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凌晨三点,女人的电话把李德财吵醒。
也就是刚眯了一个多钟头,天光还全部处在黑暗中呢。李德财将车子发动着火,拿衣服袖子擦了擦眼睛,待视线好一些后方踩住油门,把车子放出去。满大街几乎看不见行人,车辆也很少,偶尔迎面驶过来一辆,车灯弱到了极点,李德财知道对面开过来的司机是使用了软光。
城市越来越冷了,加上前半夜又落了点薄雪,更觉察到车窗外的冰冻。李德财仅用了五分钟便把车子开到了南直路的一幢黄房子前,刚停下车门就被拉开,女人身手敏捷地钻进来,嘴里嚷着说冻死了,咋来这么晚?李德财说哪晚啊,不超五分钟,准点。女人说准点个屁,我都在外面站十多分钟了。女人说着话就把一只手伸进了李德财的脖颈子里暖和。
女人是个挺漂亮的女人,年纪也不算小,差不多有三十岁了。她跟出租车司机李德财是主雇关系,换句话说就是车主与顾客的关系,女人是个陪舞女,而李德财是个出租车司机,李德财在拉活的时候认识了她,渐渐地约好了每天晚上接她回家。
李德财把车子调了个头,朝城北的方向开。他觉到了女人手指的冰凉,那种凉不是一般的凉,而是直接浸入骨头的凉。但他又不好说什么,一个比他小四五岁的漂亮女人,人家这种举动是撒娇也说不定呢。
李德财双手把着方向盘,边转动边跟女人说,今天看来是挣着了,也该给你大哥我付车钱了吧?李德财说完笑了笑,笑声里多多少少的有些不自然,也就是不好意思。
女人把她那只暖热了些的手快速地抽出来,插进裤子口袋里。可掏出来的却是半包烟卷。她一块抽出来两根,再用打火机点燃,一根叼在自己嘴上,另一根则塞进了李德财的口中。烟卷的火星明明灭灭了一会儿后,车厢里辛辣的气味就四处弥漫开来。
李德财嘴上说,又是哈德门,每天晚上都能拿大张的钞票,怎么就不抽点好的呢?
女人把脸转向李德财一边,将吸进去的一大口烟雾喷在他脸上,也笑着说,冒烟就中呗,显啥大屁眼。吸烟只是一种消遣,又不是活人。
李德财心里骂了句“猪鼻子插葱,装象”。想都欠自己快五个月的车钱了,也不知赚的都花哪去了。
车子拐过一条斜街时,女人捂着肚子说她饿得不行了,想去吃夜宵。
李德财轻着声说,你们这些走夜的女人可真难伺候,都大半夜了还要吃一口,真是浑身上下哪都不亏。
李德财说完就把车子在雪地上调了头,奔街西的方向走,他知道靠近滨北路有家粥铺,是昼夜开门的。
十几分钟后车到了地方,女人邀他下车一块喝碗粥,由她请客。见李德财坐着没动,女人又说不喜欢喝粥就来碗热馄饨,猪肉大葱馅的,鲜着呢。李德财听女人提到热馄饨心里动了一下,想不吃白不吃,谁让你还欠着咱钱呢。
女人要了两碗热馄饨,一盘尖椒炒肉片,两头糖蒜,外加一个花卷,两人吃起来。
快吃完饭时,女人抬起头来问李德财,欠你多少车钱?
李德财说五个月的,八百一十块。有钱给八百就中,那十块钱的零头给你抹了。
女人用餐巾纸边擦嘴角边说了句话,差点没让李德财把嘴里正嚼着的饭菜喷出来。女人说不但那八百块钱没有,还想跟他借上四百,派很急的用场。
见李德财停止了咀嚼,并愣愣地盯着她看,女人便笑着说,是暂时没有,但马上就会有钱了。见李德财不解的样子,她接着解释说,她们歌舞厅的老板出差了,得等他回来才能从银行里拿出钱来给她们发工资。
两人结了账出门时,女人拿一只胳膊挽着李德财说,有你妹子个大活人在,还怕黄了你的钱呀?
李德财发动着火把车子开起来后说,就怕鸡飞蛋打。怕就怕你是个大活人,那是有两只脚丫子的,到时候拔腿就走,谁拦得住呀。
女人吃吃笑着说,你妹子是出来混的,哪是那种不讲究的人呢。放心吧,等拿到了工钱不但第一时间还你,还一准请你吃饭。
李德财说,是,就请今晚这样的夜宵,一大碗馄饨,六块钱就打发了。
李德财开车送女人回家时,女人把头靠在了他肩膀上,叹着气说她娘生病了,非逼着她回去见上一见。时间倒是有,可赶上手头上没有现钱,回去一趟就得千八百块呢。
李德财说你缺多少?
女人说,你就借我四百块,回来开了工钱一准连本带利给你。
李德财将车靠路边停下,去后备箱里翻出一双破水靴,从右边脚那只里抠出一个袜团来。回到车里将其展开,竟有一小卷的钞票,数出四张。想了想又数出一张,一并塞到女人手里说,就借你四百,另外一百块是我孝敬你娘的。
女人抓钱在手后,挺激动地说了句大哥真讲究,便将钱塞进了胸衣里。
临下车的时候,女人跟李德财说,天真冷呀,要不是有另外一个姐妹同住,会请你上去暖和暖和。
李德财拿手在女人的大腿上摸一把说,别净整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有时间来次实惠的,咱也跟那帮酒鬼们一样付钱。
女人说,付钱咱也不要,大哥是好人,咱不能坑害你。更何况大哥的钱都是辛苦钱,还有股子臭味。
李德财着急地摁了两下喇叭说,你的钱才有臭味呢,咋说话呢妹子?
女人哈哈笑着说,你的钱不是刚刚还塞在臭袜子里吗,难道一点味没有,哈哈哈。
女人的笑声在冬夜里,很脆亮,也爽朗。
待李德财回过神来,竟也忍不住,悄没声地笑了。
2
也就是鸡叫头遍的时候,李德财把车开到西便门桥下边等着交车。当然这个时辰是拿来作比喻的,你想城市里哪有鸡叫呢。这只是个时间的概念,相对于天光刚刚放亮。
白班师傅是替他卖手腕子的,讲好了每天交李德财二百三十块钱,余下的赚头都是他自己的。白班师傅接过车再绕一点路,把李德财送回到他住的石头巷子口,人家就开车挣钱去了。
李德财先回家洗上一把脸,再拿暖水瓶泡一壶茉莉花茶,茶壶里加一把枸杞子,用来活血的,然后就上床蒙上被子睡觉。不管是熬了夜的男人还是女人,不补上些睡眠,身体肯定是吃不消的。熬夜就是熬心血呢,尤其像他们这些开出租车的,一旦坐到驾驶位上,那是要高度紧张的,神经绷得紧不说,注意力也要相对集中,成宿半夜的,补觉便很重要。
李德财的老婆不在他身边,就没人照顾他,那他再学不会自己照顾好自己,一切就都不可思议了。
说来话长,李德财的老婆不在他身边倒是没什么,却在邻省的一所监狱里。进去两年了,原本是在他家附近的一个菜市场里摆摊床卖猪肉,跟一个泼皮无赖的酒鬼犯了口舌。在挨了打后怒从心头起,挥刀割了那家伙的筋脉,致使人家成了残疾,害得自己也犯了法。
李德财送女人去服刑时掉着眼泪说不值,不就是为块八毛钱的讨价还价吗,咋就动了刀子呢。你想想那杀猪的刀子有多锋利呀,庖丁解牛那还游刃有余呢,割到人的身子骨上,还不捅娄子呀。
老婆倒是心存坦荡,嘱咐他供好儿子念书就成了,六年还不快呀。时间就是眨巴眼,六年不就是眨巴几回眼吗。
李德财的儿子在外地念一所师范学院,学费是他开出租车赚的一大半,所以他自己生活便很节俭。能不买肉就不买肉,能不添新衣服也不添新衣服。他宁肯苦着点自己,也要把这几年辛酸的日子坚持下来。
所以李德财便早上收了班喝二两酒,临睡觉前到巷子口的小酒馆里吃早餐,两个酱鸡手或者一碟油炸花生米,一屉小笼包,不超十块钱。吃完了回家里睡觉,睡到偏晌午时分才起来。再洗把脸,站在院里刮胡子。待把自己收拾利落了,才去街口的掌鞋铺跟鞋匠师傅聊天。
这种聊天至少要一个半小时,眼瞅着太阳有往下落的趋势了,他才起身回家里做晚饭。胡乱对付一口之后,灌热水瓶装兜子往胡同口走,等白班司机交车。
李德财的老婆进监狱的两年多时间里,他身边有了个女人,是他的小学同学,叫周红梅,在大发家具城门前卖盒饭。李德财是去那里寻一个工匠修家里的自来水管道遇上的。两人上学时曾坐过一张桌,彼此的印象不错,拉上话后互留了电话。后来又相约着一起喝酒,更加深了感情。李德财方知周红梅是死了丈夫的,还没有小孩,正一个人过日子。李德财问她怎么不找一个,周红梅说不好找,高不成低不就。周红梅说完又笑着给他解释说,她所说的高不成低不就,是反话,是说人家有工作的男人不在乎她,那些没工作的乡下人她又不落忍。
当周红梅得知李德财的老婆在蹲监狱时,惊愕得直吐舌头,说一个女人家怎么说动刀子就动刀子呢,简直是不可思议。
李德财说她是正当防卫,那家伙先动手打咱老婆的。
周红梅哈哈笑着说,我看是防卫过当,你老婆的行为直接导致了你成为了自由人。
李德财学习不好,上学时一拿书本就头疼,所以头脑简单,一时没听明白周红梅话的意思,就问她咋讲。周红梅说,你暂时跳出了婚姻的牢笼,解放了呗。
李德财说只解放六年,六年以后她还要回来收复失地。
两人就都笑。后来再接触几次后,李德财便去周红梅家串门,一般是在早上交了车之后,他不再总是回家按部就班地睡觉了,而是去周红梅的家里看她弄盒饭,有时候也帮着忙乎一阵儿,然后直接在她那儿吃晌午饭。周红梅把装盒饭炒出来的菜一样给他盛一点,再烫点酒,两人吃了早早地去出摊。
再后来喝了酒的李德财抓着周红梅的手说,咱要采了你这枝梅花行不?
周红梅说采倒是可以,但不知道有啥好处没有?
李德财说好处咱没想好,你要是有主意你就说出来。
周红梅红着脸说,我不要你钱,你只要是有空闲,就每天上午过来帮我弄盒饭,然后再帮我送到大发家具城门口就中。
李德财说这好办,我四个轮子的小轿车都能摆弄走,何况你这三个轮的脚踏车?
3
借李德财钱的女人走十几天了也没有回来,尽管他去那幢黄房子门口转悠了两次,都没撞见。想进去问个究竟,但自己又不知道人家叫什么名字,咋开口呢。
天黑下来时,李德财开着出租车满城里跑着拉客人,这阵子他要拼了命地攒钱,得需要攒下好大一笔呢。上个月末他跑了一趟长途,巧的是拉的客人竟是他的一个老街坊,从小跟自己光屁股蛋子一起玩过的,当时鼻涕比他的长。可几十年过去,人家摇身一变成了国家的公职人员,竟是在城里一个大公司里当经理,羡慕死个人。两人拉话中李德财得了个信息,拿他自己的话说那可是得了件宝贝。这个姓贾的老街坊能帮他把蹲监狱的老婆提前两年放出来,对于整天玩方向盘,过寡淡孤苦日子的李德财来说,这是天大的好事呀。要真是如他所说能花钱把老婆整出来,不就意味着自己的苦日子结束了吗。
可那个老街坊却狮子大张口,给他报了个走人情的费用数,八万块。见李德财惊愣着不言语,姓贾的街坊说这个数额不多的,你没想想给你办的事情多大啊,是千真万确的大事呀。要知道她一个女人家在里面多遭罪,你当男人的就不心疼吗?
李德财不是心疼那八万块钱,但他手头真就没有那么多,两口子都是做小买卖的,积蓄微薄,再加之这些年供儿子读书,存款的数目便很小。但他还是咬着牙应下了,为了自己的老婆想办法赚或者借都得头拱地去办。
那个姓贾的老街坊给了他个期限,一个半月之内。到时候钱不到位他就撤梯子,因为一个半月后季节就进入腊月了,监狱内的人员调整期冻结,拿多少钱都无能为力,就只好等下一年了。
李德财把家里存折上的钱都取出来,又卖了存下的一些基金和国库券,只凑够了六万,离跟人家商定的还差两万,只好去借。走了城里所有亲戚和熟识的朋友,几乎是磨破了嘴皮,也只借到一万三千块钱,还差七千块。李德财没辙了,咋办呢,他一时间没了主意。
他想这一个月内他跑车能赚到五千块钱,去掉吃喝拉撒和油钱,净剩四千多,要是能把那个去歌舞厅干活的女人欠自己的钱收回来,也就差不多了,缺欠的余额也就好办了。可李德财去了几次黄房子也没见那个女人出来过,他就很着急了,但着急又能有啥办法呢,钱好赚,钱是王八蛋,但一分钱也能憋死英雄汉呀,几千块钱弄得李德财牙龈肿胀,上火了。
上火不仅仅是钱的事情,还有他那个在外省读书的儿子,刚刚上大学两年,就处了个女友。本来这应该是好事,上了大学将来能分个工作,有工作了就意味着能赚钱了,那总得娶妻生子吧。但是儿子给他打电话来却是讨钱,理由含蓄却让李德财脸热心跳。儿子的女朋友怀孕了,得需要一笔钱用作打胎费和营养费,并且说至少得一两千块钱。
你说这不是添乱吗,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边给老婆办提前出狱还缺钱呢,那边小崽子又伸手来讨。
李德财捏着酒壶喝上二两后,心里琢磨着儿子的钱也得寄。老婆儿子,那是手心手背,那边都是肉。只是越来越缺欠的钱怎么办,得想个法子呀,人家可是说了,过期不候,咱可是求人家办事呀。
4
最近一大段时间里,李德财在跟周红梅做那件事上,发现自己的精力大不如从前。也就是说他总是不能够得心应手,有力不从心的感觉,每次都草草地就鸣金收兵了。
这种举动很让周红梅不满意。
周红梅的丈夫死后,她也是一个人过了一段日子,把身体闲下了,也就意味着把女人的激情也闲下了。女人的情感多为深沉封闭型,就是说把情感埋藏得很深,没有人去碰,它就那么一味地沉睡着。跟李德财接触上后,他们两人是干柴遇烈火,轰地一下燃烧起来。
可一段时间后,李德财的激情也有所减弱,就不那么神勇了,甚至于说是一次不如一次,有两回还出现了举而不坚的情形,很让周红梅尴尬。周红梅就讥讽他是草鸡,是上不了磨道的骒马,白白浪费她的感情。周红梅的话便说得李德财满脸通红,拿手使劲地捏她的奶,边捏边说你这娘们也别太狂妄了,待爷们歇息休养上一阵子,精气旺盛了再狠狠收拾你。周红梅便拿脚丫子将李德财踢开说,养吧,最好是养上几年,等你那彪婆娘从笆篱子里出来,朝她身上用劲算了。
周红梅的话说得李德财面红耳赤,心中暗想男人若是没有那一身武艺,还真就遭人耻笑。他便生了个想法,利用夜间开车拉活的空当时间去药店买了一盒春药,在第二天上午去周红梅家时偷偷地吃上了一粒。
期间还给周红梅买了条绸巾,算是礼物。两人弄得了一天要卖的盒饭后,李德财喝上一壶酒就扯周红梅的衣服袖子往卧房里走。周红梅便知道咋回事了,半推半就着去院里拴了门,回床上躺下说,别老是骒马上不了磨道,要还半死不活的还不如不做,弄得人一天都难受。李德财心里笑着想,等着乐吧,这药劲还真生效了,下边那东西很早就有反应了。
那一回,李德财真的神勇起来,把周红梅弄得死去活来的,两人足足折腾了半个时辰,自然闹了个喜不自禁。事后周红梅问他是不是吃啥药了,李德财说是,在药店里花高价买的。周红梅抱着他的脖子说,以后千万不可再吃了,两人在一起时就顺其自然吧,那种药会害了你的。
李德财说咋会害人呢,人家公家药店里销售的呢。
周红梅说,坑害你身体呗,听说那种药的副作用大极了。
两人比往日多在一起搂抱了一会儿,期间李德财几次想张口跟周红梅提借钱的事,但都没好意思张嘴,他想一个大老爷们跟一个靠卖盒饭养活自己的女人伸手讨钱,没面子。
5
接连着几天下雪,雪落地就化,把马路弄得脏乱不堪。
李德财给儿子汇去他要的那笔钱后,觉得心里极其烦躁,他觉得自己是在走背运的时候。一家子人骨肉分离,蹲监狱的需要他操心打理,想早一点放出来;念书的又搞个女朋友,还把人家弄大了肚皮,你说说你老爹要是个富人也罢,能帮你把事摆平,可偏偏又是个开出租车混饭吃的,能不愁人?
李德财心里憋闷就多喝了几两酒,脑袋瓜子飘飘然起来。他在巷口走了一圈后突然就心生一个想法,也去那个能唱歌跳舞的黄房子里坐一回。一来是寻求一点刺激,二来是看能不能找到那个欠他车钱的女人。他猜想那女人多半是已经回来上班了,是不是因为碍于欠钱而躲着他呢?
李德财返回家,从地柜里翻出一沓钱来数出几张大钞票揣进怀里,就奔了那家歌舞厅。
李德财到黄房子门前便被值岗的服务生迎住了。头发剃了个卡尺的男孩把他直接领进了二楼的一个包间里。李德财刚进去时眼睛一时半会地没适应过来,像被蒙了块黑布一样,几乎是啥也看不清。直到男孩给他端进来一壶热茶水才看清了室内的摆设。一盏低度的彩色电灯泡,一张长沙发配着一个破茶几,还有对面靠墙壁的电视机及卡拉OK机。
男孩给他倒上茶水后转身说去给他叫陪舞的小姐,被李德财拦住。李德财问清了包房费和小姐的费用后才允许他去叫,并且跟男孩说不满意可得换。男孩说放心吧,包换的。
几分钟后,男孩领进来十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来,在灯光的暗影下女人们的脸都跟红苹果似的,显得美且容光焕发。
女人们站成一排,一齐向李德财鞠躬行礼说,先生下午好。她们整齐而脆亮的语声把李德财吓了一跳,他睁大眼睛一个个盯过去,却没有坐他车的女人。李德财便问也站在旁边的那个男孩说,再没有别的人了吗?男孩回答得挺干脆,说没有了,下午就这么多姐妹,您这包房还是刚开张呢。
李德财没有办法,只好胡乱点了一个女人,坐下聊天。
这个下午,时间被李德财打发得挺快,喝啤酒、嗑瓜子、听音乐和女人唱的流行歌曲,两个小时转眼间就过去了。李德财结了账再付了那女人的小费,出黄房子门后他就后悔了。这不是鬼迷心窍吗,没事灌几两猫尿跑这宰人的地方得瑟啥呢。就这撒泡尿功夫,两百多块钱没了,打水漂了,换得的价值是接着灌几瓶啤酒,抽空拉了几下那女人的手。
李德财在心里骂自己,纯粹是吃饱了撑的,大傻帽一个不是。
原本是想找到那个欠他钱的女人,在李德财的印象里她就是在这幢黄房子里当坐台小姐的,在这黑屋子里挣大钱的,怎么就没在呢,她回老家看她生病的娘都走了一个月了,也该回来了。难道是换地方不干了,为躲他那千把块钱,那也太缺德了吧。
回巷子口的小酒馆吃了碗拉面条,再喝几杯热茶水,李德财便接车拉活了。
可没想到第一趟活就惹了他一肚子气,事情再简单不过了,在抚顺街百货商场门前拉了个中年妇女,大包小裹地上了车说去道外和平里。到了和平里那个胡同口李德财把车停了收钱。妇女非得坚持让他再往胡同里面送一段,李德财说这个胡同口太窄巴了,进去了恐怕不好掉头。妇女就不干了,嘴里嚷着说这位师傅你太自私了吧,为了你不好掉头就不送咱,也太不为顾客着想了吧,那就少给你两块车钱,算是抹零吧。李德财本来心里就为浪费掉那两百块钱窝着火,一听女人的磨叨便也来了气,说不是不送你,是胡同口窄没法送,车费该多少就是多少,没有抹零一说,咱这可是按公里数跑的,明码标价。
女人扔下十块钱便拎那些大包小裹下了车,嘴里嚷着说不抹不行,我没零钱。
李德财急了,拉开车门下车想去拽女人的衣服袖子,可女人却当郎冒出一句话来说,再惹老娘就打电话给交通警察告你,还反了你个玩轮子的。
李德财愣住了,他站在雪地上问女人,交通警察是你家亲戚呀,说告就告。再者说了,你打电话告咱啥,收你车费是名正言顺的事,又不是抢你、勒卡你的。
女人已拧身朝胡同里走去,边走边扔给他一句话。女人说告你啥你还不知道啊,告你酒后驾车呗,满嘴酒味还不一告一个准,傻帽。
李德财的两条腿便跟灌了铅一样坠住了,他真是有些哭笑不得。
开车往回走时,李德财想,今天就是他妈一个倒霉的日子,权当是破财免灾吧。
6
一月份的第一个周末上午,是出租车司机李德财兴奋的日子。他揣着千辛万苦筹集到的八万块钱来到位于西大直街的一幢办公楼里。他乘电梯上到十楼,寻到那姓贾的老街坊的办公室。事前李德财在上周三已经受约来过一次,在贾经理的办公室里喝了茶抽了烟。人家的办公室倒是还气派,有沙发、桌椅板凳和铁皮柜及一些大盆的花草,沏茶倒水的另有一个年轻貌美的女秘书伺候。在李德财眼里,班对班长大的孩子,你瞧人家的日子过得那才叫个滋润。
也是通过这阵势,让李德财相信了老街坊贾经理的能力,他认为老婆的事情很快就会有眉目,而这个老街坊贾经理就是他们两口子的救星。
李德财敲开贾经理的门后,有人正和贾经理谈生意上的事情。李德财想回避却被贾拦了,说几句话就完,不碍事的。李德财便被让在沙发上坐下,贾经理接着跟那人说事,大概的意思好像是一批紧缺钢板急于脱手,两人就差价争来吵去,最终是贾经理做了让步。
送走那人后,贾经理收了李德财带来的钱,是打电话让那个漂亮的女秘书过来取的,吩咐她先下公司账里,等他跟监狱那边沟通好了,再用账号转过去,这样稳妥,省得带着现金跑来跑去的不安全。
然后贾经理又当着李德财的面给监狱那边拨了个电话,说这两天人就过去,办事的款也到位,恳求对方一定在半年内把人弄出来。
李德财自然是感动得不得了,连说遇上贵人了,这可是他们老李家全家人的福气。
贾经理说时间刚好到晌午了,就一块吃个饭。然后打电话让那个女秘书去楼下街口的一家馆子订个位,加上她一共三个人,喝点酒。
那餐饭任凭李德财怎么抢也没算上账,虽说只有两百多块钱,还是由那个女秘书去结了。临走时,贾经理还给李德财带上两条玉溪烟,说他不抽这种低档次的烟,他是抽惯了中华牌子的。
李德财夹着烟往家走时想,玉溪烟也每条要二百多块钱呢,虽说是比中华差了点,但也是好烟呀,人家做买卖的人真是牛呀。
李德财高兴,就赶到周红梅卖盒饭的地方帮她忙活,等把剩余的盒饭卖差不多后,两人推车回家。
收拾了剩餐盒餐具再洗了手脸后,周红梅率先进了卧房,她以为李德财好几天没来,是想那一口了,就主动脱衣服。
李德财却拦了她说,大白天的莫做了,我陪你去逛大世界百货吧。这些天活好,刚攒了点钱,给你买件羽绒服,天冷,你那件棉猴又破了,不扛风。
周红梅眼睛里便有了些许的感动,温情默默地拉了李德财的手说,想不到你个开车的粗人,心还挺细。是被啥风吹着了,还知道疼女人了?
李德财说春风呗,这不冬天马上要过去了嘛,到那时候春暖花开,人就该有好日子过了。
7
屋子里几乎没有任何陈设,除了桌椅板凳便是火炕,整个一间地道的水泥石头屋,这让李德财真的是有所惊讶。
这是欠他车钱的那个陪舞女人在白马镇乡下的家。
李德财接到女人电话再乘长途汽车赶来白马镇的时候,女人已经去世了。
女人就是那个坐他车夜里回家、在黄房子里当陪舞女、临回乡下时从他手里又借了路费的人。
从女人的堂兄嘴里得知她叫郑丽英,二十八岁,未婚,是三年前到城里打工的。
女人在两天前突然给李德财打来电话说求他替自己办点事,当时正握着方向盘开车拉活的李德财马上就急了眼。他说你太不讲究了妹子,说好了半个月就回城里来的,回来便还咱钱。你知道那些钱虽然不多,但也算是救命钱,是我攒堆给你那个蹲监狱的嫂子办提前放人的。
没容李德财再说什么,女人嗓音提高了八度朝他喊:能容一个快死的人说两句话吗?
李德财被震慑住了,他这才闭了嘴仔细听女人说了事情经过。
女人的娘让人捎信给她说自己病得不轻,她要是不回来一趟就恐怕再也见不上一面了。其实,女人的娘是撒了谎的,她出这么个主意实则是为了骗女儿回来好谈堂兄娶媳妇彩礼的事。女人的堂兄跟她是一母俩父,在乡下当搬砖工,好不容易处了个女朋友,要结婚了女方却提出要很多彩礼钱。娘便想让女人多给出一点,才想了这么个主意。
女人真以为娘病了,就急忙地借了李德财的钱打车票往回赶,没想到长途汽车快到家时,雪大路滑翻到山坡下去,把女人砸成了重伤。
女人仅活了一个多月,在她病情恶化临咽气时给李德财打了电话,约他来见上一面,还说有事情请他帮着办。
李德财打开女人留给他的一封信,里面是歪歪扭扭的一页纸和一张农村信用社的储蓄卡。女人让李德财千万莫跟她娘说她在城里吃的辛苦,求他去信用社帮她把存款取出来,扣除欠他的车费,余下的就给她堂兄做彩礼钱吧。
李德财知道女人不让他讲她在城里吃辛苦的意思,是羞愧于她当陪舞女,在有意地暗示她,别让自己的亲人知道。
李德财想女人真是红颜薄命,到死还想着还他那点钱,真是具有乡下人的朴实呀。
李德财掉了眼泪,他拉着老太太的手哽咽着说,他是老太太女儿的领导,为其遭遇的不幸而深表同情。他还跟老人讲,有句老话说了,人死不能复活,还望老人家节哀。
随后李德财带着女人的堂兄去了镇上的农村信用社,按女人信上留给他的密码取出了里面的存款:总共四万五千块。李德财没有留出女人欠自己的那些车钱,而是全部如数地塞给了女人的堂兄。
临回城里时,李德财自己掏钱买了束黄菊花,交给女人的堂兄,嘱咐女人的堂兄替他送到女人的坟地上,说他眼窝子浅,见不得那凄楚的阵势。
往镇子里的长途汽车站走时,李德财的心跟刀绞一般的难受,他看见道两旁没人,竟张开嗓子嚎了两声。
嚎过之后,李德财觉得胸中不知何时积聚的那些憋闷统统跑空了。
8
天黑下来时,李德财继续出车拉活。
临近腊月,那是大冷的天呀,打出租车的人很多,尤其是黄房子所处的那条街。那是城里最繁华的一条街,商铺娱乐场所比比皆是。但李德财却不敢也不愿意往那边去,他怕想起坐他车的那个舞女,她爽快的笑声和火辣辣跟他开玩笑的语言总是在他的耳边回响,还有女人那冰冷的手伸进他后脖颈子里的感觉,都无时不在地搅扰着他的心。
李德财开着车的时候,总是想那么一句话,人死如灯灭。在他的感观里,人的生命是脆弱的,就如同一只爬行的小虫,经不起太大的风雨,是真的经不起。
春节的前几天,李德财跟儿子通了电话,问他啥时候回家来过年。儿子语气轻便地说他不回来过了。李德财说为啥?儿子说他要陪女朋友去河南看她的父母亲。
李德财想再跟儿子商量,最好能回来一下,哪怕待上几天,好陪他一块去监狱里看看他母亲。可儿子却果决地挂断了电话,气得李德财骂了一句,真是他妈的有了媳妇忘了娘。
没办法,李德财把出租车托付给一个熟识的哥们,让人家帮着开几个晚上,自己打火车票去了外省那所监狱看老婆。千里迢迢地给自己的女人送去了一些吃什和真情实感,并小声告诉她已经给监狱上打点钱了,用不了多久便会提前释放她,到那时候一家人就能过团圆日子了。
李德财回来后,又拿出几百块钱,买上两条中华牌子的硬包香烟,开车去老街坊贾经理的公司去拜早年。人家给办那么大个事情,总不能没有谢意的,东北人讲究的就是个礼尚往来,男人都是大老爷们,做事得义气。
李德财坐电梯上到十楼,寻到贾经理那间办公室,敲门后出来一个戴眼镜很瘦的中年男人问他找谁?李德财笑着说找你们贾经理。那瘦男人说哪个贾经理?李德财说就是经销钢材那个贾小明呀。
瘦男人拿手指了指门玻璃上的字说,瞧清楚了,咱这是一家电脑公司,没有你说的什么钢材公司,说完便把门碰上了。
李德财说开他妈啥国际玩笑,你们经理可是咱的老街坊呢。说完就推门进去又问一遍。
室内一个梳短发的女孩说,你是找先前租这儿的那家公司吧?他们早就倒闭了。
李德财说啥叫倒闭呀?
女孩耐心地跟他解释说,就是经营得不好,黄了呗。
李德财说那你知道他们搬哪去了吗?
女孩说不知道,你得去一楼问大楼的管理部,租赁这楼里的房子都归他们管。
李德财一脑瓜门子汗的找到一楼的管理部,又费了一番口舌才问清了贾小明的去处。人家给他的答复是,那是家皮包公司,仅有三个人,一男两女,靠拼缝做些小生意,仅租了他们大楼十层的一间屋,租期不到俩月便解除了合同,不知去哪了。
李德财便给贾小明打手机,电话里说此号码是空号。
李德财傻了,他出了公共电话亭,一屁股就坐在了雪地上。
天黑下来时,李德财从城关派出所里出来,坐到自己的出租车里发呆。
好半天,他才想,贾小明那王八蛋要是有一点良心就不会骗他的钱,他李德财可是个正儿八经的老实人,骗他的钱,老天爷都不会饶了他。
李德财想,离老街坊贾小明说的给他办事的期限还有二十天,说不定还有希望呢,他就咬咬牙等下去。人一旦有了盼头,那日子哪怕是再苦再没有滋味,就都能混下去,何况还有警察那些哥们呢,他们可是咱百姓的靠山呀。
李德财把车子发动着火之后,才发觉自己的肚子饿了,肠胃正咕咕地响个不停,咳,自己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咋也得弄碗热面吃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