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骆宏勋正在用饭之际,胡琏大叫一声:“不好了!”遂放下碗筷,忙问:“何也?”胡琏蹙额皱眉、顿足捶胸说道:“你主仆今日逃脱,巴九夫妻追赶不上,师母同世弟妇在花家寨难免知道,必率人奔花家寨捉拿,师父并桂小姐还有性命吗?”骆宏勋听说拿母亲,不由嚎啕恸哭,哀求世兄:“差一个路熟之人,相引愚弟直奔花家寨前去,情愿与他偿命,不叫他难为母亲!”
胡琏见骆宏勋哀恸,又解劝道:“此乃过虑。巴家夫妇正在痛子之时,意不及此,亦未可知。若有此想,此刻师母早捉去矣!此地离花家寨还有五十里,即世弟赶去,已是迟了。你且放心,待愚兄差一个人前去讨信,不过三更天便知虚实。”骆宏勋道:“往返百里之遥,三更怎能有信?”胡琏道:“世弟不知,我有一个同胞兄弟,名理,生得不满八尺身躯,若论气力,千斤之外;如讲英雄,万夫难敌。今年二十七岁了,人多劝他求取功名,他说:‘奸党当道,非忠良吐志之时。为人臣必当致身于君,倘做一官半职,反倒受他们管辖,何如我游荡江湖,无拘无束!’与花振芳、巴氏九雄有一拜之盟。三年以前,他在胡家凹开一个歇店,正直商贾并忠良仁官,歇住店中,恭恭敬敬,丝毫不敢相欺;若是奸佞门中之人,入他店中,莫想一个得活,财帛货物留下,将人宰杀,剐下肉来切成馅子包馒首。因此人都起他一个浑名叫‘活阎罗’。还有一件赢人处,十月天气,两头见日,能行四百里路程。此刻差人到店叫来,世弟以礼待之,他即前去,不过三更天即可以回来。”骆宏勋道:“常听鲍老爹道及大名,却不知就是世兄之令弟。”胡琏道:“莫是龙潭之鲍自安么?”骆宏勋道:“正是!”胡琏道:“我亦知他的名,实未会面。”遂向一个家人分付道:“有我方才骑来之马,想未卸鞍,速速骑往胡二爷店中,就说我有要事,请二爷来商量。”家人领命。去不多时,回来说道:“二爷已到庄前。”
话犹未了,胡二爷已走进门来。骆宏勋连忙起身见礼,礼毕,分宾主坐下。胡理道:“此位仁兄是谁?”胡琏道:“即我家师骆老爷公子骆宏勋。”胡理复又一躬道:“久仰,久仰!”又问道:“哥哥呼唤,有何话说?”胡琏将骆宏勋路过巴家寨,刺死巴九之子,前后之事,说了一遍。胡理摇头道:“巴氏九人,只此一子,巴九嫂马金定甚是了得!”胡琏道:“因惧他厉害,故请贤弟来商议。”胡理道:“巴氏有结盟之义,骆兄有世交之谊,我兄弟均不相助就是了。”胡琏道:“不是叫你助我、助他,现今骆师母借居花家寨花振芳处,今日巴家夫妻赶不着世弟,他们必奔花家寨生捉师母。别人去,一时不得其信,骆世弟意欲烦你走一遭。”骆宏勋欠身道:“闻得世兄有神行之能,意欲拜烦打探虚实。弟无他报,一总磕头相谢罢了。”胡理本不欲去,因奉兄之命,又兼骆宏勋其情可怜,遂答:“效劳无妨!”胡琏分付拿酒来与二爷,劝二爷速去。胡理道:“吃酒事小,骆兄事大!大哥,你且同骆世兄饮酒,待去来再饮何妨!”约略天有初更,胡理说声“去也”,即迈步出门。骆宏勋连忙起身相送,及至门外,早不知胡理去向,暗道:“真奇人也!”
复走进房,胡琏道:“我同世弟慢慢而饮。”一壶酒尚未饮完,只听得房上“咕冬”一声,胡琏问道:“什么响?”外边答道:“是我。”走进门来,竟是胡理回进寨内,正打三更。骆宏勋连忙起身迎接。胡理道:“骆世兄放心,老太太并桂小姐安然无事。巴九哥夫妻至老寨难为老太太、桂小姐,令岳母苦劝,九哥夫妻丝毫不容,多亏碧莲动怒,要赌斗。巴九哥无奈回家,要遍处追寻世兄报仇!”又道:“骆兄,莫怪我说,令老太太、桂小姐安然无事,皆碧莲之力也。他日完娶,切不可轻她。”又向胡琏道:“大哥,方才巴氏姐姐相嘱说:花振芳已下江南,骆兄不可入寨,恐巴哥复去寻闹,无人分解,叫我兄弟二人代骆兄生法。弟思想一路,并无万全之策,大哥有什主意否?”胡琏想了一想,说:“别无良策,骆世弟还是回南为妥。我寨环绕巴家寨,相隔不远,来往不断人行。我料明日巴家必有人来此路追寻;若来时作难,对他怎讲?说世弟在此,自然不可;若回答不在,日后知道必迁怒于我。难道怕他不成?只是好好寨邻,又有一盟之义,岂不恶杀了!如恶杀他,有益于世弟,倒也不妨,实无益也!世弟回南,快相约鲍自安至此,我兄弟同去与他们弟兄一讲,此仇方能解释。只是一件:回南之路,飞不过他巴家寨,如何是好?”胡理道:“这个不难,叫骆兄走长叶岭可也。”胡琏道:“此路好,奈多日无人行走,恐内中有毒虫。”胡理道:“有法,有法,拿一根竹子,将竹劈破,骆兄主仆各持一根,分草而行,此名为‘打草惊蛇’。”骆宏勋道:“素知长叶岭乃是通衢大路,二兄怎说多日不行?”胡理道:“骆兄不知,当初长叶岭原是通衢大路,只因苦水铺花振芳开了店口,把我胡家凹生意做了去。是咱不忿,用石块将长叶岭砌起,说那条路出了大虫,不容人行走。近来客商官员,先从我店过去,然后才到他那边。如今令人用铁锄撬杠,将岭口打开,亦不过三四里路,就出岭口。前边有一碑,字是石刻。奔东南,行八里即黄花铺,铺上皆是官店,并非黑店。黄花铺,乃恩县、历县两县交界。住一宿,问人回南路,依他指引。不可到界碑西北去,那是通苦水铺去的大路。”骆宏勋恐记不清楚,叫余谦细细听着。胡琏道:“并非我催逼世弟,要走趁夜行,方免人之耳目!”骆宏勋一一领教。胡琏又拿出些干面,做了些锅饼,装在褡包之内,以作这八十里之路饭。骆宏勋告辞起身,胡琏兄弟二人相送,带了三四十喽兵,送到长叶岭口,令人将路口石块搬开。骆宏勋重又相谢上马,持竹分路而行。天已五鼓时分,可怜二人深草高膝,撞脸搠腮,真个是路上舍命,一直前行。骆宏勋去后,胡琏仍令喽兵将岭口砌上,回去不提。
且说骆家主仆二人走至日出时,方出山口,举目一观,真有一个界字石碑。记得胡理说:向东南走去,方才是生路。定了定神,方奔东南大路而行。虽然还是有草,较之山口矮了许多,易于行走了。行至中饭时候,路上渐渐有人行走。余谦跳下牲口,向人拱手借问:“黄花铺还有多远?”走路人答道:“三十里就是。”骆宏勋道:“也走过一半多了。”二人下马,将牲口歇息,取出锅饼吃了几个,方才又上马。走到了日落时候,方到了黄花铺,举目一看,真个好地方。怎见得?有词为证:
来往行人不断,滔滔商贾相连。许多扛银并挑钱,想必是,贩巧货,赚大利,满载万倍钱。油盐店说秤准,早饭店言碗满。名槽坊报条写大字,歇店挂灯笼,酒铺戏馆紧望。
骆宏勋主仆听胡家兄弟说过,此地皆是官店,遂放心大胆进了宿店,况天又晚了,二人只得走入店门。正是:
两眼不知生死路,一身又入是非门!
他主仆二人辛苦一夜无眠,不便办买别物,店中随便菜饭食用些须,二人打开行李,解衣而睡,以便次日赶早奔路。事不凑巧,半夜之间,天降大雨。天明时,主仆起来,见雨甚大,不便起行,又兼昨夜辛苦,身子甚是疲倦。命余谦秤几钱银子,叫店小二割一方肉,买二只鸡鸭,煎些汤水吃吃。余谦遂秤了一块银子有六钱重,叫店小二割一方肉,买两只鸡鸭,沽子三斤陈木瓜酒、作料等物。北方鸡鸭鱼肉甚贱,只用了四钱多银,余者交还。余谦道:“不要了,你拿去买酒吃吧!只要你烹调有味,明日起行,还有赏赐呢。”店小二深感之至,满心欢喜,用心用意择菜办弄。
骆宏勋因昨日进店天晚,未曾看明黄花铺的街道,趁菜未好,走至门面中间向小街观看。合当有事,对过是公馆,骆宏勋在店门时,恰值公馆中官府出来送客,骆大爷不以为意,看了一会,仍回房内来。你说对过公馆中官员是谁?乃定兴县贺氏之兄,贺世赖也。自花振芳劫任正千,西门挂头之后,王伦放了嘉兴府,留下一封信字叫他进京见父亲王怀仁。怀仁见他儿子信内云:家中收过他足纹一千两,又系他的妾兄,叫大小给他一个前程。王怀仁查山东历城县少了一个主簿,将贺世赖名字补上。贺世赖遂赴任历城县做主簿。做了三日,历城县尹病故,军门大人委贺世赖暂署县印,以主簿代行县事,住在黄花铺公馆。这日,有临界恩县唐建宗来拜,他送出门,看见骆宏勋在对面店门站立。回来叫过班头,分付说:“对过店中一位少年,本县有些认得,好似扬州骆宏勋模样。你暗暗过去私问店主人,如果是扬州骆宏勋,必然还有一个家人,名叫余谦。若店主人说果是此人,可分付店主人莫要放他去了,本县有话与他说。若是走漏消息,走脱二人,本县只向店内要人!”班头领命,过去一问,正是扬州骆宏勋带一家人余谦。是昨日日落之时入店,原是今早起身,因降大雨,是以未行。班头暗对店家说道:我家老爷认得此人,有话对他说。叫你莫要放他起身,倘走漏消息,走了此人,只在你店中追究。说罢,竟回公馆去了。正是:
满天撒下钩和线,从今钩出是非来。
毕竟不知此去好歹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