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生走近渡口。
渡叫梅叶渡。
河,便是梅花河了。
只是,秋雨中的梅花河,汤汤泱泱,似一匹银练自远方飘曳而来,秋风掀起河浪,浪花飞溅在岸边的峭石上,点点细碎水珠好似千树万树梅花,一瓣瓣凌空而落。
陆生问过河岸茅庵里摆渡的艄公,艄公从斗笠下探出一张黑糙糙的脸,瞅一瞅天,又望望河,便叹口气说,公子还是饶了小人吧,小人这把老骨头还要养家糊口呢。
眼看着秋闱在即,如果今夜渡不了河,明日抵达不了京城,那这几年临窗攻读的一片苦心,岂不是要付之东流了?
陆生顿时一筹莫展。
后来,有人指点说,公子还是请梅娘吧。
梅娘是梅花河畔长大的乡野女子,梅娘日日在梅花河上摆渡,梅娘的渡船一不载南来北往的商贾,梅娘的渡船二不载穿衢走巷的贩夫走卒,梅娘的渡船只载年年赴京赶考的秀才举子。
艄公们几声吆喝,不多久,远处一座茅庵里便走过来一位与艄公打扮无异的女子。
蓑衣斗笠下,陆生看见一张出水芙蓉般妩媚俊俏的脸。
一竿竹篙,轻轻在河岸上一点,一叶乌篷小舟便载起陆生离了岸。
不久,小舟便似一片孤零零的叶子,颠簸在浪花漩涡间。
秋雨,如千条万条银色的丝线,将天空河岸密密缝合在一处。
只片刻工夫,一路上热热盼着的功名和心中时时惦记着的圣贤文章经史子集,忽然一下子淡了,远了,仿佛恍若隔世。此刻陆生耳际间喧响的,只有梅花河哗哗的流水声,梅娘嘎吱嘎吱的摇橹声和一阵紧似一阵浊重的喘息声,以及自己心中一颗心儿兔子般扑扑腾腾的跳动声——有几次,那只兔子似乎快要从他的嗓子眼里蹦跳出来……
船舱里的陆生便懊悔,懊悔刚刚听了艄公们的一句话,让生着一张清水芙蓉般妩媚俊俏的笑脸的梅娘,此刻在风浪里摆渡……
谢天谢地!
乌篷小舟终于平安到了岸。
要下船了,陆生望着船头热汗淋漓的梅娘,感激地说,大姐刚才舍命摆渡,该让小生怎样感谢?
梅娘望了望陆生,说,十年修得同船渡,既是同船,便是有缘,有缘而言谢,岂不是见外了?
陆生便说,小生如若不谢,此去京城怎能心安?
梅娘嫣然一笑说,公子如若要谢,梅娘只要公子一样东西。
陆生一愣,什么东西?
一颗心。
梅娘静静地说。
陆生心头顿时一热,望了望正默默望着自己的梅娘,然后对着河水中的秋雨长天说,小生此番赴京赶考,如若折桂,定要派人迎娶;如若落第,只求梅娘与我同归故里。
一句话,陆生说得掷地有声……
只是,只是想起这句话时,已是三载之后。
三载,陆生仿佛做了长长的一个梦。
梦里高中榜首,梦里官场逢迎,梦里依红偎翠,梦里丝竹声声,梦里人情薄似春冰,梦里人间繁华原来若梦……
梦醒时,残月晓风。
陆生便记起,曾经有一个渡口,曾经有一叶乌篷小舟,曾经有一个名叫梅娘的摆渡女子,他曾向她说过一句话,他欠着他一颗心……
陆生走近渡口。
渡叫梅叶渡。
河,还是梅花河。
只是春日的梅花河,如一面新磨的铜镜,波光潋滟,了无波澜。陆生要找梅叶渡上一个名叫梅娘的摆渡女子。
陆生问河岸茅庵里摆渡的艄公,老人家可知道梅叶渡上从前摆渡的一位女子?
艄公从斗笠下探出一张黑糙糙的脸,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陆生,又望望身旁的同伴,冷冷地说,公子问这些做什么?
说罢,便默默望着远处的梅花河,再没有了声音。
而梅花河上,此刻只有春天阳光里轻轻的风声和几只水鸟一二声孤独的鸣叫声。
后来,有位白发皤然的老者喃喃说,梅叶渡上谁不知道梅娘,梅叶渡上谁不知道梅娘呐?!
梅娘痴,梅娘傻啊!梅娘日日在梅花河上摆渡,梅娘的渡船一不载南来北往的商贾,梅娘的渡船二不载穿衢走巷的贩夫走卒,梅娘的渡船只载年年赴京赶考的秀才举子。每位赴京赶考的秀才都留给梅娘一句话,说要给梅娘一颗心,梅娘便日日等,夜夜盼,前一个秀才没了踪影,后一个秀才又踏上渡船,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等啊,盼啊,等得泪干了,竹篙断了,乌篷船烂了,心也就死了,前几日刚刚投河自尽……
陆生心头骤然一冷,眼里不由就溢出一汪泪来。
泪眼迷蒙中,陆生就看见,梅花河上,正轻轻驶过来一叶乌篷小舟,舟上摇橹的女子,有着一张清水芙蓉般妩媚俊俏的脸,他曾对她说过,要给她一颗心,要和她同归故里……
刚一眨眼,陆生却看见梅花河静静的,寂寂的,如一面新磨的铜镜,波光潋滟,了无波澜。镜面上,除了春天阳光里轻轻的风声,便是几只水鸟一二声孤独的鸣叫声。
陆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