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大成最终还是决定向高老三下手。
在齐明达齐老爷为他设置的接风宴席上,他提出了扫平清浦地面的问题,当时在场的,除了齐明达齐老爷之外,还有那旷世奇才杜天醒。
杜天醒认为时机已经成熟,铲除高老三势力,扫平清浦地面,不但是可以的,而且是必然的!
杜天醒呷着酒,吃着菜,却又不耽误说话。他在把一条鸡腿、半盘大虾、十余块海参有条不紊地送进嘴里的同时,不慌不忙地把自己的高见一条条抛了出来。
杜天醒道:“此次诉讼,情势颇为险恶,高老三背后插上一手,这是我等始料不及的;而陆老孝廉最后出头露面,也是我等始料不及的。幸亏老孝廉挺身而出,情势才又急转而下。故尔,窃以为此次诉讼与其视其胜,毋如视其败——若是没有孝廉老爷,我等不是一败涂地了吗?在这事上,高老三起了极坏的作用,实属不仁不义之辈,再一味姑息,势必要坏大事,此其一也。其二,这场诉讼闹得四面八方沸沸扬扬,大成兄弟名声反倒日渐显赫了,这于高老三又是极不受用的,情急之下,他或许还会使坏,倘或他唆使手下人呈个黑帖子与官府,告发大成兄弟本为洪姓,那凶险便无法估量了!与其让他先下手,不如我等先下手!其三吗……”
在这“其三”上,杜天醒停住了。
“杜哥哥快讲下去。”
阮大成直直地盯着杜天醒的油嘴,很迫切地催促。
杜哥哥却不讲。
杜哥哥抛却那啃得精光的鸡腿骨,又用一双骨筷频频去对付盘中那许多通红的大虾。
把几只剥了皮的大虾投入嘴中,杜天醒的思路又畅通了:“其三吗,很简单!一天难容二日,一山难纳二虎,二日同出,一日必坠;二虎相斗,一虎必伤!这场争斗是势不可免的,与其再拖下去,不如早点摊牌见底;与其我伤,不如他死!早早出击,也占个主动!”
陆大成击节叫道:“甚好!争斗并非我等要发动的!我等对那高老三实可谓仁至义尽;三个月前,高老三趁我立足未稳,派那孙狗尿半夜行凶,事败之后,既不登门认罪,亦不改邪归正,反倒又在这诉讼上暗使绊子,和洋毛子们站在一起!是可忍而孰不可忍!我阮某吃点皮肉之苦倒也无妨,而洪门之中有如此不仁不义之人,却是一桩耻辱!我认为,以洪门大业计,这高老三非灭掉不可!只要灭了高老三,便不愁他手下的喽罗不归服!”
这时,杜天醒又插了上来:“我正想讲这一点,也就是第四点:灭了高老三,缴了他们的香堂会簿,他手下的那帮人马便统统属于我们了,咱又凭空便多了几百号人哩!”
阮大成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如此一来,清浦洪门便不再姓高,而是真正姓洪了,洪门大义必能广远流传!”
阮大成和杜天醒说了半天,齐明达齐老爷却不答话。
阮大成憋不住道:“齐哥哥倒是如何主张!还请齐哥哥指教则个!”
齐老爷扬扬手中的筷子道:“吃菜!吃菜!海物凉了便腥哩!”
齐老爷不主张发动这场扫平清浦地面的战争。
齐老爷往日做过知县,往后要做帝王,自然是胸有韬略,高瞻远瞩的。齐老爷认为,清浦地面目前根本不存在着什么“二日同升”的问题——不论是阮大成,还是高老三,都不是什么“日”,他们之间没有必要剑拔弩张,硬争出一个高下长短,他们都应该围绕在他齐明达齐老爷身边,为开创他齐家的帝业建功立勋!是的,那高老三不是东西,有些事情干得太绝了!然而,齐老爷从自己目前的地位和利益来考虑,却依然固执地认定,留下高老三,留下这股不属于阮大成的势力,对他是有利的。
齐老爷是多疑而又敏感的,他时常担心阮大成的个人势力日益壮大,最终会摆脱他的控制。他这担心不是没有根据的。他知道,洪门自康熙年间创建以来,便有一种顽强的独立精神。一百几十年间,洪门发起大小起事不下几十起,虽说都未闹成什么大气候,虽说每回都被朝廷杀个血流成河,横尸遍地,可他们从未服过软,认过输!闹腾到今日,竟闹得遍地流洪,这不能不说是一个了不起的奇迹!齐老爷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投入洪门的。齐老爷要以洪门为依托,广招天下豪杰,推翻朝廷,建立万世帝业!老爷要牵制洪门,利用洪门,把洪门变为自己手中的工具,却决不能让洪门牵着他的鼻子走!因而,老爷不能容忍阮大成建立自己的一统天下!事情很清楚:只要阮大成建起了自己的一统天下,齐老爷的一统天下便不复存在了,齐老爷的权威便显不出来了。
这些问题不是今日突然想起来的,在和阮大成结识之前,齐老爷对这些问题已有了深刻认识。齐老爷干任何事情总是小心谨慎的,老爷每走一步棋,总要前看三步、后看两步。自然,齐老爷也知道,有些事情他考虑得太早了,然而,考虑得早,总比考虑得晚要强,早考虑便可早防范哩!
齐老爷脑子里千头万绪,脸孔上却极为平静,他和蔼而不失威严地笑着,斯斯文文地呷酒,吃菜——不但自己认认真真吃,也让阮大成和杜天醒认认真真地吃。
阮大成却吃不下去了,筷子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搁,颇有些不快地道:“齐哥哥究竟是什么意思?何以如此沉默?难道哥哥还有什么难言之苦吗?”
杜天醒也道:“齐兄倒是说说嘛!”
齐老爷将杯中的一口残酒饮尽,随便吃了口菜,微微一笑道:“二位贤弟,我还是不说了吧!我那意思说出来,怕是不中听哩!”
“齐哥哥但说无妨!有道是:苦口良药利于病,逆耳良言利于行嘛!”
“是呀,自家兄弟嘛,用不着这般客套的!”
齐老爷点点头,又是微微一笑。这时,他似乎感到有些燥热,遂将身上的缎面夹袍脱了去,抖抖袖子,正经作色道:“若依着我的意思,这牌还是不摊的好!”
阮大成一怔,问道:“何以见得?”
齐老爷道:“古往今来,凡成大事者,必得有容人之量——既要容得正人君子、英雄豪杰、贤才高士,也须容得三教九流、市井小人;容前者,避其一个妒字;容后者,得其一个宽字;一朝举事,方能应者如云。那高老三我未见过,听二位儿次讲谈,我也认为他不仁不义。然而,我依然不主张就此大动干戈……”
阮大成听不下去了,疾疾道:“对这等东西,也要显示什么宽厚吗?若言宽厚,我阮某对他可谓宽厚至极,他遣人杀到我门上,我也没有报复!”
齐老爷毫不客气,一针见血道:“那是你立足未稳,尚无报复的实力!”
阮大成叫了起来:“哥哥怎能这样说,若是我当初……”
齐老爷不容阮大成再说下去,又道:“我的话尚未说完哩!”
杜天醒立时拦住了阮大成的话头,对齐老爷道:“齐兄接着说,接着说!”
齐老爷道:“我方才只说了一点,第二点,高老三不管如何不仁不义,总还是姓了一个洪字,姓了这个洪字,事情便好商量。如果他能改邪归正,主动言和,我们也无摊牌的必要。须知,我等的对头不是高老三,倒是那朝廷,如若我等举义之前自相残杀,于整个大局无丝毫益处!”
阮大成憋不住又插上来道:“但迄今为止,高老三绝无言和之意!况且,日后,他们如何动作,我等一无所知,如若他们再次发难,我等却又如何应付!”
阮大成言下之意十分清楚,他执意要干掉高老三!
齐老爷为难了。
齐老爷对阮大成有了些恼怒的意思。
然而,齐老爷却不能恼怒,齐老爷要说服阮大成!
齐老爷又说了许多理由,甚至把官府的威胁也一次次端出来,试图打消阮大成那不合时宜的念头。
阮大成却胸有成竹,他已有了一个干掉高老三的周密方案,那方案一旦说出,连一贯多疑的齐老爷都挑不出什么大漏洞。齐老爷不能不对阮大成刮目相看了。
说到后来,齐老爷也明白自己无法使阮大成就范了,遂叹口气道:“看,看,我方才就说,我的意思不中听么,你们二位贤弟偏让我说!”
阮大成道:“齐哥哥的话也无甚不中听的,齐哥哥讲到宽厚,讲到容人,意思都是极好的,只是用在高老三身上有些不适宜罢了!我们容得了高老三,高老三却容不得咱哩!”
齐老爷又道:“你们真要这样干,我也没有办法!不过,凡事切不可把路走绝了,如若那高老三低了头,服了软,我看还是得饶人时且饶人吧!”
杜天醒道:“那是!那是!我等也无将自家弟兄赶尽杀绝的意思!”
齐老爷冲着杜天醒点了点头,长马脸上有了些笑意。在这点头微笑之际,齐老爷那绝好的脑袋里又浮现出了一个崭新的念头——齐老爷极聪明地想到,要给高老三捎个口信,让他赶快向阮大成服个软,认个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