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点快点，会议就要开始了，都给我拿出点造反派的劲头来，千万别输给其他兄弟组织！”一路上，周大牙像个催命鬼似的不断地催促着。可是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迟到了一步。
兴华小学狭小的操场上，黑压压的挤满了人。“长征小学红卫兵大队”、“红卫中学红色造反司令部”、“老根据地学校红铁军战斗团”等旗帜在猎猎的寒风里剧烈的颤抖着。主席台前的横幅上，“打倒反革命兔崽子×××”字样的标语被吹得七零八落。横幅下一顺溜站着五个娃娃，其中一个娃娃好像只有七八岁的样子。他们头戴高帽子，胸挂黑牌牌，黑牌牌上写着他们的名字，名字上还打了个红红的叉。
我们从没经历过娃娃挨斗的场面，见他们也像大人那样被揪着胳膊按着头颅坐起了“飞机”，心里就吓得“突突”直跳。
不知是被弄疼的缘故还是惊吓的缘故，那个小一点的娃娃突然“哇”的一声哭叫起来。哭声很快传染给另外四个娃娃，于是凄厉的哭声响彻整个会场，引起不小的混乱。
“他妈的，不许哭，再哭就整死你们！”一个黑胖子朝最先哭泣的娃娃挥起了巴掌，随着“叭”的一声脆响，那个娃娃立刻血流满面。会场上顿时一片惊叫，我能感觉到，绝大多数人和我一样，都被这血腥的场面吓懵了。周大牙却像个好奇的娃娃似的，兴致勃勃地向旁边一个戴着红箍箍的络腮胡子打听起案情来。从他们断断续续的谈话中，我只听到一个娃娃写了反动标语，一个娃娃撕毁了毛主席画像，还有一个娃娃协助走资派的父亲出逃，几个娃娃犯的都是罪恶滔天的现行反革命罪。
我因为有晕血的毛病，自从那个娃娃被打以后，就一直把头深深地埋着，直到一个老贫农上台进行革命传统教育，心跳才慢慢恢复正常。
老贫农约摸七十来岁，精瘦精瘦的，说话慢慢吞吞，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如果不用心去听，很难听清他说的啥。我因为坐得比较靠前，也比较专注，倒是听了个明明白白。
老贫农三代赤贫，是共产党毛主席将他们一家救出苦海。为了让儿孙们记住毛主席的大恩大德，他时刻不忘教育家人一辈子要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老贫农的发言不长，也就三四分钟的样子。讲话结束后照例是呼口号，表忠心。不知是什么原因，思路一直清晰的老农这个时候竟然出了大错，将“打倒刘少奇”喊成了“打倒毛主席”。
老贫农的口误惊得全场目瞪口呆。周大牙反应倒是很快，他仅仅愣怔了一小会，就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我：“快，快点高呼‘谁反对毛主席就打倒谁’”。
周大牙是我的班主任，更是我们校的造反派头目，他的话谁敢不听？于是我想都没想就怯生生地站起来，大着胆子将周大牙的话重复了一遍。
一石激起千层浪。我的话音刚落，愤怒的口号声就轰然炸响，惊得栖息在树上的几只鸟儿张皇失措。与此同时，一个彪形大汉窜上台去，飞起一脚将老人踢翻在地。紧接着又上去几个人，拳打脚踢棍棒交加。前后也就两分钟光景，一个苦大仇深的老贫农就成了罪不可赦的反革命。
回家路上，周大牙朝我竖起了大拇指。我的心却沉甸甸的，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果然第二天傍晚，四奶奶拽着小脚闯进门来，抓住我又撕又打。妈妈吓坏了，连忙扶住她询问缘由。四奶奶痛哭了好一会才指着我骂道：“满伢子，你这个白眼狼，四奶奶我白疼了你一回！你知道你吵嚷着要抓的那个人是谁吗？是我的亲弟弟！因为你的一句话，他被打断了两根肋骨！”
四奶奶的话让我又惊又怕，我也“哇”的一声哭起来。后来在妈妈的再三催促下，我才哽咽着说出原委。妈妈听罢长叹一声说：“四奶奶，您也听到了，娃怎么能决定一个人命运呢？唉，要怪就怪这个世道吧！”
这件事过去不久，就传来姥姥生病的消息。妈妈为难地对我说：“满伢子，妈请不到假呢，要不你代妈妈去看看姥姥吧。”
姥姥住在邻县的一个村庄里，距我家二十多里路。为了早点看到姥姥，我特意借了辆自行车。那是一辆除了铃铛哪儿都响的老牙车，我很怕它半路上散了架。果真，一半路程未到，自行车链条就不堪重负首先瘫痪下来。正当我不知所措时，老天爷也凑起了热闹，先是风婆婆张牙舞爪，紧接着雨伯伯助纣为虐，不一会雪姑娘也掺和进来，把天地搅得混沌一片。当时正是隆冬时节，很少有这种恶劣天气的，我想该不是因为犯了错，老天爷故意要惩罚我吧！绝望中，一豆灯光吸引了我。
看到我浑身被雨水打湿，冻得站立不稳的样子，为我开门的老奶奶心疼极了，一边寻找衣服给我换身，一边关切地问长问短。可是当老人听我报出父母的名字后，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随即老人丢下我返身走进房中，不一会就传出一句令我胆战心惊的话：“你知道来人是谁吗？就是带头起哄要抓你的那个娃！”
老奶奶的话犹如一记重拳砸在我的头顶上，我颤抖得更厉害了，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朝门外移去。
“娃啊，快进来吧，爷爷不怪你，这个世界太复杂，别说你看不懂，爷爷也糊涂着呢。”茫然间，爷爷拄着拐杖来到身边。
重新返回屋内后，爷爷不顾奶奶阻拦，亲自为我烘烤衣服。奶奶也终于平静下来，忙着淘米洗菜点火做饭。不一会，一碗热气腾腾的大米粥和一碟香气四溢的芹菜炒鸡蛋便摆到我面前。
由于遭受了风寒，夜里我发起了高烧。爷爷奶奶吓坏了，又是烧姜茶为我驱寒，又是用冰块为我降温，整整一夜，两位老人没合一会眼。
老人的以德报怨让我一次次愧疚，一次次流泪。老人却抚摸着我的头说：“别这样，‘与人为善’是咱老百姓做人的根本，相信你长大后也会这么做的！”
暴风雪肆虐了四天四夜。在这四天四夜里，我的心灵得到了彻底的净化。当阳光终于露出笑脸时，我如一个脱胎换骨的新人般站立起来。临别时，我朝两位老人深深鞠了一躬，从此，“与人为善”便成了的座右铭，那年，我十三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