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胡福海跟司机小万驱车几千里从贵阳的铜礼往东北的纪县赶,就一个理由,给岳父请一场戏听。
他手里捧着一个半新不旧的小半导体收录机,把头仰靠在车后背椅上,不时地调整音量和波段,听里面传出来的唱词。那唱词是:
“一只孤雁往南飞,一阵凄凉一阵悲,雁飞南北知寒暑,哥哥赶考不知归。”
唱词由一个女声发出来,像哽在喉咙口,加胡胡腔和抱板,从小半导体收录机里发出来,带着回响,在整个车厢里回旋。
在胡福海看来,这注定了会是一趟无奈的旅途,反反复复地听着这音乐,心里涌起的无非是一阵又一阵席卷而至的酸楚。
早上路过一个镇子时,胡福海叫小万把车停了,寻家小点的饭馆吃了碗热面。胡福海都有多久没吃这样筋道的宽面条,他真是记不起来了。从东北走那年秋上,至今总是有七八个年头了吧。人一生里究竟有多少个七八年呢,想都不敢想。胡福海读书的时候,好像是从哪本书里边看过这样的话,时间就是一把被磨得锋利的尖刀,牛耳形状的也好,三棱刻纹的也好,反正是用来宰杀人的寿命的。
小饭馆的窗玻璃上拿红色的不干胶纸贴了“东北面馆”四个字,胡福海就是冲这四个字才停了车的。小饭馆没招牌,却在窗上贴了四个字,乡音一样呀,对于胡福海来说,简直是太亲切了。面抻好后煮熟端上来,冒着腾腾的热气,里面放的辣椒末也是晾干、散碎的那种,吃进去有股子冲劲,直通鼻子孔。
小万的一碗面吃了不到五分钟,可胡福海的却吃了足足十分钟。他端着那只掉了两块茬的蓝花海碗仔细地把汤喝掉,才付钱走出屋门。
坐进车里时,他问小万,离纪县还有多远。小万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翻地图,数到十三页,然后飞快地看一眼后跟他说,九百多公里。胡福海吸了一口烟后说,夜里十一点咱俩吃夜宵,走哪儿算哪儿,然后就住宿在哪儿。
小万说中,便发动着火,接着踩油门,车子轰的一声蹿了出去。
2
胡福海有怀旧情结不是一年两年了,他有时候闭上眼睛都能够想到他出生并生活过二十四年的那个小镇。
离他家那么近的杀猪铺子,灌血肠的气味挥之不去。还有街西的卫生院,漂亮的小崔护士,下了班总会穿白大褂从他家门前走过去。他曾发誓他长大了也要娶跟小崔护士一样俊的媳妇。对于一个几乎一辈子眼前总有幸福展现的男孩来说,这太复杂而繁重了。对于一个几乎一辈子嘴里只有清菜豆腐和粗粮的少年来说,这种渴望也完全可以理解。
小镇有着泥坯院墙的几间教室把他培养成了一名品学兼优的学生,可到上高中的节骨眼上,在供销社卖棉布的父亲却患病永远地离开了他们。父亲走了也就意味着家里失去了顶梁柱,几个孩子也就没钱再读书了。家里姐妹三个,都得靠做家务的母亲养活呢。胡福海把书包放进仓房,被叔叔带到了邻县镇郊的一所小煤窑里,跟着叔叔当学徒下井挖煤。
半年后,凭着他的聪慧居然提前半年时间拿到了工资,这个喜讯没让母亲高兴上两个月,老太太便也病重辞世了。当时他记得的是大姐已远嫁他方,只有二姐在镇上的一家编织厂上班,嫁了个酒鬼丈夫,受苦受累不说,还总是受气。
胡福海把不多的往事在自己的脑海里过电影一样地过滤了一下,心里便多了几声叹息。他开第三个月工钱的那天,兴高采烈地割了两斤肉去了二姐家包饺子。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好事竟变成了坏事,二姐的那个酒鬼丈夫喝多了回家,以为是姐姐为弟弟乱花钱,不问青红皂白揪住女人的头发就打,直打到姐姐鼻孔流血才止。胡福海是咬着牙根跑出姐姐家的,他当时就发誓一定找机会打死这个肮脏的男人,用斧头,横着砍,或竖着砍。
最终的结果是胡福海果真在盛怒之下动用了斧头,可砍死的却不是凌辱老婆的二姐夫,而是小煤窑的窑主。理由再简单不过了,小煤窑的窑主拖欠了他们大半年的工钱不给不说,喝了酒还辱骂胡福海的叔叔。
斧头砍在小煤窑主的脑壳上发出的响声竟是那么悦耳,也是那种响声给了胡福海一瞬间的快感。他觉得痛快极了,他后来都纳闷,杀人怎么成了件愉快的事情,他是想起了一句话,爱相融,而恨却相离、相煎。
车窗外面下雨了,细密的雨丝敲打着窗玻璃摩擦出来一种轻微的声响,刚好跟小半导体收录机里传出来的唱词吻合:“旱的旱来涝的涝/黎民百姓受贫穷/我父看日子过不下去/全家逃荒来在苏州城。”
七八个年头呀,胡福海背井离乡,躲避警察的抓捕和父老乡亲的唾骂。杀了黑心的小煤窑主虽说是件大快人心的事,但毕竟也是杀人犯呀。
有好几次那个小镇子都以全貌出现在他的睡梦里,逼真而亲切,喜得他一脸的泪水,或惊得他一身的冷汗。
殊不知在异乡的日日夜夜里,他在经受着怎样的煎熬。
3
在铜礼镇的西山脚下挖煤,胡福海一挖就是八年。
起初的两年是给人家打工,当老采,后边的六年却成了受人敬佩的小煤窑主。这基于他的头脑和勤奋,这么说吧,不管干啥,就没有他胡福海吃不了的苦。戴柳条帽子下井抡大斧,蹲猫洞里扛风钻,累得浑身散了架子似的疼他也不会当别人的面吭一声。
他咬着牙干,终于有个机会让他抓住了,一个多余出来的井口被他包下来了,钱多了点,并且是东挪西借来的,但并不耽搁他干自己的事。一年下来,胡福海赚钱了,在别人眼里已经废弃的井口,竟然能够起死回生,这难道是奇迹不成。可是胡福海知道这并非是奇迹,而是他的经验和胆识,吃了那么多年的煤灰受了那么多年的苦,还有更为重要的是那么多年的忍受,帮助他成功了。
胡福海包下来的井口在外观上不是很大,但深层次递进的原煤容量却是不可估算的。几年前国家煤炭地质考察的专家来过他们所在的矿区,一个老头在转过一圈后曾喃喃自语地说了一句话,恰巧被刚升井取东西的胡福海听到了,他便记在了心里。那老头说,这方圆十几里地的范围都在深煤层之内呀,矿产只要不破坏,是取之不竭的。
胡福海读书时脑子就灵,咋会听不懂老头的话呢,他在用心记下老头说的那句话的同时,听旁边的人喊老头叫安教授,是喊安教授上车去下一个地儿考察的。
其实,人的命运的转折有时候就是一闪念之间的事。运气嘛,也像路上的汽车,只要你上了路,总会碰到的。
几年下来,胡福海发了笔小财,说不上是腰缠万贯,却也不缺钱花了。
反之,小煤老板胡福海缺的却是能抚慰他身体和心灵的女人。
胡福海懂得,对于男人,尤其是一个成功男人来说,女人的爱是不可或缺的。缺了就会颓废,就不完整,就失去了上苍造人下凡的真正意义,这是个非常浅显的道理。
光阴荏苒,短短几年的时间里,胡福海不辞辛苦地挖煤、卖煤,再用赚得的钱出去打点,在社会上便轻而易举地铺设了一条交友之路。
尤其是有一点要讲,有了钱他就不缺女人了,去省城跟煤贩子和大型发电厂谈生意签合同时,朋友给他找过歌舞厅的坐台小姐。有两个女孩还自称是高学历,天生靓丽,姿色绝佳。使他在三十多岁时尝到了女人身体带给他的欢愉。但是在择偶上却不顺畅,几度出现了高不成低不就的现象。
这样他就只能跟两年前认识的那个坐台小姐走得近了些。
女孩叫周琪,比他小十岁,山西人,出生在一个好风光的小镇。可是有好风光也避免不了贫穷,女孩打十九岁辍学那天起,便鸟一样出笼,飞出了大山坳,来了城里。刷盘子洗碗,做家政服务,样样餬口温饱的活计都品尝过了,实难赚到几个钱,最终是下了横心,辟捷径进刚刚兴起的歌舞厅当小姐,坐台陪客人喝酒跳舞赚小费。
周琪认识胡福海自觉是幸运的,至少很多场合她都这么说,两人从陪舞饮酒相识到两个月后上床宽衣解带,没算费什么周折。用胡福海的话是缘分来临和水到渠成。这期间两个月中还有一个月零十天胡福海出差到外地卖他刚刚挖出来的煤。这样就剩下了二十天,二十天也就是眨巴眼的事,在一个下大雨的晚上,胡福海把周琪带回了他住的宾馆,两个人从酒场到战场都拼了命,他们是借助酒的劲力和激情,大战了几个回合。
事后周琪哭了,哭得还很伤心。胡福海问她原因,周琪说她原以为自己是铁了一颗心逃离家乡的,为的是能试探着改变自己的命运。她目的就是赚钱,再大把地花钱,再视金钱为粪土,可钱还没赚到数,自己却轻而易举地失去了身上最为宝贵的东西。
胡福海知道她所说的宝贵的东西指的是什么,心也跟着痛了一下,女孩说的对。想当年自己杀了那个黑心的小煤窑主后,逃离老家出来四处躲避和闯荡,不也迷失了自我吗。跟眼前这个被自己要了身子的女孩比起来,她失去的是贞操和尊严,我失去的是自由和亲情罢了。
胡福海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他抓了女孩的手动情地说,喜欢我就把我当丈夫,一块过日子,少不了你吃少不了你穿。不喜欢就在一块玩玩,当个找乐子的游戏,哥给你存上一笔钱,回家时派派用场。
胡福海不知道什么原因女孩选择了后者,当他给女孩存上那笔钱后,女孩再一次掉了眼泪。
胡福海给女孩存的那笔钱的数额,当时在九十年代初期,足可以在女孩老家那个小镇盖两间新屋。
事隔几个月,那个叫周琪的女孩来找了胡福海,是按他留下的名片上的地址找来的。她说她在城里寻到了一份工作,一家大餐饮部的大堂副理,每天仅用自己那条三寸不烂之舌便可招来很多吃客,捧酒店的场,帮她赚到每月上千块的工钱。
周琪在胡福海的煤窑里住了一个晚上,给他带来了家乡的土特产汾州板枣、核桃和菖蒲酒,是她爹托人捎来的,嘱咐他别总是喝烈性的白酒,吸黑杆烟,把身体搞垮了可不是闹着玩的。除了给他带来这些东西外,晚上还跟他住到了一起,在胡福海那间满是烟油味和汗臭的房间里两人做了夫妻间的事。
事后周琪问他,咋还是一个人熬着呀,钱不好使了是不是?胡福海说还真是,他遇上的第五位女人是个报社的记者,年轻漂亮,算是漂亮吧,特有味的那种,一起吃饭喝酒,也吸烟。她迷住我的地方是采访往小牛皮纸本上写字时,手指头间总是夹根纸烟,细杆的,我打听过了那烟不贵,才几块钱一包,我曾送她几条呢。
周琪说人家没看上你是吧?
胡福海说那是自然,在一块吃几回饭觉得熟了,打听到她也单身,就托人给她带话,处对象行不。人家回答是不般配,她不是不想找有钱人,只是必须得有文化。人家说得对,这十几年来,咱只顾着挥汗如雨地挖煤了,人家读了多少书呀,那可是砖头样厚的摞起来比人头还高的书。
周琪用身体裹紧了胡福海说,再找一个,我就不信他妈的有钱不能使鬼推磨。
一整天,两人俨然是一对夫妻,聊天、做爱、下镇子里的小酒馆。周琪跟他说自己处了个男友,性格特酸急,动不动就抱醋坛子。这次跑来找他就是俩人刚吵了架,赌气临走时跟那小子说来找表哥诉苦,小心带表哥回去收拾他。胡福海说人家信吗,你这么说?周琪说信啊,那小子见我把爹捎来的土特产都带上了,还能不信。我跟他说了,我表哥是个山西的煤老板,钱都是成捆的,跟腰那么粗,他听了呵呵乐。胡福海说你就吹吧,反正吹牛又不上税,但有一点你跟人家吹错了,我不是你们山西的煤老板,而是纯东北的煤老板。
送周琪上长途汽车时,胡福海问她缺钱花不?周琪说不缺,自己挣的钱花不完呢。胡福海说别再来了,有男朋友了就好好处,这世界上能寻个有共同语言又志同道合的伴不容易,要珍惜呀。周琪说知道。最后胡福海跟女孩说,结婚时如果用钱,就跟大哥言语一声,多少会帮衬你一些的。
这是胡福海跟坐台女孩周琪的故事,两人走得很近,却没有走到一间屋子里相濡以沫。胡福海承认这是缘分,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神性着呢。
有话说上天有命,胡福海也信,他挖煤赚钱这几年,没少做善事。他从来都不克扣和拖欠矿工们的工钱,福利待遇也跟得上,很得窑工们的拥戴。还暗地里领养了两个无家的小孩,送到附近敬老院里寄养,出所有的费用,还想着等到了上学的年龄就送他们去念书。
4
小万把车开到陕西省境内的西平县时刚好晚上十一点钟。
西平县是个农业县,靠近铜川,是个十分安静富庶的地方。
晚上十一点钟了,镇子里不少商家店铺还亮着灯火,红灯笼似的招牌一盏连着一盏,在温馨的夜色里不停地闪烁。胡福海让司机小万把车停在了镇里的一家旅馆前歇息,然后两人上街吃夜宵。
胡福海选了两道菜,一道是平遥牛肉,另一道是尖椒炒干豆腐。前边那道菜具有地方特色,后边的纯属东北菜。司机小万问胡老板说马上回您老家了,怎么还吃东北菜。胡福海跟他语重心长地说,跟娃惦着娘的乳头一样,没办法割舍呀。
小万听后哈哈笑了,他跟孩子般地说,老板的比喻不恰当,用你们东北的话讲,一点都不贴铺衬。
胡福海笑了,他跟司机小万说,你小毛孩子一个懂个球。
尖椒炒干豆腐做得不伦不类,在胡福海心里始终是没掌握到火候,他就跟整夜宵的老板讲做这道菜的工序和注意事项,竟说得头头是道,很像那么回事。
晚上宿小旅馆时,胡福海却睡不着了,许是几两白酒下肚的缘故,他辗转反侧好半天也闭不上眼睛。
胡福海是想起了跟他要好的女人小芹来。
小芹是他开煤矿那个相邻的小镇上卖手工馒头的女人,三十几岁就没了男人,自己带着个小男孩过日子。胡福海直到现如今也不知道小芹的男人是死掉了还是和她离了。小芹不说他也不问,管那么多干吗,只要女人对自己好就行了。
在胡福海的心里,小芹是美女,至少要比周琪美很多。而且是那种别样的美,至于怎样解释“别样”这个字眼,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看着顺眼,看着惹人怜爱,看着舒心。
能吸引上小煤老板胡福海的是小芹的东北口音,听了之后会使胡福海立马就想起家乡小镇上那个小崔护士。让胡福海感到纳闷的是他还真就没听见过小崔护士的声音,只是想象而已。
胡福海喜欢早上起来出去溜达,呼吸新鲜空气是一方面,更重要的一点是随着小煤窑做饭的师傅去看菜市场的情景。好玩着呢,各色行人,各种此起彼伏的吆喝叫卖声,构成了人世间的一个版图,场景热闹,能使烦躁的心绪暂时缓解下来。
就是在跟着做饭师傅老梁买了一担卷心菜之后,胡福海听见了小芹的叫卖声。那是纯东北口音,喊的话是“卖手工馒头”几个字,字正腔圆,底蕴浓厚,带着一点点的拖音。给胡福海的印象这女人跟他绝对是老乡,而且两人的家离得不远,或许只隔两三个堡子。
胡福海只向前走了十几步,便看到了手推一辆自行车站在路边叫卖的年轻女人。
女人长得算是标致,长瓜脸,弯眉,眼睛里汪着水,可谓愁容百结。
胡福海竟一下子便爱上了眼前这个同乡女人。
他过去抓起一只尚冒着热气的馒头咬了一口,自语说果真就是手工馒头,筋道不松软,很有咬头呀。
女人看着他吃馒头,突然就笑了。然后伸出手快速地从馒头筐里摸出一小块咸菜递给胡福海说,咋也不能空嘴吃的,要就点咸菜的。
胡福海想都没想便接过去咬了一口,说酱芥菜条,拿笼屉蒸的。
女人竟爽快地笑起来,说老乡大哥,你吃过呀。
胡福海说咋能没吃过呢,从小到大,顿顿饭都没离过。
女人说那你还吃得下啊?
胡福海说有阵子没吃到嘴了,忽然间又馋这一口了,你说说人是不是贱啊,哈哈哈。
那天早上,胡福海三口两口就把一个手工馒头就咸菜条吃了下去,然后又莫名其妙地喝了女人递给他的水,他记得那水瓶就是一个极其普通的罐头瓶,可在他的印象里那水却好喝。
后来他跟站在他身后提着菜筐的做饭师傅老梁说,馒头全买下,带回去。
做饭师傅老梁说早饭他已经备下了,熘了几大笼屉粘豆包呢。
胡福海说废什么话,叫你买下就买下,留着晚上吃不得了,比你老梁蒸的可强多了。
后来胡福海便叫女人每天早上都去给送两笼屉手工馒头,他带着头地吃。月余之后,他也就知道了女人的名字叫小芹,只孤儿寡母两个人相依为命。女人小芹的家真就跟自己出生的那个小镇子不远,只隔一个县城。
这一晚上,胡福海想了很多,他睡不着觉。在异乡旅途上的陌生小镇的旅馆里,心中竟然有种凄凉的感觉,他想,许是小芹没在身边的缘故吧。
胡福海一直买小芹蒸的手工馒头,这算是帮了女人的忙。有几次胡福海邀小芹来他煤窑上帮大师傅老梁做饭,却被小芹拒绝了。因为是老乡,小芹也时常来帮他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的。期间胡福海提过要跟小芹好,却没答应,小芹的理由是她结过婚,又带个孩子会亏了他。
在小芹给胡福海的煤窑上送了四个月的手工馒头后,胡福海赶上了一个机会,半夜时分,小芹给他打来电话,说她在镇里的一个卫生所里,小孩病得很厉害,需要转院去县城,请他帮忙。胡福海听出了小芹的话音里是带着哭腔的,知道肯定是急得没办法了,才找他的。便亲自驾车去了那家卫生所,接上小芹娘俩,直奔县城。事后知道小孩得的是肺炎,急性的,再晚一步后果将不堪设想。
那次,胡福海不但给小芹的小孩垫了手术费,还在回镇里时翻车受了伤,很让小芹过意不去。
后来胡福海又帮小芹找关系托门子把小孩送到镇小学念了书,小芹说当地人欺生,不拿咱外地人当回事,连孩子念个书都这么困难,还条条框框的。
胡福海睡不着索性就起来吸烟,他连着吸了两三根才重又躺下。
他想到跟小芹在一起的那些美好时光,也真就是一些美好的时光,真是阳光啊。小芹鱼一般滑腻的身体,温顺柔情的性格,给了他一幕又一幕的欢乐。
在胡福海的脑海里,小芹就是他媳妇,两人的关系不像小芹说的那样,是什么情侣关系。那不是糟蹋人吗,说不定哪天把工作做通了,小芹会嫁给他的。
5
胡福海一觉醒来,天已大亮。
他穿好衣服洗了几把脸出门,见司机小万正在拿抹布擦车窗玻璃。
两人吃了早点,便继续赶路。
车子开出不久,驶上了国防公路,一色的柏油路面,如黑绸子般的平坦光亮。
胡福海又打开了他随身带的那台小半导体收录机,听里面的唱词:张廷秀我金榜得中头一名/回苏州公馆设在十里长亭/我假扮个花儿乞丐/访访我的恩妹王兰英。
司机小万把车速放慢一些小了声地跟胡福海说,老板咋总是听这悲曲呢,这《回杯记》也太悲伤了,简直就搅人的心窝子呢?
胡福海说你小毛孩子懂个球,好好开你的车得了。人生哪能一帆风顺呢,总是悲中有喜,喜中有悲呀。
6
胡福海的小煤窑出事那回,惊了镇上所有的人。
让他没想到的是,煤窑左首边的一个井口塌方,把几个矿工埋在了下面。镇里和县里的领导都出了面,并调动各方面的相关部门,及时开展救援工作,最终把伤亡数降到了最低,但胡福海还是因为死掉了一个工人而被刑拘了十五天。
从看守所出来那天,胡福海病倒在了家里。他吃不进任何东西,心里边恶心,倒不是因为事故赔进去十几万块钱,而是因为受了惊吓。进看守所那一刻,他心翻了一下,会不会把杀人的事兜出来?还好,十五天他没有待完就被提前六天放了出来。是他的一个同样开煤窑的朋友托关系送礼交抵押金把他保了出来,那个朋友说,都脑袋瓜别腰带上下井挖煤的,出了事得互相帮衬着点,茫茫岁月,谁不兴许摊点事情?
那个开煤窑朋友的话让胡福海感动万分,而更让他感动的是,在他生病这些天里,女人小芹出现在了他身边。熬药烧水,洗衣做饭,日夜守在他身边。小煤窑出事后,几个生产作业的井口被暂时封了起来,工人及相关的勤杂人员也都跟着放了假,做饭的大师傅也借机请假回老家看望父母。胡福海的身边就剩下司机小万一个人,吃喝拉撒都是他一个人跑。小芹的出现仿佛是救星般,真正替胡福海解了围。
小芹把镇上念书的小孩托付给了一个熟人照看,自己则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胡福海这边。拿她的话说,人在为难遭灾的时候才需要帮助,就像胡哥曾经帮自己一样。
整整一个多月呀,小芹熬了很多心血,才使胡福海的病好起来,就在胡福海痊愈的那个晚上,也就是相关部门通知他的小煤窑启封生产之际,两个人睡到了一起。两个人喝了好多酒,尽管是度数不高的红酒,但喝过三瓶之后也醉了人。胡福海执拗地抱住小芹,嘴里喃喃着若是再不答应他就没有活的意义了。小芹也为胡福海的真情所动,两人忘我地做了那件事,轰轰隆隆又你死我活。
尽管两人之间有了那件夫妻间的事,但小芹暂时还是不答应嫁给她,问也不说原因,只是让胡福海等。等就等吧,这么许多年都过去了,还有什么不可以等的呢。何况自己喜欢的女人把身体都给了他,结婚办喜事也就是形式上的事,早点晚点又能咋呢。
小煤窑出事后,很多挖煤的矿工都离开了,他们嫌挖掘的条件不好,井下的安全也没有保障,连做饭的大师傅老梁也没回来。胡福海一边掏些资金购买井下挖掘设备,一边加强安全措施,再加工钱雇足了缺少的工人,张罗着继续生产。他还把小芹劝说来顶老梁的缺,给工人们做饭。
胡福海专门在小煤窑的办公楼上腾出一间屋,收拾干净了供她们娘俩住,也方便了自己跟小芹在一起做那件事。
期间,胡福海知道了小芹的老家还有个老爹,七十多岁了,跟她的一个哥哥过。一天下午,两人搂在一块歇息时,小芹跟他讲了为啥不嫁给他的原因,是她的丈夫还没有音讯,她丈夫是个开大货车跑运输的,两年前离家往贵州这边送玉米种,却一去未归。小芹打听了很多人,官方的和私方的,都没结果。家里的亲戚说肯定是出事了,让她别等了。可天生犟种的她就是不信,揣上家里仅有的钱奔了这贵州来,结果依旧没寻到音信。没办法她就在小镇上安了家,租房子蒸手工馒头赚生活费,发誓要等那男人三年。
胡福海说贵州那么大个地方,你知道他在哪啊,说不定赚足了钱养了别的女人,把你们娘俩抛弃了呢。
小芹说也有这种可能,可一旦他醒悟了,许能回到她们身边来。
小芹住的这个异乡小镇曾经是她丈夫搞长途运输落过脚的地方,这是跟她丈夫一起跑运输的一个老乡告诉她的。
胡福海说,多亏你那个老乡,我真该谢谢他的。
小芹笑着问他为啥这样说。
胡福海说,那人的一句话就把你送到我身边来了,你说我不该谢谢他吗?
两人说到此便都笑了,世上的缘分其实还真就有些巧合,不是有句话吗,无巧不成书,果真如此呀。
后来胡福海还从小芹的嘴里得知她老爹很喜欢听戏,听东北的那种地方戏,也就是二人转和拉场戏。她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等有钱了,在老爹寿辰的时候,给他老人家请场戏,把戏台子摆在家门口,唱上个两天两宿,让老爷子过足了瘾。
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胡福海当时就抱着小芹说,等啥时候给你哥机会,让咱孝敬一下你爹,咋说也是咱的老丈人呀。
小芹嗔怪地说,去你的吧,老爷子哪认识你是谁呀?
也就是在几天之前,胡福海的一个拜把子兄弟从老家给他打来电话说,警方大概性地掌握了胡福海的行踪,估计会在短时间内成立抓捕小组,来缉捕他。
胡福海坐在车上,一边听小收录机里播放出来的唱词一边回想往事。
他这次铁定了决心回乡一趟,是有原因的,警方缉捕他是一方面,还有一个原因则是开小煤窑的买卖让他突然间灰了心。跟他十分要好的另外一个小煤窑主趁他井下出事那会儿,使用极其卑劣的手段花重金撬走了他的两个大客户。等他一个半月后恢复生产挖出来的煤却没了销路。胡福海明知道里面的瓜葛,但他又没法恨人家做手脚,做买卖嘛,就是凭本事,可以八仙过海,各显其能的,啥样子的结果都怨不得别人呀。
胡福海喝了几顿闷酒之后,就打定了主意,在短时间内认罪伏法。他想到了人这一生,哪些是该得的,哪些是不该得的,哪些是需要付出的或者需要偿还的,躲不掉的。
他背着小芹把小煤窑暗地里转让给了一个朋友,嘱咐他先不要声张,等一个月后合同上的期限到了再跟她说出事情原委。之后,他把自己的财产分成几份,标明了老家的姐姐、身边的小芹,还有孤儿院那两个孩子都各有一份,余下的找他最好的朋友求其替自己存起来,要是有朝一日自己能够活着出来,再做生意或者养老。
这就是胡福海,一个逃离了家乡近十年的东北男人,一个在井下挖煤累死累活都不吭一声的乡下汉子,几天前作出的人生选择。
7
汽车终于到了东北境内,司机小万告诉他是辽北的农村。
沙土路两旁的田地里长满了葱绿的庄稼,长势喜人,庄稼的气息似有一种抚慰,透过车窗弥上他一张憔悴的脸。田园依旧,故乡依旧,只是心里尚有别样的哀婉。再有不远,将路过生他养他的那个小镇,他的一个姐姐还生活在那里,她究竟过得怎么样呢?真想去看一看,还有那个总是醉酒的姐夫,也不知道脾气改好了没有,尽管自己是那么的恨他,可经过时间的洗涤,现如今恨意也不在了,他还专门给他们留了笔钱,毕竟骨血相融啊。
胡福海用手机发了个信息出去,然后打开那个小半导体收录机,继续听里面的唱词:这下二哥我惹了祸/随叫花子个个上了绑绳/单等八月中秋过/菜市口里问斩刑。
8
戏台子终于搭好了,在小芹家的房山头那片空旷的场院上。
戏台子简陋,用一拖拉机红砖垫起来,上面再铺了木板,木板上面是成块的红地毯,戏台的两侧用木杆撑起帆布篷就成了。
正午的阳光将大把的金线撒在红彤彤的戏台上,鼓乐齐鸣之时,戏台的周遭围满了众多的乡亲。他们皆是喜笑颜开,幸福溢于言表。戏台的正前方摆了只木椅,上面坐着小芹的父亲,身前的方桌上摆着寿桃和点心、水果及喜糖。戏份还没开始的时候,老爷子就把桌上的喜糖丢给身前身后的娃娃们了,大家伙都知道老人家过寿,是嫁到远方的小女儿出钱为他请了戏班子的,嘴上都说老家伙真有福气。
唢呐声再次响起时,穿着艳丽的一男一女上了戏台,他们高声大嗓地唱起了戏词,弄姿挠首,很是欢天喜地。
这是村东,而在村西长满了庄稼的路口,胡福海则坐在车里吸烟。他刚刚又用手机发了个信息出去,然后就静静地等人。
他想,用不了多久,小芹便会知道他给她爹办了寿宴,也请了戏。为自己心爱的女人做点事,太应该了。
他还想,这会儿司机小万可能已经坐在了回老家的火车上了吧,小伙子也是乡下人,心眼实,没坏心,跟自己五年多了,给他多开两年工钱不算啥。
他接下来想,信息发出去了,用不了多久,大刘便会开着警车来接他。大刘是他家乡派出所的一个警察,是朋友帮他联系上的,他临回来之前给大刘打了电话,说回来给岳父过个寿,然后投案自首。自己千里迢迢赶回来算是自首吧,何况还给他们节省了那么多差旅费呢,从东北到贵州,警方去仨人俩人的,得多少钱呀。要是他胡福海不乐意,还指不定能不能抓住他呢。
胡福海想着想着,便伏在方向盘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