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学的强迫症是一枚金币的反面。我试图把它翻过来,为的是看到正面。这就是某些健康人身上的崇高使命感。
强迫症是病理性的。使命感在本质上是消除了病理成分后的一种强迫人格。没有这种人格,世界上什么大事也做不成。——2002年7月9日凌晨创作日记
你信吗?坚强的意志或永不回头的志向会营造出一个人的最高幸福。
而“使命感”的主要成分正是百折不回的志向和钢铁般的意志。
幸福是有等级的。只有心中一团崇高、神圣和庄严的“使命感”才会造就、营构出一等幸福感,最高层次的幸福感。它并不需要丰富的物质生活作后盾。“使命感”是纯精神的东西,同物质富裕无关。
一、来自精神病方面的有关信息
所有的精神病学教科书都要提到强迫症。
这是最先打动我的一种病理现象。也是我首先想到要进行“语言转换”的一个最有用的精神病学术语。因为它同卓越人物的使命感紧紧联系在一起。因为从一大堆泥沙或病理谬误中,我瞥见了一丁点闪闪发光的金子。我要把这一丁点金子提炼出来。“语言转换”便是唯一提炼的方法。
英、美精神病学学者用两个术语来描述强迫症的临床表现:
1.Obsession,指强迫观念、情绪和冲动。
2.Compulsion,指强迫动作和行为。当然还有另外一个重要术语:Obsessive Compulsive Personality,即强迫人格,也就是强迫性人格异常。
可以说,一切卓越人物和天才,都是强迫性人格异常者,英文术语叫: Obsessive Personality Disorder。
其实,以强迫观念、强迫动作为主要症状的神经官能症,叫强迫性神经官能症(0bsessive-Compulsive Neurosis)。
患者明明知道这些观念、动作不合理、不必要,但又失控,无法摆脱,所以焦虑和痛苦。或者说,这些强迫性观念和行为是违背病人意愿的,但又不受病人的控制。
强迫症在儿童和少年身上也有发生,且以10岁前多见。男性较女性多(这也许与男女脑的结构差异有关)。
在儿童正常发育期,也可出现强迫现象。比如一再重复核对作业,明知不合理,不需要,但又不可克制。再就是遇到水泥路面,看见有接缝的地面,就要跨过去,一定不能踩在接缝上。踩了,就不吉利。因为它意味着掉进深渊。再就是在脱衣上床时,要拍胸捶腿或做其他一些类似于仪式的动作等。
回想起来,我本人在少年时期便有过上述现象。不过时间短,程度轻。比如拒绝踩在水泥块的接缝上,以及在上床脱衣时要拍一下腿。不拍,内心便会不安,觉得少了一个环节。
到了成年,患者(多见于男性)的强迫症则是多种多样的。这给了我深刻印象。分两大类:
A。强迫观念。
如强迫疑虑、强迫回忆、强迫性穷思竭虑等。
B。强迫行为。
如强迫检查、强迫洗涤、强迫计数等。
十年文革时期,我的读书习惯出现了一种异常的特点:
精读了重要的一段,要在空白段落的前后盖上印章。过了两个月,重读这段后,再盖一次印章。若是前后分别盖了三个印章(加起来总共是6个印章),就表示精读过三次。当时我偷偷精读的书当然不是“毛选”和批林批孔文件,而是数学、理论物理和自然哲学。
我明知盖印章的意义不大,但我还是要这样去做。如果不盖,我的内心便会不安。我知道,盖印章仅仅是一个正式的、庄重的符号。如果手头上有任何一个铅字(比如“日”字)盖上去,也能起到严肃和正式标记的作用,使我“心安理得”。
我这种强迫性做标记的读书异常行为直到1975年才结束。今天回想起来,我之所以要这样做大概有以下两个原因:
A。当年政治运动频繁,生存大背景让人极度不安,人生无常,朝不保夕。我渴望抓住一种可靠的绝对真理。数理科学和自然哲学,正是我要追求并值得信赖的真理。它有超越时空和政治的崇高价值。同时,它还有一种神性。
我就像一只落水的甲壳虫,日夜被湍急的溪流冲刷。我拼命要攀附到一块坚固的岩石,得到安全感和确定感。精读一段好书,便是攀附一块岩石。
B。绝对真理不可能一下子就得到也不可能将它占有。我们只能通过一点一滴的相对真理颗粒,去不断地、一次又一次地无限逼近它。这就是从相对真理到绝对真理。这是个无限过程。
每一次。我们只有把相对真理颗粒看成是通向绝对真理的一个绝对梯级去追求,颗粒才是真正的意义上的颗粒。生命才会找到自己真正的意义和价值。
以上两点是形成我当年强迫症观念和行为的大背景。
在正常人看来,我这种读书方法毕竟有点异常。但还不是精神病,甚至离“边缘地带”还有一大段距离。
强迫症最常见的动作之一是“强迫洗手”。大多患者因害怕细菌感染而反复不停地洗手。当然,正常人也有这种动作,但程度轻,比如,我在医院卫生间洗手。走出去后,再回来去重洗一次。因为我考虑到,我刚才是用手去拧紧开关的。而在开关上可能有细菌。所以最后我用一张手纸覆盖在开关上。当然,我出于这种考虑和当心去再洗一次手,不能说是病理性质的,不能说是强迫症洗手。
这里有个“度”的问题。
强迫症患者的洗手动作则远远超过了“度”。比如有的病人反复不停地洗衣服,甚至把衣服洗破,或把双手洗破,也停不下来。因为这动作是病人无法控制的。患者明知这样做过了分,过了“度”,但无法自控,就是停不下来。这一病理现象肯定有它的根源,比如是由大脑皮层兴奋,以及抑制过程过度紧张或相互冲突造成的。因为大脑皮层是高级功能所在,是人的行为的“司令部”。其中额叶,尤其是额叶前部最重要。我说过,这占整个大脑皮层的33%。额叶是系统发生中最后出现、个体发育中最后成熟的大脑皮层。
人的额叶前部相对发达,才把人同其他动物区别开来。因为大脑皮层是人的智慧源泉。
额叶功能首次被学者认识到是19世纪一个偶发事件。法国一位铁路工人的额叶受到严重创伤(他的颅骨今天仍保存在美国哈佛大学医学院)。康复后,他在感觉运动方向上并无太大异常,但他的行为方式却改变了。比如,他走进饭馆,坐下来,只选择第一眼看见的菜单上的菜而不考虑这道菜的味道和价格。给水就喝,给饭就吃,成为一个思想和行为都“简单”的人。对外部世界的一切都是简单的反应。
那么,我的问题是:强迫症患者的行为失常和发病机理,也是大脑皮层组织发生病变造成的吗?
西方精神病学家对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近200名额叶受伤的伤员进行观察表明,这些伤员的精神状态和性格普遍都有改变,有些变得极度阴郁和冷漠,也有整天兴高采烈者,还有行为变得古里古怪者。
强迫症患者的行为不是也很古里古怪吗?
估计也是大脑皮层出了故障。
大脑皮层既能使人类成为地球上的万灵之长但也正是这个脑区使得世界上近1%的人备受精神疾病的折磨,包括强迫症患者的古怪行为和失去现实感。
大脑皮层是一枚金币,它有正反两个面。如果代谢发生障碍,如果脑组织发育不良,如果前额叶皮层机能发生故障,那么,精神疾病便会出现。比如有学者将一只脾气狂躁的黑猩猩做了前额叶皮层切除手术。结果黑猩猩会变得非常温顺。
联系到强迫症患者,尽管他们的精神格局、结构或构造是病理的,但他们坚忍不拔的行为和表现出来的顽强意志,却深深感召了我,鼓舞了我。
于是我联想到,若是把这枚金币的反面悄悄翻转过来,成为正面,去掉或消除其中病理成分,使之转变为健康的,具有钢铁般的意志,这不正是天才或卓越人物的一生写照吗?
是的,我撰写本章的目的,恰好在提出“健康的强迫症”这个新术语、新概念,并试图用它来描述、刻画和解读卓越人物(同时包括天才和普通人)的崇高“使命感”这一最优秀品质。没有这种可贵的品质,世界上什么大事都休想做成。
是的,“病态的(病理性质的)强迫症”是金币的反面,它属于精神病学研究对象。如果维纳在世,他从计算机的观点是怎样去看强迫症的?在这两者之间,它是怎样进行“语言转换”的?
“健康的(生机勃勃的)强迫症”是金币的正面,它属于人类创造心理学研究范围。
于是我们自然会引出下面这个命题来讨论。
二、使命感是“健康强迫症"的最高形式
从“动机与人格”(Motivation and personality)的视角,我把古今中外所有人的“动机与人格结构”大致分为三大类:
A。没有事业心者:B。有事业心者;C。有使命感者。
A为混日子,得过且过者;混到哪儿算哪儿,做天和尚撞天钟。C是B的最高形式。
使命的英文叫Mission,有传道、传教、使命和天职的意思。它具有三性:崇高性、庄严性、神圣性。所谓宗教(注意,是真正的宗教,不是邪教)精神,即具备了这三性。使命或天职因为带有这三性,故它的级别远远高于工作,高于事业甚至高于去执行这项使命或履行这一天职的个体生命本身。
工作仅仅是为了生计,为了温饱,为了养家糊口。事业心的级别虽比工作高一个层次,但毕竟不够坚定,且少有三性。比如在20世纪80年代,内地有的医生或工程师去香港定居,或到美国和澳洲去拿绿卡,他们可以抛掉自己在内地经营了二三十年的事业而在所不惜。他们的事业心经不起物质利益的诱惑和冲击,一冲就垮。
如果他们把行医和工程技术看成是一种报效社会的神圣天职或一种推卸不掉的崇高使命,那么,它们便是不可抛弃的!
我认识A女士。她曾在东北插队落户。后来在县城当民办中学老师。为了弄到上海户口,她才报考大学读政教系。毕业后又报考哲学研究生,目的是找份体面工作,薪水高些。后来又混出了国门,去了美国,最后抛弃了哲学,在一家公司搞财务,成了美国公民。
哲学是最需要使命感或天职的一门崇高学问。A女士仅把哲学看成是一块敲门砖。她亵渎了哲学这门有关天道地道人道神道的神圣学问。站在哲学神坛面前,她应感到羞愧!
患强迫症的病人对自己行为的正确性产生怀疑,虽然明知自己的观念和动作是病理的,不必要的,不情愿的,却无法摆脱。而使命感——这“健康强迫症”的最高形式,则是人们自觉自愿的献身。这是两者的根本区别。使命感是一种最优秀的品质。没有它,我怀疑人类文明之旅会有今天的进步。使命感同中国古人推崇的“立志”有密切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