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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心魔难当

虽是赴华山做客只在短短两日,却似已是别了龙宫百年。

父王的寝宫流华殿中,早已是人头涌动,他的夫人、嫔妃、四子二十三女全部守在了他的榻前。人人都是情绪激动,还未步入殿门便能听得见喧闹之声。没有人注意到殿外的水波已被悄然分开,而身为十七女的我和金虹三郎,已是步入了流华殿中。

透过人群间的缝隙,我看见父王静静地躺在金榻之中,颈下安有玉枕,双目轻合,双手交叠放于胸前。他的身上,仍是穿着龙王的服饰,那是一套极尽金绣辉煌的龙袍玉履。

榻边四面垂下名贵的紫绡帐,若有若无的一抹紫色,重重叠叠,如烟如雾,如人思绪。

父王!难道他已经……已经……我头脑中一阵晕眩,身上陡然软了下去,若不是三郎及时地扶住了我的,几乎要站立不稳。三郎一手扶着我,附在我耳边低声道:“十七,你不要惊慌,你父王若果真西行,则躯壳早已化为神龙腾空飞去,不会再留在龙宫之中了。”

我心中惶急,已是没有半分主意,但也知金虹三郎得道已有千年,又是在天宫长大,见识广闻自然是要远胜于我。此时听了他话语镇定,心里便也渐渐镇定下来,将信将疑地问道:“你说他没有西行么?那他……他现在……”

三郎凝神端详片刻,道:“我修道日浅,也未曾亲眼看到过神龙离世。但据说神龙寿命有九千年,你父王不过三千多岁,怎会提前西行?”

我听他这样说来,心中不免又惶急起来:“父王他已将五千年寿数换取了为小荷报仇的机会,这个三郎却不知道啊!”三郎略一迟疑,道:“我也只是听祖父东华帝君说起过,据说龙神西行之前,一定会沉睡数日,其元神自然离体,去到平生所经之地,一一拣取自己留下的足迹。然后方才元神归壳,震落风雨,然后化为龙身,腾云前往西天。”

我只“啊”了一声,眼泪已是如断了线的珠子,顷刻间便将胸前衣衫打湿了一片。

三郎爱怜地从袖中抽出一方丝巾,塞到我的手中,悄声道:想必是事起突然,你父王仓促之间无法准备,方令双翼使急召你回宫。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他元神已先行离体,本来便是有什么话语要交待于你,恐怕也是来不及了。

十七,你父王待你不同于其他子女,你莫非看不出来么?你父王不是寻常神仙,家父常言三界之中,当数你父王最是聪明。他看似糊涂纵乐,其实心里清明如镜。此时乃是非常之时,你父王岂无安排?你是名正言顺的龙神,若不先镇定下来,自己乱了方寸,可就负了你父王的一片苦心了。

我确是方寸已乱,但此时听他谆谆说来,陡然思起以前种种事迹,心中已是认同了七八分。当下胡乱地擦了擦眼泪,强自镇定下来。

四周喧闹极嚣,也无人注意到我二人谈话。忽听一个女子声音尖声叫道:“夜光!你既说陛下元神离体之前,已留下一封密诏交你宣读,现在我们都已来齐,为何还不宣读?”

我已听出这是父王的青河夫人的声音。她乃青河龙王次女,嫁给父王之后,生下了我的三哥敖厉和四哥敖玄,因此她两个儿子的独特个性,在她身上也奇异般地体现出一种和谐的统一。

她外表温雅,举止娴淑,便是说话也是柔声细气,极尽温柔之能事。这一点与我那性情沉稳的四哥敖玄颇有相似之处。只可惜四哥是真正的崇佛尚和,她却只是个皮相而已。青河夫人的性情毒辣、行为暴虐之处,较之三哥敖厉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大姐当初在东海未嫁之时,虽说是出了名的脾气坏,但对待她的侍女仆从,只是比较暴躁而已。便是发起作来,通常都是一顿臭骂,烦心起来也不过是鞭苔一顿了事。况且过后偶尔心情好了,还会赐给那个倒霉鬼一盒疗伤灵药。

而青河夫人的毒辣之处,我却是亲眼所见。那一年她的宫中,新近来了一名鲛族少女绿娘。那是鲛族每年按时向龙宫进献的女子之一,因为鲛族地位低下,而族中女子又擅长纺绩,一般都是在龙宫之中充当“织绡娘子”之职,专司织绡一事。有个别相貌特别出色的,也有可能被送入后宫之中,成为各位夫人的近身侍女,那就比织绡娘子的活路要轻省得多了。

而那鲛族少女绿娘,便是因为容貌生得极为秀丽,故此被特别推荐入宫为侍女的。恰好当时青河夫人宫中死了一名专管针指的侍女(死因不明,料想不会是善终),宫中管事便将绿娘送入了青河夫人宫里。

也是绿娘命中该有一劫,恰好那晚父王到青河夫人宫中留宿。青河夫人十分欢喜,早早便令人烧起了香气浓郁的凤髓奇香,又在殿中廊下挂满了夜明珠,案上铺排了四时鲜果佳肴,静候父王到来。

前日宫中新进贡来一盘名为芒果的凡间鲜果,果肉金黄,汁多味美,竟与仙果的滋味也不相上下。青河夫人留了几个,特意此时拿出与父王品尝。父王倒也称好,只是那果子汁水流到手上,又粘又腻,甚是难受。

青河夫人见状,便命人端水来让父王盥洗。端过银盆的侍女,恰巧便是鲛人绿娘。

她尚年少,兼之以前也不曾见过父王御面,心中十分紧张。甫一见到父王,当即跪在地上,高高将银盆举过头顶,身子微微发抖,更是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因有银盆阻挡,父王看不清她的面貌,但见她捧着银盆的那一双手纤若春葱,肤色白腻,指尖饱满红润,有如片片花瓣一般,映着中指上一枚精巧的粉色珠戒,确是十分动人,不由得脱口赞道:“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看你的样子,定是出身鲛族。久闻鲛族的女子善绩,果然生得好一双美手。依本王看来,这两句诗倒不似是吟诵天上织女,倒恰似专为你写的一般。便是这枚小小的珠戒,也是十分别致呢。你叫什么名字?”

绿娘心中又喜又羞,侍候父王洗毕,便大起胆子抬头看了一眼父王,低声道:“多谢陛下称赞,奴婢小名绿娘,那珠戒乃是奴婢第一滴眼泪所凝结而成的珍珠,所以奴婢将其镶在戒指之上。”

她这一抬起头来,那出众的容色又让父王眼前一亮,笑道:“哦?原来你生得也是这般美丽,怪不得有那样一双纤纤素手、和这玲珑七窍的心肝呢!”

父王宫中美人原多,他说此话也不过是随便赞美而已,并无他意,过后也就忘在脑后了。谁知过了两天,有一日父王正与众夫人嫔妃在殿中玩乐之时,却有一名龙宫侍女,战战兢兢地捧上一只玉盒。

父王并未在意,如愿夫人却极是活泼好奇,当即接过玉盒,口中说道:“这是什么希罕物件?让我先来瞧瞧……”一边已打开了玉盒的盒盖。

只听她蓦地发出一声尖叫,抛开玉盒,也顾不得玉盒里的物事滚到地上,便直扑入父王怀中。父王一瞧滚落在地上的盒中物事,不觉脸色也是一变。

那落在地上的物事,赫然便是一双青白色的纤手,虽然手形十分纤美,但却失去了那种鲜活娇嫩的美丽。断手的中指之上,正戴着那枚熟悉的粉色珠戒。

父王失声叫道:“是绿娘?”

青河夫人倚在一旁的玉椅之上,望着父王和脸色苍白的一众嫔妃,吃吃笑道:“好一双美手,好精致的珠戒,好玲珑七窍的心肝……这不都是陛下夸赞过的物事么?臣妾见陛下喜欢,便命人将它们砍了下来,一齐送与陛下,朝夕赏玩。只是那心肝臣妾看过了,血淋淋的,可是一点也没有玲珑的七窍,臣妾恐惊了圣驾,所以不敢呈到驾前,便随手丢了,陛下可不要辜负了臣妾的一片苦心啊!”

自此之后,整个龙宫之中的所有侍仆,只要一听到青河夫人的名字,无不是头皮发麻。而她宫中侍女,更是成天胆战心惊,一见父王,往往是连影子都不敢露一个。

父王也曾勃然大怒,但绿娘已死,且只是个身份卑贱的奴婢,而青河夫人又为父王生下了两个龙子,地位自然不同。且在三界之中,主杀仆婢也没有偿命之说。父王只得命人杖打青河夫人三十,罚其闭门思过一年。饶是如此,还有络绎不绝的龙族中人前来求情,虽然父王最终赦了青河夫人罪过,但自此之后再也不曾踏入她宫门半步,更说不上什么夫妻的恩爱了。所以敖厉后来尽灭银鲛一族,也不能不说是因母亲之故而迁怒于鲛族。

此时青河夫人敢于质问夜光,自然也是仗着父王元神已去,她生有两子,继承龙位之望要大上许多。

夜光仗剑守在父王床头,面罩寒霜,冷冷说道:“陛下元神离去之前曾对夜光严令,要所有夫人嫔妃、龙子龙女到场之后,方可宣读圣旨。现在十七公主尚在从华山赶回东海路上,公主未到,夜光自然不能宣读!”

青河夫人冷笑一声,道:“那个黄毛丫头算得了什么?继承龙位之人向来都是龙子,区区一个龙女,不等也罢。”

我终于忍受不住,扬声道:“夜光夫人,十七已经赶回东海!”

所有人的眼光都射了过来,如凡间的白昼里那强烈的阳光,纵横交错,灼得我的皮肤滋滋作响,连头发都似乎要烧了起来。

一个锦衣少年惊喜地唤道:“十七妹。”那正是我的二哥敖逊。

我对他点了点头,转过身来,陡然想起三郎在旁,又略带羞色地补了一句:“这便是华岳少君。”

青河夫人眼珠一转,说道:“啊,你便是金天圣愿大帝的公子么?听说你从小在东华帝君宫中长大,我父侯上天朝觑之时,还曾见过幼时的你呢!今日初次见面,只是陛下他……”三郎本是极为机变之人,当下不卑不亢,执晚辈之礼,向母亲恭敬地答道:“此是晚辈的失礼之处了。虽是晚辈向东海龙族求亲,并承龙王不弃,已然应允将公主许配华岳;但公主对华岳地界尚不熟悉,故晚辈想还是先请公主下降敝界,待适应之后再正式下聘东海,届时拜见各位长辈或许更为合适一些。”

他扫了周围一眼,又朗声道:“不料今日东海传讯,说道龙王陛下龙驭西行,晚辈忧心如焚,也顾不得许多礼仪,仓促便赶到龙宫,失议之处,还望海涵。”

青河夫人格格一笑,道:“这可真是千古未见的稀罕事,女儿还没有嫁出门去,就有小女婿跟回宫来,可惜这是咱们东海龙宫之事,跟外人可没什么相干。若是什么南海北岳的姻亲们也赶回来,今儿可就热闹了!”

我先前看见父王情形,心中早已悲痛难当,此时又听青河夫人语带讥诮,实在忍无可忍,转过身去,对青河夫人说道:“照二姑姑的教诲,原来做咱们东海的亲戚也极是简单,只要一年上头都别来走动便好,连父王龙驭西行都最好是置身事外!只是这事太难,华岳少君从小受东华帝君教养,又不曾亲蒙二姑姑提点,只怕是做不来的。将来三哥四哥娶亲之后,嫂嫂们或可禀承母训,那才能叫二姑姑满意欢喜呢!”

此言一出,青河夫人的脸色“唰”地一下,当真有如雨后彩虹,青红白三色变幻不定。

众姊妹一时张口结舌,万万没想到一贯温顺的我,此时竟能说出如此辛辣的言语来。唯有三郎想笑又觉不妥,强自忍住,只暗中将我的手狠狠一捏,弄得我差点大叫出声。

青河夫人眼珠一转,大声向前殿叫道:“厉儿!老三!你还不来管教管教你的好妹妹,看她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忽听一声低吼!吼声威猛,只震得殿堂地面都似乎在微微摇晃,殿中人一齐色变,胆小的宫女更是慌忙退到墙角处去。只听一男子声音大声吼道:“是谁人有如此大胆,竟敢来冒犯我的娘亲?”

脚步腾腾,有如重鼓相击一般,一个烂袍金甲的壮年男子大步走进殿来。他身形粗壮高大,豺面人身,眼睛血红,极是狞恶,若不是头顶两根青灰色的龙角与其他龙子无异,简直看不出他居然也是龙子之身,与父王的神武之姿当真是大相径庭。

他手中拿着一柄宽背阔口的银刀,一进殿门,血红的眼睛向四处一扫,粗声粗气地问道:“是谁?他娘的怎么都不说话了?”

我定了定神,强自捺住砰砰乱跳的心房,上前行礼道:“三哥,多年不见,仍然是风采如昔,十七向哥哥见礼了。”

这男子正是我的三哥睚眦,名为敖厉。他因诛灭银鲛一族之事,失了父王欢心,被远远贬到东海最远的极地冰寒之处镇守,数年都不得还朝。虽然不出我的意料,明知青河夫人会私自召他回宫,但此时相见,仍然让我心中一惊。

三哥那一双大如铜铃的血红眼珠,死死盯在我的脸上,让我心中不由得一阵发寒。只听他嘿嘿怪笑道:“小十七,三哥虽然被那老不死的打发到了边疆,也听说你前些日子在西海大出风头,又是什么神剑护主,又是什么龙神转世,当真是大大长了咱们东海的脸面啊!”

我心里一沉,道:“这倒并不敢当,十七年幼学浅,哪里比得上各位哥哥姊妹?”

三哥下死劲盯了我两眼,道:“你要明白这个道理那是最好,莫要人家假惺惺捧你两句,你就真当自己成了角儿,妄想坐上这龙王之位么?什么护主的神剑?别说你那不成器的两块破铜乱铁,便是你小十七这所谓龙神的脖子,你哥哥我只要这么一用力……”他怪笑着做了个手势,嘴里“咔吧”一声,说道:“立时便能断上个三截四截!”

青河夫人也冷笑一声,面上大现得意之色,附和道:“我儿说得大有道理,小十七,你可要想得清楚了。莫要想着还有你父王疼你,便有什么非分的念头!若你安分守已,嫁到华岳之时,还有你一份丰厚嫁妆,保你风风光光,在人家那里好生做个媳妇的脸面。若是你不识时务,可就怪不得哥哥们啦!”

我心头大怒,反唇相讥道:“兄位弟及,父位子继,莫说父王现时下落不明,便真是有朝一日前往西方,这龙王之位按资排辈,还有大哥在头里,与你们有什么相干?”

三哥仰天大笑,不屑道:“大哥么?敖昌,你出来,你说说看,想做这个龙王么?”

只见人群中一阵骚动,几个疑似为三哥手下的龙宫侍卫,将抖抖索索的大哥地从人群里推了出来。大哥身上倒是穿着龙子的锦绣衣衫,耳后簪了一朵别致的彩绒花,一手拿着击鼓用的金槌,手腕上却拴着一管紫玉笛,想必是正在玩赏乐曲之时,被人临时拉了过来的。

他乃是喜好赏风弄月之人,哪里见过这等阵势,又见三哥一脸凶光,吓得脸色发白,连连摆手道:“我……我平生之愿,只是听听曲子、赏赏美人……则……则此愿足矣……”他偷眼看了一眼三哥,又嗫嚅道:“况且……况且我才疏学浅,哪里还敢妄图……龙位?”

我心中失望之极,又气又怒,喝道:“大哥!”

敖昌连连摆手,哪里还肯再说下去?

三哥脸上浮起一抹得意的神色,当下转过身来,对二哥呲了呲牙,假笑道:“二哥,大哥既无意于龙位,你不会有什么想法罢?我看你不如先去一边歇着,嘿嘿,此次我的近卫军中,新增了鲸鱼卫队,一会儿若是冲了进来,只怕对你大大不利呢。”

那鲸鱼二字,乃是二哥平生最怕之物,当即“啊”地一声,身子几乎要站立不住。但他一向颇为疼我,也不甘心被二哥逼着就范,虽是吓得脸色苍白,但仍强自说道:“三……三弟,父王现在虽是元神失落,但龙族故老相传,龙神前往西方之前,应有佛祖传来金旨方可动身。现并未见佛祖金旨传下,依我看来,父王也未必是已去西方世界……三弟,咱们身为龙子,应先寻回父王元神才是,岂有父王生死未卜,咱们便在这里议论龙位继承之事?这也未免……未免……”

三哥狞笑一声,突然大喝一声:“右先锋!”只听轰然一声答诺,宫中光线顿时暗了许多。有宫女无意向窗外一望,立刻吓得一声尖叫。我吃了一惊,也向窗外看去,只见透明的水晶窗外,已是密密麻麻地挤了无数的庞然大物,白亮的尖齿、阔大的嘴巴、巨大的背鳍前方,便如有一个小小喷头一般,不断向外喷着海水,煞是有趣。

是鲸鱼!二哥的鲸鱼卫队!我突然想起方才进宫之时,外面的卫士倒有一大半是我不曾见过面的,而且相貌古怪,大异本地水族,多是那些极地水族的模样。如此看来,二哥他当真是有备而来,我长年不在宫中,手上自无兵权,大哥三哥又都是软弱无能,四哥虽然心性聪颖,毕竟是二哥一母同胞,难道当真便让二哥得逞?

我想起银鲛一族被诛的血腥惨状,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二哥一见窗外鲸鱼,连哼都没来得及哼出一声,身子晃了两晃,便倒下地去。渭河夫人扑倒在他身上,连连摇晃着他的身子,哭叫道:“逊儿!逊儿!”她宫中侍仆一涌而上,七手八脚地扶住二哥,一时慌作一团。

三哥得意地看了四周一眼,见众人都是噤若寒蝉,斜睨着我,洋洋道:“如此看来,我二哥也是没什么意见了,那这东海龙位……”

一股无名火头,从我心中熊熊燃起,我想也不想,脱口叫道:“且慢!我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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