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夏目漱石
我只有一张子规子规,俳人,歌人,是漱石的同学的画。为了纪念亡友,我长时间地把它放在袋子里。随着时间的流逝,有时简直时常忘记它的所在。近来忽然记起,觉得这样放置,若是有个搬迁挪移之事,稍一不慎,便不知会散失在什么地方。所以想立刻把它送到裱糊店里,裱一裱悬挂起来。抽出包装纸袋,掸去灰尘,打开一看,画还是按原来的样子,潮乎乎地叠作四折,放在那儿。在我的记忆中,袋子里除了画以外,什么都没有。可是,竟还从中发现了子规的几封信。我从中选出最后那封和另一封不知年月的短信。在两封信中间夹上那张画,把三者归拢到一块儿拿去裱褙。
画,是插在小花瓶中的关东菊。构图是极其简单的。旁边还加了注解:“把它看作行将枯萎的吧;把这笨拙的画技,看成疾病所致吧;如觉得我是在撒谎,你就支着胳膊肘画画试试吧。”从这个注解来看,他自己并不觉得他的作品很好。子规在画好这幅画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东京了。他是给这幅画题了一首歌寄来熊本的:“瓶生关东菊,菊花行将萎;君今在火国,不知何日归。”
此画挂在墙壁上,看上去实在令人感到寂寥。花、茎、叶和玻璃瓶,仅仅使用了三种颜色。开花的枝上,只有两个花蕾,数一数叶子,总共才有九片。这孤寂的花草,笼罩在一片白色里,再加上周围是用冷蓝色画绢裱褙的,无论怎样看,也让你觉得心里冷冰冰的吃不消。
看来,子规为画这幅简单的花草,是不惜巨大努力的。仅仅三枝花,至少费了五六个小时的时间。画得极其仔细,一丝不苟。费这么大的劲儿,不仅病中需要极大的耐心,即使以他那作作句、和歌时挥洒自如的性情来讲,也是个明显的矛盾。盖因他学画画之初,从不折他们共同的友人,画家中村不折。
等人那里听到画画必先写生的道理时,他便在这一花一草上,打算加以实践。不知他在画画方面,是忘记了使用他的俳句上已经谙练了的方法呢,还是缺乏这方面的本领。
由关东菊所代表的子规的画,既古拙又认真。在文笔上,凭才力他是可以一气呵成的。可是一接触到画具,却忽然变得呆滞僵硬起来,笔锋畏畏缩缩,踟蹰不前。想到这里,我不禁微笑了。当虚子来看到这幅画时,他曾表扬说,正冈的画,这不是画得很好吗?我却不以为然。这画画得是那么单调而平凡,且又付出了那么多的时间和劳动;凭正冈的头脑和才气,干这心余力细而又用不着干的工作,从而泛溢着他那掩抑不住的古拙。其画虽古拙,却有其朴实稳重之妙,古拙而苍劲,严肃而认真。正象征着其为人之刚耿和愚直。如果说子规的画虽拙犹美,使人钦羡不厌,也许其奥秘就在于此吧。然而,毕竟由于他腕下缺乏挥洒自如之巧,手中无运笔传神之妙;不能下笔点睛,迅即勾画出幽香雅境来,因此不得不舍弃捷径,而苦心孤诣地搞他的涂抹主义了。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拙”字,对他来说,是怎么也难免的。
子规作为人,又作为文学家,是十分机敏的。在他的身上,很难发现“拙”的痕迹。在我和他交际多年的任何时候,从未记得他曾有过因“拙”而被人讥笑的先例。甚至连一瞬间都没有过。在他死后即将十年的今天,从他特地为我画的一束关东菊中,确实欣赏到了他的“拙”相来。其结果,不论使我失笑,还是悦服,对我来说,都是有极大的兴趣的。只是这画却是异常冷落孤寂,凄寒袭人。如有可能,真想让子规为补偿这一冷落孤寂,把这一“拙”劲儿,发挥得更雄浑些。
(林怀秋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