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女人把一条十几斤重的鱼扔在案板上,拿根两尺长的木棍在鱼的头上狠敲一下,活蹦乱跳着的鱼就老实了。女人蹲在船帮上用块巴掌大的铁片刮鳞,三下五下就换了另一面,那些芸豆般大小的鱼鳞银光闪闪地从女人的手里飞溅出去,再落到江水中。
鱼是江鲤鱼,要卖几十块钱一斤,一般情况下吃是舍不得的。可女人还是从拴在江水中的铁丝笼子里捞出来一条,她迅捷地用细尼龙绳把鱼头拴了,再拎回到船上,准备拾掇了好招待晌午来的客人。
女人刮完鳞片,便用一把刀削鱼肉条。刀子是一把木柄的短刀,刃呈铁黑色,刚刚拿磨石打过,显得锋利无比,任由女人白皙的手握了,在鱼的背上走。女人庖丁解牛般把鱼皮片开,再削鱼肉,一刀一刀,不急不缓,片下薄薄的肉块,再切成小手指状的鱼条子,浸到放了醋的盆子里杀菌。之后,女人再把削去了肉的鱼拎起来,扔到江水中,鱼却仍旧活着,奋力地搅动江水,连着的鱼皮竟啪啪地击打江水,让人看了称奇。
女人直起腰身把鱼在江水中洗涮透彻后,再顺绳拉上来,重新摆在案板上拾掇。还是那把刀,立起来的刀尖在鱼的肚腹处划过之后,鱼的五脏六腑就被轻而易举地掏出,放进旁边盛了清水的木盆里。细眼一瞧,有沾了血丝的鱼泡,黄澄澄如小米粒般的鱼子,还有弯曲着的肥腻的鱼肠。
女人把鱼的骨架加野葱、水蒜和把蒿及山胡椒炖进锅里时,男人回来了。男人瘸着一条腿,走起路来极吃力的样子,有些像江岸深处红柳丛中穿梭往来的跳鼠。男人瘦削的肩上扛着两挂网,网穗上结着的一些铅疙瘩在他的胸前哗啷啷直响。女人只是抬头看了一眼正朝她走过来的男人,便自顾自地在案板上切土豆丝和野葱。这一回女人换了把切菜刀,她把土豆丝切得很细,也很匀称,把葱丝切得却粗,这样嚼起来有辣气,再加上那些浸泡好了的鱼条子,佐上盐、味精和炸好的红辣椒油,一道鲜美的杀生鱼就做好了。拌好了的杀生鱼被女人拿洗脸盆子盛了,放到鱼窝棚的阴凉处。
女人把杀生鱼端上饭桌时,男人已经在沙滩上摊开了网,刚补过的网线白亮亮的被阳光暖着,像古代武士的铠甲。男人去江里洗了手,边用汗衫净手边朝女人做饭的锅灶旁走。他走到女人的身后站立了几秒钟,手便蛇一般环住了女人的腰身。女人没有动,一只手依然在一个大瓷碗里搅动,蓝花水印的粗瓷碗里面盛着细腻白嫩的鱼肉末。男人的手开始在女人的身上游走,他的手不像脚那么笨拙,他的手很灵活,一直就摸到了女人的一双乳上。女人的身子抖了一下,任由男人揉捏她的身体。足有半分钟的光景,女人才小着声音说,去打酒吧,把头要来了。
男人将手抽出来,在女人肥硕的屁股上打了两下,方扭身朝地窝棚处走。酒坛子埋在地下,紧挨着他们睡觉的地窝棚。酒坛子有六个,一拉溜地摆放着,每个都有篮球般粗细,露出大半个腰身。当初埋酒坛子时女人采纳了男人的意见,一气埋了六个,她也喜欢六这个数字,似乎是吉利和顺畅,剩下的一坛被男人提到了江边上。男人一瘸一拐地走到江边一块大石头旁跪下,他嘴里念叨了两句什么话后,就把那只酒坛子高高举过头顶,在石头上摔碎,任凭酒的汁液跟江水汇到一起。
男人从酒坛子里舀了两瓶子酒出来,把酒瓶摆放到饭桌上,然后便坐下来等。饭桌是一棵树的树墩,上面加了块盖板,上面已经摆了一大盆子杀生鱼和一小盆子炖好的鱼骨架。女人在做最后的一道汤,是用手指搅拌的鱼肉末捏成丸子,烧汤。
男人吸完纸烟的时候,把头来了。把头比瘸腿的男人大两岁,穿着一件沾满了油渍的工作服,体格魁梧,手里拎了个帆布兜子。瘸腿男人虽说已经盘腿坐在了饭桌前,还是欠起身来跟把头打招呼,并冲着还在弯腰往锅灶里添柴禾的女人说,家里的,哥来了,上碗筷吧。把头也不搭话,扔下兜子走到女人身边,在一只盛了水的脸盆里洗手,他抹了两遍放在旁边塑料盒里的猪胰子才洗去手上的油渍,再回到饭桌前坐下。
瘸腿男人脸上笑着递给把头一根纸烟,再扔过去一盒火柴,然后开始往三只碗里倒酒。两人端起碗来喝酒时,把头说船的挂机要勤着护理,油泥再不清洗就锈死了。瘸腿男人笑着说那是那是。把头又说以后零碎活自己就琢磨着干吧,没吃过肥猪肉还没见过肥猪走吗,哪能总指望别人。瘸腿男人还是笑着说那是那是。然后两人磕了一下碗边就仰脖把酒干得见了底。
这时候女人过来了,将手里端着的一盘小炸鱼放到饭桌上。鱼都是尺把长的板黄,鱼身上挂了面糊被炸成了金黄色。女人换掉了刚才做饭时穿的那件褂子,穿上了一件粉底碎花的小衫,盘腿坐在两个男人中间。换了衣服净了脸的女人既年轻又俊俏,给寂寥的江岸增添了一道风景。瘸腿男人给把头倒上第二碗酒后,女人端起了第三只酒碗,跟把头的碗碰撞一下后,竟也把酒干了。
2
阳光稍稍偏斜了一些,将三个坐在沙滩上喝酒的人的影子拉了出来,就像天空离他们近了一步。
男人已经又去舀了一回酒,他一瘸一拐得更加严重了,整个身子甚至有些摇晃。三个人喝了快四瓶子酒了,把头说妹子的杀生鱼做的就是爽口,比咱们尤家张网的老刘头做得好吃多了。瘸腿男人舌头有些硬的说,鱼丸子汤呢,汤难道不鲜吗?把头说鲜,就跟妹子身上的肉般。女人说你们两个又贫,一喝上酒话就多。
女人说完起身去煮鱼汤面,她掀开冒着热气的锅盖,往里面下了两斤成卷的挂面,再加些精盐和味素,滴入香油,然后蹲在灶前等。添第二把柴时,面熟了,女人给两个男人各盛了一大海碗,端过去,然后往下撤空酒瓶子和碗碟。
率先吃完一碗面的男人喊女人再给他添一碗,说鱼汤面简直太好吃了。他开始吃第二碗时,对着已放下碗的把头说,没醉吧,要是还有精神头就去窝棚里折腾一会儿。把头也不搭话,起身走到正在洗碗的女人身边,一伸胳膊就把女人拦腰抱了起来,径直朝不远处的地窝棚走去。瘸腿男人一边吃面一边朝把头那浑圆的腰身望了一眼,嘴上叨咕着说这家伙还是神勇不减当年,真他妈的牛皮。
3
把头是建边鱼亮子的头,也是瘸腿男人的救命恩人。
话该这样讲,两人三年前曾在一个鱼亮子捕鱼,瘸腿男人下江走水时遇上了突起的风浪,船翻了。是后面一条船上的把头奋不顾身跳进江水中拼着命把他救上岸的。瘸腿男人的右小腿骨折后落了残疾,一个人使唤不了一条船了。把头可怜他们是靠打鱼赚钱供一个孩子念书就破例召集大家伙商量,决定允许他们夫妻俩到下游甩弯的一个江岔子单独设个捕鱼点,撒网使船维持生计。
把头就时不时地来帮瘸腿男人维修渔船上的发动机挂机,跟他喝顿酒。
一年后,赶巧把头老婆生病死了,喝酒的时候就调侃着让这两口子给踅摸一个,要知道整日里划船使水风里浪里的,身边没个女人咋行呢?瘸腿男人便跟自己的女人商量,就让把头在屋上拉个帮套算了。瘸腿男人见女人不语,就喝口酒劝说道,好歹也是你一个远房的堂兄嘛,人也好,尤其是待见咱们。你说要是没有他一句话,咱夫妻俩还能下江挣这口饭吃吗,话又说回来,打我翻船砸伤腿那次后,就伺候不了你了,即便隔三差五经你帮着勉强做一回那事,不也累个够呛吗,你好好想想,咱看行得通。
女人想了半天,才红着脸羞涩地应下了。
4
离建边鱼亮子不远的江岸上,有两间黄砖房,是镇里早些年设的渔管所。国家禁止捕鲟鳇鱼之后,几名渔政人员就撤了,留下五十多岁的炊事员老赵看房。瘸腿男人跟老赵脾气秉性对路,又有点旧亲,便没有断了走动。
空闲的时候,瘸腿男人会去给老赵送两条鱼或者一些江虾、蛤贝之类的水货。鱼都是新鲜的,也可以是江鲤鱼,也可以是花鲢和草根,一条大点的或者两条小点的。瘸腿男人跟女人说过,老赵对他也好,从前渔管所红火那阵,他经常去蹭酒喝的。
瘸腿男人去了那两间黄房子后是要留下喝酒的,黄房子里边有铺火炕,坐在上面喝酒,身上的汗就能出透。有段时间了,瘸腿男人总是觉得自己的肾不好,喝了酒或者不喝酒都冒虚汗,即便是夜里守着女人的光身子他也不敢轻举妄动。慢慢地他似乎找到了原因,是自己成年到背地住阴冷潮湿的地窝棚所致。
这天下午雨大,江面上起了风,瘸腿男人便早早地和女人收了网,将船靠上岸抛锚。男人挑了一条四五斤重的江鲤鱼拿草绳拴了,顶雨往不远处的黄房子里走。昨晚上瘸腿男人喝了些酒,躺在地窝棚的被筒里来了兴致,在女人的帮助下竟硬气地做了一回。等两个人都平息下来后,女人附在他耳朵边跟他说,可能是药酒起作用了。瘸腿男人知道有阵子了,女人用在江边柞树通里采来的刺五加叶和葛根、枸杞籽泡酒,再放入两味镇上药铺里抓来的中药剂给他喝。瘸腿男人搂着女人的热身子不言语,他能说什么呢?自己拖着一条瘸腿谋生计,女人就是他的主心骨呀。
瘸腿男人进黄房子时雨稍小了些,老赵正坐在椅子上听收音机。
老赵见瘸腿男人手里拎着鱼便高兴地站起来说,兄弟来得正好,下雨天喝酒天,我正腻歪着呢,赶紧整菜喝酒。
瘸腿男人跟老赵喝过几回,两人嗑也能唠到一起去,就生火拾掇鱼整起下酒菜来。
瘸腿男人拌好杀生鱼跟老赵坐到火炕上时,外面的雨大起来。瘸腿男人说这两天也不知咋的了,天跟漏勺一般,雨点子有时候大得吓人,仿佛要把船砸出窟窿眼。
一碗酒进肚再喝第二碗时,老赵说你拌杀生鱼不行,没你女人整的好。瘸腿男人说你又没吃过咱女人拌的杀生鱼,咋就下这样的结论呢。老赵说是听我们原来渔政所的许所长说的,他吃过。
瘸腿男人依稀记得老许去过他的地窝棚,好像是一次联合检查界江时路过他的鱼亮子,让他们给开了一次伙。瘸腿男人说你这酒也不怎么地道啊,有股苞米碴子味不说,还没劲。老赵说从周家烧锅打来的散装酒,还能咋样。瘸腿男人说咱家酒坛子里的也是散装呢,咋就比你这酒纯正?老赵说家家酿烧酒,指不定哪个是高手呗,这有啥大惊小怪的。就像你跟你女人都会做杀生鱼,你做的一般,你女人做的就好。老赵的话一下子就把瘸腿男人噎没了音,两个人就低头喝酒。
稍后,两人都夸到了瘸腿男人的女人。瘸腿男人说的话让老赵惊讶不已。两人竟是后到一起的一对夫妻,女人走了两户人家,吃了两家井水。女人原来的丈夫是个赌徒,动辄就酗酒打骂她们娘俩,女人只能忍气吞声,逆来顺受地过日子。对于那个恶徒来说终于有了报应,在一次酒后聚赌时因赌资纠纷动刀子杀了人被判极刑。女人解脱了,但日子过得却苦,经人介绍便又走了一家,也就是嫁给了打鱼的光棍汉瘸腿男人。孩子带过来时就十三岁了,瘸腿男人出钱把她送到镇上念了书。老赵说原来老哥竟是个有情有义的捕鱼汉子呀。瘸腿男人呷了一大口酒然后神采飞扬的说,咱说不上是水浒传里的梁山好汉,却也应该有一颗能拍得响的良心。
两个人当的一声撞了下酒碗,将碗中的酒畅快地饮了进去。
两人酒喝差不多了,外面的雨还是没有停。瘸腿男人看着窗外有些烦躁地说,这雨下得黏糊,罢了。不是有句话说吗,下雨天留客天,今晚上兄弟我就住你这儿,跟你老哥做伴了。
也已醉眼蒙眬的老赵玩笑着说,中啊,只要你不怕你家女人跟了别人就中。
老赵说完就下地泡茶水去了,一句玩笑话却把瘸腿男人给说愣神了。
5
边境上的秋雨只要落了就没完没了,都连着下了三天了,还不减阵势。
这样的天气瘸腿男人是不敢下江使船的,腿脚不灵便,遇风浪怎使得呀,那不是明摆着找麻烦吗。瘸腿男人便抽空回了镇上,一来想取点厚衣服,再购置些个油盐酱醋等生活必需品。瘸腿男人把存放的鱼装到鱼篓里后,便背着离开了江岸。
也是巧得很,在路上等长途汽车时遇上了刚去镇上卖鱼回来的把头。
把头塞给瘸腿男人一些钱,嘱咐他顺便去镇上看看女人念书的娃,虽说不是亲生的,却也是咱疼爱的女人身上掉下的肉。
瘸腿男人走后的晚上,女人在支起的塑料棚子里做好了晚饭。她知道把头一准能来,女人的预感有时候相当得准。她手脚麻利,仅用了一个钟头的时间就炖好了鱼,又拌了杀生鱼,额外还打了一碗鱼子酱。女人做鱼子酱的手艺也是绝活,绿豆粒般大小的马哈鱼子佐上葱丝,加豆腐乳,味精和少许的辣椒油,简直就是一盘无与伦比的菜肴,色味俱全不说,还营养丰富,鱼子粒粒晶莹饱满,一粒就是两个鸡蛋的营养价值。
女人做好饭,又温了酒,然后坐下来等。塑料棚外的雨丝毫不减,雨忽而斜着落,忽而正着落,洒在沙滩上之后,再迅速地变成一片片的小水坑。不远处的江面更是成了灰白色,经黄昏的光晕点染,乌白而俊气。
女人把眼前的两只酒碗都倒上酒,地窝棚旁埋在泥土里的那六只酒坛,已经空了五只,这回瘸腿男人回镇上也是要打酒的。黑龙江边上使船走水的男人女人怎么能不喝酒呢,不仅要喝酒,而且还要大碗和大口的喝呢。
天光更暗些的时候,雨幕中出现了一个魁伟的身影,只蹿了几蹿便进到了塑料棚里来。女人站起身来迎住的正是她等着要一块吃饭的把头。
把头甩脱身上的蓑衣,再拿手抹了下短发上的雨水,看着桌上丰盛的酒菜,竟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咋就闹这多菜,有道杀生鱼就够了嘛。
女人没说话,只是递过去一条干净的毛巾,让把头擦脸。把头接过去胡乱地擦了两下,就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天是太凉了,节气进入深秋之后寒意也早早地跟着来。女人拿筷子夹了些杀生鱼送到把头碗里,自己也低下头吃起来。把头喝完第二口酒后才撂下筷子跟女人说话。他说瘸腿回镇上时两人撞上了。把头又说他让瘸腿给娃捎去了下学期的学费,能余一点买点心和文具。女人依旧低着头往嘴里扒饭,女人的碗里盛着金黄色的小米干饭,米粒上横了一块奶白色的鱼骨头。把头边说边用自己的筷子给女人夹了一筷头子杀生鱼,再舀了勺鱼子酱。女人陪把头吃完晚饭,天便大黑下来了,雨没停,江天都灰蒙蒙地成了一色。
把头坐在饭桌前吸烟,看着女人在一边洗碗。等女人拾掇干净之后把头就起身朝船上去。女人知道把头今晚是要睡在船上了,这是他多年来在江边上打鱼养下的习惯。船是渔民们的家,睡在船上会跟睡在村镇里泥坯垒的土屋中一样踏实。
女人用猪胰子洗了脸,找出一盒润肤霜来抹,再到窝棚里换下干杂活的一身穿戴后,方撑了把伞朝船上去。
船是木质结构,船舷上包了铁皮,船舱覆了木板和雨布,里面很暖和。女人进去时把头已经打开了被筒,躺在里面吸烟了,他裸着的半个身子,经船舱棚壁上几眼孔洞照射,越发的孔武。
两个人抱到一起时,船猛烈地晃动起来,船底压着水浪,上下浮动,竟是有节奏的。
之后,女人大声地叫起来,女人平时不敢这样大声地叫,今晚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有了雨的遮掩。
外面的雨也跟着大起来,雨水砸在江水中发出噗噗的声响,有点像击桨的声音。
6
天微亮,把头醒了,伸手摸到了睡在身边女人的光身子。
把头没怎么用力就把女人的光身子揽到了自己怀里,他的一双手便在女人温热的身体上抚摸开了。女人半睡半醒的任由把头摸弄她,鼻孔里打出轻微的鼾气。
船舱里亮堂了许多,外面也听不到雨声,天许是终于晴了。把头想晴了好,天晴了好使船到江中心去下拉网,这几天正是大马哈鱼回游的季节,网网都不会空的。
把头终于又使自己神勇起来,他在进入女人身体的一刹那,浑身的骨头咔咔地响了一遍。
女人真正醒来时天已大亮了,而且有太阳光从船舱棚的孔洞里射进来,暖暖地照在她裸着的胳膊上。女人起身掀开船舱的门帘后,就望见了正坐在船头上补网的瘸腿男人。女人的脸就羞红了,她语无伦次地说你咋回这么早呢。
瘸腿男人也不说话,隔两米远从船头丢进个包袱来。
女人打开看竟是一件藕荷色的褂子。褂子是新的,上面有点点的碎花,式样很好,大小也合体。她知道这是瘸腿男人在镇上的商铺里给她买的,心里就热了一下。女人把新褂子套在身上比量了一下,又赶紧脱下来小心翼翼地装进包袱里。女人嗔怪又喜兴地说,又乱花钱,不是有褂子穿吗,买它干啥。这忽儿瘸腿男人说话了,碰上了,瞧着顺眼就买下了,又不贵。
瘸腿男人顿了顿又接着说,娃挺好,咱带她吃了回羊肉面,还给她买下个新书包,瞧见她肩上那个都坏了两个洞了。女人说坏了两个洞怕啥,拿回来补补不就中了,又乱花钱,念高中说要许多钱呢,咱的钱又不足兴,总得节省着花。女人说完又小声地加了一句,天还早,要不你也进来睡会儿?瘸腿男人说不了,你起来拾掇饭吧,吃了好使船下网。
外面的雨果真停了,女人面色红晕地从船舱里钻出来,去地窝棚后面的地窨房里抱柴禾生火。她一边走一边说,你回得这么早,就没撞见把头吗?瘸腿男人说撞见了,还把给他稍带买的一桶酒和两斤烟叶子送了,人家给你娃捎了学费呢。女人说真是有心,像这样的好男人世上不多了呀。
坐在船头补网的瘸腿男人抬起头,望着女人丰腴的腰身说,你在说谁呀?女人头也没回地跟瘸腿男人说,说你们俩呗,都是实打实的好男人。
瘸腿男人的脸上情不自禁地就有了喜色,稍后,又沉下了脸,他双肩抖动了一下,眼里突然间竟有了不小的阴云。
7
又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女人给刚刚收拾了渔网的瘸腿男人倒上酒。
女人炖了盆小杂鱼,是酱焖的小杂鱼。用江水和两勺自家下的大酱加把蒿梗和野胡椒炖一个钟头,炖到火候。鱼是这两天里她和瘸腿男人捕上来的,都尺把长。有板黄、白鱼、川丁子、虫虫和嘎牙子,很香的下饭菜。女人还给瘸腿男人洗了一把野蒜,经了秋风的野蒜正是有味道的时候,开胃不说,也祛寒气。
瘸腿男人喝了一口酒后,女人问他,从镇上回时去了上马场没有?瘸腿男人吭哧了半天也没答上话来。女人便生气了,将手里的瓷碗轻轻地墩在桌上,赌气不吃饭了。
瘸腿男人想着他回镇上时,女人是嘱咐了他的,特意嘱咐了两遍。从镇上回时拐下弯去上马场看看女人公爹。女人还给了他钱,说敬老院里要是缺了钱就给老头补上一点。瘸腿男人在心里说,是你公爹呢,又不是我公爹。但他心里这么想,脸上还是有了愧疚,急中生智之后便小声冒出一句话来说,不顺路就忘掉了。
女人这回真的动了气,粗门大嗓地说,好歹老人八十岁了,好歹是俺男人的爹,与生养你的亲爹理上不差呢。你就比不得把头,人家每回空当的节骨眼都跑上一趟的,一斤白糖两斤红枣,东西即使少也暖心窝子嘛。
瘸腿男人是不敢跟女人犟嘴的,犟了晚上钻被筒时会被揪耳朵,揪了耳朵之后更不让做那件事,不猴急死个人才怪。
瘸腿男人不犟嘴却独自喝闷酒,他在心里头骂女人穷善意,你那死鬼男人活着时都不待你好,打骂家常便饭不说,还大冬天的撵你和娃娃站房檐下接雪花,逼你出去给他借赌资。你说是人不是,竟偏待他爹好,也不晓得值当不值当。
瘸腿男人经人说和跟女人把两个铺盖卷搬到一块时,女人跟他说要她身子可以,穷富她不论,但必须得待她娃娃好。难道他瘸腿待她娃娃还不够好吗?自己风里浪里拿命换得的钱供娃念书,不足以说明一切吗。可睡到一起不久,女人又搬出一个她男人的公爹来,愣是哄着逼着拽着他去那个敬老院见人,并说得管老头到死,谁让她们跟老人挂亲了呢。
男人出意外腿瘸之后,生活中又塞进来个把头,虽说是自己提出来的,为生活所迫,但也心里堵得慌呀。
男人开始倒第二瓶酒了,他看见赌气不吃饭的女人在江岸上拢了堆火,并加了大把的湿柴。瘸腿男人彻底地绝望了,这是只有他们夫妻俩才知道的一个秘密,女人是想跟把头睡了。每当这时候,女人便会在江岸上拢火,加湿柴生烟给把头发信号,上游下游六七里的水路摇船两袋烟的工夫就赶到了。
瘸腿男人后悔咋就不去上马场走一趟呢,临去镇上时女人嘱咐他过的,买两瓶橘子罐头给老头送去,两瓶水果罐头又值几个钱。
夜色深些时,上游有条船下来了,把头站在船尾处架着挂机使着船,大着声地跟瘸腿男人打招呼。把头喊的是瘸腿男人的名字,他粗门大嗓地叫着孙大河,说孙大河你的家伙什又他妈的不硬气了咋?害老子白白浪费几公斤柴油不说,还得使半宿的蛮劲,比捕鱼可累多了,把头说完了就哈哈大笑。
这时女人早去地窝棚里等下了,女人是赌了气要治一治瘸腿男人的。男人就该有血脉、有亲情、有大大小小数不尽的善意才是。
瘸腿男人手里抓着酒瓶,摇晃着站起身跟把头招呼着说,真是辛苦老哥了。你看天凉了,咋也得先喝一口,暖了身子骨才硬气。
上了岸的把头抓过酒瓶子,对着嘴喝光了里面的半瓶酒,说烦兄弟替咱拴了船,然后直奔地窝棚去,他来时就有些醉意了。
瘸腿男人踉跄着在江岸上拴船时,地窝棚里女人跟伏在她身上的把头说,有空去看看俺公爹,他都八十多岁了。
把头说忘不了,你放心妹子,咱在你这歇半宿,明一早就去。这几天打的鱼卖掉够给老爷子交上一年的生活费了。
把头响起鼾声时,女人的眼泪在眼圈里涌了出来,她想明天可是那个死鬼男人老爹的生日呢。
8
女人和瘸腿男人是在第二天早上知道把头出事的。
把头在昨天后半夜醒后驾船回鱼亮子,船回返时因为刮碰,船底漏水而翻掉了,尚未醒酒的把头溺水而亡。天亮时网滩上的其他渔民们见把头一夜没回,纷纷驾船出来找,在下游的江通子边上找到了尸首。
女人疯了似的跟瘸腿男人摇船去了建边网滩,她扑到把头的尸身上痛哭不止,旁边那些悲极而泣的渔民们也都暗自地陪着掉眼泪。
天突然间下起了雨,瓢泼不止,把整个网滩一瞬间便下白了。
尽管公安所的人来了也没有查出原因,最终下的结论是,意外死亡。
葬了把头后,女人和瘸腿男人继续下江捕鱼,可瘸腿男人摇船时手总是抖个不停。女人问他咋了,瘸腿男人说他也不知道啥原因,就是手上没劲。女人就揪着他耳朵骂着说,腿没劲倒是不理会了,偏又手没劲,那还捕哪门子的鱼呀。
瘸腿男人就跟女人说这江水邪性,看来真是不能再捕鱼了。
两人便弃了船,回镇上做贩水果蔬菜的生意,瘸腿男人的手竟不抖了。从那时候起,瘸腿男人总是想女人会追问他点什么,比如把头的船怎么就漏了底,可女人却始终都没有问。但是两人夜里睡下的时候,女人却再也不允许瘸腿男人碰她的身子,也不管他硬气不硬气。
这样子,一直到很多年。瘸腿男人暗自里叹着气跟自己说,看来男人是不能做坏事情的,一旦不小心做了,连自己贴心的女人都不会原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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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边的这个故事是我最近去界江蹲点时听到的,我把它写出来时眼睛湿润了,据说发生在七十年代的黑龙江边上。是真是假,我没想考证它,只是觉得故事里边有一种悲悯的神性,让人沉醉。
那一次我坐在江边的一家用废弃的渔船改成的小酒馆里吃杀生鱼,那么鲜美的食物我却吃得如鲠在喉,我想那个故事对我的感染是真正的见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