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寺田寅彦
一位和我很要好的老科学家。有一天对我说:“要当个科学家,头脑不好是不成的。”这是人们常常提到的看法。从某种意义看,它很正确。但是,另一方面也有人说:“要当个科学家,头脑不笨点是不成的。”
从某种意义看,这个观点也反映了实际情况。不过,不仅能提出这个论断,并且能加以分析的人,还为数不多。
这两个乍看上去互相矛盾的观点,实际体现了事物的互相对立又互相共处的两个侧面。不用说,这两个表面上完全相反的观点,是由于“头脑”这一名词的定义模糊不清造成的。
为了在一环紧扣一环的逻辑的锁链中不丢掉任何一个环节;为了在复杂纷乱的事物中不忽略任何局部和整体的关系,就需要正确而又周密的思考。当我们处在方向难辨的三岔路口时,为了不致误入歧途,就必须有高瞻远瞩的判断力与观察力。从这个意义上看,科学家的头脑的确必须是敏锐的。
但是在一般人认为毫无疑问的常识性问题中,以及在普通意义上所说的头脑不灵的人也觉得容易弄懂的、司空见惯的现象中,去发掘疑点并设法寻求答案,作出解释,这对于从事科学教育工作的人自不必说,就是对于从事科学研究的人来说,也是更为重要的课题。此时,科学家就应当成为较一般笨人更加头脑迟钝、更加理解力低下的粗人或“木头人”。
所谓头脑好的人,就如同步伐轻快的云游者,他可以比别人捷足先登,到达人们尚未去过的地方,但是他可能会忽略掉路旁或岔道上的珍贵物品。头脑笨拙的人和行路缓慢的人,虽远远落于人后,却常能轻而易举地拾到这些宝贝。
头脑好的人很可能只是走到富士山麓,由此望望富士山顶,以为自己认识了她的全貌,于是返回东京。殊不知不登上富士山顶是无法了解其全貌的。
头脑好的人,眼光敏锐,所以能看到所有路途上的难关险阻。至少他们自己是这样认为的。为此,稍遇不顺就丧失前进的勇气。头脑笨拙的人,由于未来的道路处于云遮雾罩之中,分辨不清远处事物,反而在前途问题上持乐观态度。即使遇到难关,也能出人意外地想方设法冲杀过去。因为本来世上就极少有无法渡过的难关。
所以那些从事科研的学生,不要轻易向头脑过于聪明的老师去求教。他会把摆在前面的重重难关,一个不漏地和盘托出,使你对自己原来寄以期望的、辛苦拟就的计划产生绝望。如果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大胆干下去,有时也许能够意外轻松地通过那些难关;相反,有时也会遇到老师未能指出的意外的困难。
头脑敏锐的人有可能过于相信自己的思考能力。其结果是,当大自然表现出的现象和自己头脑考虑的结论不一致时,往往会认为“是大自然违背了常规”。即便不至于如此严重,也容易产生类似的倾向。这样一来,自然科学也就不成其为研究大自然的科学了。
另一方面,在自然界表现出自己预想的结果时,又容易忽略另一个极为重要的工作,即进一步研究这个结果是否可能是自己不曾想及过的原因造成的偶然现象。
头脑不灵的人有拚命坚持到底的劲头,总是把那些头脑聪明者凭着灵机一动、一开始就宣判无望的试验,坚持做下去。当他们最终弄清确实无望时,却常常无意中发现了其他有希望的线索。这种线索,许多是那些开头就不敢尝试的人所无法碰到的。因为大自然会从那些束手就坐桌前向空中描绘图画的人的面前溜走,它惟独朝着那些赤身裸体奔入大自然怀抱的人打开自己神秘的大门。
科学的历史,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错觉和失败的历史,是伟大的顽愚者以笨拙和低效能进行工作的历史。
头脑好的人适合做批评家,却很难成为行动家。因为所有的行动都伴随着危险。害怕受伤的人不能做木匠,害怕失败的人不能成为科学家。科学是在头脑笨拙的无所畏惧者的尸骨上建起的宫殿,是在鲜血汇成的河岸上开辟的花园。在个人利害得失面前,头脑聪明的人很难成为勇士。
头脑好用的人,容易看到别人工作的漏洞。结果往往把别人看得愚蠢无知,错以为唯有自己聪明能干。这样一来,他的上进心自然就会松弛,不久他的进步也就停止。头脑迟缓的人总是钦佩别人的工作成绩,同时又觉得自己也能完成那些伟大人物的工作。为此,他的上进心自然能够不断得到激励和鼓舞。
有这样一种头脑聪明的人,他们能看出别人工作的漏洞,却看不到自己工作的缺点。这种人在贬低别人工作的同时,自己尚能进行某些工作,因此对学术界还有一些贡献。但也有一部分头脑更加聪明的人,对自己工作中的问题也看得一清二楚。这种人尽管也搞研究,却永远没有结果,最后以不了了之告终。从实际效果来看,他们等于什么也没干。这种人什么都懂,只是忘记了“人类是犯错误的动物”这一事实。
另一方面,那些几乎连大小、方圆都不会区分的笨人,倒是敢于无所顾忌地进行试验。把自己的理论公诸于众,结果在一百个错误中弄出一两个真理,因而为学术界作出某些贡献。有时甚至被误认为是专家和名人。在科学的世界里,谬误如同泡沫,很快就可消失,真理则是永存的。所以,作出某些成绩的人,总比那些毫无所为的人贡献要大。
有些头脑好的学者,尽管想出了恰当的课题,却又时常只从课题的价值考虑,预计自己即使费上九牛二虎之力最终也不会取得惊人奇迹,便弃之不顾了。但那些头脑迟缓的人不像他们那样善于预料得失,所以别人认为是没有价值的工作,他也拚命去干,一心一意地坚持下去,有机会在这个过程中取得意外的重大成果。这说明,那些聪明人是过于相信人类的思维能力,却忘掉了大自然的无限的奥秘。一个科研结果的价值如何,在它出现之前,一般是任何人都无法预料的。但也有一些成果,刚刚出世时没有人承认它的价值,直到十年、百年之后才得到公认,这种情况已不足为奇了。
那种头脑好、而且自己也认为自己头脑聪明、灵活的人,尽管可当教师,却不能成为科学家。他们只有觉悟到人的脑力有局限性,因而把自己笨拙的赤裸裸的身心全部投入到大自然中、并且决心只去倾听大自然的直接教诲之后,才能成为科学家。当然,光靠这一点还是不能当个科学家的。不言而喻,还须进行周密而正确的观察、分析和推理。
总之,头脑迟缓,但必须善于动脑筋。
对这一客观事实认识不足,常常会阻碍科学的正常进步。我认为这是从事科学研究的人必须审慎自省的问题。
最后我还要强调一点:那些头脑聪慧的、特别是一些血气方刚的青年科学工作者,尽管是个出色的科学家,有时也常陷入一种错觉,他们以为科学似乎就是人类智慧的一切。事实上科学不过是孔子所说的“格物”之学,是“致知”的一部分而已。在现代科学的土壤上,还没有一条道路通往伍巴尼沙德印度的古代圣典、老子和苏格拉底的世界,也还没有与芭蕉、广重指排句家松尾芭蕉(1677-1694)和画家家安藤广重(1797-1858)的世界打交道的手段。但是这种自然科学之外的世界的存在是客观事实,并非推理。不顾这个事实,误以为只有自然科学才是学问,因而飘飘然起来,这种思想尽管不会妨碍他成为科学家,但终究对于他成为有卓识远见的人,会带来不少障碍。我觉得这本来是个十分清楚的问题,却又往往容易被人们所忽略而且看来又是一个忽略不得的大问题。
读完老科学工作者的这篇冗文而感到不快的,定是令人羡慕的聪明过人的学者;而读后会露出会心的微笑的,定是同样令人羡慕的头脑不够敏捷的优秀科学家。读后没有任何感触的,大概是那些与科学世界根本无缘的科教工作者,或者是贩卖科学的商人吧。
(庞春兰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