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大会通过的会议议程和选举办法,古风县第十一届县人大代表大会,进入酝酿政府县长、副县长候选人阶段。为了确保上级的组织人事意图的实现,酝酿名单意向性通过后,还将进行预备选举。大会气氛顿时变得神秘莫测起来。
徐俊芝检举揭发苍桑镇代表团贿选、看黄色表演的事虽然不了了之,但这事却不胫而走,在代表中产生极大影响。其他代表团的代表,会上会下,不断地打听事情的来龙去脉。特别是某些觊觎着县长位置的身为现任副书记副县长的代表,总想利用这难得的材料,将选举引向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于是,一些代表又来找徐俊芝,希望她出面牵头,以联合签署议案的方式,向大会提出质询。徐俊芝连续多次向县委反映情况,得到的结果都是以损害自己的声誉和公司的利益告终,她犹豫不决了,不愿意再当出头的鸟儿。
这天下午,苍桑镇代表团分组审议完县政府国家公务员候选人名单后,代表团长荣光祖宣布:晚上代表团举行第二次联欢活动。活动内容为唱歌、跳舞、打牌、打保龄球等。这样的活动安排,对大多数村民出身的代表来说,既新鲜又刺激。显然,这又是荣光祖在邰庚生的授意下,联络代表感情,为将要举行的预备选举做充分准备。徐俊芝听了荣光祖的安排,表示不参加。她虽然对代表村民的权利,监督邰庚生等人的不法行为已丧失信心,或者说已不愿意过度牺牲自己的利益当出头的鸟儿,但仍然想与邰庚生、荣光祖等人保持一定的距离。荣光祖的舅子,红谷村党支部书记苟红兵,站在荣光祖旁边,讥讽之意溢于言表:“俊芝,你别担心,没有人出钱贿赂你,你是女人,更没有洋妞来腐蚀你。”徐俊芝一听,已经在胸中集结成疙瘩的怒意突然爆发:“你别狗仗人势,端村民的饭,咬村民的肉!”苟红兵之姓与狗同音,平时在村里作威作福,村民们就骂他是狗,徐俊芝这么说他,他受不了啦,指着徐俊芝骂道:“你也不要狗仗钱势,以为榨出了几个村民的血汗钱,就山旮旯的麻雀——长成凤凰了。哪天执法人员将你头上那几根毛拔了,你还不如鸡!你还扑腾得了几下?”
两人在会议室里较着劲,其他代表则漠然置之,既不来劝解,也不添言加醋,把矛盾激化。明明是苟红兵惹是生非,明明是苟红兵故意羞辱徐俊芝,但代表们却像观看杂耍般盯着。这令徐俊芝太寒心了。什么代表选民说话,什么代表人民群众行使权利!什么代表人民群众参政议政,监督人民政府依法行政!他们配么?
作会议纪录的熊海山,听到苟红兵和徐俊芝在说话,但他也没在意,收拾好笔记本,从座位上抬起屁股,才发现苟红兵与徐俊芝两人发生了口角言语,忙从一堆代表中挤过去,把苟红兵拉开:“苟红兵,成何体统?县人大代表,拉拉扯扯的,有什么话不能当面锣对面鼓说清楚?”
此时,荣光祖才说:“老熊,你知道苟红兵那张嘴巴子烂;俊芝,你大量点,别和他那炮筒子一般见识。算了,大家去参加活动吧。”
受到苟红兵蓄意的羞辱,徐俊芝感到太窝囊了。联想到这近两个月发生的是是非非,联想到儿子为了免除公司遭到的灭顶之灾,去求邰庚生,联想到荣光祖利用权力,使奸弄诈,处心积虑要置自己于死地,联想到村民们时而把自己当做救命恩人,感恩戴德般围着自己转,时而又视自己如洪水猛兽,畏首畏尾躲避自己……她感到这人世的炎凉和人情的冷暖变化太大了。像自己这样敞着胸怀办事,掏出心窝待人,却处处遭人白眼!
徐俊芝没有参加本团的活动,晚上便到会议办的餐厅用餐。会议为了确保与会人员不搞拉票、贿选等违规行为,制定了“不准外出就餐、不准外出住宿、不准无假外出”等纪律。但是,各代表团仍我行我素,利用代表中的老板经理赞助的经费,到县城其他宾馆用餐,有的干脆将队伍拉到离县城二十公里之远的陵江市高档餐馆用餐。
今天晚上到规定的餐厅就餐的代表,明显减少。许多桌一个人也没有。徐俊芝进了餐厅,属于他们苍桑镇代表团的21、22、23、24桌,只有她和熊海山两个代表,各坐一桌,有点鹤立鸡群的味道。熊海山将徐俊芝叫过去:“俊芝呀,你看看,会议三令五申纪律,结果怎么样?集体用餐的不到三分之二。那些代表真的不饿,还是像我们代表团一样,玩别的花样了?”徐俊芝心里一愣,问:“熊书记,既然你明白荣光祖他们在玩花样,为什么……”熊海山打断她的话:“小徐,吃饭吧,喝点酒?白酒,啤酒?”他自顾自地倒了杯诗仙太白,呷了一口,“我有我的难处……我的姑娘刚刚专科毕业,工作难找哇,邰庚生答应,帮忙安排在税务部门……”“哦……”徐俊芝明白,像熊海山这样正直的乡镇领导,不求领导帮忙,要安排好儿女的工作,确实艰难。她这才明白熊海山为什么一会儿支持自己,一会儿又缩手缩脚了。她也倒了杯白酒:“来,祝你女儿工作顺利……老书记,我理解……”
两人喝着酒,从其他席桌上拥过来五六个代表。他们都是农民代表,每人手中都端着白酒,嘴里嚷着:“徐代表,你有本事,替我们农民说说话。”“徐老板,农业产业结构调整,政府的政策不到位,说话不算数,你替我们呼吁呼吁?”“俊芝,‘三农’问题,越演越烈,我们该向大会提几个能解决问题的议案啊。”熊海山见那些代表冷落了自己,与他们坐在一起也不方便,便到其他席桌去找朋友喝酒去了。徐俊芝见代表们说得言真意切,几天来压抑在心中的要替兄弟说话的正义感又快速膨胀起来,对邰庚生、荣光祖等人的义愤又如火星子逢着了春风,噼噼叭叭地燃烧起来。她忘记了荣菊花对她的恳求,忘记了儿子在小岛凉亭处与邰庚生相聚的情景,便说:“大家有这些想法,我们可以商量商量。”
晚上,徐俊芝和十名代表,忙了个通宵,一份《希望政府切实落实农业产业结构调整优惠政策,促进农村经济健康发展》的议案便形成了。
第二天上午,大会主席团就收到这份有三十多名代表签名的议案。议案很快在代表中间传开,一些特别关心“三农”问题的领导,看了议案,十分赞赏徐俊芝等代表敢于为农民利益说话的精神,纷纷要求主席团认真回答议案提出的问题。主席团不能回避,在召开第五次主席团会议时,县委书记童世元,将这份议案提出来研究,会议决定由政府分管农村经济工作的副县长、下届县长人选邰庚生下午主持开个会,专题回答这个问题。
邰庚生很为难。他清楚,这些年来,县里尽管出台了一些解决“三农”的政策规定,但它们仅仅是一纸空文。农村土地承包制的巩固,农业产业结构调整,农业新技术、新品种的推广,农用物资的供销渠道不畅等问题,依然严重制约着农业长足发展。农村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农村公用事业如广播设施、医疗网点布局,退伍军人安置、烈军属的抚恤,孤寡老人的照顾等,没有根本好转。农民利益的保护,如农产品收购价格,农村提留,各种统筹经费的使用,罚没条款的执行尺度等,没有一套科学合理,公开公平公正的实施办法……这叫他怎么向代表们解释?但不去解释么,马上就要进行县长预选了……徐俊芝这个混账东西,偏偏在这个事关他这一生升降荣辱的时刻,向他出手,打了他个措手不及!他恨自己轻视了这个农民代表,他后悔怎么就没有下狠心将徐俊芝卡死在代表预选之际!妇人之仁啊,后患无穷!恨得牙齿咬得嘣嘣响,他还需硬着头皮去面对徐俊芝等人提问。他马上叫来农办、政策研究室、农业局等单位的头头,草草凑了些情况,嘱秘书草拟了个发言稿,希望能敷衍过去。
下午,邰庚生笑容可掬地走到政府二会议室,人却无法进去。会议室里,挤满了参加会议的代表。会务处的办公人员,以为参加听取县领导回答议案问题的代表,仅仅是那些在议案上签了名的代表,便安排了只能坐五十来人的二会议室。岂知,代表们知道将在这儿听邰庚生回答代表们提出的有关“三农”问题的议案后,纷纷拥进了会议室。除部分农村来的代表外,还有部分乡镇、部门领导中的代表。出现这种情况,是邰庚生始料不及的。看来人们对“三农”问题的关心,不亚于其他政治经济活动。他的脑袋嗡嗡直响:自己将要进行的解释,会不会是引火烧身,或者作茧自缚?他对自己也失去了信心。但表面上他却十分镇静,笑容始终挂在脸上。他对工作人员说:“大家这么关心农业、农村、农民的问题,这么支持我的工作,我很高兴,对抓好‘三农’问题,也增强了信心啊。换个会议室吧,请大家都听听,都出出主意,怎么带领农民建设小康生活。”
工作人员忙着转移会议室,邰庚生走到徐俊芝面前,和颜悦色地招呼道:“俊芝,听说是你带头提出了这个议案?好啊,关心‘三农’问题,我支持啊。”
徐俊芝茫然了。这两天,邰庚生像变了个人似的,对徐俊芝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既随和,又亲切。难道他和儿子达成了什么默契?既然邰庚生的态度变了,她也不能太生硬,便说:“邰县长,你别抬举我了。我只是把代表们的意见整理了一下,不当之处,还请邰县长多多批评啊。”
代表们转移到一会议室。邰庚生表面上心平气和,但情绪却不佳,思维也零乱,他一坐上主席台,就机械、干巴地将秘书准备的材料念了一遍,既无生动具体的事例,也无逻辑严密的理论阐述。报告完后,代表们纷纷发言,希望邰庚生回答。邰庚生被动地问一句答一句,没有平时座谈时那样谈笑风生,没有作报告时那样滔滔不绝,连他平时背得滚瓜烂熟的农村政策,也颠三倒四,说不清楚。对这样的回答,代表们自然不满意。
徐俊芝质问道:“邰县长,县委2001年3号文件明文规定,凡是调整农业产业结构的临时用地报批手续从简;农业特色产品集约化经营,允许承包地转包、租赁;开发性农业特色产品的税收以及其产品流通过程中的税费,或减免三年,或减半征收五年等政策,究竟执行得怎么样?今后将怎样加强和改进这方面的工作,请邰县长给予明确回答,让从事特色农产品的农户吃个定心丸。”
邰庚生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徐俊芝的问题,其他代表相继又提出:生猪屠宰的税和费,该怎么缴纳才合理?一会儿说生猪饲养户交,一会儿又是屠宰人交?有的按人头交,怎么人和猪混在一起啦?费改税说了那么久,为什么我们县至今没有试点,更没有执行?计划生育罚款,为什么有的收一万,有的只是象征性收了点手续费?
代表们提的问题太多,邰庚生应接不暇,捉襟见肘,难堪尴尬。会议在代表们的叹息、不满中结束。会后,主席团认为,议案涉及的问题,太复杂,面宽量大,又是十分严肃的重大决策问题,一个简单的回答,解决不了问题。主席团决定,将这一议案交新一届政府继续研究后,再提出解决“三农”问题的具体办法、措施,希望代表们不再就此问题要求政府公务人员解释了。
尽管邰庚生在回答代表议案的会上引起部分代表的不满,但在预选会上,仍有超过半数的代表投了他的票,他获得了正式县长候选人的资格。
徐俊芝牵头提出议案,虽然没有收到圆满效果,但毕竟将邰庚生请到前台,他毕竟还是作了些解答。这个结果,鼓舞了徐俊芝继续质询邰庚生的勇气。于是,刚刚进行完预选,徐俊芝又找到桃花山周边的十一名农村代表,向大会提出质询案,要求县长候选人邰庚生回答桃花山旅游风景区开发建设中的土地征用手续、土地赔偿、拆迁赔偿、环境污染、地下赌博等问题。质询案的提出,开了古风县人代会质询县长候选人的先例,既得到一些代表的拥护,也受到一些政府官员代表的非议。
大会主席团又收到徐俊芝的质询案,主席团执行主席们(主要是县委领导、现任人大主任副主任)感到十分为难。尤其是县委书记童世元,十分光火。他觉得徐俊芝做得太过分了!她似乎不将好端端的人代会搞得乌烟瘴气,乱七八糟,决不心甘。他在主席团会议上说,如果再责成邰庚生接受代表们的这份质询,那么,正式选举,很难保证邰庚生能当选为下届政府的县长,那就没有实现上级组织的组建下届政府班子的意图,县委、人大也不好向上级作交待。研究来研究去,会议决定,以徐俊芝说恰怡公司搞地下赌博证据不足,县人大代表应事后监督而不是事中监督,桃花山风景区还处于规划建设中,许多问题正在逐步解决等为由,否决了这份质询案。
正式选举如期进行,邰庚生的得票数,在所有正副县长候选人中,得票最少,但县长是等额选举,邰庚生仍以微弱多数超过法定半数以上得票,当选为下届县政府的县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