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人的一生就是一条不断地在向后流动的记忆“链”。记忆和过去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就像晨风和广场上飘扬着的旗帜紧紧捆绑在一起。
相对于中午,上午已成为过去;相对于下午,中午又是过去。时间的这一性质,的确叫我们惊讶万分!
时间向后流逝的力是无比巨大的力,是宇宙间最大的力,即便是动用全世界的火车、汽车、牵引机以及所有的绳索,我们也无法把时间拖住,让它停留在一处不动,哪怕只是一秒钟。你可曾见过凝固的时间?
现实世界的一切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和兴衰枯荣,最后统统都会变成一连串回忆。而回忆是虚妄的,是水中月,镜中花,是梦中梦,梦幻泡影。“妄念都尽,即是修成。”(宋·道原《景德传灯录》)
这时,我们已跨进了中国禅宗境界。
它高于脑科学原理。脑科学研究(包括天才和疯子现象)的终点,恰恰是“禅思与诗情”的起点。
脑科学的极致(包括天文学、物理学、地质学和生物学……的极玄之域)不是别的,正是研究者进入“内外空净”、“心地明净”的境界。或者说是惊讶得发呆,说不出话的境界。
交代了这段悲观色彩的插曲,让我们再回到记忆的重要性。
上午8点,你出门上班。下午5点,你下班。但是你突然在5点零1分完全丧失了对过去一切的记忆。你忘记了回家的路和门牌号。进家门认不出自己的老婆孩子……
这情景和状态是很不幸的,很可怕的!
这叫人的第一次死亡。
疯子在记忆、思考(推理)和想象这三个环节发生了故障,无法正常运转——这是每本精神病学教科书告诉我们的,也是精神病院会偷偷向你披露的事实,如果你去考察那里所发生的一切。
天才的创造力恰恰是在记忆、想象和推理(思考)这三个环节出奇制胜,出类拔萃。
记忆储存了内外阅历(经历)和思考的珍宝。
推理(思考)一定要运用记忆中的储存。记忆中的事物是一切创造的前提和基础。
比如杜甫写了《春日忆李白》这首诗。744年夏,杜、李在洛阳相识,随后一同游开封、商丘。不久便各奔东西。如果杜甫完全丧失了他和李白这段交往的记忆,他能创作这首诗吗?
再看《春日江树》(其中一首)。最后两句是“艰难昧生理,漂泊到如今”。杜甫仅活了59岁,最后客死于旅途船上。杜甫的不少诗作是对艰难漂泊一生的体认,进行形象思维的概括。这创作的前提和基础又是记忆。
旷巨天才达·芬奇善于观察万事万物,天上飞的,地上爬的,都逃不过他那双敏锐的眼睛。而观察的本质,就是把感觉印象变成记忆资料,储存在大脑里,为日后的想象和推理奠定基础。
如果达·芬奇的大脑受损,完全丧失了记忆,他的一切创造活动便会陷于停顿,动弹不得。
倘若记忆不再为天才供给资料或养料,创造力便会渐渐枯萎,消亡,这恰如一棵树失去了水分的一切来源。
记忆的障碍是脑科学、创造心理学和精神病学共同关心的课题。
有一点我想指出:海马这个部位很重要。记忆在海马中暂时储存几周或几个月后再传给大脑新皮层去储存更长时间。记忆活动是在前头额叶进行的。当然其他脑区(如边缘系统、基底神经节、丘脑和小脑等)也参与了记忆。
记忆活动是由一支“多国部队”组成的。当然问题非常复杂。许多证据表明,激素可能影响记忆储存过程。
人生和世界如果没有了记忆,它会是什么后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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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再向前跨出一步,就是疯子。
疯子不管是前进还是后退都成不了天才。
疯子康复后只能是普通人,过正常人的生活。
我不具备做天才的条件,也不愿落人、掉进疯人院。
我只愿作为一个普通人,用平常心。去观照、欣赏时空大舞台上人生世界演出的一幕幕悲喜剧。我自己既是其中的一个小演员(每个人都有自己扮演的角色),也是一名冷静的观察员,思索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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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和疯子是不对等的。这恰如总统可以下放当城市清洁工或看门人。但看门人或清洁工却不能胜任总统——这才是天才和疯子的最大区别之一。
这里又是单行道,不可逆。
在天才和疯子的交界处,有一大片模糊的、很难说清、难以界定的“边缘地带”。它深深吸引我。我企图闯进这片地带去说一说。能说多少就说多少。
近年来,脑结构和脑成像的研究成果或许能帮助我们。比如利用SPECT检查发现,精神分裂患者往往有额叶功能减退现象。
那么天才的额叶功能呢?
最近进展表明,利用PET是揭示脑部疾病(包括精神分裂症)奥秘的一条可取途径。
那么,它也能用于揭示天才现象吗?比如天才的联想、天才的“语词新作”、天才的信念和意志、天才的直觉或第六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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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这本书的目的之一,是向读者提供两面镜子,看看我们离天才和疯子有多远。
也许是等距离。我们离天才的距离,差不多等于我们离疯子的距离。
从心理上来说,我们的愿望是:离天才近些,离疯子远些。
也许,有的读者认为自己就是天才。不过,你离天才很近,你同时也就靠近了疯子。
天才常常是同疯子纠结在一起的:疯狂的天才或天才的疯狂。在天才身上,总是有些疯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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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代世界就有天才和疯子这两个正反面,或叫积极面和消极面。
如果把人类文明之旅看成是一个大写人的行为,那么,它就既有天才的表现,同时又有精神病患者的临床症状。
当代世界面临的种种困厄和危机重重便是这症状。所以我建议成立一门新学科:人类文明精神病理学。
我想起在2002年威尼斯电影节上俄罗斯有部参赛片《精神病院》。情节源自1995年俄罗斯电视台播映出的一条消息:车臣战争爆发,某精神病院的医护人员扔下病人,自己逃生。影片是想表现留在医院里的病人在无人照管的情况下如何生活。随着拍摄下去,导演觉得影片的重心发生了移位,变成这样一个追问:
我看是外面的世界更疯,精神更错乱,更精神分裂。
战火不断,尤其是核军备竞赛,生化武器,恐怖主义,到处埋有地雷,以及人与自然的冲突,都是疯的表现。
是的,精神病院围墙外面比里面更疯,更错乱。
在人类文明之旅的许多方面或领域,都流露出一种病理的性质。比如强迫症的追求速度。城市的盲目膨胀便是临床症状之一。
1800年,全球城市人口约3000万,占世界人口的2%;目前为30亿,约占世界总人口的一半。
城市的飞速发展,大都市的不断涌现,仿佛是一种无法克制的强迫症。结果带来了日益严重的环境问题。
人类文明之旅是一趟受病态强迫症支配的、天才的特快列车。目的不很清楚,速度也不能控制。
这是趟失控的天才列车。出轨的风险很大。
精神分裂症患者会出现这样一个症状:
矛盾意志(Ambivalence),即病人对同一事物会同时产生相互矛盾的意志活动,病人对此却毫无自觉,不能意识到它们之间的矛盾性,所以也从不去主动地加以纠正。
在人类文明之旅这趟天才的不断提速、盲目追求速度的列车身上,是不是也体现了“矛盾意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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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天才常常有古里古怪的行为呢?有些天才还住进了疯人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我想起有个幽默的说法:“世上每个人都是被上帝咬过一口的苹果,都有各种各样大小不同的缺陷。天才的缺陷特大,因为上帝特别喜爱他的芳香和甘甜。”
这个睿智的比喻传到了上帝耳朵里。上帝立即发表声明:“天才的疯,的确是我咬的。至于有些人患上了精神病,精神出现了错乱,并不是我所为。我要去追查一下……”
我想起精神科医生对精神病患者的抽象概括能力的评估。比如医生要患者说清下面两个事物的相似点和不同点:自行车和摩托车;苹果和橘子:木头和煤炭:河流和海洋:风筝和飞机。
我忘不了这几道测试的题目。疯子、普通人和天才正在这里见高低,分道扬镳。比如要区分重量和质量就需要天才的眼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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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泡咖啡屋的习惯。
坐在那里,大脑皮层的联想特别活跃,猛来情绪,容易涌现出好的、健康的幻听散文诗和幻视散文诗,以及一些叫自己陶醉、得意忘形的观念和想法。
比如我想到不妨用天才和精神病理去重新梳理一遍西方音乐史。在不少大作曲家身上都有些疯疯癫癫的东西。没有这些东西,好作品就出不来,就不能出高妙的气象和韵度。
正是这种疯疯癫癫酿造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叫人一唱三叹的旋律语言。
舒曼(1810—1856)就很典型。
与其说他是“梦幻的性格”,不如说是“精神病质的人格”。1854年,44岁的舒曼在莱茵河投河自杀,未遂。一周后住进了精神病院,1856年死在医院。尸体解剖后,发现是大脑梅毒性疾病。这就是进行性麻痹症。感染梅毒后到发生本病(智能损害和人格改变)的潜伏期为10~20年,发病年龄为40-50岁,男性多于女性。
本病常隐性起病,发展缓慢。舒曼正是这样,在他的曲子里,有多少是精神病质的东西?
布鲁克纳(1824—1896),奥地利大作曲家。
1945年5月德国汉堡电台广播了无条件投降公告,之后就播出他的庄严的《第七交响曲》。男性原理支配了他的音响世界。
是的,布鲁克纳的音乐是很男性的:沉雄,悲愤,浩大,崇高,有种英雄气概。
少年时期,他有过强迫性计算症,比如他不由自主地计算树叶、一片片地数下去。43岁那年因强迫性神经官能症发作,在温泉做了四个月的治疗。
精神病质的人格和交响曲无疑是天才精神病理的一个典型病例。值得深挖。
他性格内向、忧郁、孤僻,只有逃到音乐创作中去放声恸哭,求解脱。瓦格纳的评价是中肯的:“只有布鲁克纳同贝多芬最相近。”
德彪西(1862—1918)。
他追求瞬息万变和朦胧苍茫的旋律轮廓。这正是典型的幻听音诗,以及幻视、幻嗅和幻触的音诗交响。他的和声色彩是亮丽的、变幻的。
其实,他的精神病质的人格是种美丽,纤细,可以成为最高的审美对象。有天地自然之象,也有人脑营构之象。他的音乐《牧神午后》《夜曲》《月光》《云》《海》以及《风与海的对话》……正是他的既病态又健康的人格优美回响。
风与海会对话吗?这只能是天才精神病理性的幻听。只有德彪西能听到,然后写成曲子,让千百万人也能听到,欣赏到。我们这些普通、正常人不能直接听到风和海的对话,必须通过天才德彪西。因为我们欠缺精神病质的极度敏感和富有幻觉的人格。这里有条关系链:
普通、正常人→德彪西→风和海的对话
德彪西是个中介,恰如天文望远镜是天文学家和银河系的中介。
如果他没有创造性的幻觉、激情和忧郁,他同“风和海的对话”也是无缘的。
天地本无心,德彪西的精神病质人格只是赋予万事万物以形、以色:大而经纬天地,细而一草一木。
当然,还有柴可夫斯基、肖斯塔科维奇的天才精神病理。
最近我经常欣赏威伯(1786一1826)的《自由射手》序曲。他成了我写作时的背景音乐。我特别赞美引子的第一主题。它是由四支法国号奏出的曲调,刻画了德国静穆、神圣而威严的森林形象。
我说过,德意志民族的性格是森林性格。
其实,我在德国南部的时候,经常出没、闲逛那里的森林。但我听不出威伯用天才的幻听和幻视听到的旋律。通过四支法国号,威伯笔下的森林形象有多绝妙啊!
在德国黑森林中久久闲逛,我只能体验到一个惊叹号。听了威伯的法国号,再去闲逛,我抛下的是三个惊叹号。
好的音乐能拓展、深化、丰富和拔高我们的精神状态,不断从小我走向大我。这是个永无尽头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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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我这本书的主题是揭示“天才和疯子”这两种现象的内在关联但我也把我对人生世界结构的感受、体认和领悟写进了书,铸成了一个个方块的汉字。
作为一个普通、正常人,我站在天才和疯子两个端点之间的连线中点上,对他们作等距离的观察,自会有“江声不尽英雄恨,天地无私草木秋”的感叹。
有越多的感叹号、惊叹号的人生之旅,生命质量也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