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他曾偷偷喜欢过一个南方女孩子。
那时,他还在省城一所大学读书。腼腆,羞涩,敏感,有着一个乡村长大的少年与女孩子相处时与生俱来的一点点自卑和一点点不好意思。
但所有这一切,并不妨碍他偷偷喜欢上她。
最初是她一袭白裙温婉可人的身影——原来,女孩子穿上裙子会像蝴蝶花一样迷人、漂亮;后来,是她甜甜的轻柔、糯软的南方口音;再后来,是她的目光,那偶尔落在他身上,能让他的整颗心顷刻间融化了的月光般清澈、纯净的目光!
他开始失眠。在宿舍里的人睡熟后悄悄趴在被窝里捂着手电光写日记。甚至,开始写一首首情诗。他仿佛掉进了一口井里,而她,就是他仰望中井口那一圈诱人的亮光!
终于有一天,他感觉自己深藏在内心的情感像海水涨潮,火山喷发,花朵绽放——他没办法再将它们掩藏住了,他必须给她写信,告诉她!
在一个周末的傍晚,他终于躲过班上的同学给她写信——笔端那些文字,好像不是他写出的,而是从他的内心溪水般潺潺涌淌而出的,从他们见面的第一天,到他与她相处的每一个瞬间,从她的声音,她的眼神到她的身影,一行又一行,一页又一页,洋洋洒洒,所有的文字其实只是想向她说一句话——他喜欢她!他要她知道,他会一生这样喜欢她!
信写好后,周末的夜晚,他就想将信交给她。
晚自习还没下,他从教学楼偷偷溜出来,守在她住的女生宿舍楼下,等她。
天开始下雨。路灯昏黄的光晕里,雨点像一群小蜜蜂,盲目地在夜色中四处乱飞,落在他的脸上发丝上,沁凉而冰冷。终于,远处的教学楼上传来一阵悦耳动听的下课铃声,不久,湿漉漉的水泥地面上,远远响起杂沓的脚步声——一群女孩子,嘻嘻哈哈向着她们的宿舍楼跑了过来。他站在路旁,不断向人群中张望着。不时有人扭过头来,用怪异的目光打量着他,他一下显得紧张和不好意思。可是,直到女生宿舍楼下空空荡荡只留下湿漉漉的水泥地面上水洼里映射出的一片昏黄的灯光,他也没有看见她。后来,女生宿舍楼上锁时,他终于绝望地跑回了寝室——上衣几乎快被雨水淋得湿透了,但那封信,一直被他小心地装在胸前,没被雨水淋湿一个字。
后来,他打算在白天将信交给她。可是那些天,好像命运之神有意捉弄他,出出进进,她总跟一位要好的女同学手挽手走在一起。一天,去教学楼上课的路上,他忽然看见,她正一个人走在他前方!他想追上她,将信当面交给她。可是,一双腿好像一下子不属于他似的不听使唤起来,怎么也迈不快脚步。眼看她就要进教学楼了,他终于声音干涩、刺耳地远远喊了声她的名字。她停了下来,回过头望着他,微微颔首向他莞尔一笑。可是望着她,他一下涨红了脸,瞠目结舌,突然变得口吃得厉害,“我我我”了半天,也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她一定是被他那副傻样子给逗乐了,咯咯咯笑出了声。后来就转过身,上楼了。
他在内心里将自己恨得半死骂得半死诅咒得半死。
再后来,他便想,不如贴张邮票,将信寄给她。
可是,当一枚邮票贴在信封上时,他忽然犹豫了——确切地说,是他内心奔涌着的火山和潮汐突然间平息了,剩下的,只是自卑、羞涩和退缩——他不知道他的信抵达她的手上时,结果会怎样?!
他真的不知道。
后来,那封信在他身上装了几天之后,他最终将那封已皱皱巴巴的信,压在了箱底。
他依然偷偷喜欢着她。
他写给她的信依然被他压在箱底。
最后的最后,他们就大学毕业了。
写到这里,作为一个故事,好像应该结束了。但事实是,还没有。
毕业后,他回到老家的小县城。而她,据说去了南方一座沿海城市。
工作,娶妻生子,人生如一篇冗长的作文,开始按部就班往前进行。在大学,他一直是个刻苦、用功的好学生,可他远没学会在人群中生存的能力和与人周旋的诸多技巧——怎样讨好他那些虚张声势的上司,怎样应付小县城里他那些眼睛长在眉毛上的同事,所有这一切,他几乎一无所知,一窍不通,笨拙得简直像个小学生。
工作便愈发平淡、低微起来,人活得愈来愈本分、窝囊——上司可以斥喝他,刚进单位的小青年可以指使他,妻子可以在人前数落他,这样一个人,几乎使人不敢相信,居然曾经还是个大学生!
有一年,领导忽然发了慈悲,派他和单位另一位同事去南方一座沿海城市出趟公差。
办完该办的事,游了该游的景点,买了该买的东西,同事说,回吧!他忽然无限留恋地说,再逛一天吧?同事没好气地说,人多,车多,天热,有啥可看的!说罢倒头就躺在旅馆的床上。他笑笑,一个人出去了。
一个人,在这座陌生的城市繁华的大街毫无目的四处走动着,后来,就来到一幢大楼前。醒目的楼牌,忽然闪电般让他心里一亮,他一下想起——她好像就在这里工作!这么多年,虽然他一直再未见过她,但他还是不断听到关于她的消息——她结婚了,她有了一个女儿,她事业做得如鱼得水,红红火火……所有关于她的蛛丝马迹,别人无意间说给他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不知不觉,他竟记在了心上!
整个中午,他一直徘徊在那幢楼下,冥冥中,他觉着,他该看一眼她!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他之所以在这座南方城市多待一天的原因——原来,原来只是因了她啊!
那天,好像上苍要他遂愿似的,真不敢相信,他真的看见她从那幢楼里走了出来——是她,一定是她!但分明已不是她——
成熟,干练,稳重,当年他心中那个蝴蝶花一样美丽的女孩已像一朵苹果花似的凋谢了,现在,她成了一个青里泛红的苹果般成熟、饱满的女人……
他一直默默站在距她不远处的一家小店门口,静静望着她。就像当年大学校园里他站在一颗春天开花的丁香树下偷偷望着她时一样激动,一样幸福,一样忐忑不安。直到她走到楼下一部小车里,弯腰进去,慢慢摇上车窗玻璃,小车绝尘而去……
返回的火车上,他忽然像变个人似的一下健谈和快活起来。同事打趣问,碰上艳遇了吗?
他显得心慌脸红起来。
他的工作依然平淡而低微,他活得依然本分、窝囊。在小县城里,他是个蚁蝼般卑微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在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内心里在想些什么,心灵里在珍藏着什么,整个人生一直在执拗地坚持着些什么?
在夜阑人寂的子夜,在春风沉醉的傍晚,在他一个人独处的许多日子,他依然会想起,当年,在大学校园,他曾偷偷喜欢过一个南方女孩子,他曾写给她一封信。甚至,在妻子带着儿子回娘家的日子,他会从箱底翻出那封信,一个人,在昏黄的灯光下,默默读那些纸张已微微泛黄字迹已暗淡了的文字……
岁月的尘埃,在一点点淹没着他曾经的梦想曾经的抱负,时光以一种不可抗拒的速度,将他的生命不知不觉带向衰老。像一个盲人,守着记忆里失明前那一片温暖、灿烂的阳光;像深冬一个果农,守着想象里一座芬芳馥郁的果园。他守着,他内心的一个秘密。
只是,现在他知道,所有这一切,已与她无关。
永远,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