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次次地检讨自己,奔他而去,是不是有虚荣的成分,是不是看中了那个“博士”的头衔?好像也不尽然。可是,要是把自己的灵魂剖开,做成切片亮出来,那一点点虚荣心还是有的。人在年轻的时候,总喜欢那些鲜亮的、耀眼的东西。虽然看重的不是金钱,但要从骨子里说,这也有那么一点世俗的东西。爱的收获,也就是一些信。二十七封信,最后换来了二十七张欠条。她也刚好二十七岁。多好,都是二十七。二十七成了她的宿命。
想想,人有时候很傻,傻到了视而不见的程度。要是有的人,也许早就觉察出来了。是啊,要是往深处查询,她发现有些蛛丝马迹是她一直没有注意的。比如说,原本在通信中,靳永强一直有出国的念头,但自从她去了之后,他就再也不提了。比如说,他很少让她见他的同学,当有同学找上门的时候,他总是很快就把人领出去了……但是,情感上总有些说不清也想不明白的东西。那一次一次的爱抚,也不全都是假的。她也记着他的好,他高兴了就说,背一哈。尔后就背着她满屋转……他的确是太压抑了,他是被穷压垮了。
细细想来,这还是她的错。她一进京就把他的生活全包下来了。她觉得她是为他好,可她从来没有想过他的感受。记得,刚去时,他眼里是有傲气的,后来就再也看不见了。他眼里的傲气没有了,有的是急躁,是戾气,是躲躲闪闪……有那么一段,他的眼神是很奇怪的。现在她明白了,那仿佛就是耗子见了猫的神情。他不说那个字,不等于他心里没有那个字。也许,那个字刻得太深了。刻得深,就伤得重。后来,他每次回来,都要在外边转一圈,迟迟不进门。当时,她还以为他在思考问题呢,他在准备论文呢。其实,那时候,他就怕进这个家了。她还是有点心疼他,他太不容易了。在最后那个月里,他心里装了那么多事,却一直瞒着她,他瞒得好苦!记得有一次半夜醒来,看他睁着眼,她说你怎么不睡?他不吭。俩眼瞪着,就是不吭。她吓坏了,使劲摇他。他翻了个身,说怎么了?她说你没事吧?他说没事。她说你怎么不睡?他说我睡着了,我是睁着眼睡的。她居然信了,说从小就这样么?他说从小就这样。说完后,他突然满脸是泪……他说,我欠你太多了。欠这么多,怎么还呢?七个月来,这是他第一次说与钱有关的话。他就这样骗她。纵然是骗了她,如果要她原谅他的话,只有这一点是可以原谅的。
爱是可以生恨的。到了最后,他恨她。他心里肯定是这样想的,既然欠了,就欠到底吧,就当一个无赖吧。这就是他报复她的手段!
她的总结是,她太软弱了。这是她的致命伤。从小到大,她都是一个甜丫头,她不会说“NO”,只会说“YES”。她要想站起来,必须从说“NO”开始。
回到省城后,上官一连来看她了三次。第一次来看她,小陶躺在床上,一句话也不说。上官说你是不是想当西施?减肥还挺成功的。就这么说着说着,把她说笑了,上官也笑了。她们二人眼里都有很多话,谁也不说,似乎也不用再说……那岁月写在脸上,还用说么?第二次来看她,见她仍在床上靠着,上官说,你的千金玉体,还没歇过来呢?她又笑了。上官也看着她笑。关于靳永强,上官一句也没有问。还用问么?到了第三次,小陶一看见上官就流泪了,她满脸满脸都是泪。她流着泪说:“那人,我把他伤了。”
上官说:“女人就像是蛾子,扑着火就去了。结果是两败俱伤。他伤了你,你还送他出去。是你把他送出去的吧?”
小陶说:“是。”
上官说:“这会儿,伤透了?”
小陶说:“伤透了。”
上官说:“那我得谢谢他。”
小陶说:“是得谢他。他给我上了一课。”
上官说:“他要把你带走了,我可怎么办呢?”
小陶说:“遗憾的是,他带不走。”
上官说:“这人,真是拿得起放得下。”
小陶说:“是呀,我后来才知道,他有个绰号,叫老道。”
上官笑着说:“你养了个老道?”
小陶说:“可不。我就是这命。”
上官看了她一会儿,说:“跟我卖鱼去吧。”
小陶摇摇头,沉默了很久,说:“上官,我不行了。我再也过不了这一刀一刀的日子了。你看见了么?到处都是欺诈,到处都是骗局,那日子,生生就是抢的,夺的……生活,成了一幕幕的演出。我太累了,不想再扮演什么了。真的,我累了。你让我想想吧。”
上官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说:“好吧。你再休息一段。”
六
这天一大早,上官又被人包围了。
本来,早起上班时,上官的心情还是蛮好的。商场已走上了良性发展的轨道,那三十八个下岗女工也已安置好了,心里也就松了口气。另外,对小陶的悲观,她也是不完全赞同的。她觉得,一个人在生活中,还是需要信心、需要勇气的。小陶心善,这一次,她是伤得太重了。她想再找个时间,跟小陶好好聊聊。
心一松,这眼也自由了。走在路上,上官发现,大街上又有了很多变化。经常走的这条马路,又在加宽;又有一些高楼,像丛林一样长起来了。街口上的红绿灯,东西向加到了六十八秒,南北向二十五秒,时间一直在跳,跳得人心慌。那些车像鱼群似的,也不知将游向哪里,只要一变绿灯,哗一下就泻出去了。来往的行人,一个个眼里都写着焦急,谁也不愿多等,没有人愿等。人,在路口上,就像是站在起跑线上,那跳着的“秒”成了等待中的一声枪响。也许,煎人心的,就是那一跳一跳的“秒”……上官笑了。她想,急什么呢?
拐过一个路口,上官突然听到了一曲悠扬的乐声。那是《梁祝》,在这样的街口上,居然还有《梁祝》?!上官扭过头去,她发现在街边的一小块空地上,有个瞎子在拉胡琴。瞎子屁股下坐着一个马扎,胸前束着一条油布围裙,竟然一个人干着五个人的营生!他一边拉着胡琴,在拉琴的左手上,还牵着两根绳子,绳子上一边拴的是鼓和镲;他的右手指上也挂着两根绳子,绳子牵着打板和小锣;他的左脚上也还戴着一个绳套,绳套上连着一个木鱼……这真是让人难以想象,一个瞎子就组成了一支乐队!瞎子拉得真好,那旋律在秋天的早晨飞扬,每一个过路的人都忍不住停下来看一看。爱情,那伤人的毒药,在这里成了有情有意的诉说,成了让人向往的、迷恋的一段往事。上官停下来,默默地望着他,只见他坐在那里,全身都在动着,就像那些乐器全长在他身上一样,该锣的锣,该镲的镲,一声鼓响,两下木鱼或打板,多么自然,自然得让人着迷!他的头随着乐曲的节奏一晃一晃地摇着,他头上已经有汗了,那汗珠在他额头的皱折里一汪一汪地亮着。他什么也看不见,却像是什么都看见了。换曲子的时候,他的嘴吧嗒了一下,嘴角上扯出了一丝笑意,拉完了《梁祝》,转过来就是《好人一生平安》……这虽然是一个盲人,可你看他是多么健康!你不能不为他叹服。他的光在心里,亮也在心里。日子,用心里的光照着,不正在继续么?
于是,上官很虔诚地走过去,在那个小盆里放下了十块钱。这不是钱,是一份敬意。
走过这个街口,上官禁不住一次次地回望。那乐声仍在继续着。她发现,在离盲人的不远处,还坐着一位中年妇女。过一会儿,那中年妇女把盆里的钱收去了。她收钱时,还给盲人说了几句什么。上官想,这就真实了,完整了。这就是日子。那女人,大约是他的妻子吧。
可是,当上官来到商场门口的时候,她的心情一下子糟透了。只见那三十‘八个女工,像树一样,全都在门外立着!天哪,她们又回来了。她们一个个叽叽喳喳的,脸上带着很沮丧的表情,正议论着什么。只听一个女人大声说:“人要是倒了霉,放屁都砸脚后跟!’”
上官问:“这是……怎么了?”
一时,那些女工全围上来了,乱哄哄地嚷着说:不干了,我们不干了!你让我们还回商场吧!上官的脑海里“嗡”的一声,像是炸了似的,她说,“慢慢说,到底怎么了?”
人们先是七嘴八舌地说着,埋怨着,吵成了一锅粥……上官火了,说:“这么多人,让我听谁的?一个一个说!”
这时,只听那个快嘴的女人说:“鱼,鱼死了!”——她说的鱼,其实是空运来的海鲜。
上官一惊,说:“什么?!”
快嘴女人说:“鱼,二十箱,全死!”
上官说:“全都死了?”
快嘴女人说:“没有一条是活的。”
这时候,女人们全都望着她,又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一个个抱怨说:她们从来没有卖过海鲜,她们也不知道这卖鱼的活儿该怎么干?这不是坑人么?这第一宗生意就亏了,往下还怎么干?不干了!
接着,竟然还有人嘟哝说:八成,她是骗咱的。咱不卖鱼,咱还回来!
这些女人吵着嚷着,一下子把上官逼到了死角里。她已无路可走了!于是,上官拨开众人,抬腿就走,她谁的话也不听了。
上官在前边走,那些女人,就在后边死死地跟着她……还有人喊:哎哎,别让她跑了!
上官苦笑不得。她只有硬着头往前走,领着她们重新回到了菜市场。尔后,她独自一个人进了那海鲜门市部。那些女工们袖着手,全都立在了门口……大约有半个钟头的时间,只见上官系着一条围裙,端着一个大盆子走出来,她对众人说:“看,有一条是活的。”
众人都围上来了,的确,有一条是活的。二十箱,活了一条。从箱子上的标注看,那是一条左口鱼,活的是眼。那鱼眼动着,鱼鳍动着,像是在发问,又像是在嘲笑什么。
上官站在那里,闷了一会儿,深深地吸了口气,对着众人,也像是对自己,说:“鱼死了,人是活的。让我们重新开始吧。咱们要一个环节一个环节地查,查一查看问题到底出现哪里。大家都想想办法……”
在这么一个早晨,这些倒霉的女人像是被她感染了。她那么漂亮的一个人,当了老总了,就站在那里,围着一条围裙,竟然说“重新开始”……这话不知怎地就让人踏实。让人,坚强。那么,也只有听她的了。只有那快嘴女人说:“老大,这飞机上的事,谁知道呢?……”
上官说:“那就从飞机查起。”
就此,上官的飞机生涯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