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寺庙的数量居全国之冠,并不亚于日本的京都和奈良、尼泊尔的加德满都、泰国曼谷等号称“寺庙之都”的城市。
《北平庙宇通检》一书记载:北京旧城内及近郊区有寺庙八百四十余处。这还算是比较保守的统计,其实在鼎盛时期,已超过了一千座,可谓“十步一寺,五步一庙”。连细细地数一遍,都够费劲的。
然而,北京却没有因为寺庙众多而出大名,或许是因为皇家建筑太多,分散了游客的注意力。又有谁来北京,是专门为了看庙呢?
尤其在君主制的时代,神的殿堂再伟大,其棄华程度也不可能超越皇宫吧?天子脚下,寺庙再多、再辉煌,依然是一种陪衬,是对盛世的装饰与点缀。毕竟在中国的封建社会,宗教都受制于政治,或者说都是为政治而服务的。
皇帝即使尊神,也不能说没有一点私心:希望神保佑自己坐稳了宝座。
譬如,元世祖忽必烈将喇嘛教奉为国教,并且下令修建了集皇权与神权的象征于一体的大圣寿万安寺(即今妙应寺)大白塔,本质上仍是为了贯彻“以佛治心”的政策。“坐镇都邑”的白塔再髙,也高不过忽必烈汗的王冠。
又替如,清顺治帝为接待达赖喇嘛五世来京朝觐,修造了东黄寺作为其驻锡之所,雍正帝又允蒙古部落之请兴建西黄寺,“东黄寺与西黄寺,同垣异构,时称双黄寺”,也是为了加强“民族大团结”(满、汉、蒙、藏诸民族和睦的象征)。雍正甚至将自己登基前的私宅捐出,作为黄教的上院(即雍和宫),够慷慨的了。到了乾隆年间,为礼待来京祝寿的班禅六世额尔德尼,在香山仿后藏日喀则扎什伦布寺形式创建大昭庙,供班禅郊游(俗称“班禅行宫”);后班禅因病圆寂,乾隆帝敕建清净化城塔于其临终前居住的黄寺之西,同样是为了纪念彼此的情谊。
北京的不少寺庙,都映射着帝王的影子。要么是遵奉圣旨而修筑,要么则留有一代代皇帝的履痕或墨宝。至于与之相关的传说,就更多了,像潭柘寺的那棵辽代所植的银杏树,就因为寺内老方丈告诉乾隆:“圣祖(康熙)和皇上驾幸潭柘寺,这棵老树都生出一侧枝,以示庆祝。”乾隆一高兴,当场将之御封为“帝王树”。可见寺庙里的一草一木,都可能因为皇帝的青睐而身价百倍,更何况寺庙本身呢?
觉生寺是因悬挂有明永乐皇帝敕令铸造的巨型铜钟而改叫大钟寺的。自乾隆初年起,这里成为清朝皇帝鸣钟求雨的场所。民众仰慕这座寺庙,纯粹是为了看一眼那口皇气逼人的永乐大钟。
尽管寺庙与故宫、长城、颐和园比起来显得次要了许多,但如果有时间,很多寺庙也是很值得好好看一看的。假如你相信神是不死的,到了寺庙里,这种意念会尤其强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寺庙本应该比故宫、十三陵之类的建筑更接近氷恒。看故宫、十三陵,只要有好奇心就可以了;看庙,更需要的是虔诚。北京的内外城及郊区寺庙林立,若逐一抄录,足可以排列成长长的一卷花名册,只是不知该以何为顺序,以名气大小呢,抑或以年代远近?俗谚中的“八刹三山”,就是其中较有代表性的。基本上属于论资排辈吧。
先说三山,分别是位于太行山余脉宝珠峰南麓的潭柘寺,位于门头沟马鞍山麓的戒台寺,以及位于房山区石经山的云居寺(亦称西峪寺)。绝对算元老了。
“先有潭柘寺,后有北京城”,多好的广告词啊,足以形容其古老了。它始建于西晋,距今已1700多年,初名嘉福寺,至清代曾改叫岫云寺。然而与之相关的还有另一句民谚:“火烧潭柘寺,水淹北京城。”仿佛潭柘寺与北京城冥冥之中有某种因果关系,或神秘的呼应。甚至给皇帝当教师爷的翁同龢也如此迷信,他在咸丰十年五月二十三日的日记中感叹,“雨复至,殊无晴。直谚云:火烧潭柘寺、水淹北京城。去年九月潭柘寺佛殿毁于火,今年恐有水患矣。”难道潭柘寺会发布气象预报?那么其寺后龙潭山上的柘树可称得上消息树了?始建于隋开皇年间的戒台寺,距今已1400余年,因有规模居全国之首的戒台而得名,素有“天下第一坛”之称。该寺在唐代称慧聚寺,明代英宗赐名万寿禅寺。所谓的戒台,是共三层的正方形汉白玉台座,底层边长约11米,四周长约50米。各层外围均雕有镶安戒神的石龛,合计113龛。顶层供奉释迦牟尼坐像,殿顶正对处有金龙藻井。至于云居寺,由隋代幽州智泉寺静琬法师创建,辽金时因石刻经板而声名远播。再说八刹,分为内八刹与外八刹。
内八刹位于内城,包括:柏林寺,创建于元代至正七年(1347年);嘉兴寺,始建于明弘治十六年(1503年);广济寺,创建于金代;法源寺,唐贞观十九年(645年)太宗李世民敕建;龙泉寺,创建年代无法考证,明代重建;贤良寺,创建于清雍正十二年(1734年);广化寺,创建于元代;拈花寺,始建于明万历九年(1581年)。外八刹位于外城或近郊区,包括:觉生寺,始建于清雍正二一年(1733年);广通寺,始建于元至元年间;万寿寺,创建于明万历五年(1577年);善果寺,创建于梁乾化元年《911年);南观音寺,创建于金代;海会寺,创建于明嘉靖十四年(1533年);天宁寺,创建于北魏孝文帝时;圆广寺,始建于明隆庆五年(1517年)开列了这么一份时间表,便可以发现:还有一些同样古老、甚至更为古老的庙,并未列席内、外八刹之中。
譬如宣武区白广路西侧崇效胡同内的崇效寺,创建于唐贞观元年化27年);香山北麓寿安山脚下的十方普觉寺(即卧佛寺),创建于唐贞观二年(628年);复兴门内的鹫峰寺,创建于唐贞观二十二年(648年);广安门内的报国寺,始建于金代;香山的碧云寺,创建于元代至顺二年(1331年);还有西城的护国寺、西直门内的永泰寺,皆创建于元代。
究其原因,恐怕与规模之大小、香火之兴衰也不无关系。像宣武区南横西街路南的白马寺,创建于隋文帝仁寿四年(604年)辽金时极其繁荣,可至元代因都城北移而沦为郊野,门可罗雀;明代虽重振旗鼓,至清初又再度颓废,惟余残碑断壁。康熙年间的文化名人朱彝尊目睹后长叹:“仁寿千年寺,今存半亩宫。落钟横道北,瓦塔限墙东。客至愁嗥犬,僧寒似蛰虫。夕阳留未去,双树鸟呼风。”他咏叹的又岂止是一座白马寺,这难道不是代表了诸多古刹由盛而衰、直至湮灭的命运?若评比热门的旅游景点,白马寺之类的自然要落选了。白马寺最终被夷为平地,连一砖一瓦皆未留下一除了一个空洞的地名。
邻近东西牌楼的隆福寺,有东庙之称:而距西四牌楼不远的护国寺,也相应地被叫作西庙。这东、西二庙的境遇,并不比白马寺好到哪里去。始建于元世祖至元二十一年(1284年)的护国寺,被清末的一场大火烧得仅剩下金刚殿和寺西北角的廊房,以及垂花门后一层殿三处。而隆福寺,如今已无影无踪。
即使是内、外八刹榜上有名的寺庙,也不见得全能避难免灾。郁寿江先生专门考察过北京古今寺庙的变迁——
西直门外高梁桥西北的广通寺:今为北下关小学使用。
广安门内的善果寺:今已荡然无存,其址已被工厂、学校招待所占用。
永定门外大红门路的海会寺:现已无存,旧地址为橡胶厂占用。广安门外滨河路的天宁寺:只剩下中路院落,且已荒废不堪,并沦为工厂和民居。阜成门外南营房的圆广寺:今剩大殿五间,为该地居委会使用。厂桥的嘉兴寺:20世纪80年代中期已经全部拆除,于旧址兴建了北海宾馆。陶然亭西侧龙爪槐胡同内的龙泉寺:已改成居民大院。金鱼胡同的贤良寺:自1987年始,寺内建筑多被拆除。
大石桥胡同西口的拈花寺:今尚存,由中国人民大学印刷厂占用,因缺乏维修,显得破旧不堪。
这些砖石或木质结构的古刹,阴晴圆缺的古刹,毁于风,毁于雨,毁于火,毁于雷电,毁于兵戈,也毁于建设(街道的拓展、城市的发展等),说到底,是毁于时间。时间才是真正的敌人。这些失去了神的佑护的古刹,最终只能停留在纸上,发出被手指掀动的沙沙声。这生命中无法承受之轻!很多的情况下,它们以传说的形式存在。幻影取代了实体。
那一代代的僧侣,一代代的香客,一代代的建设者与毁灭者。
偶像。碑刻。烛台。经卷。钟鼓。禅房。桥梁。园圃。阶梯。池塘。牌匾……还有像镇纸一样沉重的宝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