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叫他小货郎。
他也真是个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串东村走西庄的货郎。
摇着拨浪鼓,挑着货担子,从乡间麻绳般细亮的土路上走进一座村庄,稍稍喘口气,将肩膀上的货担子从一个肩头换至另一个肩头,便用他脆脆亮亮的嗓子唱歌儿似的拖声喊开了腔——卖鞋卖袜子卖针线哩哎——收头发收麻钱收烂鞋换豌豆糖哩哎——
和着他唱歌儿似的喊声,拨浪鼓拨浪拨浪在阳光里兴奋地摇着,很快,一座村庄便热闹、生动了起来。
那时,他也真的很年轻。如果,哪一个买绣花线的大姑娘小媳妇水汪汪的大眼睛不经间瞟他一眼,他被风吹日晒的黧黑脸膛上,会爬上两瓣很好看的红云。
小货郎常年转动的庄子里有一座名叫桐花村的村庄。
桐花村像别的村庄一样,馒头疙瘩般地老天荒地坐落在田野上。桐花村与别的村庄不一样的是,桐花村家家户户门前屋后植满了梧桐树。每到春天,梧桐花开的日子,桐花村便被一大团一大团紫色的云芬芳馨香地笼罩住。那时,小货郎摇着拨浪鼓挑着货担子走在飘满花香的村庄里,唱歌儿似的叫卖声要比平日脆亮得多,也好听得多。
桐花村里有位名叫缨缨的女孩子。
缨缨是桐花村里最好看的女孩子。
缨缨有一头乌鸦鸦的黑头发,长长的梳成两辫麻花辫,逶逶迤迤从脑后一直垂到了腰间。缨缨与一群女孩子唧唧喳喳围了货担子,左挑右拣着绣花线。缨缨俯下身,缨缨的头发里散发着一股很好闻的清香味儿,两辫麻花辫黑缎子般从肩头不知不觉滑下来。缨缨对一位犹犹豫豫拿不准主意的女孩子说,葱绿配桃红,雪青配紫白。女孩子很听话地拿了绣花线。缨缨抬头时,稍稍用力一甩,辫梢梢轻轻拂过小货郎的脸颊在阳光里划出一段很优美的弧线落在了身后……
桐花村里的梧桐花一嘟噜一嘟噜热热烈烈绽放在每一棵梧桐树上。小货郎放下货担子,静静站立在距缨缨家门前不远的一棵梧桐树下。
缨缨家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缨缨从门里走了出来。长长的麻花辫在腰际间一摆一摆,将小货郎的心击荡得幸福而忧伤。有时买几包绣花线,有时牵着个还流鼻涕的小男孩,用旧衣烂鞋换几颗豌豆糖。缨缨俯下身,缨缨的头发里散发着一股很好闻的清香味儿,两辫麻花辫黑缎子般从肩头不知不觉滑下来;缨缨抬头时,稍稍用力一甩,辫梢梢轻轻拂过小货郎的脸颊在阳光里划出一段很优美的弧线落在了身后……
桐花村里的梧桐花年年开,年年落。
有天,小货郎像往常一样将货担子停在距缨缨家门不远的梧桐树下。
缨缨从门里走了出来。近了的时候,小货郎听见他身体的某个部位清晰而疼痛地响了一声——缨缨脑后的麻花辫没有了!
——那两辫麻花辫,正盘在缨缨的手间。
在一旁买绣花线的一位女孩悄悄对另一位女孩嘀嘀咕咕说,缨缨今年夏天就要出嫁了,她要用辫子换一些绣花线呢。
有很长一段日子,小货郎未去过桐花村。但不久,梧花村里又响起小货郎清清脆脆的叫卖声。
小货郎一生未娶,谁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但谁也未见过一生未娶的小货郎有什么不开心。他一年三百六十五日走在乡村一条条麻绳般细亮的土路上串东村走西庄。
桐花村里的梧桐花年年开,年年落。
许多年后,小货郎老了,老了的小货郎人们依然叫他小货郎,只是,他的叫卖声不再像唱歌儿似的好听——卖鞋卖袜子卖针线哩哎——收头发收麻钱收烂鞋换豌豆糖哩哎——
像西北风吹打着一扇破败的木门,苍老里夹杂一种令人心酸让人恐惧的苍凉。
终于有一年,小货郎再也没有力气挑起货担子串东村走西庄了,中午,阳光很好的时候,小货郎眯着眼坐在门前,人们便知道,小货郎还活着。
有年,一连好几天,人们未见过小货郎,有人走进小货郎住的茅屋,发现小货郎躺在土炕上,早已咽了气。
在小货郎身旁,蛇一般偎着两辫乌黑闪亮的麻花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