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之痛、黍离之悲,是我国古代文人士大夫在经历世易时改的巨大历史变迁之后所生发的一种特定民族心理。靖康之难,宋室南渡,宋元易代,一系列民族灾难使南宋(包括遗民)词人的心理经受了长久的煎熬。因此,当他们面对那曾经作为这个民族之繁华与荣耀象征的牡丹花时,他们的感受与承平时代截然不同,亡国之痛、黍离之悲成为这一时期牡丹词的重要主题。
一、洛阳牡丹之盛衰,天下治乱之征候
曾几何时,长安的豪贵们在慈恩寺的牡丹花前驻足流连;曾几何时,北宋的子民在洛阳的万花会上歌吹揭天、痛饮狂欢。牡丹以其富艳的风姿博得了人们的赏爱,在唐宋(尤其是北宋)人心目中,她的地位相当于国花。但是,历史的发展不可能总是一帆风顺,天下也不可能永远太平。当巨大的历史事变突然发生时,当社会动荡、政事日非乃至最终走向亡国灭种的境地之时,牡丹这簇有着“国色天香”之美誉的富贵花,在人们的眼中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形象呢?换句话说,人们在乱世乃至亡国之时,面对着牡丹花,会作何感想呢?先看下面几则宋人笔记吧!
洛中风俗尚名教,虽公卿家不敢事形势,人随贫富自乐,于货利不急也。岁正月梅已开,二月桃李杂花盛开,三月牡丹开,于花盛处作园圃,四方伎艺举集,都人士女载酒争出,择园亭胜地,上下池台间引满歌呼,不复问其主人。抵暮游花市,以筠笼卖花,虽贫者亦戴花饮酒相乐……余去乡久矣,政和间过之,当春时,花园花市皆无有,问其故,则曰“花未开,官遣人监护,甫开,尽槛土移之京师,籍园人名姓,岁输花如租税,洛阳故事遂废”。余为之叹息,又追记其盛时如此。
论曰:洛阳处天下之中,挟殽渑之阻,当秦陇之襟喉,而赵魏之走集,盖四方必争之地也。天下常无事则已,有事则洛阳先受兵。予故尝曰:洛阳之盛衰者,天下治乱之候也。方唐贞观开元之间,公卿贵戚,开馆列第于东都者,号千有余邸。及其乱离,继以五季之酷,其池塘竹树,兵车蹂践,废而为丘墟;高亭大榭,烟火焚燎,化而为灰烬,与唐共灭而俱亡者,无余处矣。予故尝曰:园圃之废兴,洛阳盛衰之候也。且天下之治乱,候于洛阳之盛衰,而知洛阳之盛衰,候于园圃之废兴而得。则名园记之作,予岂徒然哉。呜呼!公卿大夫,方进于朝,放乎以一己之私自为,而忘天下之治忽,欲退享此乐,得乎?唐之末路是矣!
洛阳名公卿园林,为天下第一,靖康后,祝融回禄,尽取去矣。予得李格非文叔《洛阳名园记》,读之至流涕。文叔出东坡之门,其文亦可观。如论天下之治乱,候于洛阳之盛衰;洛阳之盛衰,候于园圃之废兴。其知言哉。河南邵博记。
邵博生活于两宋之际,经历了靖康之变,目睹了中原的沦陷。洛阳作为北宋经济、文化中心,在靖康之难中,这里的花花草草、园亭台榭,无不成了国破家亡的见证。因此,当邵博看到“洛阳故事遂废”之时,不由得感叹欷歔,而“追记其盛时如此”;当他经历了靖康之难,读到李格非的《洛阳名园记》之时,不由得被李格非“天下之治乱,候于洛阳之盛衰;洛阳之盛衰,候于园圃之废兴”之论深深打动,从而感慨万千。在这里,洛阳的牡丹与洛阳名园一样,实际上成了“天下治乱之候”,牡丹因而带上了浓烈的象征色彩,与国家的兴衰存亡联系了起来。
这种带有强烈历史反思意识的心理机制一直延续到南宋覆灭,成为南宋文人士大夫心头永远的痛。黍离之悲、亡国之痛,成为南宋牡丹词的重要主题。
二、南宋前期牡丹词:对往昔繁华的追寻
早在南宋前期,已经有不少词人通过歌咏牡丹来表达黍离之悲,这主要表现为一种对于往昔繁华的追寻。试看下面几首词:
上苑秾芳初雨晴。香风袅袅泛轩槛。犹记洛阳开小宴。娇面。粉光依约认倾城。流落江南重此会。相对。金蕉蘸甲十分倾。怕见人间春更好。向道。如今老去尚多情。
庭院深深,异香一片来天上。傲春迟放。百卉皆推让。忆昔西都,姚魏声名旺。堪惆怅。醉翁何往。谁与花标榜。
倚风含露,似轻颦微笑,盈盈脉脉。染素匀红,知费尽,多少东君心力。国艳酣晴,天香融暖,画手争传得。绿窗朱户,晓妆谁见凝寂。独占三月芳菲,千花百卉,算争得春色。欲寄朝云无限意,回首京尘犹隔。舞破霓裳,一枝浑似,醉倚香亭北。旧欢如梦,老怀那更追惜。
曾觌(1109—1180)、王十朋(1112—1171)、毛(约1116—?)三人皆生于北宋末年,而主要活动于南宋前期。他们体验过往昔的繁华岁月,也经历了靖康之难的巨大事变。他们有着一个共同的梦想,那就是希望朝廷有朝一日能收复中原,重建往日的繁华盛世。与此同时,往昔的繁华岁月也时时在他们心中闪现,成为他们创作中经常表现的主题。于是,当曾觌有幸在江南观赏牡丹之时,他首先想到的是承平时代的人们在牡丹开放的时节对花开宴的其乐融融。当王十朋歌咏牡丹之时,姚黄魏紫引领风骚、欧阳修为牡丹修谱这样一些脍炙人口的承平盛事,使未逢其时的词人万分惆怅。当毛读到张巨山的牡丹词时,更是感慨万千,追和一首,将心头的波澜倾吐出来。词的结尾两句“旧欢如梦,老怀那更追惜”,表达的不只是他一个人的感慨,而是整整一代人的心声。孟元老《东京梦华录》所表达的,不正是这样一种心情吗?
三、南宋中后期牡丹词:昔盛今衰的感怆,恢复无望的悲哀
宋金对峙格局的形成,给了南宋小朝廷以喘息的机会。主和派长期控制朝政,他们一方面打击、压制主战派;一方面百般文饰,竭力营造天下太平的迹象。以至于在元蒙政权迅速崛起,南宋政权岌岌可危之时,许多人依然沉浸于歌舞升平的境地。
然而,当林升写出“暖风曛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揪心之诗(《题临安邸》),当文及翁高唱“一勺西湖水,渡江来百年歌舞、百年酣醉”的愤怒之词,我们却实实在在地感受到那种萦绕在南宋人们心中永远的痛:那便是对于统治者昏庸误国的愤怒斥责,对中原恢复无望的扼腕痛惜!
牡丹是繁荣盛世的象征,也是昔盛今衰的见证。“回首洛阳花世界”,再看一看眼前的风雨飘摇、国是事非,那娇艳富丽的牡丹,岂能不刺痛那些胸怀大志而无法施展才能的志士仁人的心!请看刘克庄的三首牡丹词:
维摩病起,兀坐等枯株。清晨里,谁来问,是文殊。遣名姝。夺尽群花色,浴才出,酲初解,千万态,娇无力,困相扶。绝代佳人,不入金张室,却访吾庐。对茶铛禅榻,笑杀此翁矍。珠髻金壶。始消渠。忆承平日,繁华事,修成谱,写成图。奇绝甚,欧公记,蔡公书。古来无。一自京华隔,问姚魏、竟何如。多应是,彩云散,劫灰余。野鹿衔将花去,休回首、河洛丘墟。漫伤春吊古,梦绕汉唐都。歌罢欷嘘。
维摩居士室,晨有鹊,噪檐声。排送者谁与,冶容炫服,宝髻珠璎。疑是毗耶城里,那天魔、变作散花人。姑射神仙雪艳,开元妃子春酲。鄜延第一次西京。姚魏是知名。向欧九记中,思公屏上,描画难成。一自朝陵使去,赚洛阳、花鸟升平。感慨桑榆暮景,抉挑草木微情。
曾看洛阳旧谱,只许姚黄独步。若比广陵花,太亏他。旧日王侯园圃,今日荆榛狐兔。君莫说中州,怕花愁。
刘克庄(1187—1269)是南宋后期著名词人,他去世后不到十年,南宋便宣告覆灭。在刘克庄的眼中,牡丹是美艳的,她是刚出浴的绝代佳人;她是神圣的,是散花的天女,是汲风饮露的姑射神仙;她是高贵的,是花中之王,拿芍药来比拟她,对她来说简直是一种羞辱。但是,正是这样一簇美艳、神圣、高贵的牡丹,在作者心中勾起的却是无比的沉痛!“承平日,繁华事”,随着中原的沦陷,一去不复返;洛阳的姚黄魏紫们,你们现在是什么样子呢?“多应是,彩云散,劫灰余”;中原故土,汉唐之都,现在又怎么样了呢?是不是早已变成了一片废墟?当年种植过牡丹的“王侯园圃”,如今却榛莽丛生,狐兔出没。这景象是多么令人心痛啊!但是,有谁能收复失去的土地,收复汉唐故都呢?瞧一瞧眼前的政局,哪里还有恢复中原的可能呢?朝陵的使者们,你们看到的中原,还有那“花鸟升平”的景象吗?你们还是不要再提“中州”了,连花儿听到了也会万分愁悴,何况人呢?
四、南宋遗民牡丹词:抒发亡国的深悲巨痛,表达对历史的深沉反思
北宋灭亡的惨痛历史并没有给南宋的统治者们以足够的教训,宋理宗端平元年(1234),统治阶层重蹈覆辙,联蒙灭金,使南宋王朝失去北方屏障,国势日危;四十余年后,元蒙铁蹄进占杭州,南宋王朝宣告覆灭。
宋元易代之际的战争,在导致南宋王朝覆灭的同时,却造就了一批特殊的词人,这就是南宋遗民词人。对于这样一群词人来说,不仅北宋承平时代的繁华之梦早已逝如流水,连仅剩的南宋半壁江山也悉数沦陷,第一次全面陷入亡国灭种的窘境,大批遗民在异族统治下悲愤却又无可奈何地隐忍偷生。在这样的历史氛围中,在这样的生存状态下,牡丹无疑成了勾起他们亡国之痛、故国之思的触媒,成为引发他们反思历史的动因。因此,对于家破国亡的深悲巨痛的抒发,对于残酷历史的深刻反思,成为南宋遗民牡丹词的最重要主题。
陈著(1214—1297)在遗民词人中年辈较长,南宋灭亡时他已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他一共留下了三首牡丹词,每一首都写得那么痛苦、那么深沉。他的《念奴娇·咏牡丹》,开篇便向上苍发问:“洛阳地脉,是谁人缩到、海涯天角”!在这样一声令人心酸的追问中,宋王朝在外族侵袭下一步步走向覆灭的困窘局面,形象却又令人心痛地呈现了出来。随后,南宋王朝连这“海涯天角”也旋即化为虚无,“那料无情光景,到如今、水流云去。残枝剩叶,依依如梦,不堪相觑”!“金谷春移,玉华人散,此愁难诉”!而作为亡宋遗民的词人,也只得“日西斜,烟草凄凄,望断洛阳何处”,只得“漫寻思,承诏沉香亭上,倚栏干处”。这是一种多么巨大的痛苦!这是一种多么巨大的悲哀!
蒋捷(1248?—1330?)是遗民词人中年辈较轻的一位,南宋灭亡时他还不到三十岁,亡国前两年,他甚至还中了个末榜进士。这样一个意气风发、“听雨歌楼”的少年,却不得不以遗民的身份度过漫长的后半生。蒋捷只创作了一首牡丹词,但这首牡丹词却以其历史反思的深度和广度而深深打动了千百年之后的人们,视之为遗民牡丹词之冠也毫不为过。词如下:
妒花风恶。吹轻阴涨却,乱红池阁。驻媚景、别有仙葩。遍琼甃小台,翠油疏箔。旧日天香,记曾绕、玉奴弦索。自长安路远,腻紫肥黄,但谱东洛。天津霁虹似昨。听鹃声度月,春又寥寞。散艳魄飞入江南,转湖渺山茫,梦境难托。万叠花愁,正困倚、钩阑斜角。待携尊、醉歌醉舞,劝花自乐。
在南宋诸遗民词人中,蒋捷是特立独行的一位,亡国后他很长时间都处于漂泊流离的生存状态。一次偶然的机会,他来到岳园,园中盛开的牡丹一下子激起他心中的波澜,一首优秀的作品就这样产生了。此词首三句言晚春节物:暮春三月,群花凋谢,绿肥红瘦;“驻媚景”三句承上句意而切入本题,谓唯有牡丹花在此群芳凋零之际娇艳地绽放。以下入咏史,“旧日天香”两句,遥想当年唐明皇与杨贵妃于沉香亭赏牡丹的艳事,实即对汉唐盛世的无限追念;“自长安路远”,谓唐王朝衰亡之后,西北一带为胡人所侵扰,长安成了遥远的边疆,“腻紫肥黄,但谱东洛”,记北宋东都牡丹之盛,而着一“但”字,则意宋朝只能暂保中原,无力恢复西北边地可知矣;“散艳魄飞入江南”者,中原沦陷,宋室南迁,偏安江南之谓也;“转湖渺山茫,梦境难托”者,江南亦蒙胡尘,昔日繁华旧梦已失却任何依赖,一切已灰飞烟灭矣!如此看来,这首短短百余字的牡丹词,竟寄寓着一个民族一步步遭侵凌、一步步走向灭亡的惨痛历史!在这里,牡丹成了繁华盛世的象征,成了民族屈辱的见证,她所激起的是一种复杂的情感,是一种深刻的反思!
除陈著、蒋捷外,其他遗民词人在吟咏牡丹时,也集中而鲜明地抒发了这种亡国的深悲巨痛,表达对于历史的深刻反思。比如彭元逊《平韵满江红·牡丹》云:“衔尽吴花成鹿苑,人间不恨雨和风。便一枝、流落到人家,清泪红。”刘壎《天香·次韵赋牡丹》云:“雨秀风明,烟柔雾滑,魏家初试娇紫。翠羽低云,檀心晕粉,独冠洛京新变。沉香醉墨,曾赋与、昭阳仙侣。尘世几经朝暮,花神岂知今古。愁听流莺自语,叹唐宫、草青如许。空有天边皓月,见霓裳舞。更后百年人换,又谁记、今番看花处。流水夕阳,断魂钟鼓。”王沂孙《水龙吟·牡丹》云:“自真妃舞罢,谪仙赋后,繁华梦、如流水”,“怕洛中、春色匆匆,又入杜鹃声里。”姚云文《木兰花慢·清明后赏牡丹》云:“三十六宫春在,人间风雨无情。”其余如杨缵、周密、张炎、刘辰翁、汪元量等人的牡丹词,虽然不如上引诸作那样深刻,但词境皆颇为凄迷,流露出特定时空背景下内心的痛苦与不平静。
由唐而宋,六百年的历史轮转,牡丹的盛衰荣悴,与民族的兴衰存亡恰成同构,她在南宋(尤其是遗民)词人心中激起的波澜和引发的反思,难道不值得千百年之后的炎黄子孙、华夏儿女作深深的思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