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贾平凹
春天虽然离去了,却引来竞芳斗翠的万物;雪虎虽然走了,却给我们留下了爱的种子。
雪虎是一只狗。那年暑假,我带着女儿天天回商州老家消暑。出了车站,我们顺着街道向前走去。天天背着书包,提着小篼,雀跃着早跑到头里去了。
看见天天径直走进了家,我心里直乐:好,还没记错门。谁知这个念头刚闪过,就见她像是看见恶狼厉鬼似的失声尖叫着从门里逃窜出来,没命地向我跑来,紧跟在孩子的身后,早扑出一只浑身雪白、高大威武的狗来。它没有再追孩子,站在家门口,睁着两只威严的眼睛盯着我们,从嘴里发出一种比高声吠叫更为可怕的愤怒的呜呜声。
正在不知所措,母亲从里屋奔出来,一面大声呵斥:“找死呀!雪虎不睁眼认认,这是自家人。”一面抚慰孩子。
那狗乖巧,好像完全听懂了母亲的话,知错似的垂下头,跟在母亲身边用它两条后腿立直身子,两条前腿的双爪向前抱拢,头一点一点的,真像封建社会时见人行礼的绅士。天天一见可乐了,带着满脸的泪痕咯咯笑着松开我,只顾和狗周旋去了。母亲告诉我,这条狗是二弟从山里抱回来的,因为全身雪白,无一根杂毛,就叫它“雪虎”。刚抱来时才一个多月,现在已一岁半了。
不几天,女儿已同雪虎厮混得很熟,形影不离了。
一日酷热异常,孩子闹着去丹江河游泳,我便和弟弟、弟弟的两个孩子,当然少不了雪虎,一行浩浩荡荡向丹江河奔去。
丹江两岸河堤上,草木茂盛,树木成荫,河水清澈见底,凉风习习,真是个休闲的好去处。
三个孩子套着游泳圈迫不及待跳进水里去了。雪虎没有下水(好像还没有游泳的习惯),在岸上的树荫下打了个沙窝,卧在里面,张着嘴巴,吐着舌头,远远地望着孩子们嬉戏。我和弟弟叮咛孩子们:只准在浅水区玩,千万别到深水区去。我们便在上游水边的大石坝上坐下闲聊。
突然,传来雪虎急促而又高亢的吠叫声,几天来我还从没听到过雪虎的吠叫,甚至以为雪虎是一只不会吠叫的狗。顺着叫声望去,雪虎在岸上来回地跑着叫着,向上叫时对着我和弟弟,分明是向我们传递什么紧急信息;向下叫时对着河水。顺着雪虎的指引一看,原来三个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已进入深水区,两个大的正惊慌失措地向浅水区挣扎,而小天天已被水冲得翻滚着向下游漂去,蓝色游泳圈早漂远了。
我大吃一惊,和弟弟不顾一切地大声呼喊着往下跑。这时雪虎不再吠叫,它快速从岸上跑到与小天天平行的地方,冲入水中,奋力向天天游去。等我们呼叫着赶到时,雪虎已叼着天天拖至浅水区了。
我们惊魂未定地对着小天天又是拍打又是揉搓,让她头朝下趴着吐水。
还好,吐了几口水,天天终于活泛起来,脸上也有了血色。一直紧张注视的雪虎这时也似乎明白危险已过去了,抖抖浑身的水,摇起了尾巴。
我松了口气,由衷地赞美起雪虎来,真是一只聪明绝顶而又忠实勇敢的好狗啊!
母亲听了我们的叙说,一面埋怨我们带孩子太不经心,一面说要好好犒劳雪虎,就亲自奔肉市给雪虎买了好几斤猪肺。
这几年再没回商州,每次写家书时,小天天都免不了叮嘱在信中问问雪虎怎么样了。于是,雪虎便成了我们家书中的一个不可少的话题。一次弟弟在来信中说:雪虎死了,是病死的。也没有什么症状,总是不吃东西,百般治疗,也不见效。有人建议,不如趁早杀掉,一则看看是否真长了狗宝,二则那皮可做一条上好的狗皮褥子呢。母亲听了大发脾气,说谁也别想打雪虎的主意,它可是我孙孙的救命恩人啊!就算它肚子里长有金子,我也不能贪图。母亲果真一直伺候到雪虎咽了气,才把它埋在后院的葡萄树下。母亲不但流了许多泪,还烧火纸给雪虎送行。
……读着弟弟的信,我不禁感慨万千,却又说不出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