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冷
直到第七天,你终于不再继续等待。第七天,我在那棵掩藏我的树上刻下你的名字,独自告别,挚爱的女孩儿和我灰暗的青春。
顾天是中学时候坐在我前面的男生,喜欢恶作剧,惯用的伎俩是用一面镜子在课堂的天花板上弄出一块做贼心虚的光斑,引来一片唏嘘以及随之而来的粉笔头。我认真抄写笔记,偶尔抬头时会看见镜子里面自己的眼睛,于是面红心跳地匆匆低下头。
顾天回过头来和我说话,嘿,林晓。他的眼睛总是非常明亮,笑起来的时候邪邪的。顾天的学习稳稳在倒数三名之内,却总是有很多女生准时在操场边对着踢球的顾天大叫,进球了他便回头向她们挥手。我只是坐在很远处的双杠上,看着顾天奔跑的样子。
顾天大汗淋漓地回来,路过的时候随手扯扯我的辫子,再顺便拿走我做好的功课,留下怔怔的我看着他露出的一小块背脊上晶莹的汗水。然后他说,林晓,不要这样看着,放学等我,我用车载你,就算报答,嘿。
初夏的夜晚,空气中有潮湿的栀子香气。我迟疑地站在单车前,顾天笑笑,相信我,很安全的。我用手紧紧地抓住单车后座的架子,保持着和顾天的距离。他的衬衫被风吹起来,还有悠扬的口哨声,一层层地弥散。
临近中考,老师宣布顾天座位换到最后一排。他转过头对我耸耸肩,林晓,这下你真的可以好好安心学习了。顾天收拾了书本抱着一堆东西从我身边走过,我低着头不敢看他。我明白老师的苦心,把那个数学最好的男生换过来,而数学是我的弱项。
从此,很少在教室看到顾天。每个人都在拼命做题的夏天,频频看到顾天被处分的通知张贴出来:打架,旷课,躲在厕所抽烟,损坏公物……公告栏下有人窃窃私语,好像他爸爸被抓了。
那一年,我忽然那么喜欢悲伤地看着窗外的天空。那个叫做顾天的男孩儿后来再也没有来上课或者踢球,角落的位置就那么空着,堆满了清洁用具。班主任对我说,林晓,你要争取市里的第一名。
我曾经以为我们是熟悉的。但是顾天却这样真实而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我年少的岁月,仿佛我们一直陌生,从未有过靠近。
没有意外,我以最高分考上了最好的重点高中。听说,顾天的妈妈交了昂贵的费用让他在本市最漂亮的N中继续念书。
16岁的春天午后,听说N中校园里的樱花开得美丽无比,听说N中的法国梧桐长出了新叶,听说N中有一场盛大的球赛。
我用了那么多的理由说服自己第一次逃课,骑在单车上,穿过了整个城市,在春天的暖风里面溜进了N中的校园。那场热闹的球赛人山人海,无数的女生在操场边摇旗呐喊,她们喊着那个熟悉的名字。我挤到人群前面,4月末的阳光让我感到微微的眩晕,看着顾天朝我这边跑过来,心脏跳动得疼痛,甚至忘记呼吸。顾天,你只要一抬头,一抬头,你就可以看见我了。
他近了,这样沉默地经过我面前,再没有从前那般意气风发的奔跑和挥手。我站在人群里面,看到比赛结束人潮散去,他们输了,顾天微微驼着脊背,踢着地上的石子,离开操场。
我踌躇着看着手里的纯净水,却有一个长头发的女生抱着毛巾和水叫着顾天的名字追了上去。暖风里樱花像雨一样地落下来,空气里是花粉的甜香味道。那条种满法国梧桐的路满眼是新鲜的绿色,刺得我眼睛潮湿起来。顾天,我想念你,我来看你了。演练了一千次,一万次,这句话依旧哽在咽喉,变成背影远去后碎成一地的喃喃自语。
转瞬已是高三。理想锁定在北方那所著名的大学,于是更加安静而勤奋地学习,亦学会如何礼貌地退回隔壁班男生的小首饰和电影票。
临近冬至收到N中旧友来信,提到顾天,说旷课太多,已经休学许久。
错愕。久久无语。
当迫不及待地按下那串从未拨过的电话号码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有些事不需要记得或者忘记。冬天的清晨我站在街边的电话亭,听到那个久违的声音,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白色的气体急急地呼出来,再散去。顾天,没事,只是很久没有联系。顾天,我们可不可以见见?那头沉默着犹豫。嗯,好,过两天,我晚上在校门口等你放学吧。
冬雨绵绵,放学的人潮散去,第一次穿着红色的大衣顾盼张望,直至夜深灯火疏落,呵气成冰。赴约的人始终没有出现,仍是对自己微笑,过两天,兴许是自己记错了日子。
仍是等,在次日夜晚。想起那双明亮的眼,想起那人曾笑着说,相信我。
六个夜晚的等待,最终高烧不退。
整整四年的牵挂,原来只是等待成熟的过程,非得看到疼痛才能心死,至此善罢甘休。
夏天迅速到来,所有的花朵都绚丽绽放。生命中似乎没有比高考更加重要的事情。
8月,我看着自己的名字写在红纸的喜报上,排在一列名字的上面张贴在学校门口——北京的R大在这里录取的唯一一个幸运儿。橙色的路灯还是那么孤单地亮着。慢慢慢慢地蹲下来,用手紧紧地抱住自己。这个夏天非常炎热,汗水混着眼泪一起落下来。
梦想都可以这样地变成了现实,顾天,我终于可以这样笑着流泪。顾天,你知不知道,我依然对你充满感激。
北行。生活铺开了另外一程丰盛的青春。
繁华的城市,古老的校园,目不暇接的新鲜都是在曾经无数次想象之外的生动可爱。很多人知道林晓的名字,看到她忙碌于各个社团各种比赛,看到她的照片频频出现在光荣榜上,笑容温暖甜美。在这个没有记忆的地方,没有入知道我曾经是如何沉默胆怯的孩子。
不久以后,一个叫思遥的男生会在楼下等我,会用单车载我很远去旧街市吃地道的杭州小笼包,在冬天焐热我僵硬的手指,会与我牵手徜徉湖畔,或者一同挑灯夜读,讨论课题,偶尔不约而同地抬头,相视而笑。
平静悠远的生活温暖踏实,坐在单车后面的时候,习惯用手环住他的腰,轻轻地,把脸贴近他的脊背。一些曾经以为不可磨灭的记忆很久很久没有再被想起。
大学毕业之后,和思遥留在这个城市,朝九晚五的生活。某一日,班级同学录上无意看到顾天加入,颇为惊异,已是七年后。
在MSN上互道安好。林晓,真没想到你还记得我。听说你后来去了R大,一直没有机会祝贺你。传过来的照片在眼前徐徐展开。三亚的海边,俊朗挺拔的青年男子,眉目沉稳大气,多年商场的摸爬滚打,全然已经是我所陌生的样子。身边的女孩儿,娇小可人。林晓,婚期是冬至,会在家举行。你那时候如果回家,一定来。
阳光从写字间的玻璃透过来,空气中似乎有很淡很淡的樱花味道。眼睛忽然开始无法压抑地潮湿,模糊中我看见在南方夏天的夜晚,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清瘦男孩儿,仰头看着墙上的大红色喜报,看着他期待的名字,然后静静地离开。那么多的花瓣,纷纷的雨一样的,落下来。
电脑屏幕上一片深深的蓝色,在我随手点开的顾天资料的某个链接的网站上,写着这样的一句话:
直到第七天,你终于不再继续等待。第七天,我在那棵掩藏我的树上刻下你的名字,独自告别,挚爱的女孩儿和我灰暗的青春。
眼泪就这样汹涌地流下来。我在洗手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林晓,你终于知道,那个人从来未曾失约,那些曾经不能启口的秘密。可是七年,这是不是就是你要的答案?终于,随着真相到来的瞬间,一些东西彻底灰飞烟灭。
这年冬至的时候,我和思遥飞去度假,我们坐在巴黎街头的广场上晒着温暖的阳光,周围有人散步、聊天或者愉快地唱歌。我们牵着手,偶尔小声交谈,常常微笑。
16岁和24岁,一个女子在最美最好的时候,有过怎样的甜蜜和哀伤的盼望,那些无疾而终的约定,亦在时间里面变成无数花瓣无可挽留地坠跌下来。
这日,在南方的某城,亦有温暖的冬天阳光,一场幸福的婚礼。顾天,你该不会责怪,一个失约的故人。
黄昏,我们起身,广场上的鸽子纷纷飞上天空。思遥握住我的手放进他的大衣口袋,说,晓晓,冷了吧,我们回去好吗?我点点头,在他的衣袋里面轻轻转动无名指上那枚细细的戒指,静静地,温暖地,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