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被贬永州,弃置如囚徒,然其文名却越来越大,前来向他请教的人也越来越多。韩愈在《柳子厚墓志铭》中说:“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辞者,悉有法度可观。”可见,他在永州是一位弟子满门的人物,只要是经他指点过的士子,文章都写得像模像样。其实,柳宗元不只是在永州如此,早在长安时期,他已是名副其实的老师了。他在《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中说:“仆避师名久矣。往在京都,后学之士到仆门,日或数十人,仆不敢虚其来意,有长必出之,有不至必惎(jì,启发,教导)之。”但柳子厚却一再表示“避师名”,即不要为师之名,这又是为什么呢?
元和八年(813),潭州刺史韦彪之子韦中立,经韩愈介绍,写信给柳宗元请求拜他为师。为此,柳宗元写下了他的名作《答韦中立论师道书》,阐述了自己对师道的看法。文章开头即谦称自己道、业不足,不敢为人师:“仆道不笃,业甚浅近,环顾其中,未见可师……仆自卜固无取,假令有取,亦不敢为人师。为众人师且不敢,况敢为吾子师乎?”接着即以韩愈为例,猛烈抨击当时“不闻有师”的社会陋习:“孟子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由魏晋氏以下,人益不事师。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而为师。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愈以是得狂名。”世风日下,士子耻于从师,世人以师为狂。柳宗元接着说,蜀犬吠日,越犬吠雪,少见多怪。“今韩愈既自以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为越之雪乎?”我“平居望外遭齿舌不少,独欠为人师耳!”所以自己不愿干这种“独为(众)所不为”之事,而自己的态度是“取其实而去其名,无招越、蜀吠怪,而为外廷所笑”,就是说,可行为师之实,不取为师之名,以免“衔怪于众目,以招闹取怒。”
这封信清楚地表明,柳宗元之所以力避师名,原因不外有二:一是“不足为”:谦称自己“道不笃,业甚浅近……未见可师者”,故“不敢自谓有可师于人者耳”(《答严原舆秀才论为师道书》);二是“惧而不为”,他在《师友箴》中已说过:“今之世,为人师者众笑之,举世不师”,在本文中又以韩愈的为师遭遇来强调这一点,再加上自己被贬黜的特殊处境,被攻击诬陷已经无所不至,独欠为师,如若再为人师,势必更加“招闹取怒”。关于这个问题,他在《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中说得更明白:“有两事,故不能,自视以为不足也,一也;世久无师弟子,决为之,且见非,且见罪,惧而不为,二也。”在《答严厚舆秀才论为师道书》中还曾说:“仆才能勇敢不如韩退之,故又不为人师。”讲他不能像韩愈那样抗颜为师的理由,其实说“才能”不如韩愈,自然是谦辞,韩愈虽自视甚高,但在文墨之事方面,对柳宗元还是十分推崇的;说“勇敢”不如韩退之,倒是实话实说。韩愈锋芒毕露,敢为众人所不为,故能“到人所不到”“道人所不道”,而柳宗元虽然年轻时“勇于敢为”“率常屈其座人”,但政治上受挫后,惧罪内敛,做人相当低调。
那么柳宗元对为师的态度究竟如何呢?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取其实而去其名”。他在《答严厚舆秀才论为师道书》中说:“仆之所避者,名也;所忧者,实也。实不可一日忘……若乃名者,方为薄世笑骂。仆脆怯,尤不足当也。内不足为,外不足当众口”,“仆之所拒,拒为师弟子名,而不敢当其礼者也。若言道讲古穷文辞,有来问我者,吾岂尝瞋目闭口耶?”柳宗元在为师问题上所取之“实”,就是“言道”“讲古”“穷文辞”,他所忧虑的就是自己在这些方面的修养还不够;他所要“去”的,就是为师之名。若有后学者来“言道讲古穷文辞”,他从未怒目而视,闭口不谈,而是谆谆教诲。
韩愈生性豪放,不避诛死,特立独行,又多次在太学任教授和校长,本身就是老师,故他抗颜为师,力倡师道;柳宗元由于特殊的遭遇和地位,行师之实而避师之名,这种但教弟子不为师的做法也应当说是相当明智的。韩柳在“为师”、反世俗方面本质上是大体相同的,但具体的表现方式有差异。韩柳齐名,又是挚友,但二人并不等同,韩愈是韩愈,柳宗元是柳宗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