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之后,清浦镇“春盛”、“致隆”、“南宝”三号商家盘点出此次海上遭劫所失之全部船只、货物,具一清单,呈报津口知县衙门,恳请官府缉拿海贼,疏通海路,保护通商,为民做主。八月十二日,三家商号主事之人钟亦亮钟二爷、杨梦图杨三爷、赵子云赵大爷又相约而行在津口县署拜见了陈知县陈老父母。三人互为补充,将商船队遇贼经过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尔后,又将阮大成如何舍命对贼,救下船队百余人性命的事迹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通,请求陈老父母见见阮大成,对其不惧海贼淫威,舍命救人的忠义之举予以褒奖。
陈知县陈老父母恰恰刚接到府道衙门关于严缉洋盗的公事。自然不敢怠慢,当即让那衙中书办将商船遇贼详情细节笔录在案,说是要报呈府道,调集官兵,协力缉拿。可对邀见阮大成的事,陈老父母却颇不以为然,在陈老父母看来,阮大成危急之中,和海贼们赌命赌肉,虽说情有可原,却决非什么忠烈义举,更无予以褒奖之必要!陈老父母为官多年,饱经世故,对这类刁民顽泼、地痞无赖见得多了,素常没有好感。
然而,三个商人走后,陈老父母转念一想,却又想出了新的道道。据那三个商人说,这阮大成如今住在陆府上,那么,这阮大成必是孝廉老爷的什么亲朋,而孝廉老爷是如此清廉正派,孝廉老爷的亲朋也就不可能是那泼痞无赖之徒,况且,陈老父母和孝廉老爷交情极厚,孝廉老爷家的亲朋碰上了这倒霉的事,他也不能袖手旁观哩!
陈老父母决定见见这阮大成,顺便也把那海船遇劫之事问个仔细,能不能拿到那些匪贼另当别论——海上的事,且又是那么远的海上的事,他管不了,可为一县之令至少得把事情的脉络弄个清楚,方可向上面交差呀!
当日下午,陈老父母便差人传信陆府,约定次日邀见阮大成。
第二天上午,一顶带着陆家徽号的轿子进了津口县城。直奔县大衙而来。轿子放稳,阮大成一瘸一拐地下得轿来。守门衙役当即飞报后堂,后堂陈老父母传下话来,要阮大成到签押房说话。
阮大成进得签押房大门,见那陈老父母已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正端着一个细瓷砂壶慢慢品茶。
阮大成急忙跪拜道:“小民阮大成叩见县尊大人!”
“罢了!罢了!”
陈老父母唤起阮大成,请他在对面的一张太师椅上坐下,随随便便地问道:“孝廉老爷近来可好?”
“好!好!我家世伯还有一封信带给大人呢!”
说着,阮大成便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帖孝廉老爷的亲笔,敬奉至陈老父母面前。
陈老父母接过孝廉老爷的信草草看罢,将信放在桌上,又淡淡地道:“清浦商船被海贼劫持之事,本县已得报了,朝廷时下对洋盗之横行骚扰至为关注,几番降旨予以严缉。清浦商船被劫之事,官府不会不管的!听说商船被劫之时,你也在船上,而且表现颇为勇义,誓不从贼,本县对此极为欣慰!”
陈老父母说话时,阮大成已注意到了他面容上的表情,陈老父母的表情是木然的,有点让人吃不透,尤其是他那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的黄眼睛,暗幽幽的,更让人从心里发冷。阮大成原来以为,看过孝廉老爷的信后,陈老父母会对他刮目相看的,却不料,看过信后,他依然是那么一身官气,仿佛在公堂问案一般。
阮大成从陈老父母身上觉出了官府的威严。
其实,这威严原来与他并不相干,陈老父母不想见他,他还不想见陈老父母哩!可陈老父母不想见他便可以不见,而他要不想见陈老父母却不行——只要陈老父母要见他,他就得来,即此一斑也可看出官府是如何的可恶了!
阮大成愤愤地想。
却又不敢将这愤愤之情露在脸上,回陈老父母的话时,他颇为谨慎小心:“县尊大人,小民此番遇劫难而得以生还,一则托佑于天,二则托佑于官府威严,小民情急之下的莽撞举止,谈不上什么勇义。而不愿从贼,洁身自好,原本是小民本分!”
“说得不错!”
陈老父母启齿一笑,含意不明地道:“可在那帮亡命之徒面前能挺身而出,与之赌肉,怕也不是一般小民能够做出来的吧?这端的要有些胆识,有些过人的勇气吧?想必你在南洋地面上也曾这般赌过吧?”
阮大成立时悟出了这话后面的阴险含意,遂笑道:“不知县尊大人何以做出这般奇想!小民自幼也曾读过不少诗书,做人的礼数还是识得一二的。故尔,在南洋时节除经商办货,从未与人争斗械殴,何至于赌肉呢?遭逢海贼,性命难保,好歹一个死,不得已而为之,恐不为过吧?”
这话软中有硬,且含有几分不平的意思,陈老父母自然听得出,他呵呵一笑道:“笑谈!笑谈!本县不过是随便开个玩笑,请不必介意!不必介意!”
接下来,陈老父母又道:“今日找你来,本县的意思是要对你的忠勇之举予以褒奖的!本县虽说对刁顽泼赖之徒常常予以重责,可黑白是非总还是有所区分的!本县不怪你,不怪你!”
阮大成默默听着,并不做声。到得清浦短短几天,阮大成已听说过不少关于这位县尊大人的事情。这县尊大人对境内泼痞无赖之徒责之甚严,动辄打板子,上夹棍,枷号示众,清浦街面上的那些地痞都骂他是“陈阎王”,而孝廉老爷和那帮绅耆老爷们却称他为“陈青天”。阮大成通过上面这番交谈,也认定他是陈阎王,而不是陈青天。阮大成知道,他讲这番话是不怀好意的,意在提醒他阮大成,不要把泼痞之风带到津口地面上来。
果然,县尊大人又说话了:“遭逢海贼,情急之下的事,且不去说它了,只是以后这赌肉、赌命的事却是使不得的!须知,这等行径等而下之,毕竟不是体面人做得出的!你如今住在陆孝廉府上,也算得半个体面的人,断不可再一味胡来,坏了本县的规矩,坏了孝廉老爷的名声!”
“是的!是的!”
最后,县尊大人又和阮大成大谈了一通孝廉老爷,尔后,送了阮大成两部书,一部是《理学渊源》,一部是《历朝先司农文集》,要阮大成好生诵读。
阮大成接下赠书,忍着一肚子气,唯唯诺诺告辞了。
阮大成一走,陈老父母立时拉下了脸孔,对手下公人交待道:“这阮大成勇识过人,端的有些恶赖之气,日后怕要在本县惹是生非呢!你们务必要勤盯着点!发现其不轨之举,立即报知本县!”
“是!”
陈老父母仰坐在太师椅上,长长叹了口气又道:“今年不比往常,饥荒严重,民心浮躁不安,又闻会匪流窜我地,须得谨慎防范才是呀!否则,闹出乱子,朝廷怪罪下来,我们都逃脱不了干系的!”
这一日,陈老父母疑虑甚重,仿佛已预感到他治下的这块土地上要发生点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