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罗利
“Style”意为风格。这个在拉丁语中原义为铁笔的名词,久已被用来指称驾驭语言这种流动事物的艺术了,而这种驾驭,顺便说一句,具有着日益清新的灵动性与审慎的矫健姿态意为语言在风格的千变万化的感染与影响下会永远常新。显而易见,凭借着譬喻的手段(譬喻实际上即是文学的最主要的手段),本来最死板与最简单的一种工具竟把它的名字假借给了那最精妙与最灵活的艺术指文学。
。从这里出发,这个名称又被广泛地应用到文学以外的其他艺术里去,应用到人类的全部活动范围里去。我们使用“Style”一词来谈论建筑、雕刻、绘画、音乐、舞蹈、演剧、板球……以及我们使用这个词来叙述人与兽在肢体上的那种种机势道劲的动作这一事实,正是我们对文学的功能的一种最崇高的礼赞。笔这个吮蜡濡纸的工具,已经成为人性之中一切富于表现力、一切亲切的事物的象征;不仅各种武器与技艺屈服了它,人类自身也屈服了它。人的活的声音,它的起伏高低,辅之以面部的生动表情与体态姿势上的万千变化,势所必然地要乞灵借势于这同一譬喻;演说家与演员也都渴望得到风格方面的鉴赏。
“再真实不过的就是”,《忧郁的解剖》书名,英国散文家罗伯特·布顿(1577—1640)所著。
的作者写道,“我们的风格泄露了我们自己”。其他姿态可以是变动不定的,往往一去无迹,但风格却是人的性格的最终极最经久的表露。演员与演说家不得不在不能历久的材料上面追求其效果;他们的业绩往往及身而止。雕刻家与建筑师所经营的材料较为耐久,但却又操持困难,而且材料本身冥顽不灵,不容易承受灵魂性状的各种印记。
道德、哲理、美感、情态、信念、教义、奇想、习惯、热情、以及表白说明,等等——所有这一切,舍文学这种艺术而外,又再有哪一门艺术足以把它们尽量涵摄,包举无遗,因而避免其突然亡逸的危险?又再有哪一门艺术能够对在习性上如此纷纭,在趣味上如此歧异的事物,给予充分发挥的余地?实际上,不论欧几里德与雪莱,埃德蒙·斯宾塞与赫伯特·斯宾塞,大卫国王与大卫·休漠,他们都一概是文学这门艺术的奉行者。
不管成败如何,我们与文字确实结了不解之缘。正是在这个野蔓纵横,荆棘密布,精灵出没于其间的阴翳的丛薮之中,这个伊丽莎白时人曾妙喻之为“文字的世界”的地域里面,我们这些永世的拓荒者们正在这里浪迹漫游,终老我们的一生。途程当中,偶遇一位非常的大家赶了上来,往往能使我们于绝望之际平添无限信心:他的身上兼具着技巧娴熟的轻捷与诚笃不渝的矜重,足以矫枉为直,化险为夷。他把纷披的葛藤编作花冠,把荆棘筑成雉堞。他把路途的标志刻记在世俗的指与宗教文艺相对立的一般(世俗)文艺。
橡树上面,以作后来过客的向导,并从腐朽的败物中勾出耀眼的光焰。世上惬心快意的事实在无过于此。诚挚、透辟、坦率、气势再度成为真实,而且这么轻松地成为真实。在这种伟大的文学的熠耀之下——这些文学砥直而神奇,宛如古罗马人的大道一般——野蛮粗鄙成了令人难耐的魔障。但是那些心灵迟滞的野蛮人又是分明存在的!——他们在军容整肃的劲旅的和谐步武指气派宏伟的大作家的诗文。
面前只得仓皇遁去,窜入俗陋的感情的泥淖之中掩藏起来,窜入低级思想的沙坑里去,把自己赤裸的丑态遮蔽起来。
一切风格都是姿态,心智的姿态与灵魂的姿态。心智是我们所同具的,至少正确理性的规律对于不同的心智并没有什么不同。因此清晰与条理是能够举以授人的,而表达技术上的极端无能也可以部分地得到纠正。但是谁又能对灵魂强定规律呢?一个最习见的现象即是,人们尽可以并不喜爱甚至厌恶某一风格,而同时却不妨对它的轻捷、气势以及这种风格与其内容的贴切一致等颇为赞美。弥尔顿以风格的艺术论,是一位较莎士比亚更为峻洁和精审的大师,但却未必具有同样可爱的性格。当一个人本身的价值非凡时,作为人的引见物的风格也不会价值太小。人们常说,“开口吧,我就能认出你来”——声音姿态比面庞更见重要。动笔吧,而且只消你对这工具有了几分把握,你就会把你自己摹写下来,不管你愿意与否。没有一种坏处,不管你怎么没意识到,没有一种德行,不管你怎么谦虚,没有一丝半毫性情中的卑吝或宽厚,最后都会在文字上宣泄无遗。你虽早知道有最后审判日据基督教神学,世界终有毁灭之一日。其时一切人们均将在上帝面前聆受最后审判。
的到来,但仍不免要对职掌记录的天使提供材料。文学中的批评的艺术虽然经常受到贬低,被给予艺术上的卑微地位,却恰恰是判辨与解释这些文字证据的一门艺术。人们常把批评和创造对立起来,这也可能是由于批评所试图进行的那种创造还成效不广,于是世人遂忘记,批评的首要职务毕竟还不是去制定条律,也不是去搞分类,而是在使死者复生。墓穴,在它的指挥之下,曾把那沉酣的人们唤醒过来,将墓门洞启,令其悉数逸出。正是凭借这种艺术的创造力量,当年的人物可以从他留给后人的残缺不完、字迹模糊的故纸堆中被原般再造出来。
(高健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