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边的摇椅上坐着个没刮胡须的红头发邋遢人。他刚点着烟斗,在开心地喷着蓝烟,脚上已换了双褪了色的蓝拖鞋。他看报成瘾,笨手笨脚地把晚报反折一次后如饥似渴地看着大字体标题,然后又看小字标题了解细目。
隔壁房间里一个女人在做晚饭。香喷喷的腊肉和滚开的咖啡发出的味抵挡住了烟斗发出的味。
屋外是一条城东常见的拥挤大街,天快黑时人特别多。一大群孩子在街上跳的跳,跑的跑,玩游戏的玩游戏。有的穿得破烂,有的身上干净,白衣裳上还有装饰带,有的放肆、不安分得像野马,有的长得秀气、胆小,有的满口粗痞话,有的叫着开始有些害怕,但很快习惯了,也入了伙。孩子在这里玩就是在罪恶宫的走廊里玩。这片游戏场的上空什么时候都能见到一只大鸟在飞。爱开玩笑的人说它是鹤,而克里斯迪克大街的人对鸟内行得多,说是只兀鹰。
一个十二岁的女孩胆怯地走到闲坐在窗前看报的人身边,说:
“爸爸,你要是不太累就跟我下下棋好吗?”
窗边换了拖鞋没刮胡须的邋遢汉子眉头一皱,答道:
“下棋?我不想。已经劳累了一整天,回家了休息休息还不行吗?你干吗不到街上去跟别的孩子一起玩?”
在烧饭的女人出现在门口,说:
“约翰,你别叫利齐到街上玩。学坏了可没好处。她整天都是守在家里的。你现在回来了,就跟她玩玩吧。”
“她想玩就到街上去玩吧,可别来缠着我。”没刮胡须的红头发邋遢人说。
…………
“大家来吧,”基德·马拉利说,“我出五十元,你们二十五元,看我带不带安妮去跳舞。把钱拿出来。”
基德·马拉利的黑眼睛直冒火,他已经横下了一条心。他拿出一叠钞票,数了五张十元的往柜台上啪的一放。三四个愿打赌的年轻人也拿出了赌注,只是动作慢些。原来当过赌金保管员的店老板拿起钱,小心翼翼包好,用一支铅笔头写上字,放进钱箱的一个角落里。
“哼,这一来你可要大亏本!”一个参赌的人蛮有把握、得意扬扬地说。
“那你等着瞧吧。”基德不示弱,说,“迈克,你把大家的杯子倒满。”
杯杯酒满后,基德的伙伴、朋友、顾问、高参伯克把基德拉到酒店角落的擦皮鞋摊边,午夜社交会里的所有重要的公事都是在这地方议定的。等托尼这天第五次把俱乐部主席和秘书的浅褐色牛皮鞋擦过后,伯克对他的上司进行了规劝。
“基德,别跟那金头发小妞来往,要不然会闹出事来。”他说,“你干吗放着自己的小妞不理睬?像利齐这样对你实心眼的人这辈子你都找不到第二个,她比安妮强万倍。”
“我又不是真喜欢安妮!”基德说着一弹香烟,烟灰落到了闪亮的鞋尖上,再一抹,又抹到了托尼的肩上,“我只是想教训教训利齐。她以为我是她独有的人,多次夸口说我不敢跟别的妞说话。利齐在好些方面都不坏,但是近来酒喝得太多。她说话也太粗鲁,不大像个姑娘家。”
“你们已经谈定了,是吗?”伯克问。
“那当然。也许明年结婚。”
“我亲眼看见第一杯啤酒还是你叫她喝的。”伯克说,“两年前吃过晚饭她老是光着脚到克里斯蒂街口跟你相会。那时候她还胆小,一开口就脸红。”
“现在她有时会发火。”基德说,“爱吃醋的人我讨厌。我要跟安妮跳舞就是这个原因,跳了她才会清醒些。”
“那你看着办吧,小心为妙。”伯克最后说,“如果利齐是我的女朋友,我又偷偷带着个叫安妮的姑娘去跳舞,那我得好好守着一身皮别叫人剥下来。”
利齐在兀鹰盘旋的地方来回走着,一双黑眼睛敏锐而悄悄地打量着过路人。她过一会哼两句乱七八糟的歌,不哼时便从牙缝里挤出城东一带人发明的漂亮话。
利齐穿着绿丝绸裙,上身是棕色与粉红色相间的格子衣,衣服不但合身,而且还时髦。她戴个镶了大颗假红宝石的戒指,还有根银项链,项链吊着的小像盒碰着了膝盖。鞋子的高跟已经变形,鞋面已经损坏,从来没有擦过。帽子大得放不进面粉桶。
她进了马咖啡馆的雅座厅,坐到一张桌边,按响电铃,那派头有如贵妇人吩咐备马车。一位服务员闻声走来,态度又恭敬又亲热,满脸堆笑,说话低声下气。利齐满意地一扭身子,把丝绸裙抹抹平。她要把架子摆足。在这里她能使唤人,得到别人的侍候。属于女人的特权世上她能享受到的就这一丁点。
“汤米,威士忌。”她大声说,而地位不如她的姐妹们这时却只能小声说:“詹姆斯,香槟。”
“是,利齐小姐,酒后要什么呢?”
“矿泉水。汤米,你说说,基德今天来过吗?”
“哟,没有,利齐小姐。我今天没看见他。”
叫利齐必称小姐,因为基德已经吩咐过,对他的未婚妻必须恭敬,不得有误。
“我在找他。”利齐咕咚咕咚喝过矿泉水后说,“听说他要带安妮·卡尔森去跳舞。让他去吧,这小兔崽子!
我在找他。汤米,你是知道我的。我跟基德订婚都两年了。你看这戒指。他说花了五百。让他带她去跳舞吧。你猜我会怎么着?我要他的狗命!再拿威士忌来,汤米。”
“快别这么说,利齐小姐。”服务员小声地说道,“基德·马拉利不会这样,他怎么舍得抛开小姐这么好的人呢?矿泉水还要吗?”
“都两年了。”酿酒家的技艺果然有法力,利齐的火气小了些,“我待在家里没事干,天天晚上跑到街上玩。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只是坐在家门前看灯,看过路人。有天晚上基德走了过来,仔细打量着我,我当时全身像是着了迷。他第一次让我尝到了酒味,我在家里哭了一夜,这一哭还招来一顿打。汤米,我问你,至今你看没看见过安妮·卡尔森?
那次多亏用了过氧化氢,要不然,氯仿早就送了她的命。哼,我到处找他。基德来了你告诉他吧。看姑奶奶的,我要他的狗命。你等着瞧吧。再拿威士忌来,汤米。”
利齐走出店步子有些不稳,但眼发亮,东张西望着。一栋砖房的门口坐着个鬈发孩子,手里一根搅成一团的绳弄得她直发愁。利齐的脸还在发红,对孩子歪着嘴一笑,坐到她身边。她的眼神一下恢复了正常。
“来,小家伙,我来教你翻花线。”她说,边把绿丝绸裙塞到旧鞋子下踩着。
两人坐着坐着,午夜社交会大厅的灯一盏接一盏亮了,舞会即将开始。这种舞会每两月举行一次,会员一个个兴高采烈,收拾打扮得漂漂亮亮。
九点,会长基德·马拉利挽着位姑娘步入舞厅。她像莱茵河引诱水手触礁的女妖,长着头金发。说话轻言细语,谁都爱听。刚进场有些脸红,但眼望着基德·马拉利笑得开心。
当两人站到打了蜡的地板正中后,出了件不大该有的祸事。
大厅的来宾中冲出个穿绿丝绸裙的人,大家一看便认出是利齐。一双黑眼恶狠狠射出凶光。她没有叫,也没有现出迟疑犹豫,完全不顾姑娘家的体面,骂了声粗痞话。基德自己最爱骂这句话,只是声音粗些。就在午夜社交会里乱成一团时,她干出了对服务员汤米扬言要干的事,一伸手把刀捅了出去。
接着,人表现出了自我防卫的固有本能。由于人类社会的发明创造,天赐的自我防卫本能是否还不如说是自相残杀的本能呢?
利齐跑出大厅,冲到街上,像箭一样快。
事发之后,响起一片追捕凶手的喊叫声。这种喊叫是这座大城市的最大羞耻,是它根深蒂固、仍在发烂的坏疽,是污损,是不光彩的事,是堕落,是变态,是抹不掉的污秽和洗不清的罪孽,这种卑鄙龉龊的事相传一百多年,愈演愈烈,人们不但不谴责,反而津津乐道。这种喊叫仅见于大城市,特别是在这座大城市,由于文化最发达,最讲究公民权,而且据说是高于所有城市一筹,叫喊得最凶。
人们追着,有做父亲的,做母亲的,有情人,有女佣,吼的吼,叫的叫,喊的喊,吹口哨的吹口哨,都是吵着要以血还血。让这座大城市的恶人站到门口来看看吧,让他们见着这些围追堵截的人胆战心惊,自愧不如。利齐路熟,只求一死了之,冲过熟悉的街道,最后冲上了河堤。她又喘着气跑了几步,投进了伊斯特河这位慈祥的母亲的怀抱,沉到了泥里。五分钟后,万事大吉了。
…………
奇怪得很,人有时会做意想不到的梦。诗人把它们称为幻境,而幻境的俗称又是梦。这个故事的续篇是我梦到的。
我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不知道是怎么去的,也许是在九马路路当中骑马或乘车时,也许吃了专利药品,也许抓了哪个不可冒犯的人的鼻子,或者做了诸如此类考虑欠周的事。反正,我到了那里,审判庭外等着一大群人,审判庭里审判正在进行。每隔一段时间,一位仪表堂堂的天使就从门里出来,叫一个人进去。
我想着在人世犯的罪孽,准备诡称我住在新泽西,以地点不合证实自己清白。正怀疑这样做有没有用时,当警长的天使从门里出来,叫道:
“99852743号案。”
一个穿便衣的人(这种人那地方很多)走了出来。原来是位传教士。他把我们这些幽灵扒开,就像人世上的警察扒开人群一样。他拖出一个人。你猜是谁?是利齐!
法警把她带进去,关上门。我走到那位牧师跟前,问这是宗什么案。
“一件惨案!”说着他把修剪过指甲的一双手指尖靠指尖,“这姑娘太任性。我是牧师琼斯,分管人间事。这案件交给了我。姑娘杀了未婚夫后自尽。她无可辩驳。我给法庭的报告陈述了详细经过,所有事实都有可靠人证。案犯罪当处死。上帝圣明!”
法警打开门,走了出来。
分管人间事的牧师琼斯含着眼泪说:“这姑娘可怜。这案件是我经手的最可悲的事之一。当然她要……”
“无罪开释!”法警说,“你听着吧,琼斯。先告诉你吧,以后你得派个好差!把你远远送到南太平洋的岛上吃苦头,怎么样?嗯?
你别再乱抓人,要不然就把你调开,明白吗?本案的真凶是个没刮胡须的红头发邋遢人,放着子女不管,让他们上街玩,只图自己清闲,脱了鞋坐在窗边看报。你去抓吧。”
大家说说,这梦奇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