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时,他弟弟气喘吁吁跑进她家,跟她说,三队晚上放电影,我哥叫你和他一块去看呢。
她刚给爹和弟弟妹妹做熟了晚饭,就拿一个白面蒸馍递过去,他弟弟瞅瞅她手上的白面蒸馍,舔了舔嘴唇,但却使劲摇着头,显出一副训练有素的样子。后来,他弟弟终于涨红了脸,一转身,又跑了。
她追出去,望着他弟弟愈来愈远的背影问,三队晚上啥电影?
他弟弟边跑边说——
地——雷——战——
其实,他们很早就认识。
一队二队三队属一个大队,都住一块儿。每天早晚上工,总能碰见他不是扛着铁锨就是提着镢头,显出很忙碌的样子。虽然,彼此从没说过什么,但每次目光碰到一块儿,她感觉心中总有着一种异样的感觉。终于,有天队里散工后,回村的路上,他不知从啥地方走出来,忽一下站在她面前。她望着他,简直不敢看他一张汗津津的黑里透红的脸。他站了半晌,终于红着脸结结巴巴说,哎——,你说当兵去好不好?
当兵当然好啊,最起码能走出农村去外面的世界里看一看!
她想这样回答他,可几次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是低了头,不停用手捋着胸前的辫梢梢。
后来,还是他走过来,接过她手上的架子车,将车辕绳攀在自己宽厚的肩膀上,拉起架子车和她一块进了村……
爹和弟弟妹妹吃罢晚饭,收拾完碗筷,用清水擦了擦脸,然后去堂屋的镜子前照了照后,她终于摆脱了弟弟妹妹的纠缠,一个人出了门。
可是,可是还未走到巷口,忽然“哗啦”一声,整个村庄——停——电——了——
黑暗像一汪浓稠的墨液,顷刻间淹没了整个村庄。不久,身边的土墙瓦房柴火垛渐渐显露出黑魆魆的轮廓。她一个人在家门前的巷子里站了很久,最终,最终还是悻悻地返身回了家。
爹早已点亮了炕桌上的煤油灯,油灯昏黄的光晕,映照得整个屋子朦胧而温暖。爹用一双粗糙的大手在墙上给弟弟妹妹变手影,可爹变的手影一点都不像,娘变的手影才像呢,猫啊狗啊兔子啊栩栩如生,简直就像是真的,但娘早在前年就去世了。弟弟妹妹一定是被爹变的那些非驴非马的手影给逗乐了,咯咯咯都笑出了声,爹也张着嘴呵呵呵笑了,但她一直没笑。后来,她下炕穿上鞋,一个人出了屋。
月亮早已升上中天。
今晚的月亮多好看啊,小小的,圆圆的,像天幕上贴着一枚明晃晃的银币。现在,他在哪?是不是也正望着中天这一枚小小的圆圆的月亮!她忽然想现在就去他家,即使今晚停电三队不放电影,和他一起看看今晚天空那一枚小小的圆圆的月亮也好啊……但她斜靠在后院的白杨树下,却怎么也挪不动脚步。后来,爹在屋里说,弟弟妹妹都睡着了,他也该去村上的饲养室喂牲口了。她便进了屋。
吹了灯,却怎么也睡不着。月光穿过窗棂,半个炕上都是清清亮亮的月光。或许,电马上就会来!这样一想,她便躺在炕上,静静地默默地开始等。时间过得可真慢啊!一分钟,一分钟,就像雨天蓖麻宽阔的叶子上淌下的水珠子,嘀嗒,嘀嗒,正轻轻地慢慢地从她的心口上涔涔漫过……
电来的时候,她一下从炕上坐起来,明亮的电灯光,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但她还是看见——炕下木柜上的小闹钟,已指向十一点半!
都这么晚了,今晚三队一定不会放电影了!
她忽然用被子蒙了头,躺在炕上,偷偷地抽抽噎噎哭了……
冬天,他参军去了新疆。
入伍前,他订了婚,对象是三队的一个姑娘。
几乎是他走后不久,他们一队就放了电影《地雷战》。
她发现,《地雷战》里有个女民兵,跟她一样,有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跟她一样,有一条乌油油的长帽辫。
她还发现,女民兵同她一样,都有个很好听的名字——
叫玉——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