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颜元叔
傻傻的等,痴痴的等,各式等候,种类繁多。就文学而言,当时最有名的等候,莫过于贝克特的《等待果陀》。《等待果陀》是现代戏剧中的一个大谜:等什么?果陀是谁?随便怎么解说,大概都对或都不对。你就是跳上舞台,揪住那两个活宝,一名“哥哥”一名“弟弟”,问他们等谁,大概他们也茫茫然。等准?等果陀呀!果陀是谁?谁知道果陀是谁?那你等他干吗?不知道,反正等着就是了。于是,这两位难兄难弟,坐在一株枯树下,坐在一个十字路口,痴痴的等,傻傻的等,等到终场,还没有等出什么名堂来。天色渐黑,先回家去,睡足了,明天再来等。等谁?
等果陀。果陀是谁?也许是救主,也许是魔鬼。天知道!不知道果陀是谁,好歹死活要等果陀。哥哥弟弟这一对活宝,“等劲”之强,倒也令人感动。
人生之中最普遍的等待,大家都知道,就是男等女。罗蜜欧爱上了朱丽叶,罗蜜欧电话约请朱丽叶郊游,罗蜜欧口对塑胶盒内的金属盒,再三叮咛:“八点半,台北火车站大门口,记住,是火车站,不是汽车站;是大门口,不是侧门口;是八点三十,不是三点八十。朱小姐,听清楚没有!”朱丽叶在嚼口香糖,透过细如发丝的电线,透过金属,透过塑胶,传来一阵带口水的“听见了,活见鬼,三点八十!”“什么呀?”罗蜜欧的心跳进了口腔:“你要提早到八时?八时,八时更好呀……”却听得滴答一声,接着是蜜蜂在电线里飞行。罗蜜欧把心脏吞回胸腔。胸腔扩大,如一只将鸣的公鸡:居然把朱丽叶约到了!于是,星期日五点就结束了失眠的睡眠,六点赶上公车,七点就到了火车站大门前,陪着值勤警员,一同监视着行人与车辆。她说,提前到“八时”,可见她真是动情了,终于动情了。说不定她七点三十分就会出现。罗蜜欧像值勤警员一般,挺起胸膛,弯下脖子,探视每一辆急驰而来的计程车。车子一辆一辆来了,时间一分一分来了,一分一分过去了。“八时”不见朱丽叶;等到八点三十分,还是不见朱丽叶;等到九点,九点只带来了别人的男友女友,却是没有带来自己的朱丽叶。她是否去侧门口等?罗蜜欧跑至侧门口,不见朱丽叶。
她是否把火车站听成汽车站?罗蜜欧一个百米短跑,冲至西站,不见朱丽叶。也许她听成东站?罗蜜欧跑一百五十米,冲进东站,拨开所有的候车人,不见朱丽叶。也许,这会儿她已经站在火车站大门口的警员身边了。一个五十米最后冲刺:只见警员,不见朱丽叶。也许,她到大厅候车室去找我去了,罗蜜欧擦过各式肥瘦肩膀、推开各式粗细手肘,还是不见朱丽叶。她答应了的呀。她是不是记成了昨天?还是记成了明天?还是记成了下星期天?也许她正在大厅某个角落静静地等、静静地看她那部文艺小说。罗蜜欧恨不得冲进站长室,借用麦克风:“朱丽叶,朱丽叶,你在何方?”朱丽叶可能在任何地方,就是不在火车站。罗蜜欧背着借来的相机,提着各种两瓶的各式饮料,靠着火车站大门口前的石柱站着,站着,终至于在等候中僵化,自己变成了另一根顶天立地的石柱——提着各种两瓶的各式饮料。
罗蜜欧等候朱丽叶,若果等到,则去“洞房花烛夜”之期不远矣。与“花烛夜”同样令人心焦的等候,古已有之,于今为烈的则是“金榜题名”。一旦金榜题名,大学联考上了榜,则等候化为一串五千响的鞭炮,心花儿炸得朵朵开。然而,当电脑还没有把你的分数搅出,抄写官尚未曾将你的姓氏镂上钢版,油印工尚未用滚筒将你漆黑压过,满手浆糊的工人尚未将你粘上墙头:而联考已过,电脑试卷卡已成东流水——缴上讲台决不能再回头。于是,你悬在过去已成过去、未来尚未诞生的当前真空,你什么都不敢想——往好处想,怕命运之神嫉妒;往坏处想,一颗十八岁的心灵何以堪之——你只好看连场电影,让拳打脚踢,把自己的意识击晕;上山下海,与松柏与海涛为伍,就是不忍想起人间的功名利禄!却还是逃不掉墙外飞人、击地而响的早报,摊开一看,但见各式隔岸观火人物大发免费慈悲:考不上大学没有关系啦,世界上多少“成功家”都是高中毕业的啦,父母不要责怪子女啦,不要自责太深啦,失败为成功之母啦,行行出状元啦!一干应景文章,全部出笼,笔蘸考生之焦虑,爬行几个方块,贪赚几文稿费。你看在眼里,问在心头:这是为你写的吗?他们已预知你名落孙山之外?最触霉头的莫过于充满企业精神的补习班,像非洲荒原的秃头鹰,用鹰爪将通告剌入信箱,欢迎你参加甲乙丙丁各组保证班:它们已预知你的死期。
联招发榜之夜,胃液澎湃不已,唾液完全干闭,稀饭水果都搁浅在喉咙里:本想留在家里,与家人同听广播,又怕听不见“涵音”,全家相拥大哭,好不尴尬!于是,跨上十飞跑车,想逃掉这场“浩劫”;妈妈拖住龙头,怕你上街撞死!姑且改为步行,跄跄踉踉出了家门,也不知东西南北,也不辨大街小巷,反正心里只有一块石头,到哪里都摔不掉,到那里都抛不掉;脚步越走越沉重,头颅越走越低垂,突然,身边有脚踏车风掣而至,“大哥,你考取了!”弟弟的声音尖得如快剪,咔嚓一声,绳子断了,石头掉了,肩膀上长了天使之翅。十飞轻车载着弟弟回家,妈妈正在门口放鞭炮,父亲说我早知道你没问题——这是成功的等待。不成功的等待,则阴霾四布,愁云惨雾。突然,电光闪灼,雷霆炸呜,愤怒的拳头擂痛了桌面:“大丈夫,还是进补习班去!”
学业与事业是车头车厢,两者分不开,大学四年毕业,若不去松山机场候机室等候,便去等候在局长、科长、组长的办公室外,“讨碗饭吃”——引用三十年前的老术语。你把霉干菜的领带结,用两个手指捏了又捏,想把它捍泡一点,捏挺一点;领口太小,扎得脖子成了台湾香肠,头里血液太多,满脸紫翠红嫣。这时,你想到许多谋事的“神话”,譬如老板故意在门口撒了一把纸片,谋事的人一脚踏入,俯身把纸片捡起,于是一抬头,便见老板的满足笑脸。又如民国初年某某大官,见面就骂你,保险会用你;如果见面客客气气,称你为先生,大概只有“寂寂何所待,朝朝空自归”了。如此这般的“神话”,正在脑内波腾,却听见秘书一声召唤,你应声而起,斜身挤过半开的玻璃门,地上既不见纸片,局长先生也不开口就骂,伸过手来让你握了五条肥肠——然后用大拇指把你过分热烈的手推开。“请坐,请坐,刚刚大学毕业?服完兵役吗?好,好,兵役也服完了,太好了。我们需要新血输,需要年轻人加入我们的行列……”你已经二十三四岁了,不是完全没有吃过人间烟火,你知道“名额出缺”是什么影射,不过你还是强作笑颜,退出了局长室,弯着腰,下巴好像要坠落到地上。你想,万一有朝一日,果然局里有“名额出缺”,万一你鸿运高照,何不先预留一个“卑颜屈膝”的好印象?
等人、等女友、等放榜、等差事,此乃人生之大等待。实则,人生之大等待,或者平步青云,或者坠入深渊,成败过大,缺乏情趣。找情趣,要从人生的小等待中去找。譬如等看电影、等理发、等吃牛肉面、等如厕等等。其中等候之焦急,等候之喜悦,事关个人,冷暖自知,不便公开吐说。
考究等待之形上意义,实乃“现在”与“未来”的两相结合,或不能结合。因为,现在是伫盼,“未来”是希望;伫盼而能吻上希望,平生之大愿,于焉得偿。可是有人水远留于“现在”,“未来”就是不降临于他;无论如何渴求或奋勉,“现在”始终勾搭不上“未来”。有人——到那里,“未来”立即跟到那里。君若不信,不妨去开个会,开会的人都到齐,会不能开,大家苦苦地等;等,等谁?
等主席。主席不到,时流停顿;主席一到,时流破堤涌入未来。
这就是做主席的神气:他不必等候时间,时间等候他。他的冷气小轿车开到那里,“未来”就在那里迎迓。他不必等候果陀,他自己就是果陀,那个被千万人伫盼的家伙。至于你我,自己既非果陀,也不必等待果陀,但去等看电影,等吃牛肉面,等理发,等如厕,若果等得如愿以偿,不也是小人物的大成就么?
“简评”颜元叔(1933 ),湖南茶陵人。台湾著名作家、英文教授。出版有散文集《人间烟火》、《玉生烟》、《草木深》、《走入那一片蓊郁》、《飘失的翠羽》等。其作品内容挥洒自如地涉入社会生活与思想的各层面,抒发知识分子对社会正义的悲悯与热切关怀,而这一切多是通过作者犀利的笔锋、鞭辟入里的幽默嘲讽来表现的;另外,不少篇什构思奇拔,贯穿着学者的雅致与博通。
这篇作品写人生中的诸种“等”的情形,等女友,等放榜,等差事,诸般叫人尴尬、心烦的事件被作者一枝妙笔写得生动鲜活,而益发使人体味到“等”的滋味之难捱,进而体味人的一生窘境,——
人生不就是由划成一个接一个的等待的时段联贯而成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