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评周天子命韩、赵、魏为诸侯(臣光曰1)
《通鉴》为何从“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开篇,而不选其他时间,比如《史记·六国年表》的始于周元王元年(公元前476),或者直接上继《春秋》?
因为这一年,在司马光看来,发生了一件大事。
就在这一年,威烈王姬午任命晋国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这一承认不打紧,使原本属于打家劫舍的三家分晋,变成合法的了。司马光由此写了一篇长达1200多字的评论,认为周天子此举是周室益发破落的关键。周室直接控制的地盘很小,而之所以能成为天下的宗主,大家都服从周天子的指挥,是因为他有“天子”的名份。谁人胆敢冒犯,轻视天子权威,有势力的诸候则可以联合其他诸候国,灭了违礼犯份者。当时诸候就怕这个。春秋五霸所做的也便是这项工作,美其名曰“奉天子以令不臣”。
而姬午把立国的底限给出卖了,“非三晋之坏礼,乃天子自坏之也”。现在即使再有齐桓公一流的人物,想出面收拾魏强盗、赵强盗、韩强盗,也师出无名了。因此,毛泽东说:“选择这一年的这件事为《通鉴》的首篇,这是开宗明义,与《资治通鉴》的书名完全切题,下面做得不合法,上面还承认,看来这个周天子没有原则,没有是非。无是无非,当然非乱不可。”
何谓“礼”?周作人先生讲:“生活之艺术这个名词,用中国固有的字来说便是礼”。“礼”是使生活变得和乐而美妙的一部分,这样理解真好。司马光长篇大论辩析“名份”一说,我想也是为了使生活变得彬彬有礼。然其实,也就是夫子所说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国君要像国君,臣下要像臣下,父亲要像父亲,儿子要像儿子。这里面内涵无可推卸的职责与如寒来暑往般必不可少的秩序,并一定是说君父便高高在上,等级森严。不君不臣不父不子,其结果只能是人亡政息。我想,没有人愿意这样。当年齐景公向孔子问政,孔子就用这八个字回答。齐景公深有感触地说:“对呀,如果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即使粮食再多,我能吃到吗?”(《论语·颜渊》)周威烈王显然就不像人君,做事基本不着谱。孔子说:“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论语·季氏》)”东周接下来的形势就是,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周天子完全褪为空壳。
宋神宗读出了司马光的这层用意,他在为《资治通鉴》作《序》时说:“(司马)光之志,以周积衰,王室微,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威烈王自陪臣命韩、赵、魏为诸侯,周虽未灭,王制尽矣。此亦古人造端立意之所由也。”而胡三省更直接,“此温公书法所由始也。”对司马光的这个开篇法门,评价甚高,总括为“温公书法”。
据我所知,史笔称“法”的共有三家,另二家一是“春秋笔法”,一是朱熹的“紫阳书法”。“温公书法”的大要,意在告诫天子,不可自坏规矩,否则上梁不正,下梁必歪。公元前377年,子思在卫国,看到卫侯满脑浆糊,胡乱出主意,而群臣却“和者如出一口”,子思就开骂:“以吾观卫,所谓君不君臣不臣者也。”
而近人之关注“礼”,我认为过偏地看到了“繁文缛节”,却没有看到“斑马线”,于是就乱骂一通,尤以鲁迅为代表,说礼教吃人。其实“礼”之大用在于秩序,《礼记·乐记》说“礼者天地之序也”。打个比方,交通而无秩序,成不成?人生在世,从古至今,有些东西是可变的,有些东西是不可变的。可变的是形式,不可变的是内在的规律。儒家说守孝三年,现在已不合时宜,可变,然孝道之心可变乎?
附:臣光曰:臣闻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何谓礼?纪纲是也;何谓分?君臣是也;何谓名?公、侯、卿、大夫是也。夫以四海之广,兆民之众,受制于一人,虽有绝伦之力,高世之智,莫敢不奔走而服役者,岂非以礼为之纲纪哉。是故天子统三公,三公率诸侯,诸侯制卿大夫,卿大夫治士庶人。贵以临贱,贱以承贵。上之使下,犹心腹之运手足,根本之制支叶;下之事上,犹手足之卫心腹,支叶之庇本根。然后能上下相保而国家治安。故曰:天子之职莫大于礼也。
文王序《易》,以乾坤为首。孔子系之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言君臣之位,犹天地之不可易也。《春秋》抑诸侯,尊周室,王人虽微,序于诸侯之上,以是见圣人于君臣之际,未尝不惓惓也。非有桀、纣之暴,汤、武之仁,人归之,天命之,君臣之分,当守节伏死而已矣。是故以微子而代纣,则成汤配天矣;以季札而君吴,则太伯血食矣。然二子宁亡国而不为者,诚以礼之大节不可乱也。故曰:礼莫大于分也。
夫礼,辨贵贱,序亲疏,裁群物,制庶事。非名不著,非器不形。名以命之,器以别之。然后上下粲然有伦,此礼之大经也。名器既亡,则礼安得独在哉?昔仲叔于奚有功于卫,辞邑而请繁缨,孔子以为不如多与之邑。惟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政亡,则国家从之。卫君待孔子而为政,孔子欲先正名,以为名不正则民无所措手足。夫繁缨,小物也,而孔子惜之;正名,细务也,而孔子先之。诚以名器既乱,则上下无以相有故也。夫事未有不生于微而成于著。圣人之虑远,故能谨其微而治之;众人之识近,故必待其著而后救之。治其微,则用力寡而功多;救其著,则竭力而不能及也。《易》曰:“履霜,坚冰至”,《书》曰:“一日二日万几”,谓此类也。故曰:分莫大于名也。
呜呼!幽、厉失德,周道日衰,纲纪散坏,下陵上替,诸侯专征,大夫擅政。礼之大体,什丧七八矣。然文、武之祀犹绵绵相属者,盖以周之子孙尚能守其名分故也。何以言之?昔晋文公有大功于王室,请隧于襄王,襄王不许,曰:“王章也。未有代德而有二王,亦叔父之所恶也。不然,叔父有地而隧,又何请焉!”文公于是乎惧而不敢违。是故以周之地则不大于曹、滕,以周之民则不众于邾、莒,然历数百年,宗主天下,虽以晋、楚、齐、秦之强,不敢加者,何哉?徒以名分尚存故也。至于季氏之于鲁,田常之于齐,白公之于楚,智伯之于晋,其势皆足以逐君而自为,然而卒不敢者,岂其力不足而心不忍哉?乃畏奸名犯分而天下共诛之也。今晋大夫暴蔑其君,剖分晋国,天子既不能讨,又宠秩之,使列于诸侯,是区区之名分复不能守而并弃之也。先王之礼于斯尽矣。或者以为当是之时,周室微弱,三晋强盛,虽欲勿许,其可得乎?是大不然。夫三晋虽强,苟不顾天下之诛而犯义侵礼,则不请于天子而自立矣。不请于天子而自立,则为悖逆之臣。天下苟有桓、文之君,必奉礼义而征之。今请于天子而天子许之,是受天子之命而为诸侯也,谁得而讨之。故三晋之列于诸侯,非三晋之坏礼,乃天子自坏之也。
呜呼!君臣之礼既坏矣,则天下以智力相雄长,遂使圣贤之后为诸侯者,社稷无不泯绝,生民之害糜灭几尽,岂不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