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台湾]李家同
我不是希特勒,我是我。
回想起来,我的童年应该是比同年纪的德国孩子要舒服得多。我是德国人,五岁的时候,正值二次大战,爸爸在苏联境内阵亡了,六岁的时候,我惟一的哥哥也阵亡了。我和我的母亲相依为命。在二次大战期间,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的邻居玩伴们几乎都失去了爸爸,即使爸爸或大哥哥还活着,也都是在前线打仗。
我还记得在我八岁的时候,日子越来越不好过,本来店里可以买到很多东西,现在东西越来越少。我记得有一次妈妈带我去一家百货公司,里面几乎都是空的,连玩具都少得不得了。
可是我们家似乎一直受到政府的特别照顾,每三天就有人送食物来,邻居都羡慕我们。他们很难买到牛奶和肉,我和我母亲却从来不缺乏牛奶和肉,我甚至一直吃到巧克力糖,我知道邻居早已吃不到蛋糕了,我们却过一阵子就有人送蛋糕来。据我记忆所知,妈妈从不需要上街买菜。
我六岁进小学,念的是柏林城里最好的小学,每天早上,有一个小兵开车送我去,放学时也有小兵接我回来。我虽然小,也知道我们的情况非常特殊,我问我母亲为什么政府如此的照顾我们,她说:“傻小子,难道你不知道你爸爸和哥哥都为国家牺牲了性命?政府当然会对我们好的。”我可不太相信妈妈的话,理由很简单,我的同学也失去了爸爸和哥哥,他们为什么没有人送食物来?也没有小兵开车送他们上学。
到后来炮声越来越清晰。妈妈偷偷告诉我,俄国军队已经逼近。
有一天下午,街上出奇安静,一个军人都看不见,本来我们家门口附近永远有一个兵在站岗,现在也不见了。更奇怪的是炮声也停了,我问妈妈为什么炮声停住了,妈妈告诉我大概俄国军队马上就要进城了。
当天晚上,我睡得很熟,因为外面静到极点。大概早上五点,妈妈把我叫醒,她替我穿好衣服,然后叫我做一件我当时觉得很不可思议的事,她叫我赶快逃离柏林,越快越好。妈妈告诉我该沿一条大路向北走,最好快跑,大约两个小时,就可以逃到乡下,到了乡下,我应该设法让一个家庭收容我。妈妈一再强调我必须忘掉爸爸妈妈,不要再回来。当时外面一片漆黑,我当然不肯,大哭起来,可是妈妈最后还是说服了我。她准备了一瓶热牛奶和两块面包,她说我应该将食物吃掉以后,将热水瓶丢掉,一定要装得很可怜的样子。她送我一个十字架的项链挂在脖子上,同时又塞了一张纸在我的衣服口袋里。
妈妈和我紧紧拥抱以后还是赶我走。我走到街上,回头看妈妈,发现她正在擦眼泪,可是她很快关上了门,我知道非走不可了。
乡下总算到了,我已经累得再也走不动了。我找了一家农舍,发现马槽大门开着,那时天才亮,乡下人还没有出来,我就进入了马槽,马槽里面有一匹马和一头牛。醒来以后,我发现我躺在一张舒适的床上,一位老太太大概一直坐在我身旁,看见我醒来,向窗外大声地叫她的丈夫回来。这对慈祥的老夫妇问我是怎么一回事,我说我父亲哥哥都去世,俄国军队快进城了,妈妈带我逃离,因为难民人数相当多,我和妈妈失去了联络。妈妈曾告诉我,万一走散了,应该尽量到乡下去,那里总会有好心的农人会收容我的,所以我就往乡下走来。
老夫妇立刻告诉我,我可以留下来,他们有三个儿子,两个都已经被打死了,一个仍在波兰,前些日子仍有信来。他们好像很喜欢我,替我弄了一些热的东西吃,吃了以后替我洗了澡,然后叫我再上床去睡觉。我放心了,也默默地告诉妈妈,希望她也能放心。
老夫妇年纪都相当大了,田里的粗活都不能做,可是仍在田里种些菜,我也帮他们的忙。他们都信仰基督教,主日一定会去教堂,我也跟着去。老夫妇告诉我,我妈妈塞进我衣物的一张纸,是我的领洗证明,这又令我困惑了,妈妈虽然常常去教堂,却不带我去,理由是我太小。可是我同年纪的朋友们却都常进教堂,我知道妈妈会祈祷,可是从来不教我祈祷。现在要我离开家,为什么要让我知道其实我已经领洗,我领洗这件事显然是个秘密。
有一天,我和老先生一起在田里工作,忽然听到附近教堂里传出钟声,老先生立刻停下工作,他告诉我欧战一定已经结束了。我们全家人都到教堂庆祝,整个村庄的人都来了,我发现,一个年轻的男人都没有出现,显然我们国家将年轻男人几乎都征召去作战了。
到这时候,我已经叫他们爸爸妈妈,他们正式到法院登记收养了我,我也就有了养父养母。我的养父养母最大的愿望就是要看到我波兰的二哥安全归来。
二哥终于回来了,我永远记得他出现在家门口引起的兴奋,养母抱着他又哭又笑。他问了我的来历以后,对我非常和气。
二哥安定下来以后,开始告诉我们纳粹党徒在波兰杀害犹太人的罪行。二哥谈这件事时,养父叫我离开,大概因为我是小孩子,不应该听这些残忍的事情。可是我仍知道了我们德国人如何制度化地杀害了无数的犹太人。
有一天,二哥告诉我,有一个犹太小孩被抓去洗澡,他知道这就是他要被毒气杀害的意思。这个小孩子讲德国话,他问:“我是个小孩,我没有犯什么错,为什么我要死?”说到这里,二哥非常难过,眼泪流了出来。我觉得他认为犯了一个很大的罪,因为他曾被迫参加了这个惨无人道的大屠杀。
二哥对我影响至深,我从此痛恨纳粹党人在二次大战的罪行,也对于各种族、各宗教之间的隔阂非常不以为然。二哥改信天主教,而且一不做,二不休,进了山上的一座隐修院,以苦修来度其一生。二哥是我们家惟一能种田的人,但养父母仍然鼓励他去度这苦修的生活,他们知道二哥深深认为人类罪孽深重,而要以苦修来替世人赎罪。
我则进了小学,而且表现很好,功课永远第一名。我似乎也有一些领导才能,因此我组织了一个学生社团,宗旨是促进不同种族和不同宗教间的信任与谅解。我希望当年纳粹党徒所传播的种族仇恨再也不要发生了。
我一直记挂着我的生母。我的老家划入了东柏林,我花了很大的功夫,在我二十岁的那一年,进入了东柏林,发现我的老家已经不在了。当局建造了一栋新的公寓,亏得我找到了一家杂货店,杂货店的老板记得我妈妈。柏林陷落以后,我妈妈仍然活着,后来就搬走了。我有点怅然,可是知道妈妈没死于炮火,也放心不少。
由于我的成绩好,轻而易举地得到奖学金,进入了哥廷根大学念生物系,我有全额奖学金,可惜我养父在我大一的时候就去世了。毕业以后,我回到了乡下,在一所中学教生物,也结了婚,有一个小女儿,养母和我们一起住。
我太太和我有同样的观点,我们都有宗教信仰,也推行不同种族之间的共融。
有一天晚上,我在看电视,电视上有一个寻人节目,我偶然会看这种节目,因为我希望看到我妈妈找我的消息。这一天,我竟然看到了,虽然我妈妈老了很多,我仍然认得出她来,而且她的名字也完全正确。她已病重,说要和我见最后一面。
我立刻赶去,当时我已二十八岁。离开她时,我只有八岁,妈妈当然认不出我来,可是我戴了十字架项链,也带了领洗证明,我也可以说出许多小时候有趣的故事,妈妈知道她终于找到了她的儿子。
我告诉妈妈这二十年的经历。妈妈在病榻之上仔细地听,可是她似乎最关心的是我对纳粹党的看法,我告诉她,我痛恨纳粹的行为。
妈妈最后问我一句话:“孩子,你是不是一个好人?”我告诉妈妈,我虽然不是圣人,但总应该是个好人。妈妈听了以后,满脸宽慰的表情,她说:“孩子,我放心了,我可以安心地走了,因为我的祈祷终于应验了。”
我是一头雾水,我不懂为什么妈妈当年要抛弃我,现在又一再地关心我是不是一个好人。我就直截了当地问她,为什么当年要我离开家?
妈妈叫我坐下,她说要告诉我一个天大的秘密,她说:“我不是你的妈妈,爸爸也不是你的爸爸。”
我当然大吃一惊,可是我看过我的领洗证明,领洗证明上清清楚楚地注明我的父母是谁,连出生的医院都注明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问妈妈:“我明明是你生的,怎么说不是我的妈妈?那我的父母是谁?”
妈妈的回答更使我吃惊了,她说:“你没有父母,你是复制的。”
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我学过生物,知道青蛙可以复制,高等动物的复制,我从未听过。
我问:“我是从谁的细胞复制成的?”
妈妈叫我心理上必须有所准备,因为事实真相会使我很难接受。妈妈告诉我,我是由希特勒的细胞复制而成的,从生物的观点来看,我是另一个希特勒。
妈妈告诉我,在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希特勒就想复制他自己。他知道哥廷根大学的勒迪维克教授曾经复制过青蛙,因此强迫勒迪维克教授复制一个希特勒,否则会对他家人不利。勒迪维克教授不敢不从,却果真成功了。当然他们需要一个女性来怀这个胎儿,希特勒找到了我的爸爸妈妈,大概是我的爸爸妈妈非常单纯,跟政治毫无关连,妈妈身体也健康,因此我的妈妈被迫怀了我。
希特勒常常派人来看我成长,他下令我绝对不可以有任何宗教信仰,这就是妈妈不敢带我上教堂的原因。可是我的爸妈以极快又极秘密的方式替我领了洗。在我爸爸最后一次上前线以前,他拜托妈妈一件事,那就是一定要将我变成一个好人,好让希特勒的心愿不能得逞。
我们家门口一直有一个兵在监视我们,当妈妈发现那个兵撤退以后,她知道我必须逃离纳粹的监视。因为希特勒失败了,可是那些死忠的纳粹党徒很可能认为我是他们惟一的希望,这样,我的命运就悲惨了。她更怕苏联军队已知道了我的存在,所以她决定将我赶出家门,她有信心我会被好心的农人家庭收容,我也会在好的环境中成长。我离开了以后,妈妈说每天晚上祈祷中都不曾忘过我。她本来搬到一个小镇去住,后来她开始和老朋友联络,大家也都问起我,可是好像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来历,她放心了,因为当初知道我来历的人本来就不多,现在这些人一定都已经死掉了,所以她决定再和我联络。
妈妈说她可以安心地走了,因为她要在天堂里告诉我爸爸,我是一个好人,这是爸爸最大的愿望。
妈妈告诉我这个故事以后,显得很疲惫。医生告诉我,妈妈病重,惟一记挂的就是我,现在她看到了我,大概不会活太久了。医生叫我不要离开,果真妈妈不久就进入弥留状态了。大概两个小时以后,妈妈忽然醒了,她叫我靠近她,用很微弱的声音对我说:“孩子,千万不要留小胡子。”说完以后,妈妈笑得好可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几分钟后,妈妈去世了。
我将妈妈安葬以后,到哥廷根大学去找勒迪维克教授,其实我曾经上过他的课。这位教授看到我,非常愧疚,他说他的确复制了希特勒,可是这完全出于被逼。他知道我的生活和想法以后,陷入沉思之中,他说我绝不是希特勒想要制造的分身。
勒迪维克教授告诉我,他知道希特勒是不能复制另一个希特勒的。希特勒之所以是希特勒,主要是他有特殊的想法,他恨犹太人,他要征服全世界,也想让纯种的亚利安民族统治全世界。这种疯狂的想法,并不能由一个单细胞所移植。
勒迪维克教授还告诉我一个惊人的秘密,他仍然保有希特勒的细胞,他问我要不要由他做一个实验,以证明我的DNA和希特勒的DNA是完全一样的。
我拒绝了,我不要人家检查我的DNA是不是希特勒的DNA,我不是希特勒,我是我。希特勒心中充满仇恨,我从来没有;希特勒有极为病态的种族偏见,我却一直致力于不同种族之间的谅解。
希特勒想要复制一个他自己,他当然想控制我,他错了,他甚至不能控制他自己的命运,如何能控制我的命运?
在开车回家的路上,收音机播出葛雷果圣歌动人的音乐,我想起了在隐修院的二哥。我忽然了解了,我和希特勒最大的不同,恐怕是我有这个肯替世人牺牲一切的二哥,而希特勒没有这个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