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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二辑 爱我爱人

叙述巴特尔

白色的甬道,比黑夜更黑,我焦躁不堪,走来走去。3小时20分钟后,手术室门开了,看到妻子——持续了3个小时的紧张情绪,乃至对种种不幸的担忧和猜测瞬间灰飞烟灭。走过长长的走廊,到病房,我、岳母,还有几位医生护士,抬起腹部被刀刃切开的妻子,小心而又吃力地放在病床上。这时候,我看到了妻子赤裸的身体——腹部包着一大块白色的纱布,脸色如纸苍白,原先丰裕的身体一下子瘪了下去,就连肌肤上也没有了一丝素常的血色。

我忍不住笑了一声,一边的岳母迅速用眼神,配合嘴巴嗔怪了我一句。至到现在,我仍没有向岳母和妻子解释——其实,我不是笑妻子的某个部位与平时截然不同,模样怪异,而是释放自己紧张的心情——对于女人,分娩无疑是一场生死攸关的劫难——母亲的伟大似乎就在这里,疼痛之后才是愉悦,才会终生被一个人或者几个人,无论何时何地,都以“妈妈”这一的高贵称谓称呼她。安顿好妻子,我才去看了新生的儿子——他睁着不明世事的眼睛,躺在一张窄小床上,黑黑的眼珠左右顾盼,但只是在瞳孔里面动,不会扭头。我笑了一下——那时候,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开始,我不相信这就是我和妻子的儿子,就是我们夫妻血脉和家族的又一轮生命延续。

我哭了,眼睛模糊,仍看着儿子,他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庞上泛起一层类似白色皮癣的东西,血色沉淀——他当然没有觉察或者会记得我当时的表情,但我相信,他一定知道,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的这个男人就是他父亲。每个自然的生命出生之后,都能够迅速地确认与他生命乃至血缘相近的另一些生命——随后进来的岳母伸出手掌,作势抱他,他却突然咧嘴哭了起来。稚嫩的声音单薄而又明净,脆弱而又充满了某种反抗意识。

岳母急忙缩回手掌——脸上掠过一丝尴尬。这时候,我下意识伸出手掌也作势抱他——我发现,他的眼神是平静的,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接着是一种没有显露出来的笑——我也笑了,有一种被认同,或者说被一个新生命褒扬的感动情绪,迅即流遍了我的身体,以致隐约听到了自己脑海中血流猛烈运动的声音。我知道这就是我儿子了,是我和妻子的又一个身体,是我们生命再一次被接纳、传承和流传——我久久站在他床前,含泪与他对视。有几次忍不住伸出手掌,轻抚一下他的鼻尖、耳朵和额头。笑着叫出早已给他起好的名字:巴特尔(bateson)。

这是一个蒙族名字,英雄的意思。有一次,我特意致电裕固族作家铁穆尔先生——巴特尔这个名字在草原上有数千万之多。但我还是愿意以巴特尔来称呼自己的儿子——“英雄”是一种梦想,也是一种品质和精神。我想它不是狭隘的,孤独的,而应当成为一种繁华的,有度的,人性的信仰诉求。

回到病房,虚弱的妻子躺在病床上,表情痛苦而安详,眼神迟滞地看着面带笑容的我,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急忙走过去,耳朵凑近她嘴边。她说:有没有看到咱们儿子?我笑了笑,眼泪又蜂拥而出,抓住妻子的手告诉她:看到了,还叫了儿子名字。妻子忍着疼痛,张开嘴巴,露出一口洁白而整齐的牙齿,冲我努力笑了笑,又使劲努努嘴巴,意思是让我让我再去看看儿子——我坐在床边没动,对妻子说了儿子的模样、表情以及刚才的表现——省略了岳母抱他的细节——岳母就在身边,也很高兴的样子。坐了一会儿,说再去看看她外孙。回来后,站在妻子的床边说,那小伙子开始不让俺抱,哭呢,现在好了——我知道,岳母是自己为自己打了一个圆场——巴特尔是我们的儿子,她的外孙,身上也肯定流淌着她的鲜血——岳母说完,妻子笑了,很虚弱的笑,夹杂着疼痛和愉悦。

接下来的时间比较漫长。正是夏天,沙漠边缘的医院到处流淌着火焰,炎热无孔不入,穿过厚厚的砖头和水泥,堆积在走廊和病房内。不要说走动,就只是站着,汗水也像蜂拥的蚂蚁一样,一串一串,从身体内部搬迁出来,一次又一次浸透衣衫。有几次,巴特尔深夜哭闹,哭啼的声音从另一个房间,像是一枚钉子一样,钻到我的耳膜。我起身去看——黑夜的妇产科有着一种奶腥和血腥的味道,千篇一律的吊灯像是神灵的诡秘眼睛。我推门进去,岳母早在那里了,还有护士,哄着哭个不停的巴特尔。

巴特尔嘴巴咧开,哭得脑门上的青筋都暴露出来。我心疼极了,但束手无策,只能看着护士和岳母,用喂奶、拍他和喊他名字的办法,让他不再大哭。护士离开之后,我也叫了他的名字——他还在妻子肚腹内孕育的时候,我就时常趴在隆起的白色的肚腹上,喊他的名字。那时候,他似乎很乖,我一叫他名字,他就停止了伸腿踢脚“运动”——而这时候,他似乎恼怒了,或许还不习惯人世的光亮。

黑夜惊蛇一样流窜,清晨来了,凉爽的风大致是从祁连雪山吹来的。太阳还没有升起,我起身,儿子的尿布满是便溺。我没洗脸,就去淘洗他的尿布——夏天的水也是温暖的,清水之后,是我的揉搓的手掌,白色尿布上的污迹一点点流失——我感到一种洗浴和为自己热爱的生命服务的快乐。

在医院,有几个晚上是糟糕的,因为是剖腹产,不能开空调。到第三天下午,妻子所在的病房后来又住进一个产妇——我就无睡觉之地了。困了,到大病房睡了一会儿,却被查房的医生和护士发现,不由分说撵了出来。我拿了一些报纸,到阳台去睡。刚入子夜,空气依旧粘稠。躺下来,仰头看到深邃的星空,此刻的大地乃至具体的巴丹吉林沙漠都是安静的,一些生命成熟,一些事物分娩,还有一些零落和消亡。在众多的运作当中,令我感到欣慰的是,就近的房间盛放着我爱的妻子和儿子,他们在均匀呼吸,在无意识的啼哭和慢慢消失的疼痛当中,体会到了一种诞生的神奇和愉悦。

第7天早上,还没办完出院手续,单位的车来了,有点破,我不愿意,妻子说没事,我说你刚作了手术,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更重要的是,还有咱们的儿子。我让司机空车返回,叫了一辆红色的桑塔纳2000型轿车,小心把妻子和儿子转移上去。坐在前排的位置,叫司机慢些走。正午的戈壁到处都是火焰,阳光从车窗外打进来,不一会儿,我的裆部和大腿内侧就有了被烧灼的感觉。回身为妻子拉好窗帘,又看了看在岳母怀中安静的儿子——他睡着了,小小的嘴巴微闭,模样憨厚而又可爱。我又看了看妻子,她冲我张开嘴巴笑笑,伸手抚了一下儿子的额头。

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的戈壁,刚修不久的水泥路面只有6米宽。好多水泥块禁不住太阳的暴晒,热涨之后,相互挤撞。短短100公里路程,就有10多处路面大幅度暴起,前些天,在这里发生了好多起交通事故——我感到害怕,想到身后的妻子和儿子,心总是揪揪的。眼睛使劲盯着路面——恨不得自己就是司机。窗外无际的黑色戈壁被热烈的阳光烤出大地的油脂,汹涌的气焰似乎失火的天堂。在我们的视野当中,快速而稳定地接连退去又迎面而来。几辆迎面而来的卡车有如庞然大物,速度丝毫不减,雪崩一样驰过。我感到可怕,接连要司机小心,慢些走。而他似乎有些焦躁——他或许还没有成为父亲,不知道我咚咚的心脏一直在咽喉高悬。一直到距离我们家不远的飞机场,我心才放了下来——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身体一直是歪斜着的,腰部有点疼痛,坐正之后,才感觉稍微舒服了一些。

夏天的气息到处弥散:闷热,沉滞,迟缓而慵懒。上楼的时候,巴特尔醒来了,忽闪着小眼睛先是看了抱他的岳母,又看了白色的墙壁。还没安顿好,妻子就要岳母把儿子放在自己身边,目不转睛地看,先是微笑,继而又流下了眼泪。我看到了,一句话没说,淘了毛巾,给妻子擦汗。递毛巾时,妻子抓住了我的手,眼睛看着我,继而把头靠在我怀里。我抚摸着她多日未洗而有些杂乱的头发,想说些什么,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很久之后,妻子问我,有儿子幸福不?我说,你们都在,我才幸福的。

我们的巴特尔静静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眼珠偶尔转动过来,再转动一下,速度很慢,像木偶。我笑了——我知道,这是生命的开始,在时间中,他会一点点成长,一点点变大,直到像我和他的母亲一样。

不一会儿,他娇小的屁股下面又是一些黑色的便溺——好像没有什么怪异味道,只是很细腻。我在揉搓的时候,一点也没有感觉到赃。那时候,我想到我的母亲——我像儿子这么小时,我的父亲大概也是这样亲手为我清洗便溺的吧——忽然有了一种作父亲的神圣感,再没有什么比热爱一个新生的生命,为他做事情更能体现爱了。洗着洗着,我就笑了起来,水珠溅到胸脯上,凉,但很舒服。

晚上躺在床上,妻子挨着儿子,我也挨着儿子。幸福之余,忽然也觉得了距离——在我和妻子之间,一个人横在那里,柔软而不可动摇,亲近而又有些疏远,这种复杂的感觉至今我也没对妻子说过,但它确实存在着。巴特尔可能还不太习惯,总喜欢哭,声音虽然不大但令人揪心,且持续时间比较长。有一天,我抱着正在啼哭的儿子,怎么哄都不行,越哄声音越是大得夸张。我有点着急,气愤,耐不住他不讲理的哭。实在气急败坏了,说了一声,再哭,就丢你出去了啊!正好岳母和妻子听到,走过来要过儿子。岳母说,有你这样当爸爸的没?真是个二百五!

这令我羞愧——现在之所以说出来,是想将来让儿子知道:他老爸在他幼时也曾经厌烦过他,痛斥过他。但还要告诉他的是:他老爸是很后悔的,面对他的很多时候,总不自觉地想起这句话——与儿子为伴的时间越长,父亲的沉重感觉一天天加重,不仅荣耀,还有责任。没事时,抱着他看着他,心里就想:这样一个孩子,将来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的成长又该是怎样一种过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再也不会重复我的幼年时光了——在众多的打击和羞辱,贫困和饥饿中度过,至今心有余悸——我想我会保护好他的——至于他将来会成为什么,似乎并不重要,我只是想把他抚养大,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善良的人,“怀大爱心,做小事情”的人就足够了。

至于其他的伟大和荣耀——为时尚早的梦想,我始终相信,上帝或者每一对夫妻赐予的生命,都会在人世上拥有自己的一种生活、生存乃至实现个人梦想的方式与途径。有一次,我也拿了钱币、书籍和大檐帽让他选择——我的心再次悬了起来,从内心讲,我不愿意他有很多的财产,或者做什么官,我宁愿他选择书——他爬了一圈之后,最后抬起手掌,放在书上——我感到欣慰,再没有什么比读书——树立思想与科学创造更具有意义的了。

8个月的儿子长得很壮实,脸庞很大,皮肤洁白滑嫩,摸着就像一颗剥了皮的荔枝。巴特尔的眼睛虽然不大,但黑色的眼珠异常有神——清澈、美丽还有天真。身上时常散发着浓浓的奶香,叫人痴迷。我从单位回来,第一件事是抱他,亲他,把脸埋在他的小胸脯,嗅他身体散发的芳香。那时候,妻子鼓胀的乳房似乎有不竭的奶水,源源不断,经由巴特尔的小嘴巴,一口一口进入到他身体。有几次,妻子的奶水过多,儿子吃不完,挤在杯子里,妻子说我喝了也好——我羞怯,心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用舌尖尝了一下,味道淡淡的,还有一些粘稠的物质。

能够翻身和爬的时候,巴特尔有时会自己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但不过几秒钟就扑倒了。我们不管他时,他也很开心,一个人,从卧室爬到书房,再爬到客厅。如此几个来回,大概是累了,坐在地毯上一边休息,一边左顾右盼。

夏天傍晚,妻子带着他散步,推着小车子,让他和我们一起,穿过果园的绿树,看到人,看到新鲜的花朵,还有飞翔着的鸟儿们。落日下的湖水波光鳞鳞,鱼儿不时跳出水面。他看得很高兴,咯咯地笑。路过卖雪糕或者小吃的地方,小小的手掌伸张着,朝向他想要的食物和玩具。

有时候,我们也带他到附近乡村——巴丹吉林鼎新绿洲边缘的村庄,黄土版筑的房屋,低矮在高大的杨树当中,总有一些柴烟氤氲而起,缠绕绿色的树冠,还有一些家畜,在附近的草滩上沐浴阳光,长长的尾巴驱赶着蚊蝇——我总觉得,绿色的田地和树木是一种美妙的视觉熏陶,会让他在无意之中,感受到天地乃至宇宙的苍茫和辽阔。走近驴子、鸡鸭或者黄牛,儿子都很好奇,伸出手掌,非要摸一下才罢手。一开始,他是胆怯的,快速伸出,接触到牲畜的皮毛,就飞快收回。

还有一些鸟儿,他很喜欢,听见鸣声,迅速将脑袋抬起来,在西北高蓝的天空找寻它们的踪迹——我们告诉他天空中星星、月亮、太阳和云彩乃至从祁连山飞来的苍鹰的名字——告诉他渠水来自哪里,牲畜们为何吃草,以及鸟儿为什么会飞——告诉他见到老爷爷老奶奶以及其他小朋友应当叫什么,怎么和他们相处——尽管他不明白,但我相信潜移默化的力量。曾有一段时间,我建议把儿子送到农村去——我总觉得,一个缺少农村生活经验的人不可能是完美的——贫穷乃至物质的匮乏,乃至粮食乃至农人劳作的辛苦,会使他懂得很多我们无法教给他的一些精神和品质。

令人头疼的是,巴特尔从来不主动吃饭,老是拖,有时把饭菜洒掉——妻子说,baby,你不是去农村了吗?老爷爷老奶奶种庄稼很辛苦,我们不能浪费——尽管是常理,但我们不告诉他,或者迟一些告诉他——积攒而成的习惯或许很难改变。几次之后,儿子竟然懂得了,吃饭时,碗里不剩一粒米,即使掉在餐桌上,也伸出两个小指头,捏起来,放在嘴巴里。有几次,我碗里剩了一些米,他看到,非要我吃完不可,我不吃他就张开小小的嘴巴,说好孩子不剩饭,老爸不是个好孩子(后来说老爸不是好老爸)。

有一次在岳父家,小姨子抱他,他不让,直到小姨子带他出去看小狗,他才动心了,扬起手臂,让小姨抱。看到小狗,他手足舞蹈,跳跃不停。我在一边看到——人和动物有着先天的亲密关系,或许是儿子觉得好玩,但其中肯定包含了某些天性的因素。

春天,楼后的桃花、杏花都开了,花朵的美和香味招惹了我们的宝贝儿子巴特尔,吃饭时,非要妈妈和他一起到阳台上,一边看着花朵,闻着香味,一边吃饭。没过多久,后面的邻居养了一条不怎么名贵的哈巴狗,他看到了,嚷着要要,我们不许。儿子竟然摔掉了桌上的纸杯子,向我们表示抗议。

这一点,我是愤怒的,走过去,就要揍他屁股——扬起的巴掌很高,但落下来很轻——每次都是这样,久而久之,他就不把我这个老爸放在眼里。有时骂我是傻老爸,我问他老爸怎么傻?他说,老爸不听我的话就是傻老爸。

2004年冬天——临近春节,我带着妻儿,一起回河北老家——上飞机,窗口位置坐着单位的另一个同事,起飞了,他在我们三个人的腿上活跃异常,趴在窗口,探着眼睛往下看——那么高的空中,我看一眼就有点晕眩,他却很兴奋。那时候,他刚好1岁半,在徐徐飞行的飞行物上,看到了浩瀚的巴丹吉林沙漠、绵延千里的祁连雪山、还有著名的弱水河和中国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发射塔,再向北,他也看到了更多的河流、城市、山脉和村庄。空姐来送饮料和吃食时,我们的巴特尔连向空姐要了两次果汁和饼干——放在座前的小茶几上,像个小大人一样,看一会儿飞机下面的大地,喝一口果汁,再吃一口饼干。

到北京,从南苑到西客站近,车子窜来窜去,我都有点晕了,巴特尔东张西望,看夜幕中的北京车流,还特意把脸贴近玻璃,兴致盎然地看——放下行李,分别给岳母和母亲打了电话。岳母问巴特尔:宝贝巴特尔,你现在到哪里了啊?巴特尔说——北京。北京好不好?巴特尔说,都是车和车灯,还有那么多的楼房。给母亲电话时,儿子也抢过来,说奶奶,你马上就看到我了,等着啊!我们笑了,话筒里的母亲也笑出了声。

第二天上火车回老家——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安顿下来,巴特尔就不安分了——在此之前,巴特尔也乘坐过一次火车,只是他不知道而已。那是2001年春节,他还在妻子肚子里。这次回来,他却是一个会说话、蹦跳走动的小孩子了——从北京向南,沿途的冬天有些枯燥,冬麦在路边的田地里萎缩或者静止成长。村镇和城市上空都是烟雾,高高的烟囱喷出黑色的愤怒,天空灰得黯淡,但巴特尔兴致不减,站在我的大腿上,一直朝外面看——偶尔的卡车或其他新奇事物,他都会大叫一声,命令我们跟他一起看——我和妻子的动作要是延缓了,他则伸出手掌,拖着我们的脸,一直引导到与他同一个方向。

邢台站到了,下车,我们在广场的台阶上等弟弟到来——车辆往来,人群熙攘,浓重的烟尘大片飞扬,令我们的喉咙发痒,呼吸受阻。巴特尔似乎也感觉到了,伸出小手掌,捂住嘴巴。弟弟来到后,到商场买了一些东西——巴特尔喜欢的牛奶、饼干、果冻、薯条等等,还有我父亲母亲和小侄女喜欢的——出门后,冀南的天空已经被暮色收敛了,灯光乍亮,整座城市当中,洋溢着一种迷离而又暧昧的意味。

车辆在黑夜的道路上奔驰——先是丘陵,接着山峰。巴特尔似乎累了,不知不觉睡在了妈妈怀里。我看着曲折的山路,心想,等太阳再一次升起,光亮覆盖大地,我们的巴特尔就真切地看到了他父亲出生和成长的地方了——我不知道他有何感想——即使没有,无论多少年,也无论他走多远,等他再一次回来——冀南——太行山南麓的这座小村庄,会永远刻在他身体和记忆当中——每一个身体莅临的地方,都会沾染痕迹,内心的,精神的,肉体的,也会是永恒的。

父亲母亲的灯还亮着,在整体熄灭的村庄黑夜,让我觉得了温暖。还没下车,我就喊了一声娘,接着鼻子发酸,喉头哽动。父亲母亲听到了车声,打开虚掩的门,穿过猎猎有声的冷风中跑过来——母亲接过熟睡的巴特尔,回到家里,对着灯光仔细端详。直到我们走到屋里,母亲仍坐在炕上看巴特尔,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他的手掌和脸蛋——我们吃饭的时候,母亲取下镜框里的巴特尔的照片,喃喃说,就是跟相片上长得一摸一样啊!

接着,母亲又说:咱家也终于出了一个俊俏的人儿!这倒是真的,我的长相不够俊朗,弟弟也有缺点,唯独巴特尔,长得清秀,俊俏。母亲还特别注意到巴特尔的耳朵——说是咱家第一个大耳朵的人。又去摸了巴特尔的脚,说这脚好看得没法说。

夜深了,村庄一片风声,吹动着冬天的一切干枯事物,发出连串的熟悉的声响。躺下,我怎么也睡不着,眼睛盯着黑暗中的屋顶,在黑夜的缝隙,又一次看到了旧年的家具——我的大部分青春都是在这里消耗了的,这座建于公元1987年的房屋在时间中老了,逐渐改变了颜色,成为时间当中一处仍旧冒着烟火气息的遗迹。那些家具是我17岁时。母亲为我娶媳妇早早准备的——可惜我一直没用,现在,它们仍旧蹲在原地,顶上都是灰尘——它们的身体若不是母亲经常擦拭,恐怕也早就尘土满面了。

第二天,我醒得特别早,天光从窗户进来,在房间内耐心清除黑夜的残存痕迹。巴特尔也醒来了,睁眼看了一下,问身边的妈妈这是哪里。妻子告诉他说:这是爷爷奶奶的地方,也是爸爸和叔叔,还有甜甜姐姐的地方。巴特尔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太阳浮在东边山头的时候,我们早已经站在父亲母亲房间了,巴特尔到弟弟家里喊醒了大他1岁的甜甜姐姐,两个孩子趁着冀南冬天不怎么冷的阳光,在院子里玩了起来。

我看着他们——巴特尔和小侄女甜甜,两个第一次见面的孩子,一对古老家族树枝上的新枝——他们在一起玩耍的样子,让我想起好多。我知道,我们之后,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就是他这个姐姐了。想到这里,竟然有些伤感。没过两个小时,两个和谐、谦让的孩子就闹起了别扭。巴特尔虽小,但毕竟是男孩子,先天性的霸道与嚣张,导致了甜甜的不满和委屈。我训他,他看着我,似乎也很委屈。我心软了,蹲在他面前说,巴特尔啊,杨(大)锐啊,和姐姐玩儿要好好的,你不是老说欺负人的孩子不是好孩子吗?

他似乎懂了,也似乎没懂。看了我一会儿,一个人走开了。等我们再出来看,两个孩子又凑在一起,抓着一个小汽车玩,一个前面拉,一个后面追。咯咯咯咯的笑声传到对面的山坡上,在潜藏的岩石上反弹回来,有一种明净、单纯而又快乐的感觉。

冀南的村庄在冬天是枯燥的,北方的天空和大地几乎一个颜色,唯一安慰的是对面的森林常年青翠,郁郁苍苍,格外醒目。忽然下了一场大雪,巴特尔像疯了一样,在院子里玩,不让也不行——趁中午暖和,我们给两个孩子堆了两个雪人,用红枣当眼睛、鼻子和嘴巴,两个孩子高兴得手足舞蹈,咯咯的笑声震落了山坡草茎上的积雪。

那些天,我们踩着大雪,先后去了大姨妈、小姨妈、姑姑和妗子(舅母)家,他们看到我们的巴特尔,巴特尔也看到这些老人——只是,我的爷爷奶奶不在了,去小姨妈和妗子家的时候,路过他们坟茔,在厚厚的积雪中,隆起一座土堆。我的两个舅舅也不在了,他们的坟茔我至今没有看到过。

大姨妈上了年纪,看到巴特尔,亲切地抱他,轻打他的屁股;小姨妈觉得巴特尔特别聪明。有一次,巴特尔看到了小姨妈养的蜜蜂,非要捉几只让他提着玩。小姨妈就用装蜂王的小木罩,捉了一只给他——巴特尔还想要,但不直接说,拉着小姨妈衣角,装出一副可怜巴巴样子说:老姨老姨,你看,这一个蜜蜂宝宝,它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一个人多可怜啊?

巴丹吉林的春天来得迟缓,杏花、梨花和苹果花先后开败,草木才发出了新鲜的叶芽。再有半个月,沙漠和风徐缓,到处都是热烘烘的春天气息。草坪有一次绿了起来,我们带着巴特尔,在柳枝、花朵和喷泉之间照相。巴特尔很配合,每当照相,他都站住不动,还要拿捏一个很专业的姿势,像电影明星一样对镜头饶有兴趣。

在一处流水前,巴特尔停下来,小身子一蹲,伸出手掌,抚摸流水。他红色的体恤与绿草兰花一起,显得格外醒目。我不失时机,抓拍了这样的一个镜头:一个孩子,手腕上带着银子做的手镯(闪着光亮),白皙的面孔面带微笑侧向水流,手指在水中划动——还有一张是在他1岁生日那天在草坪照的——他刚会站起身子,但容易跌倒——挥舞着小手,笑意盈然地向我们扑来。还有一张是他抓了一根羽毛草,仔细端详,有一种诗人一样抒情神态——更早时,我还偶然拍到了他在床上仰躺着,突然间清水喷溅,飞流直下的“壮观”场面。

最有趣的是,巴特尔趴在卧室台灯下——作为背景的被褥是淡红色的,他侧着脑袋,眼睛若有其事地看着侧面的墙壁——让我觉得了爱怜,觉得少年的爱上层楼,为作新诗强说愁的意味。还有一张是他坐在妻子自行车后座,冲我再见的模样——那是夏天,巴特尔戴着一顶红色遮阳帽,冲我再见的神情让我看到了一种来自血缘和天性当中的调皮与温暖。有一次,我和他妈妈生气,恰好带着相机,妈妈抱着他一路暴走,他扭头看我的瞬间,我迅速按下快门。

2003年夏天,我和妻子去张掖和山丹,看到两处大佛,还有汉代的皇家马场——焉支山。几天后回来,岳母说,巴特尔根本不想你们,只是睡眠当中说梦话喊了妈妈爸爸。我和妻子相对笑笑,心里有点惶恐——巴特尔满10个月时,为了断奶,妻子在家,我把他送到岳母家。我想他发现没了妈妈的乳房和乳汁,晚上一定大哭大闹,结果却大出所料——巴特尔饿了,岳母给他冲了奶粉,放在嘴边,他没有犹豫,咕咚咕咚喝了起来。喝完,也不哭闹,在岳母怀里,呼呼睡着了。

岳父岳母对巴特尔的爱护有点过分,说什么就是什么,要什么一刻也不能等。活像我小时候的脾气。有一次,妻子也在娘家,吃饭时,巴特尔不吃,闹。妻子拉过来就要扁他屁股,岳母挡住——有人庇护,巴特尔越发嚣张。妻子越发生气,要再打,岳母又挡住了。妻子说,妈你惯你们带去,我不管了。岳母却说,我们管就我们管——我在一边坐着,不知道说什么好。劝了几句,抱过儿子,对他说:不要惹姥姥和妈妈生气好么?那样不是好孩子。巴特尔不看我也不吭声,不到2分钟,就又被自己的那些玩具吸引,跑去鼓捣他的遥控车了。

巴特尔似乎摸透了姥姥姥爷的脾气。巴特尔要一支水枪,岳父赶紧骑车到商店给他买了一支。岳母要带他去亲戚家——上车时,巴特尔非要把姥爷也带上。岳母问他为什么?巴特尔振振有辞地说:姥爷的上衣兜里有钱,能给巴特尔买好多玩具和好吃的。岳母说,姥姥也有钱——巴特尔不信,硬要岳父一同去,直到岳母把钱掏出来给他看。

对此,我不知说什么好——趋利是人的本性,似乎没有办法改变,更不能迁怒于他。巴特尔和岳母家邻居孩子玩的时候,开始很乖张,谁也不怕,即使大他几岁的孩子,也敢冲上去踢人家。但又一年之后,巴特尔似乎沉着或者说老实了很多——别的孩子欺负他,他反抗,或者跑开,站在远处的制高点上说:我老爸是公安局,有枪。你再欺负我,让我老爸绑住你——对此,我感到不解,或者是岳母岳父灌输给他的这种理念——我感到茫然的是,这究竟表达了一个什么样的价值观念——公安局。有枪。震慑还是威胁?

每当妻子和岳母对我说起巴特尔各种调皮表现时,我总是笑,有时候也觉得沉重——我知道,有一些东西肯定是有害的,对一个孩子的品质乃至思想的形成有着极难根除和预防的毒副作用——对此,我感到无能为力。

熟睡了的巴特尔,我忍不住亲他,掀开被子,看他光滑、干净而柔润的身体,忽然觉得了美好——对于肉体来说,除了孩子,谁还可以呢?巴特尔在岳母家的时候,几次打电话给他,巴特尔总是很忙,接电话也浮皮潦草,没说完声音就远了。而回到自己家,每次电话都很自觉——我因为工作关系,一周回一次家,儿子接电话,第一句说,老爸你在哪里啊?我想你想得厉害。你要多吃蔬菜,多吃肉,不缺维生素。其中,“厉害”一词让我惊异。还有一次,他自己玩,脑袋不小心撞了一下。妻子问他疼不,他说:疼倒是不疼,就是眼里星光灿烂。

“星光灿烂”一词是他从动画片《蓝猫菲菲》学来的。又一次,岳母问巴特尔:巴特尔喜不喜欢姥姥。巴特尔说喜欢啊,咋不喜欢?岳母说,为啥喜欢啊。他说,因为姥姥喜欢巴特尔,巴特尔肯定也喜欢姥姥——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得词汇和修辞——几乎每隔几天,都会从他嘴巴冒出几个新鲜的词汇或者修辞。有一次,在外地读大学的小姨子打电话回来,巴特尔也抢着说话,问小姨,小姨你在哪里呢?你怎么还不找老公啊?你好好美丽哦!

在岳母家一段时间,回来后,巴特尔似乎不大习惯,还以为在姥姥家,做事格外任性。有一次,妻子生气,打了他。晚上,几天不见外孙的岳母打电话过来,巴特尔借机抓住话筒,给岳母诉了半个小时的苦。临放下电话,还要补充一句说,姥姥你快来看巴特尔吧。我们听了,忽然觉得了歉疚。但毕竟不可以让孩子放任自流的——每一个人都要被束缚,被某些意识形态左右。我们当然希望左右他的意识形态都是正确的——建立在维护自己,尊重他人,理智而又人道的一面。

有时候,我很清楚地觉得,我和巴特尔,似乎只是父子关系、责任关系或者说朋友关系。我的教育他不听,唯一能够使他感到畏惧的人是他妈妈。这一点,我感到沮丧,男人的沮丧,但反过来想,似乎也很好——我可以安心地与他做朋友。

我累了,腰酸背疼时,放下手中的活计,到他那里,爬下来,巴特尔会跳到我的后背,连踏带踩,嬉闹不休,有时候给他当马骑,沿着卧室转几圈,他咯咯笑,我也很高兴。有时他要我倒提了他双腿,他双手撑着在地上走来走去——我的疲累迅速消散,巴特尔也很快乐。有时候我作俯卧撑,他也跟着模仿,做着做着,他猛然趴上我后背,一下子把我按到在地。晚上睡觉,我钻到他被窝——巴特尔一遍一遍地催我说,去妈妈被窝吧,巴特尔自己睡。

从结婚到现在,虽不到6年时间,只要在一起,我和妻子从没有分开盖过被子——巴特尔从小就喜欢自己睡。我有时候睡得很晚,到卧室之后,看他,或者把手伸到他被子内,摸他的屁股、脚丫子、后背和胸脯。在耳边轻声喊他的名字。

在岳母家,岳母故意说,巴特尔,你爸爸懒得什么活儿都不干,不给他饭吃好不好?巴特尔急了,说那是我老爸,不给饭吃巴特尔给。岳母还说,杨献平不好。巴特尔迅速反驳说,你才不好呢。我老爸是最好的老爸——听到后,我总是很感动,不知道说什么好。每次从单位回来,他扑过来,抱住我脖子,使劲抱,说爸爸回来了,巴特尔想你。有时候,我回家后就忙,巴特尔跑过来说,老爸你还没有抱我呢?我抱他,他也抱我,还在我脸上亲,啧啧有声。

每次出去玩,巴特尔都和妈妈一起,出门前总要走过来抱抱我,很用力那种——然后说再见。有几次,我不在家,妻子肚子疼,巴特尔代我照顾。妻子后来对我说,儿子给我从饮水机倒水,见我咳嗽就拍我后背。还趴在妻子一边安慰说,巴特尔是英雄,巴特尔长大了,自己照顾自己,妈妈不要害怕。像个大人一样,一边用小手拍着妻子的胸脯,一边说,妈妈不疼,妈妈睡觉觉啊。

责任和担当对于男孩是最重要的。岳母和妻子常说,到底是你杨献平的儿子——那么维护你。无论谁说我不好,巴特尔总是及时站出来给予反驳——这并不意味着我完全没有错误,我想肯定一点的是:有一种爱与生俱来,有一种联系使得我们与亲人之间有了万古不灭的感情枢纽。有时候,巴特尔调皮得厉害,妻子训他,他一句话不说,进到卧室,关上门,一个人生闷气。还有很多次,他做错了,挨打之后,要哭,但却不要眼泪流出来,也不要自己哭出声音,仰起脸,让眼泪流回去——我知道他是坚强的,这说明他不是一个怯弱的孩子——但我心疼,妻子揍他时,我总是护着挡着——有人说,教育孩子夫妻两个要态度一致,我想也是的,但总不忍他看着他挨打和哭——大概是自己小时候挨打多了(父母的打和他人的打),总觉得再让自己的儿子挨打,受委屈,是一件令人疼痛甚至羞耻的事情。

2005年春天末尾,我们一家三口再次启程,去往河北老家。这次没有乘飞机。沿路上,巴特尔活跃异常,从一个床铺到另一个床铺,忙得不亦乐乎。我们则看着他,防止他摔下来碰伤。窗外的风景从戈壁开始,沿着南行的祁连雪山,尔后进入腾格里大沙漠,再就是黄河了,接着是银川、包头、呼和浩特、集宁和大同,到张家口南站,我抱着巴特尔下车待了一会儿,用手机,以张家口南站为背景,给他照了一张相。

从邢台向西,山川都是绿的,褐红色的岩石像是将熄未熄的火焰,在满眼的绿色当中,发出刺眼的光。因为热,巴特尔似乎没有那么兴奋了,只是信目看着。回到村庄,一下子凉爽起来。坐在母亲的院子里,头顶的梧桐和椿树绿叶婆娑,房前屋后生机勃勃,到处的茅草和树木,庄稼和野花,围绕着母亲的村庄。

飞鸟在近处飞翔,忽高忽低,啾啾鸣叫。对面森林愈发青翠了,与附近的山川融为一体。没过几天,夏天就来到了,这时候的乡村是热闹的,不仅是那些人们,还有植物和动物。侄女甜甜4岁多了,儿子3岁。但两个孩子还时常闹矛盾,有几次,甜甜不给巴特尔玩,和村里其他一些孩子玩去了。巴特尔回来对奶奶说,甜甜不给我玩。说着眼泪就往下掉,母亲叫了甜甜。我说不用的,孩子们的事情,孩子们自己处理吧。

母亲的院子下面有很多的苹果树,果实满缀,但还不能吃。可我们的巴特尔不管这些,眼不见,就带着甜甜,到苹果树下,眼巴巴地仰着脑袋看。可惜他够不到。一个劲儿地喊,老爸老爸,帮帮忙来。有时候我听不到,他就一直喊。我听到了,对他说那还不能吃,他不听。母亲说,给孩子们摘几个玩玩吧。摘了几个,他高兴了,抱着青涩的苹果,快速跑开,运动小小的牙齿,一口一口啃。几天后,下雨了,我和妻子跟着父亲去玉米地除草,把巴特尔放在家里,由弟媳或者母亲看管。等我们回来,问母亲巴特尔哭着找我们没有,母亲说没有,一个人或者跟甜甜一起玩得热火朝天。

知了的叫声铺天盖地——也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叫声使得整个乡村听觉紊乱。没过多久,附近的苹果树、杨槐树、椿树和柿子树干上悬挂了不少知了皮,父亲摘了好多,给巴特尔和甜甜玩。没想到,巴特尔整天惦记着知了皮,有事没事就叫爷爷去找。有一次弟弟回来,还专门给他们捉了几只活的知了,用细线绑住,两个孩子一人两个,他们四处招摇,直到知了无声无息。

有一次,我和妻子陪着母亲和小姨妈,去武安的长寿村(靠近山西左权县,山上有明代设立的峻极关遗址)、北武当山(传说明代时候道教名人张三丰在此修道)和京娘湖(赵匡胤从远地将此女送回这里后,女等他不来,死在附近的一座山峰上)去看,回来晚了,进门,巴特尔一脸泥垢,坐在饭桌上抱着一个馒头可怜兮兮地啃。

有一些中午,我们烧了热水,在梧桐树下给巴特尔洗澡,那时候的阳光在远处近处热烈异常,而树下荫凉,清风如洗。巴特尔很活跃,在水中乱溅,咯咯的笑声传到对面的马路上,还有相邻的村庄。似乎也就是在这一年的8月某日,信仰基督的母亲也“受洗”了。

村人总是对母亲说,你哪里来的福气,儿子儿媳都孝顺,还有那么个聪明孙子!母亲笑了——这似乎是对她和父亲最大的安慰了。有时候,我看着逐渐苍老的母亲,忽然间心疼。我也知道,将来,等妻子老了,儿子也会像我一样热爱并感谢自己的母亲。

岳母也总是惦记着巴特尔,我们在老家,她和岳父总是打电话,要巴特尔和他们说几句话。等我们回到西北,两个老人看到巴特尔,一口一个宝贝,一口一个好孙子,皱纹的脸颊喜笑颜开。在岳母家,巴特尔总是和姥姥姥爷一起睡。我去了,才把他揽在自己怀里。

我和妻子闹别扭,妻子生气带儿子回家。再后来,妻子对我说,往外面走的时候,妻子哭,儿子则劝说妈妈不哭,咱回姥姥家还回来呢?老爸不会不要妈妈和巴特尔的。到岳母家,一下车,巴特尔就冲上去抱着岳母说,姥姥姥姥,我有个事情给你说。除了以上的内容,还说,老爸把妈妈推倒沙发上了——这样一来,我就有了打妻子的嫌疑,其实,我只是阻止妻子不要回家,把她抱起来放在沙发上的。

前几天,到另外一个单位办事,中午,一个人在书店转,忽然想到巴特尔的俏皮,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当时书店只有我一个读者,两个售货员忍不住看了我一下。回到家里后,儿子蹦跳出来,抱着我的脖子亲亲脸颊说,老爸,我爱你!我的心忽然跳了一下,嘣嘣的,类似初恋或者绝处逢生的感觉。亲了一下儿子,看着他的眼睛,我也说,好儿子,爸爸也爱你!谁知道,儿子又问一句说,你爱妈妈吗?我怔了一下,忽然很感动,郑重对他说,爸爸也爱妈妈,爸爸爱你们!巴特尔笑了,跑到妻子跟前,要妈妈抱——在妻子耳边,也说出了同样的话。

很多次,翻看母亲送给我的《新旧约全书》,时常看到这样一句话:“你们要彼此相爱,就像我爱你们一样。”修女特雷莎还说:“爱源于家庭……在现实里,国与国之间并无重大分别……他们虽然面貌不同、衣着有别,他们所受的教育和社会地位纵然有别——他们全是神和我们要爱的人。”虽然我不是基督徒,但我知道这也是一种高贵的思想。我想说的是:等巴特尔长大后,在我推荐给他读的书和文章当中,一定会有《新旧约全书》,还有这篇《叙述巴特尔》。

大雪之后我们还能记住什么

十月下旬后,天气骤然冷了下来。站在院子里,可以听到猪猡、羊只和驴子不停衔草和踏草的声音。白昼完全隐没后,寒冷渐次加深——西风起了,从西边的山岭,连续掠过房顶、树木,空廓田地和村庄的傍晚。可以清晰地听到周边草木、流水乃至石头咯吧咯吧地紧缩或深陷骨节的声音。我们一家人坐在炉火边,闷头吃过晚饭。走出家门,迎面的冷像是铁板,迅速贴在脸上。几乎与此同时,冬天的第一场大雪下来了,白色的,在灯光之中,像是流星的碎屑,轻巧地滑过我的眼睛。

这是1985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那时候,我十二岁,瑟索着钻进被窝,无处不在的冷让我想起岑参的:“狐裘不暖衿寝薄,都护铁衣冷难着。”我紧缩身体,在大雪翻飞的夜晚,似乎一只丢了巢穴的狐狸,用自身的一点温暖,企图在漫漫长夜里获得一个温和的睡眠。可蜷缩好久,还是冷,我又站起来,到柜子里,翻出一条新棉被,盖在上面——但还是冷,索性把脑袋也缩进去,蜷起双腿,在被窝里不停发抖。

雪一直在落,像是一群无知的孩子,从天堂到大地,轻盈而又莽撞,大胆而又羞涩。

半夜惊醒——不是因为大雪,是尿急。我把胳膊伸到外面,好像触碰到一片冰块,急忙缩回,想忍到天亮——而黑夜却是那样的漫长,身体的憋是一种对生理的一种摧残。实在忍不住了,只好跳起来,惊惶的兔子一样,抓起衣衫,打开房门。看到大雪,厚厚的大雪,洁白的大雪,将沉沉黑夜映成了白昼,沉静的村庄,远山近水,就连最为卑贱的沙石和牲畜粪便,都被掩埋了。

我没有犹豫,就对着大雪。热烈的尿液瀑布一样,从我的身体某处,划出一道热气腾腾的“美丽”弧线,痛快淋漓落在厚厚雪上。尚未冻结的积雪迅速消融,不一会儿,就露出了黑色的泥土。

再次像兔子一样钻进躺进被窝,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心情的缘故,我怎么也睡不着了。眼睁睁看着被窗外大雪映得发白的屋顶,蓦然觉得了屋顶的沉重,越积越厚的大雪使得人类的房屋有了负重的感觉。雪是有重量的,它们在很多时候以轻盈的面目压垮和掩埋我们通常以为坚韧的事物。果不其然,我听到了院子某棵梧桐树枝折断的声音,像是冬天的雷声,在我黑夜的意识里猛然划开一道光亮。随后,是大团的积雪从树杈上整体摔落的声音,噗噗的,像是一片一片的石板,掉在虚浮的棉花上。对面南山上狼的叫声嗷嗷地依稀可闻,贯穿了整个村庄。

不知什么时候,我又睡着了,但仍旧惦记着大雪,整个冬天当中最美好也最艰难的时光已经来临。早晨醒来,第一个意识是:外面正在下雪,还没有起床,就听到铁锨和扫帚清除大雪的声音,嗤嗤啦啦,在村庄内外乃至对面的河谷里此起彼伏。我又在被窝里躺了好久,我想该上学了、起床、开门,雪还在下,地面上的那些比黑夜的更加洁白,因为连续一夜,已经掩上了门槛,足有1尺多厚。

出门,双腿就被深陷了,小腿肚子以下,都成了雪的掩埋物。抬头,四周都是洁白洁白的,远山只有山脊和沟壑的轮廓,蜿蜒而又浑然一体。近处,大片的雪,厚厚的雪,掩住了我平时能看到和踩到的一些事物。山坡上的那些,被杂草和灌木翘起来,形成各式各样的形状:老人、孩子、兔子、狐狸、扑倒的猪猡、奔跑的马驹和啃食野果的松鼠……父亲正在扫雪,后背一片洁白,抖落一层,不一会儿,就又是一层。

往学校的路上,看不到一个人,连一个脚印都没有,我不知道为什么没人行走。我的那些同学呢?他们要去学校,必须像我一样,经过这条道路。我想他们是不是乘着飞机或者其他能飞的机器早已到达学校?可这只能是瞬间的想象,而真实的情况是:那个年代的乡村,拥有一辆自行车都是令人羡慕的事情。我只好一个人走,趟着厚及膝盖的大雪,一步一步,拔出来再陷进去——还没有走到庙坪桥,我的裤腿和棉鞋就湿了,冻得生硬的雪粒一颗颗粘在上面,针扎一样疼。

站在深深的雪里面,抬头看见四周的白,群山都在其中隐没着高耸。我迅速想起“千山戴孝”、“白雪皑皑”、“山舞银蛇,原驰腊像”等词语和诗句——或许是这些词语,坚定了我去学校的决心。进到教室,我才发现,里面空空落落,稀稀拉拉,只坐了几个距离学校近的同学。我进门,他们都侧过脸来,像看一只怪物一样看我。我有些尴尬,冻红的脸开始发烧,继而发疼,坐在座位上,裤管上结冰的积雪开始融化,冒着丝丝缕缕的白色气体,从我的裤脚开始,蜿蜒向上。

窗外,大雪仍旧在下,已经2尺多厚了,再下的话,我担心房顶会承受不住,还有更多的车辆和行人,再也无法走动了。我的同桌曹目说我咸吃萝卜淡操心,别人能过你也能过。我有点生气,在自习课上和他吵了起来——老师进来,叫我们两个站起来,把原因说清楚。老师听完,说:你们两个都是吃饱了撑的,坐下,继续学习吧。转身出了教室。放学后,站在学校外面,铺在路上的厚厚的大雪让我望而生畏,想到来时路上的艰难和锥心的冷。我想今天不回家了,但又不知道该去哪里——几个亲戚我都不喜欢,他们总是摆出长辈的枯燥面孔,用威严而没有道理的训导迫使我向着某种人生方向转变。

我平生第一次感到了悲怆,个人的,还有绝望——我流下眼泪,滚烫的泪珠还没有溢出,就冰冷似铁了。我把腿脚站到麻木,寒冷浸透身体,最后拿定主意:还是回家。我又一次进入大雪,更为浑厚的大雪使我的行走更为艰难,拔出一只脚,再抬起,再拔出,这种过程使我觉得了人生的某种艰苦卓越,乃至生命在某些时候对某些事情的束手无策。冬天的天说黑就黑了,马路上只有风,只有我的脚步和粗重的喘息。山林里的狼群又开始活跃了,嗷嗷的叫声遥相呼应,我感到惊惧,想起母亲讲的那个真实且有些夸张的故事:早些年间,附近村里的一个小孩子,天黑了,去田里找爹娘,遇到一只狼,狼伸出舌头,在他脸上舔了一下,就没了半个脸。

我更加恐惧,怕自己也会遭遇到狼。可是大雪之中,黑夜虽然不是很黑,但它的光只能照亮我的眼睛,照不到我的内心。我又哭了,先是抽泣,继而放声大哭。我觉得,我的哭声也像狼嚎一样,在马路两边的山坡和河沟回荡。有一阵大风迎面吹来,顺着嘴巴,灌进胸膛。我止住哭声,用袖筒使劲擦了一把白色的鼻涕,抬头看看前路,蜿蜒曲折的战备公路,已经被连绵的大雪混淆了,白茫茫世界之中,我是唯一的行者,也是唯一活动的标志。

远远地,我看到一个人,向着我的方向,艰难蠕动,直到近前,我才发现是父亲,裹着一件黄大衣,拄着一根不粗的木棍。看清的瞬间,我大喊一声,跌撞着扑过去。落难中的人,父亲的拯救力量比上帝的眷顾更为激动人心。跟着父亲后面,我才感觉到勇气,一切的恐惧和孤独瞬即消失,父亲的步伐是个引领,也是指引。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们就回到了家。母亲拿了笤帚,给我和父亲扫去身上的雪,盛饭。那时候,我觉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包括墙壁上的旧照片,甚至墙角悬挂的蛛网,都令我心怀感激。

吃过饭,很快就入睡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睡得快和踏实。在梦中,我梦见了大片的雪野,看见一个人,在黑夜雪地上重重摔倒,被大雪掩埋,我在一边等了好久,也还没有站起来。醒来之后,忽然觉得气闷,脑袋发晕,全身滚烫——我知道自己感冒了,但只能躺在被窝里,看着雪光映照的窗外,有鸟儿冻疼的呻吟和喊叫声传来,还有邻居婴儿的哭声。在雪夜,这些毫不起眼的声音,比白昼更为清晰。

后半夜,起风了,大风呼呼地,马蹄一样,杂乱奔过山冈——我想雪一定止住了,风是推远,更是阻挡。躺在被窝里,我忍不住幻想到了早晨的阳光,以及积雪消融的汹涌景象。

果然,天晴了,阴沉了两天的天空突然湛蓝,有一种说不清的干净和广阔。阳光照进窗棂,有些湿意的窗帘发出被阳光爆晒的味道。但我是痛苦的,来自身体的病痛,使我浑身无力,喉咙肿疼来。起床,看到院子内外的冰雪正在虚软,除了背阴的那些,都在慢慢融化。只是雪粒上反射的阳光刺得眼睛生疼。母亲翻箱倒柜,给我找感冒药,把家里的抽屉翻遍了,找到几粒速效感冒胶囊,没有生产日期,据母亲记忆,说是去年父亲感冒时买的。

我在床上呻吟出声,母亲熬了姜汤,还有鸡蛋面,我吃了,用被子蒙住头,捂汗,只要出一身汗,感觉就好了。在床上躺了两天,我一直在想,那些同学们都去上学了吗?睡不着的时候,看房檐上的雪水大雨一样,连绵成串,接连不息滴落。大批的雪光在房间里面荡漾而又消失。感觉到处都是明晃晃的,连最浓重的阴影也光亮了好多。

太阳西下,寒冷再一次攻占了村庄。房檐上的流水凝固了,成为一根根形状奇异的冰雕,像小孩手指,女人的乳头,最大的好像丝瓜,又像男性的生殖器。其中有些没有抓牢的,时不时猛然摔下来,在坚硬的湿地上,碰撞出金属的声音。

母亲接着给我熬生姜汤,我趁热喝下去,盖上被子,捂住脑袋,狠狠出汗。午夜的时候,感觉轻松了好多,肚子也饿了,空空荡荡的胃张着万千嘴巴,向喉咙发出呼唤,而这时候,到处都是北风,呼啸奔跑着,在人类的黑夜,在村庄的梦境。我只能忍受,努力让自己进入睡眠状态。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早上,起来,看到白雪之上浮了不少的黑点,像一张美丽面孔上密布的雀斑。我忍不住叹息,想起老师教我们说:白雪是圣洁的象征,而事实的情况是:圣洁大都是用来被亵渎的。

没过几天,我手上和脚上的冻疮又犯了,先是肿胀,发红,脱皮,发痒,抓挠,破开后,流出黄色脓水——痒得钻心,忍不住再挠,皮肤脱落,露出红色的肉,轻轻一掐,就会流出淡红色的血水。在那些年里,我的冻疮是经常的,几乎每年都是这样,手背鼓起好高,疼,但总不愿意戴手套,母亲给缝一双丢一双。

至今,我还记得,那一场大雪后,1985年整个冬天都充满了雪的气息,南山上的积雪持续更久,冻得干硬。很多时候,我会在积雪上发现狼或者野猪的蹄印,当然,更多的是人的,马路上几乎绝了车辆,只有风,在南太行的村庄和沟壑之间来回奔腾,把灰尘一次次卷起来,带走,把寒冷加深,把时间推向远处。

感冒好了之后,在学校和村庄,从别人的嘴巴里,我还听到和知道了一些在那场大雪中发生的事情。1.乡供销社拉年货的卡车在邢台浆水镇一带翻车了,9个人和全部货物倾倒在山崖下面,无一生还;2.我最好的一个女同学辍学,我难过了好长时间;3.村里二次包产到户,村长和会计在地边打起架来,谁都没有沾光,一个脑袋流血,一个被打掉两颗大牙。4.政府封山育林,村里的牛羊牲畜全都被卖,卖不掉的就各自杀了卖肉。

也就在这一年冬天,我开始喜欢诗歌,经常拿了自己糊涂乱抹的诗稿给教语文的刘老师和乡里文化站的管理员看。1986年,我离开了这所乡村中学,到另外一所中学。1992年冬天,又是一场大雪,我踩着雪后的泥泞,来到了中国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这里的冬天很少下雪,一直到1994年冬天,突然下了一场雪,相比南太行,沙漠的雪极其稀薄和琐碎,连地皮都掩不住,只是零星的白,使得长期枯燥的戈壁沙漠有了一点素洁的感觉。

远处阔大的戈壁都是白的,以往的黑和焦黄都被遮住了,连同黄羊和蜥蜴的脚迹,蚂蚁和土拔鼠的巢穴。抬头的天空颜色苍灰色,在横无遮拦的西伯利亚的风中,面孔极端生硬。风中的雪花打在脸上,让我想起匈奴破空的鸣镝,吐蕃们呼啸的弯刀,以及波斯女人挥动的轻薄丝绸。不只是兴奋的缘故,我在雪中大声背诵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独自的朗诵之间,只觉得胸襟开阔,眼望瀚海,意气纵横。

再3年后,也就是1997年,认识了一位姑娘,几乎每个周末,我都要骑着自行车去看她。即使下雪,也依然如故,踏着大雪,逆风而行。积雪上都是车轮的痕迹,傍晚,西风一吹,大地收缩,正在消融的雪水凝固起来,光滑如镜。我有几次不慎摔倒,连车子带人,石头一样砸在大雪中。全身疼,我呲牙咧嘴,站起来,又觉得这其实无所谓,摔倒和疼痛都是自己的,和雪无关,更和西风无关。

还有一段时间,马路重修,要去另一个单位看她,只能从一边的戈壁走绕着走。戈壁之间有一个海子,水冻成了整块,巨大的冰面,我骑着车子,在上面走,每一寸都有可能摔倒,头破血流。尤其是雪花稀薄的地方,特别光滑,两脚都站不住,但我还是要走,来来去去,一次一次。我记得先后摔了6次,3次鼻孔出血,还有一次把牙齿摔松动了,脑袋晕了整整一晚。

但我依旧是幸福的,再没有什么比在大雪之中为爱情奔赴更动人的事情了。那时候我骑着车子,总是走神,想到一些诗歌,一些大雪之中的浪漫故事,甚至梦想着有一天会在大雪之中摔倒且永远都不会再起来。在此期间,我还胡思乱想了一个更浪漫的情景:等自己老了,一个人到亘古的雪山里,躺下来,……唯有大雪,才可能使得某种世俗甚至是嘈杂之物获得永生。

2000年以后,在巴丹吉林沙漠,几乎每个冬天,都回遭遇一场以上的大雪,而且一年比一年持久,也越来越大,起初不见星点,现在是纷纷扬扬,原先是掩不住地皮,现在是厚厚一层。我觉得,干旱的沙漠地带正在改变,它的生态乃至降雨量逐年增加。我甚至狂妄地想:再多年之后,黄沙汹涌,戈壁横陈的巴丹吉林沙漠会变成气候温润的绿洲,比我的故乡南太行村庄更为适宜人类及其他生灵生存和居住。

但事实上,仅凭一些雨水和大雪是难以改变的,自然的变迁往往比我们想象的更为缓慢。我只是觉得,在南太行的大雪之中,我遗留或者制造了许多的生命景象甚至灵魂的烙印,而现在,那些与我共度大雪的人或是消失了,或是在时光之中与我一起长大了,从少年到青年,每一场雪只不过自然的一种率性表现,我所经历的那些,也只是一种凑巧的机缘。

除此之外,在我经历的所有至今尚有记忆的大雪中,我还记住了于己无关但与整个人类有关的一些事情:1.1987年1月22日,中共中央政治局为争取农村经济的新增长,巩固和扩大改革的成果,对农村问题进行了深入的讨论,通过了《把农村改革引向深入》的文件;2.1989年12月20日,美国入侵巴拿马;3.1990年,邓小平发表“南方谈话”;1993年3月31日,八届人大一次会议通过了《澳门基本法》;4.1994年10月3日,联合国确认卢旺达发生至少50万死亡的大屠杀事件;5.1997年7月1日零点整,中国国旗和香港特区区旗一起徐徐升起;6.1997年8月31日,年仅36岁的英国王妃戴安娜在巴黎撞车丧生;7.1998年12月17日,美国、应该对伊拉克发动大规模空袭,代号“沙漠之狐”;8.1999年5月8日,以美国为首的北约悍然对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进行导弹袭击,造成中国人员伤亡;9.2001年12月11日,中国正式加入世贸组织,成为其第143个成员国;10.2003年10月15日,神舟五号载人航天飞船发射成功……

如此等等,世界在大雪之中,人类也在大雪之中,还有大雪内外。这些事件或许是最浅层的,如同我每年冬天都还可以看到的雪花。但对一个所有的大事件都与自己无关且无能为力的个人来说,我所经历的那些大雪,都具备着强烈的个人性及私密性,都是关于我个人的一种明朗或隐喻的体验。

我只是知道,那些落在身上的雪,早已消失,也不可重复。一场场的雪,其实都是单独的,我一旦经历过了,就再也不会与它们相见了。唯有大雪之中奔赴的爱情及心情历久弥新,是一个人在大雪之中的热烈和真诚,是两个人在雪中相见的温暖与快乐。尽管这也无可重复,再度体验,可它已经与那些雪花一样,从头顶落尽了内心,从肉体嵌进了灵魂。此一生,它们必将与我同在,至于消失与永恒,虽然只是两个人的事情,可对于时间这个生命的巨大容器而言,我的和我们的痕迹或许会稍微深刻一些,尽管这也只能是一个虚弱的猜测。

可是,大雪之后我们还能记住一些什么?或许真的仅此而已。

回忆二〇〇六

我记得,隆冬的巴丹吉林沙漠,阳光形同虚设,喧嚣的锣鼓敲着它空旷的心脏。人群之外,是棵棵环绕的新疆白杨,光秃的枝干密密艾艾,成群的乌鸦呱呱叫喊。我和妻子带着儿子,看单位家属的秧歌表演,狮子和长龙在人的操纵之下,在广场上原地转圈。儿子手足舞蹈,笑得两腮通红,飞起漩涡。晚上,虚无的烟花在空中呼啸着接连炸开,幽深的天空,星斗暗淡,西伯利亚的冷风横向吹袭。

站在窗前,身后是温暖的家,妻子和儿子,电视上的歌声与笑声,明亮的灯光照耀着属于我们的一些东西;窗外,礼花不断在黑夜制造幻象——岁月的消失用来庆典,人在时间的刀刃上大摆宴席。深邃的天空不动声色,那么多的人类,在黑夜隐藏。我想到了远在南太行的父母。

这一天之后,他们又老了一岁,我也是的,儿子年龄的增长无疑是一种无形的倾推和覆盖。

打电话给亲人和朋友拜年,说的都很好听。可内心是酸楚的,真心祝贺之外,还包含了许多自知和不自知的信息。与母亲说话的时候,忽然想哭,一下子又找到了当孩子的感觉,眼泪忽然而下,像是融化的水珠,打在话筒上。

夜像往常一样,不理会人间的喧闹,渐次加深,礼花渐渐稀少,明亮的灯火照着戈壁当中这一片人为的绿洲。我躺下来,左边妻子,右边儿子,这种幸福无以伦比,他们均匀呼吸,嘴角的笑和偶尔的梦呓让我觉得了一种静谧的快乐。

我看着天花板,想到了200年——消失了的时间,以及时间当中有关我个人的一些事情:爱恋、怨恨、误解和不安;温暖、疼痛、慰贴和恰到好处的抚摸,这世界应当是温暖的,也是奇怪的,人在不断为自己制造障碍,也在努力找寻散落其间的痛楚和不安、快乐和幸福。

天亮了,这才是中国传统意义上新的一年开端,阳光格外新鲜,就连冷得彻骨的寒风也像是崭新的。很多人在马路走动,带着孩子,东家西家串,笑意盈盈,相互拜年,我们也去了,当面说祝福的话,出门进门之间,都是难得的笑脸。走在路上,我忍不住想,要是此刻在老家,从自己房间出来,走几步路就是父母的房间,我们会按照乡俗,进门,双膝跪地,向父母磕头请安。这种风俗我一开始很厌恶,但现在看来,这种至今在南太行一带流传的拜年方式是宝贵的,它源自古老的民族传统。

欢乐了一天,也是疲累的一天。傍晚,孩子们依旧沉浸在烟花的幻象当中,我却感到了疲累,像经历了一次长途旅行。仰望的黑色天空,不断被礼花照亮,看不到的烟尘簌簌而落,红色门楣光芒闪烁。再一天,春节气息明显淡了,我忽然觉得浑身轻松,走起路来格外有力。我也知道,新的一年又开始了,我的肉体又有皱纹在暗处滋生,丢失的只是个人在时间某个过程中的那一些痕迹。

我觉得无所适从,迷茫凭空而来,忍不住一阵晕眩。一方面,我觉得了以往的沉重和不可靠,另一方面,则觉得了未来的某种空虚感。一个人,在时间当中,他开始,不断接受的是什么?他行走,会携带什么样的自己,还会遭遇到另外一些什么?

春天开始了,巴丹吉林沙漠的春天虽是迟缓的,局部的,但仍旧是人间的春天,东风告诉我,可以一件一件脱下冬天的衣服了,阳光在皮肤上浏览,回归的燕子忽然从头顶飞过。沙漠中最坚韧的植物:梭梭木、红柳和沙枣树也长出了叶子,白杨树再也不是冬天的模样。

这是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弱水河的涛声从祁连深处传来,积雪在高处望着纷纭人世。没过几天,沙尘暴起来了,狂放野兽一样,从阿拉善高原拔地而起,攻占天空,长途奔袭兰州、西安甚至北京、广州,浩大的沙尘像是惨烈的战争。生长在近处的树木和花草深度蒙尘,叶子沉甸甸的,就连刚刚开放的花朵,积攒的不是蜂蜜,而是苦涩的沙尘。临近的建筑一幢幢灰头土脸,无精打采。

每每夜半,沙尘暴骤然而起,受惊的马群一样,连续踏过黑夜的身体和梦境。窗玻璃在沙子的打击下,响着奇怪的音乐;木板碎裂、树木折断、铁皮飞卷,……这种情景,是令人恐惧的。

我在沙漠生存了多年,习以为常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我只是觉得厌倦,还有无可奈何而又不得不为的急躁和不安。我常常无故发火,坐在尘沙横飞、狂马奔行的窗前,觉得世界的狭小,也觉得了源自内心的一种对于灾难的畏惧。

桃花、梨花、杏花正在开放,五颜六色,稀疏的蜜蜂不慌不忙,王者一样占据和巡视花朵;苜蓿遍地生长,榆钱在风中打摆。我们心情舒畅,带着儿子,到公园和湖边,就着花朵和青草,红柳,乃至尚还枯萎的芦苇丛,照了好多相片。儿子很高兴,站在解冻的湖边,骑着小车子,王子一样,俯瞰跃出水面的鱼;站在假山上,看着远处的沙漠,背诵刚刚学会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稚嫩的声音与叽叽喳喳的小麻雀一起,成为我在这个春天最动听的声音之一。

再一天正午,又是沙尘暴,吹得天地变色,万物萧索,对面不见人影,整个巴丹吉林沙漠,就像是一面灰黄色的幕帐,里面种植了狂浪的风沙,随风摇曳的是人和稀少的树木。窗台上堆落的沙子像是蜂拥的黑蚂蚁。我莫名焦躁,从单位到家里,再从家到单位上班,中间是和儿子的嬉闹、上网和读书,还有吃饭和做爱,这种重复的生活让我性情内敛,觉得了活着的简单。

从春节到五月初,我没走出巴丹吉林半步,春天的风里都是沙子,空气昏黄,树林折断,就连经常光顾的祁连山的黑色鹰隼,也不见了踪影。“五一”,和张掖的朋友去了青海的祁连县,第一次的祁连山高地是神圣的,积雪白到了灵魂,天空高到了内心,金黄色的枯草像是遍地丢弃的盔甲,奔腾的弱水河源头到处散落着晶莹玉石,站在4000米的海拔之上,仰望天空,抚摸大地,在简陋的宾馆沉沉醉倒,趴在俄博镇简陋的饭桌上写诗,在民乐县城见到孟澄海,喝酒,而且酩酊大醉,趁夜回到张掖,稀里糊涂睡着。

这次旅行,让我看到了自身之外一种光亮,它照耀的不是生活,而是灵魂。

六月是一个吉祥的月份,儿子的生日,四年前,他在这一天降临人世,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就睁着眼睛,看到陌生的墙壁,再后来是我。而现在他已经长大了,懂得了生日这个词的含义,面对硕大蛋糕,自己也唱《祝你生日快乐》,我在一边脸带笑意,以期许和赞赏,还有祝福。儿子将切开的蛋糕分给我们,快乐的样子让人觉得了幸福。

这就是时间,将一个人带大,又将一个人送老,这种交替和因循,周而复始,源源不断。而这一天之后,剩下的时间,我又开始按部就班,在工作与家庭,自己与群体,个人与家庭之间穿梭:公文、公事、家事、家人,中间的空档是持续的写作、玩耍和喝酒。儿子背起书包,真的像是读书的小儿郎,看着他进入幼儿园大门的那一刻,心情很欣慰,也很忧伤,我知道,他开始长大了,一步步将我推向更远。

我的写作是纯粹个人的,或许带有某种功利性质。一方面,我只是自卑地记录自己的内心和生活,思考和思想;另一方面,像一只掠地飞行的带伤的大鸟,写下自己的忧伤和幸福,快乐和不安。间或将个人的情绪和思想碎渣发布在网络上,还有一些纸质媒体。

每天早上起来,都是一阵沮丧,包含了整个人生,我想是自己对自己的失望,还有某些对自己思想形成侵扰的事物。在我看来,这个时代每个人的精神都是萎靡的,内心的崇高一点点被外在的声浪覆盖甚至篡改。写作也是,艺术创造被成批复制,思想境界也呈现出了流行的浅薄和短命性质。

温度持续上升,大地植被渐渐丰厚,就连那些迟钝的骆驼草,也都全身萌绿了。有一些花朵开败,捧出果实,有一些正在开放,还有一些已经凋落成泥了。燕子布满天空,不断从弱水河畔衔来泥沙,修筑旧巢或者另筑新家。临近的村庄玉米茁壮,麦苗成长,棉花掀开薄膜,第一次看到蓝得透明的天空。

这时候,沙尘暴依旧不断,我们还没有觉察,它就汹涌而来了。有一次,竟然持续了两天,这是极其少见的。什么都看不清,就连二层楼房顶上的七色旗帜,也都变成了灰黄色。在互联网上,我还看到沙尘暴漂洋过海,侵入日本乃至朝鲜,由乌鲁木齐开往北京的T70次列车被困百里风区。

由此,我对熟稔的沙尘暴的认识更为深切,对于个人,它就像无所不在的宿命,席卷和覆盖,迅即的漂浮,彻底的笼罩乃至无声无息的消失,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残酷。

七月初,我收到鲁青从青岛寄来的《蒙古秘史》,这本书,让我看到了一个民族在漫长时间当中变迁,他们的疆域像内心一样辽阔,他们的马蹄都是裹了铁的,几乎踏遍整个世界。瘸子帖木尔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对领土的开拓超过了中国历史上任何一个最伟大的帝王将相。最美的,悲怆的,还有他们的长调和民歌,史诗和苍狼。

这一期间,我进行了较大量的写作和阅读,读普里什文的《鸟儿不惊的地方》、斯文·赫定《戈壁沙漠之谜》、阎连科的《受活》、张荫麟的《中国史纲》、《茨维塔耶娃文集·诗歌卷》、《圣经》、伯特兰·罗素《自由之路》、让·雅克·卢梭《社会契约论》。

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意思,甚至很奇怪的人,高度自卑又高度狂妄,如果还有优点,那就是:尚还有些自知之明,对事物的表象和内里变化异常敏感,对人忠心热诚。当然,还有两个自以为了不起的东西,它们的名字分别叫做孝顺和感恩。父母是人生根本,没有他们就没有我。

我是个爱流泪的男人,无端感动,但常常被一些假象蒙蔽,甚至义愤填膺,怒不可遏,但冷静之后,却发现了虚妄和欺骗。

又一个月过去了,我去了兰州,参加一个诗会。坐在众多人之间,听他们发言,喝茶水,有的话如风过耳,有些话说得响亮,但我什么也听不见。最高兴的事情大致是遇到宁夏的梦也、杨森君、青海的风马和多年未曾谋面的王族,当然,还有一些很好的人:嘉峪关的李长瑜、上海徐春萍、陇南、陇东的几位朋友和兰州辛晓玲、马步升、老乡、古马、阳飏、高凯、王新军、唐翰存、徐兆寿、段竞、肖发年、潘丽君、屈一平、蓝冰等;还见到了多年前一直帮助我的何来先生。

忽然想到了诗歌,几年不写了,一下子就拉开了距离,觉得了自己与诗歌之间的隔膜和遥远。再次提笔,似乎是一瞬间的事情,一种极其强大的情感迫使我想到了诗歌,并迅速写下来。我知道,诗歌的本质是诡秘的,承载个人最幽深的心事,也可暴露一个人的灵魂;而真正的好诗,是针对精神的和命运的,不只个人,而是全部的人。我把这一期间写的十几首诗歌命名为《西域之诗》,这里面包含了两个意思:一是诗歌的表象是中国西北的,地域的,有神秘性质和广阔背景的;二是这些诗歌完全区别于我以往的那种诗歌写作,它们从境界上说更加开阔,穿透表象,抵达本质,也具备了某种神性。

期间,我还多次以午夜为题写诗。午夜是幽深的,灵魂最为活跃和人心最为安静的时刻,也是人肉体最为虚弱和思维清晰中的时刻。写完之后,逐一贴在自己的博客上,然后有目的地浏览其他网页,匆匆或仔细,动情或者心无所动——总是绕道打开一个网址,浏览器运行的霎那,是空白,再后来是熟悉的文字:安静的隐忍,痛苦的欢愉,强颜抑或真心,心情忽然暗淡下来,就像掠进灵魂的沙尘暴。有一次,我忽然觉得了巨大的悲伤,刀子一样,划开心脏——我哭了,趴在床上,用被子捂住头脸,放肆的声音穿过午夜,在浩大的黑夜当中回响。

常常在黎明醒来,黑夜空洞,大地纹丝不动,花儿们沾满了露水,泥土在昆虫的睡眠中松动。读从兰州买回的书籍:《生物与人类简明史》、《西方政治思想史》;不断收到订阅的杂志:《人民文学》、《天涯》、《大家》、《读书》等,一本本翻看,遇到优秀的,一口气看完。期间,还有意无意地看完了莫言的中篇小说集《司令的女人》、阿尔贝·加缪的《鼠疫》。几乎一口气读完了杨森君的诗集《砂之塔》、杨志军的小说《藏獒》,前者的诗歌是优秀的,逼近灵魂和内心的;后者存在好多遗憾,只是一部畅销书,而不是一部优秀之作。

秋风吹来,号召大面积的忧伤,落叶是大地悲伤的诗篇。在巴丹吉林沙漠,枯萎的植被也令人欣慰。在这个季节,心情无奈,落叶的美感只是一瞬,剩下的就是看到大地凋零,感伤及己的无奈心情。中午,阳光依旧热烈,还像夏时一样,只是早晚冷了,需要穿厚些的衣服。冷的风像是雪水,掠过皮肤的感觉,像刀锋。

九月二十四日上午,弟弟打来电话,悲伤地说:大姨家出事了,一家九口人,翻车了,表姐和她十多岁的儿子当场就没了。大姨和她一个孙女重伤,其他人不是骨折就是严重撞伤。这令我措手不及,当场哭出来,妻子也是。我从小没见过姥姥,大姨于我,就像姥姥。那种仁慈的关爱,宽容的放纵和发自内心的鼓励与安慰,我终生难忘。

我怎么也想不通,它怎么会对一家人实施暴力呢?况且还有七十多岁的大姨和三代单传的表姐的儿子。我觉得不公正,人生的逼仄和生命的脆弱。打电话给意志稍微清醒的大姨,大声喊她,她答应着,说话,但听不清。无常的命运真的凶神恶煞,杀戮的都是弱者。在此之前,大姨已有两个儿子夭折,这次,惟一的女儿和外孙也没了。

那些天,我一直悲伤,有人叫吃饭,喝了一杯啤酒,就有些晕了。十月一日,参加完集体活动,一个人坐在微机前,写字、浏览网页,一会儿和儿子嬉闹。窗外的杨树还青着,风吹叶子的声音如同集体的手掌。

我想到:怎么样的写作才是永恒的,语言到底要具备怎样的质感、速度和光亮?个人在沙漠这么多年的生活、内心和精神要求,但又觉得了惆怅和虚妄:人在时间当中,到底做了一些什么,什么是自己的,又有什么又不是自己的?肉体为什么会生病,会苍老和寂灭?思维可以寰宇上下,穷极四海,通达世界,而为什么偏偏又有那么的限制呢?

再一天,和朋友们去了额济纳,十月的额济纳天空深远,阳光似乎只是照着这一片地域,金黄的胡杨叶片像是天堂的金子,缀满枝头,在热烈的光芒中绽放光亮。我们在树下的白沙上行走,遇见高耸的骆驼、仓皇的昆虫、众多的游人和推动树叶的蚂蚁。

在达来库布镇吃饭,夜晚喝酒,像狼一样歌唱,说尽人间世事,追索生活乐趣与个人忧愁。又去了汉代的居延海,唐朝王维、胡曾和岑参写下绝句的居延泽,现在的苏泊淖尔——他们说,很久以前的额济纳流水四溢,胡杨茂盛,到处都是绿色的植物。元朝时期叫做“亦集乃路”,相当于现在的一个省会城市。而现在的额济纳,人口不过16000人,胡杨面积逐渐减少,风沙肆虐,不舍昼夜。

刚刚恢复的居延海落在沙漠之中,像一个孤独的神,扬着翠绿的绸缎,安静而又落寞;丛生的芦苇开始白头,不断跃出水面的鱼群沉浸于秋天的盛宴。

旅行总是快乐的,朋友和自然,一群人说话、喝酒和唱歌,在被风吹平的的黄沙上写诗,谈论梦想和孤独,在胡杨弱水一边,看着落日徐徐沉入大漠。

回来后,上班第一天,我觉得了恍惚,熟悉的陌生起来,心情还沉浸在额济纳。没过多久,又开车去了一次,用摄像机,记录了二零零六年的额济纳胡杨。傍晚,迎着如血夕阳,返回到酒泉卫星发射中心,与去往的战友吃火锅,喝啤酒,尔后趁夜返回。

匆匆去了青海。当晚,在嘉峪关和李长瑜先生一起吃饭,躺在夜晚的火车上,横穿河西走廊,到兰州,再乘长途班车到民和县城,穆斯林的寺庙和月牙儿,到处的牛羊肉味道,飞扬的尘土。在出土恐龙化石的海石湾住宿,与同伴半生不熟地讨论哲学和法律。第二天又到民和,匆匆办完事情,乘上去往西宁的班车,一路向上,满山秋天的叶子黄得心疼,高处的积雪来自西藏,浑浊的湟水河在峡谷间穿梭。

还没到西宁,就想起了在这里的昌耀先生,人不在了,灵魂还在,诗歌也还在。见到马海轶先生,三个人吃饭,喝啤酒,说到一些事情,还有个人的主张和态度,想起也在这里的风马先生。在一颗槐树下合影后,又匆匆去往塔尔寺,沿途看到一些山坡上竖着墓碑,死者好像被种在山坡上一样。

下午的塔尔寺没有多少游人,座落在莲花状的山坳之中,四周树干上栓满哈达。请了导游,走遍了大小寺庙。返回时候,竟然有些惆怅,后悔不该请人解说,事实上,对那些神秘、高尚和伟大之物,我们只需要看,不懂也没关系的。

当晚返回兰州,吃饭,住宿,第二天在纸中城邦看书,最后买了《丝绸之路考古十五讲》、《笨花》、《西风破——三千年西方之美》、《读书》2006年第10期,还给儿子买了光碟:《迪迦奥特曼》、《天上掉下个猪八戒》、《大头儿子小头爸爸》、《恐龙世纪》等。在南关什字一家饭店吃饭,去看黄河,和朋友们坐在船上喝茶,说一些相互周知的事情,晚上一起吃脱骨牛肉,在灯光告别。和同伴打车直接到火车站,又躺在无边的黑夜当中,于窄长的河西走廊上,擦着巍峨雪山和浩瀚戈壁,于清晨时分,又一次轻飘飘地落在了熟悉的酒泉。

回到单位,继续拍摄片子,东奔西跑,累得浑身酸疼。收集了所有镜头,就要开始配音和编辑了。此外,一个人总是觉得了某种不安静,越来越觉得了写作于现实的某种隔膜,也觉得了非写作因素对于写作本身的制约乃至严重干扰。秋天一天天加深,生活步步向前,在在时间中,我总是在重复自己,缺乏新奇的创造和有效的纠正。很多时候,细数将近一年的个人生活,也想到剩下的时间,去年的巴丹吉林沙漠下了好几场雪,今年还会不会有?

如果以简略的方式表达正在消失的二零零六年,我想它大抵包含了以下几个方面的关键词:1、又老了一岁。我的父母双亲也一样,还有为数不多的朋友和师长……更多的人,只有孩子们在成长。2、疼痛:我相信它不是瞬间,持续了一年、两年、三年……现在是第四个年头……我知道开始,但不知道结束;3、工作:比任何时候都耐心:从这里到那里,再从那里到这里,地点的变更并没有消除其内容。戈壁黄沙之中,天高云淡,套路性的,重复性的工作内容让我感到厌倦;

4、结婚六周年:从2000年到2006年,新世纪,我是婚姻的,家庭的,是丈夫乃至人子、人父。一周年,二周年、三周年……现在是六周年了,日子是八月一日。我感到最温暖的是,吃饭时,儿子在我们之间,一会儿和我打打闹闹,一会儿要我们喂他吃饭,睡觉时,他习惯一个人睡,有时候躺在我们之间,一会儿伸手挠一下妈妈,一会儿转过身来踹我一脚,然后嘻嘻笑;5、儿子:上幼儿园了,背着书包,跟着一大群同龄的孩子,咿咿呀呀唱歌,歪歪扭扭跳舞,竟然还爱上了绘画;6、主张和其他:“独立”、“尊严”、“健康”、“孝道”、“爱”。7、总是渴望:不委身于人,不渴求显达,不摇尾乞怜,保持平常心、关心他人,也关心自己,有些话放在心里,有些事情还在进行,不关心结果。——从现在开始,要活得更像人,写得更像自己,并且创造并实践好这样一句“名言”:我可以不聪明,但可以更愚笨!

我的爱情我的痛

1

陈旧的乡村小学横卧在马路边,背后山坡上不多的杨槐树枝叶茂密,随风舞动;偶尔经过的车辆扬起白色灰尘,苍蝇一样蜂拥教室——我喜欢的张爱坐在后面的课桌上,论年龄,长我1岁,论辈份,我还得叫她姑姑——这令我沮丧,有一次拐弯抹角问母亲,肯定的回答让我内心暗无天日,平生第一次觉得了人生当中某些固有的悲剧成分。我不死心,又问一块儿光屁股长大的同村同学晓民——是日,落日熔金,远山苍茫,我们坐在村边那棵与我们年龄相仿的核桃树上——晓民说,张爱的姥爷虽然也姓杨,但他们那个“杨”和咱们这个杨根本不一回事——其时,夜色笼罩大地,内心倏然明亮。

在此之前,对女生,总有一种排斥——整年不说一句话,还红着脖子相互责骂,不怜香惜玉,更缺乏男人应有的风度和涵养——随着12岁来临,男女学生之间的排斥顷刻烟消云散,亲爱的女生们也羞涩和腼腆了许多——在校外遇到,可以清晰地看到她们脸上飞起的红晕——从家到学校,不过几分钟,中间是山路,几道不深的沟壑里面,长满柿子树、杂草和大片的紫荆——有一天早上,我一蹦三挑,唱着刚刚学会的《妈妈的吻》,走到张爱村口,她扎着羊角辫迎面走来,四只眼睛相对,电光石火,两腮绯红。

这在我生命中,可以看作一个事件,起始虽然简单,而在我心里,却由此诞生了一个永生的梦想——简单而丰裕,朴素而高贵。表现在行为上:再不穿有补丁的衣服,坚持用香皂洗脸,无论在哪里,都会想起一个人,不管上课还是下课,校内还是校外,都想距离她近些,近些,再近些。

2

徐徐展开的夏天如火如荼,岩石焦红,绿叶打卷,间或有暴雨,在大地上浮起浑浊的水流。我穿着母亲新做的花布短裤上学,老师刚出教室,一群坏小子突然跑过来,不由分说,剥粽子一样把我崭新的花短裤剥下来,哄笑着挂在教室的门钓上,我赤身裸体——不争气的私处毫不知情地蜷缩着,无视男女同学的存在。我哭了,从指缝看到后排的张爱,脸红得像是火炭,几乎贴在作业本上,额前的一绺黑发恰好挡住了她忽闪的大眼睛——这又是一个事件——众目睽睽之下的赤身裸体,尤其是在她喜欢的张爱面前——很多年以后,我觉得这是一个天意:一朵花中的一只害虫,一碗清水中的一粒灰尘。

3

秋天,风从山顶来,穿过道道沟谷,在低纵的山冈和深凹的村庄之间奔流不息,摘下夏天的果实,黄叶飘飘而落。尤其是金黄色柿叶,下落的姿势真的像诗,曼妙的姿态比人类的舞蹈更美——在学校上课,依旧唧唧喳喳或齐声朗诵,下课后在窄长的校院追逐打闹——可我再不像以前那样了:哪儿热闹去哪儿,哪儿人多哪儿去,哪怕一个人,只要有张爱,再孤独也是繁华的——这种转变让我自己也觉得吃惊,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张爱凭什么能够改变我呢?抑或是我自己改变了自己。这有点荒唐,可谁又能阻止呢?少年时的梦是最美的,哪怕它千疮百孔,一无是处——伊壁鸩鲁说:“每个人都有追逐幸福的权利和责任,只要正当。”

没过多久,又一件事发生了——同样突如其来,防不胜防。还是那些脱我短裤的那些坏小子,冷不防将我放倒在地,并迅速抬起张爱,与我面对面地放在一起——我很懵懂,但也忍不住新奇和兴奋,内心有一种激越的情感,有如大河浩荡——但与性没有关系——我看到了张爱绯红的脖颈,还有被手掌遗忘的脸颊,红得就要冒血——直到现在,我仍确信,当时,张爱的心脏跳动也像我一样激烈,情窦初开的她肯定清楚遭遇到了什么。

4

接下来,秋天完全展开了,在冀南的村庄,甚至更为辽阔的北方——成熟的粮食颗粒归仓,秋风摘掉最为顽强的树叶,又一些麦粒被手掌和犁铧埋在松软的土壤之下。农人们基本清闲了,剩下的事情就是把丢在地边的那些庄稼秸秆运送回来。

这时候,村里总要唱几天戏——古老的剧种,评剧豫剧河北梆子,蟒袍玉带、小生佳娘、恩怨情仇、王朝掌故,在咿咿呀呀的唱腔中,变得亲近而神秘。熟知故事脉络的人们随着舞台上的悲欢离合心如刀割,同仇敌忾,甚至涕泪横流——而我们这些孩子根本不知道那些人们在做什么,任凭听不懂的唱腔在黑夜嘹亮异常,锣鼓弦镲曲折悠远,节奏委婉或者铿锵。

这是我们玩耍的最好时机——我至今不明白的是:张爱为什么喜欢和大人们一起,坐在黑暗的舞台下,举着俊美的脸庞,与台上的戏剧一起开始和结束?我想她一定看懂了什么——但她起初绝对没想到:她在台下看历史,一个人却在黑暗处看她——那些时日,我远离追逐嬉闹和喜欢的零食,总是一个人,坐在戏台一边的土堆上(潮湿、爬满昆虫),目不转睛地看张爱——那是一个多么美的人啊,那张脸让我永远想不到苍老、邪恶与背叛,尤其眼睛——盛满传说中的月光,海棠花一样芬芳。

我夜夜如此——那么多的蚊虫,即使吸光全身的血,我也一声不吭。有一个晚上,张爱突然发现了来自舞台一侧的目光——从那个时候起,我真的相信“心有灵犀”一词所表达的境界:两个试图亲近的人,无论距离远近,场景如何转换,他们都能够有所感应,第一时间预知对方的存在。张爱的发现令我欣慰,还有一种纯精神性的愉悦感——上帝说:“让盲人看到光。”我想我就是那个看到光的盲人。

5

转眼就到了初中一年级,学校在5里外的石盆村——不算大也不算小的村庄,一道堆满卵石的河滩横亘其间,两边的青石房屋站在斜坡上,以鸡鸣犬吠和袅袅炊烟相互呼应——中学挂在2里外的山冈上,上下都是田地,麦子割掉是玉米,间或还有谷子、高梁和芝麻。同样窄长的院子四周长满年龄不一的核桃树——张爱与我们一起,扛着杌子,背着碎花布书包,走进中学校门——课堂上,她依旧坐在我的后面——令我惊奇的一个奇迹是:似乎从走进中学校门那一刻起,张爱的美又隆重了几层——眼里盛的不再是银子般的月光,而满是高贵冰洁的玉石——有一种单纯的通透感,顾盼之间,满地生辉。

第二年春天,学校铺天盖地学起了张海迪,而张爱却趁着满山遍野正在萌发和开放的花草离开了学校——我不知道具体原因,大致是受了女孩子读书无用的传统思想影响——我无数次回头,始终不见张爱——她也像她母亲甚至更多的乡村母亲一样,在时间中,跟随世俗,不可避免地由女孩到女人,再由女人到母亲——我觉得了绝望,沮丧的情绪如影随形——那么多的同学却都死气沉沉,就连那些拼命学习的,也像是一群僵硬的木偶。与此同时,我也发现——不到一年的中学时光,我全部的快乐和梦想井然都建立在张爱一个人身上——事隔多年之后,我唯一想知道的是:年少的张爱心里是否真的有我的存在——不需要浓墨重彩,哪怕轻描淡写。

但这个问题永远都不会有答案——逝去的只是时间,只是具体人的生命部分,剩下的也将是残渣和灰烬——在没有了张爱的日子里,13岁时我还尿过一次床,在课堂上与教英语的老师唇枪舌剑,还有一位化学老师……最可笑的是另外一位同学——在我落座的刹那,他倒竖圆规,尖锐地扎进我右边的屁股——稍微的鲜血和肉体疼痛让我愤怒,少年的争执甚至谩骂想起来有点可笑和羞耻,可当时却是怒火满腔,各不相让——班主任让我上台做检查,站在神圣的讲台上,我依旧振振有辞,极尽所学词语,大肆攻击对方。

6

春花再次烂漫的时候,阳光明媚得可以看到天堂,燕子们穿梭在房屋和河塘之间,蝴蝶们落在各式各样的植物身上。对面的森林依旧郁郁苍苍,河水日夜喧响。一天下午,太阳还没西斜,蓝空之中的云朵像是神仙的衣裳——趁课间无人,我像贼一样,低着脑袋把一张纸条放在另一个女同学曹菲的语文课本里,然后怀着一颗就要跳出胸腔的心脏,忐忑不安地在校园里游荡了又游荡。

这预示着我的又一事件发生——我还是我,但对象却换成了曹菲——距离和时间竟然轻而易举地消除了死心塌地的梦想,这种转换似乎有背叛嫌疑。但最终的结果是:曹菲以实际行动给我以严重警告——她把那张肉麻至极的纸条转给了班主任——我差点崩溃,幸好咬牙没承认。班主任振振有辞,在讲台上痛斥这种早恋甚至恶作剧行为——唾沫星子几乎溅湿了整个讲台。我像老鼠一样,低着万斤重的脑袋,红着可以打铁的脸,趴在课桌上苟延残喘。

我主动向曹菲承认——但不认为自己错了,反而觉得自己像是卢梭所说的“伸张美德和心灵的人。”有着异乎寻常的自负和大胆。可曹菲不这样认为——也没有对我表示出一点点的怜悯和同情——这很悲哀,又很幸运——我热爱,我说出,我希望,我去做——我的个性完全区别于乡村那些习惯于循规蹈矩的同龄人——这难道不是一种美德吗?而且是一种无以伦比的美德。

直到现在,曹菲可能忘了(我一直还记得):到中学第一天,她穿一条黄色军裤,一件红色的衬衣,脑后的马尾辫上下弹跳,脸色白皙得可以照见人影,眼睛大得装得下整个世界——当时我就想:这也是一位好女孩,是我与生俱来喜爱并可以促成一世幸福的人。

那一年,从春到冬,我一直站在学校西边山冈上,与一棵年龄相仿的核桃树、无数的野草和高挑的紫荆一起,日复一日地看曹菲从学校走出,再像蝴蝶一样越过石盆村卵石横陈的河滩,隐没在炊烟与绿树的村庄——夏天的骄阳浑然不觉,心情忧伤得像是一池秋水,涟漪复涟漪,荡漾复荡漾;冬天的大雪像是上帝撒下的洁白盐粒——浑身都是,灌满内心和灵魂,它们冰冷,继而温暖,再而融化。

与张爱相比,曹菲在我情感当中是最为明朗的——带有某种功利性质,但绝对不是物质。一方面,受到三表哥三表嫂的影响(他们在中学私定终身,这令我格外羡慕,也萌发了效仿的决心。)再一个方面,平心而论,张爱只是我情感的启蒙者、练习者,而曹菲却是我第一个到达者——且平生第一次对她使用了“爱”,发自内心的——简单的说出于我具有惊天动地的意义。

7

接下来,又是秋风,一阵一阵,大地枯燥,草木凋落,大家各分东西,曹菲去了另外一个中学。有一天下午,我从沙河乘车到白塔,步行十多公里,傍晚时分走到曹菲所在的中学——徘徊许久,张望到脖子酸疼——我想看到曹菲,可又不想曹菲看到我。拖着疲惫的身体沿路返回——奔驰的车辆不断扬起煤屑,路边的玉米叶子上都是灰尘——多么像我啊,曹菲看不到,就连暗处的神灵也都装模作样,充眼不看。

我花了两个晚上,写了一封长信,托本村的一个堂兄带给曹菲。两天后收到回信——狂喜的心情就要爆炸开来,可拆开一看,还是自己的笔迹,翻来覆去几次,才在后面看到一行字——柔软的文字像是一把优秀的刀子,或者比刀子更刀子——我回到家里,提了一条麻绳,爬上背后的山坡,在一棵核桃树下,挑选了一根粗壮树枝,系好绳套(像古代的绞刑,只是没有围观的群众和刽子手。)我想对自己的失败施以彻底的惩罚——黑夜就像一群散漫的幽灵,星星的眼神也异常诡异,就连风中也充满了暧昧——那一刻,我触到了死亡的冰冷嘴唇——还有疼痛——像一支烧红的烙铁,慢慢深入,血肉模糊,疼到骨髓——其时,村庄在远处惺忪着眼睛,狗叫比夜枭声还要凄厉——坐在草地上,我第一次看到了自己在冥冥之中的悲哀宿命。

8

置身乡村经年累月的农事,满是沮丧与无奈。有一天中午,到奶奶家,她劝我再不要给曹菲写信了,我愕然;转身到邻居家,堂嫂也说,不要再给曹菲写信了。我惊诧!觉得了耻辱——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得我精神萎靡,骨头酥软。又一年夏天,我听与曹菲同村的一个女孩子说:曹菲很理解我,绝不嫁在当地——我感到欣慰。晚上还做了一个梦:一个像曹菲的女孩子,坐在红色的烛光之中,妩媚可爱……再后来是平生第一次梦遗,浓郁的精液味道铺天盖地。

当年冬天,我离开了村庄,落足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我给曹菲写了好几封信,天天跑到收发室去看,看着看着,就到了今天。那封信恐早已零落成泥,或者再生过好多次了。1994年春节,回到老家——曹菲结婚了,而且嫁在本村。我吃惊,也绝望——我暗暗发誓,一个人过一辈子,用一生守住一个梦想——24岁那年冬天,再次回到的村庄,还是从前模样——山川草木,人情世故,生死明灭,芸芸众生。父母一直在为我的婚事发愁,托人说了好多媒——但没有一个女孩子愿意嫁给我,包括当时还没结婚的张爱——我并没有感到疼痛,内心出奇平静,就连张爱为什么不嫁给我也没有深想——而曹菲始终在我心里,高高在上,牢不可破。再一年,我听从父母安排,与另外一个女孩子订婚之后,还在梦想着有一天:如果上帝和曹菲允许,我希望我能有一个给曹菲洗洗脚、梳梳头、捶捶背的机会——如果再宽裕一点,就让我看着曹菲的眼睛,说出一生的梦想和忧愁;让我抱着她,什么也不要做,安静地度过一个夜晚。

9

“一个人怎能躲过那永远不灭的东西呢?”(赫拉克力特)对我来说:“永恒不灭”就是曹菲,从一开始,就贯穿了我的一生。这是多么残酷的事情,甚至到了杀人不见血,让我忍不住自虐的地步。有一次与订婚的女孩子一起去外地,晚上,忍不住狂浪情欲,神情迷离之际,我却走开了,头也不回——笛卡尔说:“良善是这个世界上分布最均匀的东西。”我坚信自己这种撤离是“良善”的、“品质”的——她手工给我做了好多鞋垫,绣着花朵与鸳鸯、爱与福、平安与健康——每次看到,内心就会升起一朵温暖。然而我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她,她很疼,在遥远的西北边陲,我还能感到她的疼就像我的疼一样,有着销魂噬骨的力量。

还有另一位女孩子,长我三岁,在她家里,初春的寒冷丝丝入扣,沁入骨头;与她长吻,热烈到了顽强——舌头像蛇,缠绵到了天堂,也第一次相互交付身体,红色的鲜血之后是温暖的容纳和包裹。

这一次,我是邪恶的,良善荡然不存!

10

一个人回到巴丹吉林沙漠,静夜之中,漠风流畅,大地广袤,月光像是旧年的眼光——总是想起曹菲,不止一次总结了曹菲决绝的原因:1、家境问题;2、少年时代的轻狂和忤逆;3、我让她看不到一丝幸福的曙光——除第一条外,其余两条都是我的错——越发觉得曹菲英明无比,自己愚蠢可耻。可我不知道到底自己为什么如此迷恋并爱着曹菲呢?绵延久长,连时间都无能为力!

“所有的人,正如我自己,都被某种谜一样的欲望推动着。”(尼采)曹菲于我真是一个永无休止的“谜”,我越是想解开,她越是神秘。1996年,同龄人都结婚了,甚至小孩都读小学五年级了,我还是孤身一个。在巴丹吉林沙漠,就像一只孤独的鹰或者苍狼,前后无岸,左右无疆,悬置已久的情感和身体空空荡荡。

这时候,又一个女孩子走来了,很突然,也很正常,脸颊和眼睛,甚至身材都酷似曹菲——我心动,但慢慢发现,她并不是曹菲——她说要给我——什么,我知道又不知道,看着她就要裸露的身体,我又一次退却了,突如其来的冷静,一下子打散了我体内的熊熊火焰,连灰烬也没留下。

11

母亲总唠叨:人家都快抱上重孙子了。语气无奈而伤感。其实,我不想太早结婚,一方面不想像家乡的那些同龄人一样,早早就做了父亲,为生活而生活(人生难道仅仅是这些吗);另一方面,总是在隐隐地期待着什么,像等一个丢失了钥匙,一个要突然归来的人。

但我不会破坏——我已经可以坦然面对人生了,毫无怨愤。我知道这是虚妄的,就像梦想滑落的尾巴,一个不可能的传说。1997年秋天,香港都回归祖国了——又一个女孩子出现了,第一眼我就喜欢,而且不能自已——仲秋,第一次跟她一起去她家,穿过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的大小村庄,心跳与颠簸的车辆一起——当天晚上,我就向她说出了爱,那时候,月亮圆得绝世,清风掠过楼宇,吹弯点点灯火。

我对她说:你就是与我同生于世,死而同穴的人——她听懂了。微笑着点点头,抓紧我的手掌。孩子一样咬着嘴唇,表情坚定而从容。有时候她到单位来,一起吃饭,到公园散步,走过不宽的马路,到安静的沙枣树林——到处都是青草,灰雀飞上飞下,流水在不远处形成镜面一样的海子,芦苇枝干高挑,俊美异常。我们拥抱,亲吻,说到梦想、现实和未来的婚姻生活——我说将来我要一个女儿,像她一样美;说到单位的事情乃至个人的命运前途。她听着,间或摘一枚树叶,放在唇边呜呜吹响。冬天,巴丹吉林破例下了一场大雪,为我们清扫了遍地尘埃——我们订婚了,我抱着她柔绵的腰肢,平生第一次跳舞——笨拙而又可爱。

又一起去了内蒙的额济纳,看到了吐尔扈特蒙古族回归祖国三百周年纪念碑——站在干枯的胡杨树上照相,在红柳树丛中捉迷藏……1998年夏,我到上海上学,在巴丹吉林第一次远行,两个人提前到酒泉,托运行礼时,未婚妻夸我字写得漂亮。晚上,坐在“鲤鱼门”餐厅吃饭,举着酒杯两两相看,言语缠绵——第二天清晨,就要离别了,我趴在她怀里放肆地哭了,无所顾忌,哭出了多年来的屈辱和忧伤,失败与仓皇。踏上51次列车时,哗哗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站在窗前,脸使劲贴着玻璃,汹涌的泪水汇流成河,汪洋恣肆。列车驰出站台,未婚妻还在哭,高挑的身影花枝乱颤。

12

我的上海,陌生的上海——庞大而空廓,繁华就在身边,但总是很远。总是盼望未婚妻的电话,站在全分队唯一的电话机旁,心急火燎,情绪跌宕。有一次闹别扭,躺在四个人的房间,在鼾声当中,怎么也睡不着,看着黑暗的天花板,内心无限哀伤。几次走出来,站在5米高的拱桥上,想纵身跃下——忍不住又想起多年前……我始终搞不明白:尘世间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她们与我息息相关?

梅雨天气,到处都是水,汇流成河。未婚妻孤身一人来到上海,我们在雨中拥抱,泪流满面。在学校招待所住下——其间,最好的同学小平、超刚陪着我们从外滩到杨浦大桥,从人民广场到浦东保税区,越过滔滔黄浦江,在五角场一所餐厅吃饭——有天夜里值班,一个同学替我——两个人的上海,我从身体到灵魂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2000年8月1日:建军节,我们结婚的日子,母亲和弟弟从老家来,第一次走那么远的路,一起看了潘长江和佟铁鑫现场演出,吃到了这里盛产的黄河蜜、白兰瓜、李广桃、西瓜。2002年6月,在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医院,可怕的医生用刀子划开妻子的肚腹,取出我们的儿子。父母亲和岳父母都很高兴——我做了父亲,和妻子的血脉获得了新一轮的流传——也时常想起以往,多年来,一个乡村少年似乎走了很远的路,尘土满面,可他所经历的那些爱与痛,失落与梦想,却还清晰如初,光彩照人。

13

就像一个梦,一个持续疼痛的因子——所有这些,从一开始,都是我一个人的,到最终,才和妻子一起完成。有时候我突发奇想:从张爱曹菲到章姓的妻子,就像一根神秘的链条——张(初露端倪)、曹(漫长过程)、章(最终定型)。唯一和不同的是:时间变了。这些年,我不止一次地与妻儿一起回到乡村——我出生、梦想、成长、耻辱和失败、憎恶并最终要回到的地方,一些人去了,一些人还在,尤其是我热爱的那些人们——我感到欣慰。

20多年,在乡村和巴丹吉林沙漠,总是想起以往,检点自己——所有的过往,都天真得近乎愚蠢,可爱得像是童话,按照乡里的话说:一无是处,缺斤少两——但我喜欢愚笨的智慧,笨拙的人生,也喜欢用单纯的故事来复述和证实一些想要做好的事情——直到现在,很多一个人的夜晚,我时常拍着自己喜好肇事的心脏喃喃自语说:一下一下的心跳,连贯的动作,我的那些善良和真实的疼痛,是不是就像人类所渴望的幸福——神圣和美妙,快乐而健康呢?

春雨帖

在乡村,所有光明和黑暗,最先从村庄两边的山岭升起和降临。山坡、地沿和河沟的茅草刚刚发生,像一群调皮孩子,趁着春风,努力扑腾嫩黄翅膀,虽然一直紧贴地皮,但它们是有飞翔欲望的,像法国诗人博纳富瓦诗句所表述的那样:“热闹得像一场雄伟的事业”。田里的玉米和麦苗见风就长,野草混杂其间,匍匐向上。在乡间,蝴蝶是最美的,可我总是熟视无睹,一脸麻木,只是有些小女孩子,走在田间的小路上,嚷着喊着让母亲或者姐姐捕捉。

我没有姐姐,也没有妹妹,只有一个弟弟——男孩是不喜欢蝴蝶的,看见就看见了,没有特别的感觉。那时候,我一直厌倦劳作,总是说出很多的理由,拒绝下田干活。十二三岁的孩子,我的欲望仅仅是能够轻松而且顺着自己的意愿,度过每一天,这是简单的,而在乡村,尤其大人眼里,只有一个字:懒。有人对母亲说,你家这孩子,成不了大气候,懒字当头!母亲说给我后,我不高兴——但仍旧懒。“懒”成了我在乡村时候的另一种“疾病”。

早晨是凉爽的,清水一样,浇过身体和触觉。目击的远处近处,还有不少的枯黄,有大片的绿色,像是围剿的军队,从荒凉的根部、四周和头顶,温柔占据又一个冬天之后的大地表层。站在自家的院子,可以嗅到青草的芳香。接着是房后杏花的香味——蜂蜜一样甜,在风中流传。花朵还没落,孩子们就想到了酸杏——我也是,拉着弟弟,爬到山岭上,再顺坡下去,站在满是粉白花朵的杏树下面,像饿极了的猴子,眼巴巴地要找到花朵之后的青涩果实。

长大后,看到智利诗人帕斯在一首叫做《朴素的生活》的诗歌中说:“属于面包的还给面包,但愿面包每天都出现在你的桌上,属于汗水的给汗水,属于梦的给梦。”这是多么自由和美好的愿望或者说境界?可是,在那个年代,对于我来说,这种“朴素的生活”只是一个不着边际的梦想。

到正午,天气热了起来,热得满身淌汗,外罩穿不住了,急忙忙地跑回家,没来得及擦掉汗水,就把外罩脱下来,扔在凳子上,然后又风一样跑出去。没过几天,梨花也开了,洁白的白,纯白的白,气味也像杏花般蜜香。

那时候,我们家下面地沿边长了一棵大梨树,每年春天,花朵盛开,把我们家的数个黑夜映得如同凌晨,我们一家,都在梨花在黑夜的光中睡眠,包括老了的房屋,已历数百年的青石台阶、还有一棵已是千疮百孔的老梧桐树。而桃树已经不多了,从十三岁那年起,一边山岭下的桃林忽然不见,剩下的只有树桩。第二年,还有一些嫩桃枝滋生出来,但不久,就彻底消失了。

父亲和母亲开始忙碌。因为庄稼,村人都行动起来,在各自田里,穿着春天的衣服。汗水流下来,不是滴在泥土上,而是顺着脖颈向下,穿过衣服,再从腿角流到湿嗒嗒的泥土上面。奶奶叫了我和表弟,两个孩子,背着装满柴粪得荆篮,沿着村前村后的小路,一趟一趟往地里运粪。

我给奶奶干活,弟弟一直反对,他不喜欢奶奶,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明白,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心里怎么会有怨气呢?而且根深蒂固,直到长大,奶奶病故之后,依旧氤氲不散。

要点种了。种籽从去年的谷子、花生和玉米里脱颖而出,或者被人从远处的商店买回来。太阳热烈,连续一个月,土壤所蕴涵的水份在连续的照耀中急速溃散,3指以下的泥土干燥犹如白面,手指伸到里面,有一种灼热感。父亲说,这样的土壤不能点种,种了也是白搭。我知道,每一粒种籽都要发芽,如果不能,酒是一种徒劳和浪费。这时,村人开始抬起头来,看天,流云缓慢,深远湛蓝,风中的花粉和蜜蜂的飞舞让人厌倦。一连好多天,一点下雨的迹象也没有。

在我多年的乡村生活印象中,无雨的乡村春天,不吝一场灾难,再美丽的花朵也只好凋落,没有果实的树木就像是一个没有依托的灵魂,树叶的繁华只是一时的浮华行为,显得浅薄和短暂。又十多天过去了,天空依旧晴朗,风除了在清晨时分收拾一下夜里难得的露珠之外,只有飞行,持续不断地在山冈和田地,河沟和树梢,似乎一个百无聊赖的过客,迷失在南太行山一带的村庄。

有人再次想到神仙,古老的祈雨仪式,或者唯心主义的现实表现。座落在另外一个村庄中央的龙王庙扑掉一年的尘灰,再次回到村庄的核心。有人挨门挨户起了钱,有人去往更远的地方,请来戏班,在大队部外搭起舞台,开始唱戏,旧朝的故事在方寸之地复活,咿咿呀呀说的唱的都是人间的喜怒哀乐,众生百相。天还不黑,人们就拿了自己的杌子、凳子,坐在舞台下面,等夜幕合拢,帷幕拉开。

我们这些孩子们依旧是最快乐的,三五成群,平时见不到的伙伴和同学,都在傍晚,呼喊着奔向这里,一个个神采飞扬,情绪激昂,好像这戏班专门为我们所请一样。锣鼓响起之后,大人们坐在黑暗的舞台下面,张着眼睛,仰着脖子,眼睛和内心跟着舞台的人们转呀转的,演出完毕,回家路上,一个个还在讨论剧情,哀叹前人,顾怜己身。

小孩们是不看戏的——听不懂咿咿呀呀的唱腔,只是在大人背后,灯光明亮或阴暗处打闹嘻笑,或者静静地趴在某个地方,看自己喜欢的事物,最吸引人的似乎就是心仪的女同学了——说到这里,我蓦然觉得震惊:十二三的孩子,为什么那么早就对异性有了一种朦胧且强烈的感觉?我就是的——我心仪的女同学每晚必去看戏,和家人一起,坐在黑暗的舞台下面,反射的余光将她白皙的脸庞映得玉石一样晶莹剔透——我就站在戏台一侧,从帆布一角伸出脑袋,整晚整晚,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个人,没有一点疲倦或者厌倦。

父亲和母亲当然不知道,也不会注意到这些,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孩子,懒惰得出奇,他们只有苛责,骂完了还叫我吃饭,衣服破了还是母亲一针一线缝,无论多忙。但那时候,我是不知道的,总觉得,父母生我,就是他们的人,所有的事情都应当由他们来做。

母亲有一个很好的习惯——无论怎样,我去学校或者走亲戚,她从来不让我穿一件有补丁或不干净的衣服,母亲后来对我说,孩子就是父母的门面,就是一个家的象征——这话是我成家之后,母亲才说的,虽没有这样文雅,当时,还没有听完,我就泪流满面。

春末的一个傍晚,西边天空突然乌云四起,黑压压的,压人头顶,让我想起:“青海长云暗雪山”这句诗。父亲和母亲说:看起来就要下雨了,脸上是高兴的表情。在夜幕中,我明显地感觉到了一种源自土地的湿润气息,像是无色无味的烟岚,一圈一圈,向上扩散。我也有点高兴,躺在被窝里,竖起耳朵,专注地听着窗外的动静。开始,好像什么都没有,接着一阵大风,呜呜地,哗哗奔过院落和树梢。后来,我睡着了,梦见自己站在深不见底的悬崖边,一次次被无形的力量推下去,然后是持续的恐惧和晕眩。我惊叫出声,睁开眼睛,屋顶是黑色的,连眼睛都是。父母和弟弟的呼吸从一边传来。

过了一会儿,我又睡着了,好像是后半夜,窗外噼噼哌哌的声音,像是一群虫子在集体叫唤,我听了听,是雨。不大的雨珠。落在屋顶的那些是没有声音的,只是树叶和泥土上的那些是响亮的,巨大的梧桐树和杨树叶子在紧凑的雨滴中弹跳,让我联想到水龙头下面的花色盘子,溅起来的水珠一定是纯白色的,没有气味的,我有点激动。就喊母亲。母亲睡意朦胧,说,听到了!语气并不像我期待的那样高兴。我有点沮丧,心想:不是盼着下雨吗?下了又怎会不高兴呢?

我怎么也睡不着,想趴在窗台上看看外面的春雨,可是又不敢。母亲总是说:黑夜里有不干净的东西,小孩子看到了会生病。我知道所谓的不干净的东西就是祖父故事里所说的那些:异于人的另一种生命形体,有着超乎寻常的能力和诡异力量。我还是害怕了,缩在被窝里,在雨声中,不满于黑夜的漫长。后来想起在书本上学到杜甫的诗歌:“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背完后,细想又不对——这首诗歌的情景与那一夜有些区别,一是好雨倒是好雨,但时节似乎迟了好多;二是润物细无声也不恰当,窗外的春雨是有声音的,而且格外响亮。倒是“润物”二字深得其味。

清晨开门,泥土的院子里都是清水,每一个水洼里都飘着一个太阳,刺眼的太阳,晃动着,像是一只秋千,令我眼花缭乱。弟弟先我一步,走到院子里面,穿着布鞋趟水,母亲看到了,呵斥我,要我把弟弟抱回来。伊始愉悦的心情猛然又遭到了打击。我想,好不容易一场春雨,懵懂的弟弟想来也是高兴的,趟水没有什么不好——稍大一些后,才明白,母亲不让弟弟趟水是从世俗角度考虑的:布鞋湿了,就会着凉,甚至感冒,接着是花钱买痛。而我的出发点却是单纯的。现在,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冬天下雪,夏天下雨之后,他也常常喜不自禁,到雪地和雨地去玩,我会叫他回来,担心他着凉,感冒。

没吃早饭,父亲和母亲就各自扛了撅头,提了种籽和化肥,去地里了。这时候,太阳慢慢升高,湛蓝如洗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深得像是一面无法穿透的巨大海洋。我知道这个比喻很俗,但确实如此。院子下面的苹果树开花了,湿了的树干上趴着好多俗名花大姐,长着翅膀的昆虫,飞不高,但总在飞,从一根树枝到另外一根。多年后,我在一本书上读到这样一句诗:“高高的苹果树下生长着一群野草,粗糙的苹果树皮看起来很性感。”(美布莱《乘车经过一处苹果园有感》)这两句诗歌是普通的,但“性感”一词打动了我——从没有人说苹果树是性感的。当时,我只是觉得苹果树湿漉漉的,只不过比它们下面的野草更为显眼一些罢了。

从早晨一直到傍晚,村庄都是铿锵的刨地声,在高低的山坡上,低洼的河沟里,回声绵长。中午,因为太阳的光亮,泥土当中氤氲着一些类似腐烂了的青草和泥土气息,山坡上的野花都开了,因为草多,一点都不显眼。倒是一些叽叽喳喳的飞鸟,在村庄的额头、屋檐和田间,飞飞落落,热闹非凡。梧桐树花一朵一朵落下,噗噗第,我和弟弟捡起来,把花屁股放在舌头上舔:淡淡的甜味,叫我们迷醉,舔了一个又一个。

也就是在这一天,村里的一个老人故去了。没有任何征召,子女们下地回来,看到她的房门依旧紧闭,呼叫不应,破门而入,老人早已尸首冰凉。大片的号啕响彻村庄,接着是锣鼓鞭炮,在春天的第一场雨后,将村庄的心情弄得急躁而又灰暗。我和弟弟都是恐惧的,母亲不让我们去看老人的葬礼,让我带着弟弟,在自家周围的草坡、树下转悠——弟弟问了我好几次,我说那里有人在打架,小孩子不能去。弟弟将信将疑,颠着脚尖,站在山岭上,努身看。

那一个春天,因为一个老人的死亡,让我记忆深刻,或是这样的春天重复得多了,渐趋麻木,无所感触。但根本的问题是:春雨是不可重复的,每一场,每一滴,都是独立的消失和过往。多年后,弟弟和我都长大成人,而乡村(具体的)春雨,每年都一如既往,来得异常迟缓。我不知道因为什么——或许是地域、气候、人群还是植被乃至生态变迁的因素。由此,我断言的“不可重复”是正确的。至今我还清楚记得,那一年,似乎是土地包产到户第5年,到处都还是红色的标语。分地时,队长和会计权利最大,事先把产量高的田地归拢在一起,留了暗号,抓阄时候故意抓给自己或亲戚。分完后,母亲和父亲还专门买了皮尺,逐一丈量了自己分到的田地,实际亩数比定好的少了4分3厘,母亲很沮丧,生气,嘟囔了好多天,还教育我说:好好念书,将来不受人欺负,要是当了官,好处首先是自己的。

其实,我始终没有听从母亲的训诫,依然故我,18岁离乡,10多年时间过去了,期间很少在春天回家,家乡的春雨于我只是一个固定的如上所述的记忆。现在,父母和弟弟仍旧在那里,但谁也不会专门写信或者打电话给我形容一下春雨的迹象和感觉——只是一句,下雨了,点种了,一切都好,不用担心……我一直想再一次回到村庄,在白昼和夜晚,再倾听和感受一次春雨。而乡村在我心里的情感,正如俄国诗人勃洛克一首诗歌所表述的那样:“我的故乡有着最为广阔的快乐和忧伤,像一些公开的秘密,到处传唱。”

我的梦幻北京

“清醒的人们有一个共同的世界,可是睡梦中人们却离开这个共同的世界,各自走进自己的世界。”

——赫拉克利特。

小离:就这样开始

每一条道路都在通往。上飞机之前,我想到小离。这个时节,戈壁还在春天的眼睫毛上。起初,飞机飞临戈壁上空,再迎风降落,滑到指定位置时,像是一只疲累的燕子。它庞大的身体在阔大戈壁上,只是一个闪亮的斑点,缓步走上舷梯的时候,小离短信说:就这样开始吧!我一阵惊异。

飞机轰鸣,坐在自己的座位,我想,如果真如小离所说——或许真的开始了,而我却浑然不觉。甚至是懵懂的,飞机爬升,平稳,持续飞行,期间的过程,我在咖啡、饼干和果汁当中,看见伸手可摸的云彩,看见无形的风在大地上奔走的形状。下落时,我的耳膜刺疼,一次次想起上帝。好在落地了,急不可待地走出舱门——南苑机场寒冷无比,沙尘吹动。

街道很窄,尘土飞扬,店铺林立,车辆和人很多,但没有小离的影子,到处都是驱车离开的同机者——把我扔在那里。这时候,我格外想念小离——那个未曾谋面的人——她在哪里?偌大的北京,一眼望不到边,到处的楼宇是对视线的遮挡,我突然感觉到一种无来由的荒唐……北京,未曾谋面的小离,连同我将要经历的物事,都是那么缥缈,我怎么也猜想不出她和它们的真实模样。

夜晚已经开始,灯光是最安稳的去处。在朋友的酒杯下面红耳赤的时候,那种持续一天的空洞感迅速消失,尽管还没有见到小离,但有一个人,一个朋友,他的引领和招待足够一个初来乍到者感到幸运了。在羊坊店路,对面的西客站灯火明亮,彻夜喧嚣。走出饭店,灯光明亮,行人悠闲或者匆匆,都像是从梦境走出来的一样。我和朋友呵着酒气,向复兴路,中华世纪坛的方向,不知高低地走。

我东张西望,小的店铺和大的商场,事业机关和民营机构,外表明亮,内部漆黑,尽管大门敞开,但每一扇窗户都是紧闭的。躺在松软床上,脱光衣服,躺下来,长长叹了一口气,脑袋有些发晕。尔后洗澡,这总是惬意的。热水下落,又从皮肤上迅速消失。这时候,我又想起小离,不由得一声叹息,然后,轻轻地喊出她的名字。

窗外,夜深了,街上依旧车水马龙,呼啸的声音晃动整个夜晚。电视屏幕上,影像变换,人来物往,我好像看到了什么,可似乎又什么也没看到。

我怎么也睡不着,有一些东西,在内心充塞。我不知道都哪是些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一个初来乍到的人,在陌生庞大的城市,他是惶恐和兴奋,孤独和冲动着的。还有我终将见到的朋友小离,北京土著,她的一个短信,让我长时间地兴奋、迷茫和奇异猜想。

一个人,在书店

手机彻夜未眠,像我,眼睁睁地盯着天花板,我多么希望它蓦然冒出一个声音!可它没有。凌晨6时,我闭上眼睛,梦见一个人,红色的连衣裙,烫黄发,鼻子右边有一颗小痣点,笑起来很美。我询问她是谁,她不语,只是笑着看着我,直到我醒来,她也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我想这就是小离了,尽管她不说。洗漱时,我又忍不住自语说:小离,你怎么不说话呢。吐掉嘴里的佳洁士草本牙膏和水,穿好衣服,坐在床上我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深陷在一种莫名的尴尬当中,像一个被世界丢弃的人(感觉世界小得就只有这一个豪华的房间)。

我坐了很多,懒得吃饭,也不饿,昨夜酒意还在,闷在脑袋里,像是一张被水淋湿的纸,朦胧而坚韧。打开窗户,车水马龙的京城,没有一处是安静的,尘土其实很多,虽然看不到,但可以嗅到。直到11点多,我才发现了太阳的轮廓,在众多的楼顶上,在伸手可摸的天空,我发现,这里的太阳光亮不是照耀,而只是一个证实的作用。

觉得很饿的时候,还没有小离的消息,发了好几个短信,无人回复,又打了电话,在服务区外。有种上当的感觉,但小离会是那样的么?我摇摇头,否定自己的一个可耻的想法。下楼,一个人走到一条巷子中,在一个甘肃人开的面馆坐下来,要了一碗牛肉面,吃到最后,竟没吃出牛肉面的味道。

打车去西单图书城。站在众多的书籍面前,才蓦然发现,我读书的胃口越来越小,挑选书籍成为一件要命的事情。西单图书城像是一个巨大的蒸笼,书籍的味道被人们的汗液冲跑。不时传来寻人、举办各种讲座和签名售书的声音,突兀而又和谐。

上二楼,那么多人,电梯有点不堪重负。迎面的,相同的,面无表情。我感觉这不是一个读书人聚集的地方,倒像是菜市场。每次去,总是要在三楼的社科专柜停留1个多小时。我喜欢那些面目单一,内容高深的书籍。我一直偏执认为:那么多的书籍之中,只有这些才是货真价实的——逻辑缜密,思想永恒,条分缕析,奇思妙想。但合乎自己胃口的社科类书籍还是太少。累计下来,几年来,在西单图书大厦,也不过买了《乌合之众》、《国富论》、《进化论》、《李泽厚文集》和刘小枫的几本著作。

再去四楼的文学专柜,先看中国的,再先看散文随笔类。各个出版社编选的年度散文随笔选本琳琅满目,拿出一本翻翻,只看目录,然后放回。走过之后,再返回看一遍,生怕漏了自己满意的哪一本。但每次都一无所获。往外国文学区走时,忍不住一阵沮丧。外国文学区是个好地方,最好最新的外国名著基本都有,一套一套,座落在书架上,让人流连忘返,陶醉其中。一本一本翻看之后,怔在当地,在众多者之间难以抉择,不知如何是好。

颐和园:自己也说不清

小离终于打来电话,说在颐和园售票口等我。颐和园,我大致知道一点:和清朝的皇帝,尤其慈禧有关。因为慈禧,心里有些排斥。想:小离怎么跑到那个地方等我?为了小离,或者是为了自己,径直打车到颐和园。在车上,看到不怎么清澈的河流,没有一丝涟漪。大门两边的柳树好像也是清朝的或者明朝的,叶子翠绿,但神态好像老妇人。这又让我想起慈禧,想到那个年代的一些事情和人:戊戌变法,谭嗣同、康有为、光绪皇帝、左宗棠、曾国藩、李鸿章等人。迷离年代,糊涂事情,好像都和这个皇家公园有关。

而现在,它也与我和小离有关了。我有点迫切,还有点腼腆。我早就对她说:我是一个自卑的人。当时是玩笑说的,也是事实,小离肯定不会记得。

还没有下车,就开始东张西望,打探小离。

小离到底是什么模样呢?什么样的人呢?我想呀想的,直到自己把自己推翻:见到就知道了。下车,我打通了小离手机,对面一个女子,穿红色上衣,白色休闲裤,头发扎在后脑,高高耸起,我的电话传来拨通的声音,她也从白色的坤包里取出手机应答,我说我在你对面,她抬头看,关掉手机,高跟皮鞋快速向我敲来。

小离的手很软,几乎没有骨头,眼睛很大,可以装下整个颐和园。进门之后,沿着西堤,我和小离一直向西走,步行的游人不多。有几个坐在长椅上,照相或者喝水,几个男女像爱情一样,相互挨着身体。小离倒是落落大方,熟视无睹,偏僻边地的人和身处京都的人就是不一样,这令我自惭形愧,走在小离身边,感觉像一个听话的孩子。

走着走着,我想,颐和园也就是颐和园,一个供人休闲和外地人旅游的地方,没有多少东西值得看或者拍照,我也懒得打开相机。只觉得一个人之于一处风景,来来去去,都不过一阵烟尘,踩几脚,滴几滴汗,再制造一点垃圾,然后离开,毫无意义的,风景可以年复一年,而人呢?我对小离说了这些话,小离说,你还是那个样子:消极,偏执,满脑子颓废主义。

走到一座拱桥前,在重修,需要从一边临时搭建的木板上绕过——小离有点害怕,我想了想,拉住她的手,到中央时,木板有点摇晃,只好扶了她的腰——这种情景让我想起恋爱。小离只顾走路,根本没有看到,我庆幸,又有一些遗憾。过桥,遇到一个西班牙或者澳大利亚的旅游团——其中一个女子,30来岁,皮肤略黑,眼睛奇大,个头却不是很高。只一眼,我就觉得:她这肯定是个好女子!这对小离构成了不尊重,尽管她无法捕捉到我内心的想法。

和一个女子一起,对另外一个女子好感,有一种犯罪的感觉。坐在一间八角亭上,小离提议照一张相,我拿出相机,各为对方拍了一张,又找了一位看起来很诚实的外地女性游客,为我和小离合照了一张。因为挨得挨近,我很清晰地感觉到小离因呼吸而颤动的身体。

夕阳像是一个红色的烧饼,光芒穿过柳树,在地面上斑驳。和小离坐在长椅上,休息了近半个小时,说了一些应当说的话,有笑也有严肃,之后离开。到中关村南大街,找了一家川菜馆,坐下来,先是喝茶,吃着麻辣的菜肴和洁白的米饭,抬头看见白昼隐没,华灯初上,夜晚又来到了北京。

什刹海:夜晚的喧哗和空旷

第一次见到海棠花,比梨花要小,洁白,外围有一圈粉红色。满树的美丽花朵,把郭沫若故居弄得十分香甜。几个人在海棠树下合影。等来最后一位朋友之后,出门,向什刹海方向。这几个人,都是我慕名已久的——L、X、Z、J等。

没有小离。那天,吃过饭,小离说回去休息,下次再见,我找你。那一夜,在羊坊店路的房间,我也是惆怅的,一个人的夜晚,胡思乱想,焦躁不安,孤独异常,小离像一口花香,倏然消失了一般,也不给我一个电话,甚至一个短信。

想起和小离的颐和园之旅,像是一场梦境,残香犹在,只是少了可以附着的形体和声音——偌大的世界,嘈杂的京城,一个人是孤独的。

什刹海的街道不是很宽,两边的槐树好像生出了枝叶,各色行人踏着不干净的水泥路面。太阳隐没之后,陡然干冷起来,深入肌肤的冷,迎面的风携带着说不清的味道,细蛇一样飞。我们一路说着什么,进了什刹海——初春的什刹海,也无非什刹海,一湾止水声色不动,腐烂的蓝。周边的酒吧还没营业,门前的桌椅上落着一层细灰——几次都想坐下来,但却没有。饶了一圈,原路返回,在另外一家东北菜馆,坐下来,要了简单的一些饭菜和酒——酒是必不可少的,尤其和好的朋友在一起,不喝酒,一切都会很暗淡。

我出去买香烟,到隔壁的一个杂货铺,付钱时,看见一个神经不怎么正常的女人,40来岁,样貌非凡,面孔白皙,气质高贵。只是她的神经出了问题。——要不是她忽然冲我大喊,老板告知,我是无从知道的。走出门后,觉得有点可怕,是外地人怕招惹麻烦的那种怕。

坐下来,继续和朋友们喝酒,一个一杯,再一个一杯,一遍一遍,哪怕喝得再多,醉倒,也是高兴的。最后,告别,各自回家,我仍旧一个人,往崇文门方向,先乘地铁,再步行,打车。窗外飞速的京城像是真实存在海市蜃楼,灯光闪烁,高楼沉默,三两的行人在阴影和光明中步履悠闲,我害怕夜晚,不是北京的,而是一个人的北京之夜。也猛然觉得,北京的夜晚是空旷的,众多的人隐匿了,在某些亮着的居所、酒吧、酒店、车上和广场与街道上,像是一些黑色蚂蚁,群体或者单独的运作,悄无声息。

到宾馆,上楼,电梯里的一位中年妇女面色肃静,不吭一声,同行的住客陌生得有点不真实,雍容华贵或者衣着朴实,我逐一看了他们的脸色,没有叵测和恶意。这令我觉得了些许安心。洗澡后,感觉口渴,咽喉破裂一样,喝水,大口地,像在乡村时的牛饮。想到这里,我忽然大笑了一声,将水喷在地毯上。

地铁:哪里是哪里

地铁,我第一次乘坐,从军事博物馆站。向下的台阶,迎面的冷风,迎面或者同向的行人,铁轨的撞击声给人一种神秘感。下到底层,幽深的隧道,不明的灯光镶嵌四壁,而大厅异常明亮,一些人分站两边,向苹果园和四惠东。

我是一个没有方向感的人,每次都要站在标示牌下面,瞅了又瞅,生怕坐错了。

而这一次,因为小离,我不用再仰着脑袋看标示牌了。小离对北京的熟悉程度,可以与她自己的身体相提并论。

一路上无话,我忍不住自己想,从前一个人乘坐北京地铁的情景,尤其是高峰期,车厢拥挤,很多人站着,我也是。看到好多脸庞,都是熟悉的,又都是陌生的。一段路程之后,好像都没了印象。萍水相逢在时间面前多少有些虚弱,要不发生点什么,所有的相逢都是短暂的,没有谁会记住谁。

这是一个悲哀,人多的坏处好像就是这样,热闹但是个体,燥热而又冰凉。有一次往管庄,去看蒋建伟,遇到两个在车上讨钱的老人,一个的脸庞或许是被开水,抑或滚油烫的面目全非,狰狞可怕,一个没有了一条腿和一只右胳膊,空空荡荡的袖管和裤管,在风扇的吹动下,让我想起怜悯这个词。

还有好几次,在北京地铁,我不知道哪里是哪里,到站下车,出站。兜头的阳光给我第一个感觉是:我又回到了人间。但很快,我发现自己走错了,要去的地方在对面——只好再下地铁,穿过,再上去。

那次到管庄,已是夜里了,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找到蒋建伟住处。

五棵松站到了,下车,出站,等了一会,W先生来了,骑着车子。我们站在十字路的一边,说话。W先生一脸和蔼,总是笑。说起他在西藏的那些年月和故事,还说请他找个安静的地方坐坐。小离一直在一边站着,看着我们说话,眼睛明亮,嘴含微笑,像个听话的孩子。我向W老师介绍她的时候,她也笑着,和W先生握手,干脆伶俐地说了自己的名字。我觉得骄傲,因为小离,对于我来说,她在,就是对我的一种支持和荣耀。

然后再下地铁,到宣武门,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要做。两个人在耀江大厦下边的一个餐馆坐下来,第一次吃到香椿拌豆腐、鱼腥草,还有山东出的一种白酒,度数不高,入口很绵。我一个人喝了半斤,小离喝啤酒,小口小口,看不出嘴唇动。

我说到了在戈壁的生活,最有趣的故事和最近的心情。我说:在西北,戈壁开阔,无遮无拦,连偷情都困难。小离笑了,牙齿露出来,白得有点耀眼。她说她在北京的一些俗事:明星趣味,流传笑话……可我却没有真的笑出来,只是抿着嘴巴,让脸庞隆起一些像笑的皱纹来。

回程,我依旧在崇文门站下车,小离走了,我依旧不知道她要去什么地方,这令我沮丧。走下车厢,看着小离被地铁带走,呆立原地不动,像失去了什么,摇头、叹息,缓步向上,一个人在一个窄小的小巷里游荡,买了香烟,卫生用纸、2斤荔枝和5个苹果,在书亭买了《译林》、《天涯》、《中国作家》、《中篇小说选刊》、《收获》和《北京文学》,还有《新京报》、《北京青年报》、《北京娱乐信报》——又一个晚上就要来到了,我得努力把一个人的夜晚充实起来,并且尽最大的可能。

小离之外,还有渔人

在北京,小离之外,还有渔人。来到那天,北京下雨,淅淅沥沥,把繁杂的城市冲刷得有点发亮。渔人来了,还有他的司机。湖南的渔人,他还有个马甲叫洞庭渔人。我知道那面著名的湖泊,在宋朝人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中永生。

渔人给我找的宾馆在黄寺附近,一边是北京出版社,一边是我们的总部机关。安顿下来,L先生来了,打一把黑色雨伞,上楼,进房间,说话。不一会儿,散文家阿贝尔和半树电话说,他们在一家饭店等我们。

妻子和儿子都累了,也饿了,我想最快见到朋友,渔人二话没说,叫司机开车。雨中的北京灯火辉煌。食府、浴城、茶楼……门前车辆满泊。走了好多路程,我都晕了,还没有找到。车窗前的天幕是黑色的,下车询问了好几个路人,都说了方向,但还是费了一番周折,找到后,看到四川阿贝尔及诗人蒋雪峰、山东的半树、河南的梁园及其公子,还有其他一些人。

他们已是杯盘狼藉,我是一个倔强的人,虽不能说是嗟来之食,但性格让我不会再吃他们的残羹剩菜。哪怕再饿,也不动一下筷子。

只是儿子不懂,叫妻子喂了他一些剩菜。我只是上来寒暄问好,一杯一杯,给在座的每个人喝酒。渔人也是。那时候,他腼腆得像个大姑娘,一看就是个谦逊的人。阿贝尔有点女子性格,言语很少,半树倒是侃侃其谈,一口周正的北方普通话。大约半个小时,我们告辞,回到黄寺的住处,找了一家餐馆,坐下来,渔人要了好多菜。这时候,反而有些吃不下了,回到房间,仍觉得浪费了金钱,辜负了渔人的美意。

因为空腹,酒似乎喝得多了一些,有些晕,洗澡后,沉沉睡去,一夜的北京,在睡眠中过去。

第二天一早,联系了单位办事处,没有惊动渔人,先搬过去。办事处在羊坊店路,多次来过,十分熟悉。东边的巷道里很多的书亭和杂货铺,还有不少美容美发店,一个个的外省女子,胸脯雪白,若隐若现,坐在门口,眼神诡异。走到巷子口,就是复兴路,对面是中央电视台、中华世纪坛和军事博物馆。地铁站口,有一个专卖工艺品的小店,孤零零地站在马路一边,像是一个找不到家的乡村妇女。

再去现代文学馆,昨晚的朋友,除渔人之外,都在。坐在前排的文学名家如L、W、H等人神态周正,俨然大家长者。有些人找去签名,我无动于衷,坐在他们后面,除了上台领奖,其他时间,我都在他们背后,看台上人上人下,掌声急骤或稀拉。

会议完毕,和阿贝尔、半树等人去qq分公司参观,晚上住在作协招待所,诗人雪峰喝多了,拉了我,出去找了一家酒吧,坐下来喝茶,说醉话。第二天一早,又是告别,和阿贝尔、半树到朝内大街,在一个巷子口,阿贝尔提议照一张相,我一张他一张,再合影一张。坐在路边喝茶,说一些没意义的话。正午的阳光在朝内大街显得清澈,少了好多云雾的遮拦。三个外地人,看着街道上的东来西往。

中午,拜见L先生,在原先照相处一个菜馆吃饭。晚上汇合渔人,应L、G夫妇约去我们去齐鲁饭店吃饭——火锅,吃喝之间,照相、说话。又到保利大厦喝茶,夜深了,渔人送我和阿贝尔,到羊坊店路下车。

又一个北京之夜,在酒后睡眠中一去无踪。第二天,阿贝尔早早起来,说去找诗人雪峰,返回四川。我送出去。然后回来,带着妻子儿子去动物园——已经去过两次了,我高兴的是:儿子竟然对那些凶猛的异类生命非常热衷,每次都兴奋莫名,大喊大叫,这种自然的亲近,让我想起天性。这一天,渔人在忙他的工作,小离也不知所在。走在阔大的动物园,不由自主想起和小离一起去颐和园,……在我的感觉中,小离就像这个城市的一颗幽灵,忽来忽去,轻盈得类似羽毛。而渔人一直就在——给我一种特别踏实的感觉。

梦幻一样的北京

第三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外省人,在北京,像一条鱼,抑或一只暂时栖落的乌鸦,穿行之间,怎么也找不到飞上天空的缝隙。

躺在床上,我忽然想起小离所说的:“就这样开始吧”。到底预示着什么?她为何这样说?什么就这样开始呢?

这个问题,我一直没有当面询问小离。

所有故事的开始都是无意的。在北京好久,迄今为止只见过小离两次。

关于她那句话的真实意义,我也没有再问过。我想:一句话,在一个人的现实生活当中,实在不如一粒尘埃的重量。

某个早晨,羊坊店的槐树挂满了槐子,一串一串,半个月时间,槐子就老了,挂在行人和四合院的头顶,慢慢掉落。有人劝我说:去故宫、长城、天安门看看吧,我不想。关于长城,我多次在乘坐列车时看到了,在山岭上,蜿蜒得像个形状优异的符号;故宫太深了,那里面,因为皇帝家族,众多的阉官和怨女,血腥和权谋,我实在没有什么兴趣。天安门我也经常看到,在车上和地下看到和经过。

其实,在北京,除了书店和朋友师长那里,我哪儿也不想去。我想待在宾馆房间,如果再有一个人,两两相对,各执一杯清茶说话。说到贴心处,可以相互起身,使劲拥抱一下,不用理睬性别,也是极其美好的。

有一些时间,我沉溺于这种幻想,想到一切可以如此而为的朋友,但一直没有,也不可能做到。从内心说,除了熟识了的,在北京,我还有好几位需要看望和拜访的人,他们都是有恩于我的人。

可我一直没有勇气,我不知道采取怎样的方式,或者应当说些什么话。

有天傍晚,在西郊的一个学院门口,我好像看到了小离——在对面,步履匆匆,满脸的疲惫,我要喊的时候,她乘坐的车已经驰出很远。

我进到大院内,看到满院子的桃花,在路侧,团团簇拥,还有不少的梨花、苹果花和刺梅,春天毫无声息,在北京西郊,贴着地皮,暗中运作,其中不乏轰轰烈烈。

我想小离就在这里工作么?或者来这里办事?走到另一个大门,看到一大片杂乱的建筑工地,新起的高楼还是砖泥的身躯,没有一点遮盖。民工穿梭,眼睛和身体在傍晚的地摊上搜寻,讨价还价,有几个骑摩托车的人,在坑凹和人群密集的街道上突突奔过。

然后,我再一次离开了北京,后来又去。

最近一次,休假回西北,从河北老家到北京,还是渔人接我们,同行的还有在张家口开车的弟弟。吃饭时,三个人喝了不到一瓶白酒。

第二天一早,渔人送我们到北京站上车,到候车室外,握手,我想拥抱一下他,但却没有实施,只是在手上使了劲儿,看着他,感谢地笑——我想,小离也和渔人一块来就好了,我会以同样的力量,与她紧紧相握。

列车一点点离开,北京远了,我也远了。车到张家口,忽然想到:一个人,如我,于北京是毫无意义的。回到西北,在单位的每天晚上,睡不着,总是以北京为背景,用想象编织一些离奇、温情、悲怆、荒诞的故事,像着魔一般,欲罢不能。

不在北京的时间,我常以短信问好渔人、小离和其他师友——我觉得,这样也是亲近的方式,肢体的离和情感的近,也非常的美。

我想,北京,这一座庞大的都城:漂泊者、富商、艺术家、冒险主义者、乞丐、谨慎或者骄横的朝拜者……它都不会拒绝。他们来到、穿行、居住和离开,来去之间,肯定会有一些什么留下来,就像我,一个人或者多个人,在北京,感觉就像一场场情景相差无几的梦境一样,在内心,就像是途径嘴唇的花朵以及飞行的沙子,像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说话、抚摸和远离——孤独、温暖、激越、沮丧,既包含了他人又深刻地映照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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