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修祥明
妹妹是我们兄妹中惟一的女孩儿,但用母亲的话说,从没把妹妹当女孩儿拉扯。
在那个贫穷的年代里,长到十五六岁,妹妹还没像模像样穿一身女孩儿的衣裳。
为了节省布料,每年做衣服的时候,父亲从供销社扯回一块布料,给我们一人做一身衣裳,所以妹妹的褂子、裤子、棉袄、棉裤和我们兄弟三人的是一样的装束。甚至连脚上的鞋和我们的也一样,总是一色的黄胶鞋,或者是棉靰鞡。当然,母亲常常把妹妹搂进怀里,将她的头发编出两个小辫儿,用红头绳扎着。过年的时候,父亲给妹妹买一条绿围巾,母亲给妹妹的脸搽上些粉,这时的妹妹才有个女孩儿的样子和丰采。
那年夏天,在四川当工人的三舅到我们家来,送给娘一双尼龙丝袜子。
三舅走后,娘和妹妹一人穿到脚上试了一遍,娘喜得眉笑眼开,妹妹欢喜得走里走外,好像是家里添了若干东西似的。
脱下袜子,妹妹说:“娘,把这双袜子给我吧?”
母亲满口应承:“好,嫚,给你吧,从没给你买双像样的袜子。”
但眨眼一想,母亲又改了口:“不,嫚,我哪舍得给你。这样吧,袜子是咱两个的,谁有要紧的事谁穿。”
妹妹觉得这样合适,把袜子穿到娘的脚上,动情地说:“娘,这是俺三舅给你的,你穿穿新吧,今晌午别脱了。”
一双新袜子,给贫穷的日子带来了莫大的欢乐,父亲和我们兄弟三人也露出笑脸,就像阴雨的季节忽然见到了阳光那样畅快。
这是个下着大雨的晌午,吃过午饭,雨停了,汹涌的河水像一群群牲畜一样向下游扬蹄奔去。这时,女人们端着脸盆和衣服来到河边的石蓬上,一边洗衣服,一边看河水奔腾向前的千姿百态。
母亲脱下袜子对妹妹说:“嫚,平常咱哪舍得穿这双新袜子,你到河里去洗洗放起来,有要紧的事再穿。”
妹妹爽快地去了河边。但不多时候,妹妹抹着泪回到家中。不用说,是袜子让水冲走了。
妹妹扑进母亲的怀里放声哭着,母亲两眼向门外瞅着,心疼的泪水噙满了两眼。
母亲说:“嫚,你怎么这样粗心,我欢喜还没欢喜够呢。心疼死我了,嫚!”
母亲难受的样子激怒了我,我走上前去,狠狠扇了妹妹两个耳光说:“败家子,你赔娘的袜子!”
妹妹疼得尖声哭起来,一头扎到炕上哭个不停。
母亲喜欢袜子,但更疼妹妹,就埋怨我说:“孩子,你怎么这样没轻没重地打你妹妹,不就是双袜子吗!”
我自知理亏,扛起筐子到坡里去剜菜,母亲见哄不住妹妹,就叹了口气,到厢屋里摇起了纺车。
一个时辰后,我剜了一筐子菜回到家中,母亲又惊又慌地问我:“你妹妹呢?”
“不知道呀。”
我的心吓得提到了喉咙口。
“都是你惹的祸!”母亲害怕地说,“村里我找遍了,走,到河边看看去。”
来到洗衣裳的河边,没有妹妹的影,只有浑黄的河水急急地向下游翻腾而去。
要是妹妹寻了短见——我和母亲都显出十分慌张的神色,只好默默地往村里走。
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妹妹披头散发地向我和母亲跑来,高兴地喊道:“娘,袜子找到了,找到了!”
原来,娘摇纺车的时候,妹妹来到河边,从她刚才洗袜子的地方往河下游走,只要有个积水湾,只要河边的树上挂着浮柴,妹妹就过去寻找,这样一直往下找了八里地,真的在一棵歪在河边的柳树上找到了袜子。
妹妹的裤子和褂子湿得透透的,腿肚子上划出一道血口子,妹妹却像没觉得似的,欢喜地说:“娘,亏我的心细,把两只袜子系到一起,咱两个真有福!”
娘没看袜子,而是把妹妹搂进怀里,含着泪说:“嫚,刚才把我的魂都吓没了。不用说一双袜子,就是一千双袜子,用全世界的金子换你们,我也不应。”
更深刻地说,那两只系在一起的袜子,就像慈爱的母亲和懂事的女儿生活在一起,心连在一起,难道不幸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