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评苻坚之败(臣光曰67)
太元十年(385),慕容冲率部猛攻长安,苻坚自知长安不守,无奈何之际,问起鬼神。依据谶书所说“帝出五将久长得”,留太子苻宏守长安,自己带着数百骑,亡命五将山(陕西岐山东北)。
苻坚杀尚书王佩以绝读谶书之风,何其英气。而当山穷水尽之时,也信起谶书来,希望借超自然力给自己搭一条长生之路。这或许就是人类共有的心理吧。面对绝境,都希望上天能赐于传说中的救命稻草。据说,西特勒在二战后期,不甘面对失败,竟派人去找寻地球轴心,要把时间倒回去,重新再干一场。
然而谶书只能应验在纸上。自立为后秦王的姚苌,这个曾在苻坚手下任过龙骧将军、督都益梁诸州军事的人,苻坚有恩于他的羌族酋豪,王猛遗嘱要小心的二人之一,得讯派兵围困五将山。姚苌要苻坚禅位于他,苻坚不肯;不然交出传国玉玺,苻坚也不肯。却是不断辱骂眼前这位忘恩负义的家伙,以求速死。八月二十六日,姚苌成全他,派人将苻坚勒死于新平佛寺。
司马光显然对苻坚这个人很感兴趣,在“臣光曰”第65、66,及本篇的第67里面,对苻坚的败亡原因进行了系统的分析。司马光认为苻坚之所以失败,责在“骤胜而骄”。
与司马光同时代的一些学者,在讨论这段历史的时候,皆将前秦之亡,归罪于不杀慕容垂、姚苌这两人。司马光不同意这个观点。他认为,慕容垂、姚苌的情况有似曹操,如果苻坚治国有纲纪,不失其道,垂、苌二人完全可以转化为治世之能臣,怎么会作乱世奸雄呢?被一连串的胜利冲昏了头脑,才是苻坚最终失败的根本原因。
他举了一个例子。三家分晋之魏斯魏文侯问李克,吴国一度那么嚣张,为何会灭亡呢。李克说:“数战数胜。”魏斯不解地问:“这是好事啊,怎么会亡国了呢?”李克回答:“经常征战则民众疲惫,经常胜利则主上骄傲,以骄傲的君主统治疲惫的民众,没有不灭亡的道理。”
司马光的结论是,秦王苻坚似之。
苻坚于公元357年杀苻生自立,至公元385年身死,一共在位二十八年。前秦在他治下,一度出现相当清明之盛景。《通鉴》卷101说,苻坚与王猛配合默契,朝廷举用得人,跑官要官不得其道。即使宗室外戚,无有才干者,也弃之不用。当是之时,“内外之官,率皆称职,田畴修辟,仓库充实,盗贼屏息。”史书的说法是“路不拾遗”,这个词后来也形容了贞观之治。
苻坚还在未央宫南面设置了听理诉讼的信访接待处——观台,每五天开展一次“皇帝接待日”,思想比现在人还要前卫。晋太元三年(378),西域大宛国进献汗血马,汉武帝拼死拼活要强抢的东东。苻坚却说,我要这劳什子干什么。命大臣作《止马歌》,退了回去。
即使后来王猛死了,奢侈浪费之风有所抬头,但并没有严重到西晋初年的那个程度。换句话说,到苻坚死时,前秦之内政,还是相当修明的,丝毫没有乱的迹象,更不要说崩溃了。儿子慕容农对慕容垂说:“自王猛之死,秦之法制,日以颓靡,今又重之以奢侈,殃将至矣。”这是慕容农想挑反慕容垂,才往严重了说,不足为凭。而当苻坚死讯传来,“后秦将士皆为之哀恸”。人心依然在他那边。
我认为,司马光的这则评论,移在评价淝水之败,似乎更合适。因为淝水之败,只是前秦由盛转衰的转折点,并不是分崩离析的致命因素。换言之,我个人不大同意司马光的结论。
司马光的评论提到了曹操,我们就以曹操和苻坚作个比较。
同是雄据北方,曹操十分天下有其八,而苻坚更进一步,十分天下有其九(《稽古录》)。公元370年灭强燕,公元376灭前凉和前代,彻底统一北方。和曹操一样,于是前秦也南下,做一统江山的最后打算。然而同样也遭遇惨败。
曹操号称八十万大军南下,据后人考证其实只有15万,孙刘是5万。却在赤壁被孙刘作了一番烧烤,死伤过半,也是够狼狈的。要不是诸葛亮考虑到刘备根基未稳,担心此时杀了曹操,会被东吴反噬,才放了曹操一马,否则真要连命也没了。
东晋太元八年(383),苻坚南伐。前锋苻融率部二十五万,苻坚亲率大军六十余万,骑兵二十七万,总兵力110多万。而谢安督师的东晋部队才八万,实力悬殊实在太大,比夹生饭还夹生饭。前秦的部队张开两个拳头布防。一部由苻融率领,攻陷寿阳(安徽寿县),即驻防那里。而苻坚之主力则屯驻项城(河南沈丘)。而当苻坚听说寿阳出现战机,将大部队留在项城,自率八千骑前往。不想,谢安先发制人,一战击溃寿阳之敌,从而引起全线崩溃。苻融战死,苻坚受伤,手下伤亡十分之七八。
同样是大败如此,而苻坚与曹操的结局却有天壤之别,原因何在呢?我认为,问题即出在后方基地上。赤壁虽败,但曹操有一个安如磐石的后防线,他没有将反辙者留在身边,没有给图谋不轨者以任何机会。有的只是猛将如云,谋士如雨。赤壁之战前,最大的对手袁氏早被消灭干净。或还有遗存不安定因素,比如马超,但不在肘腋,也成不了气候。
而苻坚就不同了,他的后方基地恰建在沙土之上。当前方败讯传来,曹操的北方秩序井然,而苻坚的后院却相继起火。起火的原因,并不是所谓不满时政的百姓乘机起事,也不是朝内大臣抢班夺权。却是苻坚收留的那些人,重又称王称霸。这就是王猛力谏苻坚要杀死慕容垂的“风云之借”。慕容垂、姚苌果然就借了风云,成了自己气候。
东晋尽管有淝水之胜,但尚没有足够的势力来北进,正如孙刘联军没有足够的实力北进一样。设使苻坚当时没有慕容垂、姚苌,情况断然不会糟至如此。慕容垂、姚苌各怀鬼胎,那是肯定的,所以他们注定不会是治世之能臣。治世之能臣当如周勃,危难时机能够安刘。要换成慕、姚二人,还不把龙袍直接披到自己身上?起码两个人也要大打出手,把上好的龙袍面料扯得粉碎。因此,司马光在《稽古录》里,部分修正了自己的观点。他说:“论者咎(苻)坚宠信羌与鲜卑而伐晋,彼皆睹其迹而言之,未达其本也。要之,(苻)坚恃其强大,易而无备,此其所以败亡也。”
苻坚不听王猛的话,终至失却最后的青山,很是可惜。
附:臣光曰67:论者皆以为秦王坚之亡,由不杀慕容垂、姚苌故也。臣独以为不然。许劭谓魏武帝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使坚治国无失其道,则垂、苌皆秦之能臣也,乌能为乱哉。坚之所以亡,由骤胜而骄故也。魏文侯问李克,吴之所以亡,对曰:“数战数胜。”文侯曰:“数战数胜,国之福也,何故亡﹖”对曰:“数战则民疲,数胜则主骄,以骄主御疲民,未有不亡者也。”秦王坚似之矣。(《通鉴》卷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