气让于华北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没等于华北开口汇报,自己先笑呵呵说了起来,口气轻松,透着欣赏和赞许,“老于啊,这些年宁川搞得挺不错啊,是全国为数不多的千亿俱乐部成员了,焕章同志临上手术台还一再和我夸宁川呢,咱老书记高度评价宁川干部的开拓创新精神啊!”
于华北脸上挂着惯有的笑容,“是啊,是啊,省委和中央早就有评价嘛!”
裴一弘便又不动声色地说:“所以啊,对宁川干部我们一定要慎重!宁川要在我省未来的经济大发展中发挥更大的作用,要小心有人搞小动作,闹地震啊!”
于华北说:“一弘同志,这我都知道,可宁川市长钱惠人确实有问题哩!”
果然是钱惠人!裴一弘只得正视,“钱惠人现在出事,是不是太敏感了?”
于华北点了点头,“是的,这位同志还是安邦同志的老部下嘛!”
裴一弘手一摆,“哎,老于,怎么开口就是安邦啊?这和安邦有什么关系?!”略一沉吟,问,“这种时候,你说会不会有人做钱惠人什么手脚呢?”
于华北思索着,“这我也在想,可看来不是这个情况!钱惠人的经济问题不是谁举报的,是宁川投资公司腐败案带出来的,对犯罪嫌疑人的审讯笔录我亲自看过!老秦到中央党校学习,我临时兼管纪检工作,这发现了问题,就得汇报嘛!”
裴一弘想了想,问:“哎,这阵子,他们宁川班子团结上没出啥问题吧?”
于华北说:“应该没有吧?钱惠人对王汝成做市委书记有些不服气,但位置一直摆得很正,他们都是安邦建议使用的干部嘛,这时候能不顾大局吗?安邦过去也和我说过,王汝成和钱惠人是最佳搭档,宁川这个班子是团结干事的务实班子!”
裴一弘想想也是,苦苦一笑,“那好,那好,那你把掌握的情况说说吧!”
于华北摊开笔记本,正经汇报起来,“裴书记,省纪委的同志搞清楚了:钱惠人的受贿不是空穴来风,线索比较确凿,是宁川投资公司一位总经理交代的。这位总经理涉嫌贪污挪用公款,已被正式立案审查。据此人交待,二○○一年十月到十二月,他曾按钱惠人的要求,分三次共计打款四十二万元给深圳一家装饰公司,打款名目是项目工程合资,结果,钱一到账,全被一个叫孙萍萍的女人提走了!”
裴一弘不安地看了于华北一眼,“哦?这个孙萍萍把四十二万元都提走了?”
于华北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是,都提走了,所谓合资只是借口罢了!”
裴一弘多少有些疑惑,甚至觉得于华北有些过分,这位资格很老的省委副书记对宁川和宁川干部咋盯得那么紧?这让他不能不存一份戒心,“这么说来,案情也很简单嘛!让有关部门去追那个孙萍萍,讨回那四十二万不就得了?就算款是钱惠人让打的,也不过是桩诈骗案,犯不着这么兴师动众的,也用不着你老兄来抓嘛!”
于华北毫不松口,“一弘同志,事情没这么简单!其一,那位总经理曾向钱惠人行过贿,表面上看被钱惠人拒绝了,可不到半个月,钱惠人却指示他向深圳打款,钱惠人有受贿嫌疑。其二,那个孙萍萍现在下落不明,据她呆过的深圳那家装饰公司老板和员工证实说,孙萍萍是我们汉江人,颇有风韵,是钱惠人的情妇!”
裴一弘一下子警醒了:如果情况真像于华北说的那样,问题可能就严重了!现在的腐败案中总有漂亮女人的影子,被金钱美女打倒的干部何止一个钱惠人!而且,钱惠人这次干得好像还挺高明,腐败形式又与时俱进,发生了变化:明明是受贿,却制造假象搞成了个诈骗,于是,只得表示说:“那就实事求是查一查吧!”
于华北问:“一弘同志,你看是不是先走个程序,上常委会研究一下呢?”
裴一弘迟疑了一下,摇起了头,“现在就上常委会不合适吧?凭这个线索就能对钱惠人立案审查了?证据在哪里?内部掌握一下吧,在党纪和法律许可的范围内调查,让有关部门先找到那个孙萍萍再说吧,我个人意见现在只能当诈骗案办!”
于华北迟疑片刻,“一弘同志,你知道这位投资公司总经理是谁吗?”
裴一弘看着于华北,心里颇为不安,脸面上却尽量保持着平静,“谁啊?”
于华北道:“是白小亮,去世的省总工会副主席白天明同志的儿子!”
裴一弘一怔,“哦?白天明的儿子?白天明同志可是宁川老市委书记啊!”
于华北道:“是的!所以,一弘同志,这个案子比较复杂!安邦对白天明同志的感情在我省干部群众中不是什么秘密,你清楚,我清楚,大家都清楚!本案涉及到安邦的老部下和安邦老领导的儿子,为慎重起见,恐怕还是要上常委会啊!”
裴一弘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问题比他想像的还要严重:赵安邦对白天明的感情不是秘密,于华北和白天明的不和也不是秘密啊!八十年代在文山时,于华北就和白天明发生过严重冲突,曾让白天明第一次中箭落马。嗣后,白天明到宁川做市委书记,大上私营经济,于华北又率领省委调查组敲定了宁川市委四大罪状,把白天明搞到总工会坐了冷板凳。现在,纪委秦书记到中央党校学习,于华北临时兼管纪检,办得偏又是白天明的儿子和白天明当年的爱将钱惠人,这事有些棘手!
于是,裴一弘明确指示说:“老于,钱惠人的问题现在还不能上常委会,我再强调一下:我们处理宁川问题时一定要讲政治,讲大局,讲策略!现在的大局是什么?是宁川党政一把手要升格,如果没有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受贿案,王汝成和钱惠人都要进副省级,这个情况你很清楚,省委已准备向中央推荐这两个同志了嘛!”
于华北苦笑道:“一弘同志,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得负责任嘛,否则……”
裴一弘知道于华北要说什么,勉强笑着,打断了于华北的话头,“别说了,老于,你让纪委先把情况搞清再说吧,现在任何态都不要随便表,好不好?”
于华北怔了一下,点点头,“好吧,一弘同志,反正该汇报的我都汇报过了!”他用征询的目光看着裴一弘,又问,“你看,我是不是先和安邦通通气呢?”
裴一弘立即否决了,“别,别,这气还是我来通吧,别把问题搞复杂了!”
于华北心里似乎有数,没再说什么,放下省纪委的汇报材料,起身告辞。
裴一弘本来还想和于华北谈谈文山班子的事,可被钱惠人的事搞得没了情绪,只在门口点了一句,“老于,文山市委书记刘壮夫最近有没有去找你汇报啊?”
于华北有些意外,“哦,一弘同志,原来是你让壮夫同志向我汇报的啊?!”
裴一弘没心思多说,“老于,对这个田封义,你和组织部门可要留点神啊!”
于华北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说,沉着脸点了点头,出门走了。
这一夜,裴一弘难以成眠了,吃了两次安眠药也没睡着,便又爬起来看于华北留下的那份材料,越看心里越恼火。几次摸起红色保密机,想给在宁川开财富峰会的赵安邦打个电话,通报钱惠人的问题,可想来想去,最终还是放弃了。
七
滨海路的市委宿舍区还是过去的老样子,一切都那么眼熟。那一幢幢风格划一的联体小楼,那一条条柳絮飘飞的曲径小道,哦,还有宿舍门口和小区内的那两个姹紫嫣红的花园,这一切的一切构成了赵安邦宁川岁月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生活场景。因此,车进宿舍区以后,赵安邦便产生了错觉,恍惚中觉得自己从没离开过宁川,好像刚刚从牛山半岛哪个重点项目工地上归来,正急急地往白天明家赶,向白天明做工作汇报。在二区五号楼前下了车,走到白家门前时,这种感觉更强烈了,赵安邦甚至觉得,门一开,白天明就会微笑着从客厅里走出来迎接他和王汝成。
在当年那些风风火火的日子里,他和白天明,还有王汝成、钱惠人,在白家客厅里决定过多少大事啊,用白天明富有诗意的话说,那是酝酿了一座城市的激情。
现在,一切都成为了过去,激情已不复存在。那个叫白天明的市委书记永远离开了宁川,离开了自己的朋友和同志们,变成了一幅遗照,只能在自家客厅的墙上向他微笑了。老领导的微笑仍是那么自信,那么坦荡——这是一个倒在战场上的老战士的微笑,老战士倒下了,但永不死去!因为这个老战士决定了一座五百万人口的经济大市的历史性崛起,在这座城市里获得了永生。老战士个人的悲剧演化成了一座城市改革进取的壮剧,构成了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进步史的重要组成部分。
可悲的是,这位老战士的儿子却这么不争气,这么不争气啊……
然而,面对客厅墙上白天明的遗像,和白天明夫人池雪春苦涩的笑脸,赵安邦却没主动提起白小亮的事,觉得不便提,怕提起来让做母亲的池雪春伤心,更怕亵渎了白天明的在天之灵。白天明任市委书记时,反腐倡廉抓得很紧,哪年不处理一些干部?赵安邦至今还记得,市政府一位副秘书长只因为出国招商时收受了外商一套名牌西服,就被撤职罢官,谁说情也没用,现在倒好,他自己的儿子陷进去了!
倒是池雪春寒暄过后,拉着赵安邦的手,眼泪汪汪说了起来,“……安邦,你今天来的正好,你不来找我,我……我也打算到省城找你了!这几天,我……我真是寝食难安啊,你说,这……这是不是报应啊?天明要活着该……该说啥好呀!”
赵安邦这才说:“池大姐,我听说了,小亮好像出了点事,是不是?”
池雪春抹起了眼泪,“安邦,不是出了点事,是出了大事啊!小亮挪用公款一千二百万炒股票,案发时账面亏损五百四十多万,还有不少钱被划到了深圳!省委副书记于华北现在不是兼管纪委了吗?听说他还做了个重要批示,要一查到底……”
尽管有思想准备,赵安邦仍多少有些吃惊:挪用公款一千二百多万,造成了五百多万的经济损失,案子不算小了,别说是老领导的儿子,就是他儿子,只怕也保不了,只能让有关部门去依法办事。身为省长,他身后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啊!
更让赵安邦吃惊的还是于华北,这位省委副书记想干什么呀?怎么对这桩普通经济案件做起“重要批示”来了?当年搞了四大罪状,整得白天明到省总工会坐冷板凳,以致让白天明郁闷而亡,难道还不够吗?就算坚持原则,也没必要这么做!
池雪春仍在说,泪眼矇眬地看着赵安邦,语调中不无凄楚,“安邦,小亮是自作自受,所以,我除了在你面前说说,决不会四处为他托人求情,我和天明都丢不起这个脸!可我毕竟是小亮的母亲,天明又不在了,该做的事我还得做!安邦,我……我想好了,小亮造成的损失我……我替他赔,希望将来法院能少判几年!”
赵安邦一阵心酸,“池大姐,五百多万啊,你怎么赔呀?你们又不是大款!”
池雪春一声长叹,“这你别管了,我……我尽量赔吧,能赔多少算多少!”
赵安邦摇了摇头,“池大姐,我劝你不要这么做!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这么做太不实际!你是个退休机关干部,每月退休金一千多元,赔到什么时候是个头?自己就不过日子了?再说,小亮如果只是挪用公款的话,也判不了死刑!”
王汝成插上来说:“是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嘛,池大姐,你真不必这么做!”
池雪春满眼是泪,“安邦,汝成,你们别劝我了!我这么做既是为小亮,也是为天明,小亮是白天明的儿子,天明已经在责备我了,昨夜我还梦见了天明!”她抹去了脸上的泪,又说,“如果单是一个小亮倒也罢了,只怕事情没这么简单啊,我估计还牵涉到宁川其他领导,所以,安邦,我才想到省城找你说说!”
“宁川其他领导?”赵安邦警觉了,颇为不安地问,“池大姐,是谁啊?”
池雪春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你们都不是外人,我就实事求是说吧!小亮的案子可能会牵涉到钱惠人市长,钱市长从小亮那里拿过四十二万,是借的……”
这可是赵安邦和王汝成都没料到的,二人看着池雪春,一时间全怔住了。
怪不得于华北要做“重要批示”,怪不得人家要一查到底,看来是项庄舞剑啊,那么,沛公是谁呢?仅仅是一个钱惠人吗?只怕还有他和宁川一批干部!
过了好半天,赵安邦才回过神来,喃喃道:“竟然有这种事?啊?”
王汝成也挺疑惑,“池大姐,这……这不太可能吧?会不会搞错了?”
池雪春苦苦一笑,“没搞错!你们知道的,小亮给钱市长当过秘书,小亮出事后,钱市长很着急。昨天晚上突然到我这儿来了,给我送了八万五千元现金。钱市长亲口对我说,二零零一年他在文山乡下老家盖房子,陆续从小亮手上借了四十二万,这八万五千元是他的第一笔还款,余下的钱他想法在一个月内还清。”
王汝成看了看赵安邦,“赵省长,这下子可就麻烦了!”
赵安邦若有所思地应着,“是啊,是啊,麻烦看来还不小啊,这个钱胖子,怎么想起向小亮借钱呢?啊?!”心里却想,这四十二万到底是借的,还是收受了小亮的贿赂呢?这个问题必须尽快搞清楚,否则,钱惠人就完了,别说上不了副省级,只怕现在的位置也保不住,甚至有可能被送进大牢判上十至十五年徒刑!
池雪春却说:“我觉得钱市长不可能收我家小亮什么贿赂,就算小亮真找钱市长办什么事,钱市长也不会收钱的,钱市长对天明的感情你们知道嘛!天明去世后,钱市长对我和小亮可没少关照哩!你们看看这房子,就是钱市长亲自出面让市机关事务管理局替我装修的,装修期间还安排我在市政府宾馆住了三个多月!”
王汝成道:“池大姐,你别说了,让人家听到,咱钱市长更说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