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浦十八滩的老人们固执地认定,往日的一切俱比如今的好。那时,海禁未开,北洋的平底沙船和南洋的鸟船、估船都还未从遥远的天边漂过来;洋毛子也还乖觉地呆在他们的番邦中向大清圣上纳贡称臣。那时,洋药没人吃,洋教没人信,这片依山傍海的土地上世风纯朴,崇尚礼义;鲜亮亮的太阳每日从阮家集东面的大阮山后升起,平平和和地照耀着这片土地上的山山水水,而后合情合理地沉入西面的海底。带着潮湿腥味的海风,从广阔无际的海面上荡过来,轻柔地吹拂着这沿海十八滩上的好庄稼,一季又一季,一年又一年,给这块土地上的人们送来丰收的祝福。那时节,清浦镇虽说没有如今这般热闹,可东西却是很便宜的,米、肉的价钱俱比如今低得多,上好的白米每担六钱,上好的黄豆也价只七钱,豪门大户自不待言,就是一般小民百姓也大都不必为生计犯愁的。那时大清圣上圣明哩,朝廷三番五次严设海禁,寸板不许下海,家藏船网者以叛逆论,斩无赦。南寺坡坡顶上就立着一方赫然的大木牌,上书七字;“居民过限者,枭示。”
后来,朝廷开了海禁,大清圣上为搜集南国的奇珍异宝,倡导海运,恩准南洋地面的广东、台湾、福建货商组成船队来往通商,并命各通商口岸的知县老爷官服率属,鸣炮仗,奏鼓乐,予以欢迎。
雍正五年夏,一支南洋的鸟船队来到了清浦,使这个小小的自然村镇第一次变成了热闹的商港。船队共由二十四只两桅、三桅的大海船组成,那海船船头油红色,绘有大鸟图案,十分的神气,仿佛啸聚海中的一群飞鹏。津口县城里的县尊老大人冒着炎炎烈日赶了三十多里路,亲自到清浦镇的南寺坡上去迎,半个津口县的人都涌来了。南洋货商下船时,炮仗骤然爆响,鼓乐立时奏起,搞得整个海滩上沸沸扬扬,一片喧嚣之声。鼓乐平息之后,当地百姓便在南寺坡上和南洋货商们做起了生意。鸟船运来了绝好的缝衣针,铜钮子,阳江漆杠皮箱,漆杠皮枕,金箔、银箔,石湾缸瓦瓷器,拷绸云纱,还有茴香、八角、玉桂油,以及南国的各种药酒,各种居家用品。清浦人觉着自己开了眼界,他们的自尊心和自信心自此发生了动摇。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入侵,更没有想到:南洋鸟船的到来,对他们未来的生活,对清浦三村十八滩的前途意味着什么!他们只贪图南洋人带来的精美商品,竟忘记了维护这块土地纯朴世风的道义和责任。他们发疯似的大买鸟船上的舶来之物。喋喋不休地夸赞着这些舶来之物的种种好处。那一回,鸟船队的生意极为兴隆,不到半月,所有舶来之物便抛售一空。拷绸云纱从此走进了津口县城和清浦镇的大街小巷;阳江漆杠皮枕,漆杠皮箱也大模大样闯进了豪门大户的内室。
这无疑是清浦十八滩堕落之始。
南洋船队一年只来那么一次,来临的时间一般是在初夏季节——船队在海上要走一两个月哩!载来的东西也颇多变化,开初是铜钮子、缝衣针、皮箱、皮枕之类,后来又运来了象牙、玉器,吸水烟的白铜烟筒,隔潮大砖、红糖、橙柑、香蕉等物。再后来又舶来了翎羽——那可不是一般清浦百姓用的物件,那是专卖给官家的,是插在官帽上令人肃然起敬的花翎。南国人就是如此的聪明,只要能赚到银子,他们什么捞什子都能搞来卖。清浦十八滩的老人们因此认定:南国的蛮人是不讲道义的,是半个洋毛子,刨自家祖坟,卖先人骨殖的事他们也做得出。
和这帮东西交往,清浦十八滩还有个好么?
乾隆末年,又来了北洋的平底沙船。平底沙船把北方的大豆、猪肉、牛羊肉以及木材、小麦、药材等物源源不断地运来,除了卖给当地的清浦人外,也和南洋的商船大做交易。如此一来,动静便闹大了,北洋船队和南洋船队不约而同地在清浦镇上了岸,买下了沿海南寺坡上的一片街面,开下了十几个不同字号的商行,清浦镇真正具有了一种镇的规模,成了仅次于津口县城的又一个热闹之所在。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清浦镇上出现了洋药。洋药又叫大烟,据清浦老人们讲,是从南洋运过来的,是洋毛子在番邦造出来运到南洋,又从南洋舶到清浦来的。洋药箱上有洋毛子的字,那字连学问高深的清浦镇陆府的孝廉老爷、津口县城的县父母大人都不认得哩!洋药一运进来,没多长时间就在这地面上蔓延开了,吃洋药成了一种时尚,连官兵也吃哩!大清圣上圣明无比,知道这洋药不是好东西,降旨查禁,可哪还禁得了?吃洋药有瘾,只要吃上三五回,断无不吃之理。朝廷一禁烟,烟价立时就上去了,贩洋药得利更多,南洋商人们贩得便愈加疯狂。到了今天,洋药非但没禁绝,反而越传越广,惹出了不少事端。阮家集盐民阮老二在熬盐大锅前吸食洋药,吸醉了,一个踉跄跌进滚沸的锅中,竟被煮成一副白骨。清浦镇陆荣令因着一家几口吃洋药,不到几年家资几乎败光。
洋教也舶来了。洋教上岸,要比洋药上岸晚些时日,而且,也不是那么明目张胆。嘉庆二十三年,南洋船队在运来南国奇货的时候,顺便给清浦人运来了两个洋毛子。这两个洋毛子说是来做生意,脖子上却挂着十字架,嘴里一会儿讲洋毛子话,一会儿讲中国话,一个叫什么詹姆斯·杰克逊,一个叫李约翰。他们白日里做生意,天一黑便传教,说是要把上帝的福音传播给人们,把人们从迷途之中拯救出来。他们买下了南寺坡背后南洋商人的一处房屋,暗地里办了福音堂,现在,听说也有了不少信徒。他们的信徒脖子上也暗暗地挂十字架,也尊奉上帝,尊奉一个叫“耶稣”的老毛子。清浦十八滩上的老人们由此而生出了疑问:他们尊奉上帝,尊奉耶稣,还要不要皇上?要不要孔圣人?要不要孔圣人的忠孝节义。这端的比洋药还要不得!洋药毒其身,而洋教却毒其心。
这都不算,据说,近几年南洋鸟船、估船还给平平和和的清浦镇舶来了南国的会匪哩!这就更使清浦十八滩上的绅耆老爷们深感不安了!绅耆老爷们知道,会匪是反叛大清朝廷的,他们的首领林爽文曾在台湾举过事,后来被朝廷的官兵剿灭了。这些会匪们如今到清浦来干什么?还不是要聚众谋反么?会匪的传播情况绅耆老爷们还不甚清楚,可关于会匪活动的传闻却着实听了不少。
这时节,忠于大清圣上的清浦老人们是多么怀念那过去了的好时光啊!尽管那些好时光他们也没有亲眼见过,可他们固执地相信,那会儿的一切都比现今好!他们无不渴望官府能以皇家的权威荡涤流动在这块土地上的污泥浊水,还他们一个宁静和平的好世道。他们希望时光倒流,甚至希望大清圣上重设海禁,再在清浦镇的南寺坡上插上一个大木牌,书上:“居民过限者,枭示!”
清浦人是高尚的、清廉的、正直的,他们宁愿终身不食海味,宁愿不要漆杠皮箱,不穿拷绸云纱,也得要大清圣上的朗朗乾坤,千古不变的纯朴世风。
仿佛晓得了他们的心理,这一年南洋船队没有在正常的五六月间驶抵清浦镇,一直到七月下旬也没有任何音讯。在这期间,北洋的沙船队倒来过两拨,他们等不到南洋鸟船的音讯,只得卸下运来的松木、大豆,装了一些清浦地面的土特产扬帆北归了。
这一年颇为怪异,清浦地面上出现了不少令人不安的征兆,该来的鸟船、估船没有来,不该来的天灾人祸却一一来临了。
五月头上,当南寺坡上的南洋商行和北洋商行的商人们翘首企盼鸟船队的时候,不知从哪儿飞来了一片黑压压的蝗虫,清浦十八滩上的庄稼一夜之间被啃得精光,连田埂上,荒野里的野草都没留一根。
蝗虫过后,清浦地面上寸草不生,仿佛遭了一场天火,三村四寨的万余乡民仰天号啕,痛不欲生。清浦镇上和津口县城里,灾民如蚁,民死道路,填沟壑者无可计算。十八滩上草根茅根全被灾民扒光,更有丧尽天良者竟烹食人子,苟且偷生。
食人之事出过几起。五月底阮家集阮五孩在村前的官道旁抱了一个三岁的弃儿,杀后煮了一锅,正欲吞食,被邻居阮庆山发现,当即合着族里长辈扭拿送官。六月头上,荷花桥一老妇杀了自己的孙子,煮了一锅肉,存放在瓦钵里,被人窥见,当即强看瓦钵,竟在瓦钵里发现了小儿的手指,于是,也被扭送津口县大衙。六月十二日,清浦镇南门外小贩豆狗夫妇偷掠邻人之子,洗净杀死,正欲下锅,被官兵闻讯拿获,双双扭至大衙。六月十三日,这二男二女被绑到津口县北门外杖毙。津口县县父母老大人陈荣君亲临监刑,十数个虎狼一般的衙役手执大棒在这二男二女身上杖击了不下二百,才一个个把他们击毙,其时,围观者如堵,盛况空前。
就在杖毙这二男二女的次日,又一个凶象显现了。
这日午后,清浦镇上空黑云四合,狂风大作,大有翻江倒海之势,清浦人们都预感到要发生点什么事了。果不其然,狂风旋起之后,一声炸雷撕开了半个昏暗的天空。南寺坡上一条白龙自天而降,长达十余丈,乘风飞腾,啸旋四方,尔后,一头扎入海底。南寺坡沿的陆通浦家被龙拖去屋舍八间,屋内三男二女均被抛入海底。相家纷纭:此乃大凶之兆,恶龙入海,主大劫。
然而,一直到七月下旬,大劫却没有出现,小麻烦倒出过一次,那是六月二十二日夜里的事。那夜,海贼三和尚手下的剽悍海匪百余人,分乘两条三桅快船于夜黑风高之际,由茫茫海上驶抵清浦,抢了南寺坡上南洋商号和北洋商号的不少财物,津口县城里的官兵闻讯赶到,这帮海贼才逃窜入海。
这是个灾难的年头。这一年是宣宗旻宁道光二年。这年五月,陕西、青海番人反清,七月,新蔡朱麻子举旗造反,而豫皖二省捻乱四起,盐枭甚众,沿海各地,洋盗肆虐。南方各省之天地会继顺天大盟主林爽文台湾举事、广东梅县起事之后,又图谋反叛,其党徒甚众,传播区域,扩大到沿海各通商口岸并长江下游的广大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