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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一辑 沙漠内外(二)

6.第一夜

尽管已来过数次,对里面的一切都不陌生,但若换一种身份,尤其是要真正融入的时候,感觉还是有些生硬。上等兵汪帮我提着行李,走过一条不长的林荫道,来到一座已很陈旧的平房前,进得走廊,停下脚步,把钥匙往一间房屋的锁孔里一插,金属的声音响过之后,门就开了。首先扑来的是一股浓重的土腥气,呛得我一阵咳嗽;随即是“嗡”的一声,像是母亲饲养的蜜蜂归巢时的声音,在我的耳膜里回响。

风沙是经常的,处在沙漠腹地,这是无可逃避的。多年以来,这种现象和声音仿佛饮水和盐一样不可或缺,它们显然已经深植在我们的生命和生活当中了。我们早已熟视无睹,并习以为常。我挥挥左手,驱赶着鼻孔前的尘土气息,把行李放在孤零零的床上,又是“嗡”的一声,是苍蝇,成群结队苍蝇在房间里飞舞、停落或是卿卿我我。我打开窗户,让外面的空气进来。退身一看,窗台上厚厚的一层尘土沾上了我崭新的衣角。上等兵汪、列兵游和士官任拿来拖把和抹布,端来水,为我打扫房间,擦拭床铺。他们的热情让我不安。我只是一个比他们年长几岁的人。我自己能作,我们在人格和尊严上,是平等的,所谓的上级也只是一种牵强附会甚至是可有可无的关系。他们为我做的一切,我都可以,我还年轻。如果要说“级别”的话,我仍然是一文不名,平凡得给一粒尘沙几无差别。

游和汪很认真地拖地,湿润的气息很快充斥了整个房间。因为是初夏,不免有些燥热,我脱下上衣,搭在凳子上,用手帕擦额头上的汗水。一抬头,就从窗户看见了西落的太阳,血红的光晕照得屋里屋外一片灿烂。窗后几棵有着数十年生命历程的新疆白杨扇动着叶子,露出白白的背面。

穿着拖鞋走出房间,迎面是一阵凉爽的风,使我的身体顿时感觉像被清水淋过一般的舒畅。我伸个懒腰,叉手站在高大的杨树下面,让风吹着,吹着的风仿佛深入到了我的血液,我的周身运动着一种凉爽的快乐。

时间快得让我们感觉不出它的存在,使我们经常惊诧于彼时的可笑、愚蠢和天真。夜幕不期而至,掩上我的眉睫。晴朗的天空有星星在说话;初升的月亮腼腆得像我梦中的姑娘,咧着嘴巴一个劲的笑。我的感觉从来没有这样好过,连离开老单位时的那些人为的寒冷也觉得不足挂齿了。人没法不变,变是我们生命和生活的经常性事件。身前的和身后的,弥散在人与人之间的凉不过是其中的细枝末节,根本就不会掀动或是震撼什么。也许只有深入心灵的温暖和去除表皮的爱,才能够使我们刻骨铭心、没齿不忘。

沙漠的夜竟然如此静谧,轻柔而美妙。我在里面站着,就像其中的一片,全身轻盈,要飞起来似的。可是,美永远都不可能没有疲倦,哪一种方式的占有都不会使之长久。我恋恋不舍地走回房间,翻出牙具,洗却一身的尘垢之后,就又是一阵轻松。我轻轻掩上薄薄的木门,在新鲜的床铺上坐下来,脱下裤子,把自己放在床上。可能是心情有些异样的缘故,竟然睡不着,就叫来汪,打开阅览室,找到最近的《文艺报》,放在床上一页一页,极力在各杂志刊登的期要目下搜索自己的名字和感兴趣的文艺信息。一行行的文字掠过眼睛,有所动或嗤之以鼻。

正在起劲读一篇散文评论的时候,眼角出现一个白色的影子,在地面上,怯怯的。它全身没有一根杂毛,纯色的白。它还有一条特别别致的尾巴,长满了细细的茸毛,微微翘起。它从我的床头柜下跑出来,走到房间中央,停下来,东张西望一阵,见没有什么危险,就加快步速,跑到另一个柜子下面消失了。我想那里肯定有它的粮食或是巢穴。对于隐匿于地下的鼠们来说,哪里还有在人的房间找一处栖息之地更有趣味呢?

白鼠也许回来过,在我的睡梦中,它轻微的声音,根本就不能够将一个人惊醒。我的鼻息细微,也不会让它惊恐。有意思的是,我竟然一改往常对鼠恨之入骨的脾性,竟然没有厌恶,甚至没有要致之于死地的念头,不只是因为它长的与众不同,拥有一身洁白毛发。也许是我在这个偏远沙漠腹地将它作伙伴看待了。

这是我来到新单位的第一个夜晚,平常得跟平日没什么区别,只是心情变了,感觉新鲜罢了。此后的夜晚,将会和第一个夜晚一样,一个个来临,一个个消失,就如同我的生命,在夜晚与白昼中始终朝着一个方向。

7.一个人的三个角落

我在熟悉路上,像一只苍蝇,缺乏必要的思维和一致的方向。从电视塔下面,人工的湖畔,沿着早就坑洼了的狭窄柏油马路,向北。我的眼前时常出现一些青蛙(静卧或者跳跃);一些蚂蚁(一个或者更多,衔着死了的虫子或者其他事物);一些黑色的甲虫(它们总是走走停停)。夕阳已经西下,像是一张新婚姑娘的脸蛋,伏在西边沙漠上,到处都是它的光辉,把原先清晰的丘陵和树枝涂得辉煌不堪。

我想,在这一时刻,夕阳是颓废的,尽管有那么多的光芒。一边的杨树已经存在好多年了,树杆里藏着时间。它们叶子相互击打,亲密而又仇恨。树根下是青草,大批倒伏,但总是会有一些始终直立,蜂拥密集的尘土,迫使它们弯下腰来,有的屈从,有的不屈。

而那些枝干扭曲黝黑的沙枣灌木,即使一万年,它们也难以长高,在强权的沙漠大风吹袭之下,常年的,一生的耻辱,会不会令沙枣树感到悲哀呢?迎面走来的人们,三五成群,相互低声说话,与我相遇,又很快擦肩而过。每当这时候,我总是会感到自卑,无法抑制的自卑,在骨头和内心,活跃异常,且隐隐作疼。

我想我应该去人不常去的地方,尽管那里有沙子、尘土和众多的人类丢弃物。在一片树林之间,我看到一道缝隙,好像没人走过,去冬的落叶、陈年的垃圾原封不动地堆积着,厚厚的一层。我想也没想,就折下路面。双脚接触到白色的干土,感觉尤其松软。再向里,就看见了大批的榆树、沙枣树乃至红柳灌木,一丛一丛,蜂拥直立。它们的身下都有着成堆的黄沙,颗粒粗大,颜色焦黄。但枝干和叶子清脆诱人,泛着明亮水色。

我坐下来,不用担心有人打搅。这是我的领地,类似一只狮子或者一只羔羊,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此刻就在。摸出一支香烟,点燃,白色的烟雾在逐渐变暗的巴丹吉林沙漠傍晚,经由我的嘴巴,喷薄而出,蜿蜒直上。但能升多高,有没有改变方向,我没有细看。

我知道,什么都是一样的,一旦脱离了,也就和源出没有了太多干系。一支烟后,夜色由身下升起,像庞大的惯于偷袭者。等我再次低头,就已经看不见鞋子上的灰尘了。蓝色的天空之上,有一些木讷的云彩,以奔马、雪山、乱石和水纹的形状,缓慢飘行或者静止不动。

星星亮起来,像是一群镶有灯光的嘴唇,不停对自己说话,或者对人间说话。我想,她们在说什么,又说给谁听呢?我静静看着她们,想听懂,可没一句能够听懂。倒是单位里面的音乐(酒足饭饱后号叫)、孩子们的呼啸(似乎他们才是真正快乐的)和广播(传达集体消息)的声音,连绵不断地劈开空气和树枝,在我的耳膜和附近的每一个事物上面跳动,抑或激烈晃动。

在沙漠,广阔的和狭小的,人的和物的,一个人的安静和自由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奢侈!此后数天,时光像蛇一样,在肉体里面,不断咬噬。按部就班和彻骨的厌烦一如既往,我渐渐忘却这一个曾经的傍晚,乃至那个安静的偏僻角落,偶尔想起来,就觉得了一种清净和快乐。

但再也没有去过。就在这时候,我离开了原来的单位,去到戈壁深处的基层站点。那里仍然嘈杂,虽然没多少人,处在沙漠的中间,但嘈杂似乎是集体的一种策略和本能——在个人和集体之间,我总倾向于时常被视为微小的前者……数天后,最初的新鲜感随着始终如一的重复消磨殆尽,对安静和自由的渴求欲念在灵魂之内旧疾复发,像惊蛰之后的地下昆虫,一次一次地翻涌起来。

但什么地方才是真正安静和自由呢?在单位,除了办公楼、饭堂、卫生间和为数不多的下属单位之外,我只是看到沙漠,阔大无疆的灵魂极地,不动声色的多变之物。一个人,落在里面,像沙子一样无依无靠,有着孤狼一样的孤独。我先后去过多次,一个人在夜晚,在距离单位不远的沙丘上,静坐,想心事,看风,数沙子。很多时候,总是看见灰色的胆怯的沙鸡、仓皇的野兔和快速奔跑的蜥蜴。我想它们是自由和安静的吗?它们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回过头来,就看见一道围墙,没有什么阻挡,但围墙就是围墙。围墙的一边,有一扇很小的铁门。我想它一直紧锁着,事实上它却一直敞开着,不断有人进出,但在夜晚,它是安静的,就像没有多少人喜欢孤独一样,没有一个人主动到那里去。而我去了,鬼使神差。就在又一年夏天的夜晚,趁着月光,走到铁门前——我没有想到,那扇门连锁都没有,只是被一根铁棍插着,我轻轻一推,它就开了,发出碜牙的摩擦声。我迈脚,迎面的风夹着沙子,迎面打疼了我粗糙的脸庞。

离开围墙,越走越开阔,无极的戈壁像是一汪海洋。趟过一道日积月累的沙梁,前面有一片水泥地,上面扔着十几台废旧汽车。月光尤其明亮,甚至可以看清数百米之外骆驼刺的轮廓,黑黝黝的,在不断的静止和摇动中保持自己的姿势。我走到一处温柔的沙地,盘腿坐下来,长长出了一口气,顿觉轻盈了许多,仿佛吐尽泥沙的鱼,呼吸也感觉舒畅起来。

此后的许多夜晚,我总是在那里坐着,关闭电话,谁也找不到。我经常这样,自我封闭也自我释放。需要说起的是,在巴丹吉林沙漠,我已经度过了十二年的时光——十二道年轮,沙篆一样反复曲折,每一道当中,都有着不同类型的伤口和鲜血。在许多这样的夜晚,我舔着曾经和正在流淌的血液,看见虚空中的刀子、内心的野兽、黑暗中的灯火和隐忍的愤怒……它们就像一群不动声色的敌人,在我的灵魂之内,隐藏着争斗,安静地博杀。

但后来我也舍弃了它,原因是:有一些人经常在那里饮酒、猜拳、大声喧哗,声音虽然传不了多远,但对我也是一种惊扰。我只好远离,寻找另外一个自己的角落。

有一些傍晚,我站在夕阳的戈壁,目光越过黑色的沙砾、骆驼的双峰乃至无极的沙丘……我忽然明白,在沙漠当中,单独和安静的的地方太多了,走出几个小时,就可以看到地质中生代遗迹石头城、秦汉的烽火台以及西夏的哈拉浩特等人文遗迹。

很多时候,我与它们遥遥相望,而不可接近。我只好选择了饭店——每次去,都很晚了,很多的人都走了,他们的烟味、体味和痕迹虽然还在,但声音消失了。我坐在他们的位置,要一瓶半斤装的酒,在微弱灯光中,慢慢吞下酒水——微辣的酒在唇间徘徊一圈儿,便顺着舌头要求的方向,进入咽喉后,火焰一样,急速下滑,跌落到肠胃,也是一阵灼热。我喜欢这样的感觉,这一过程,体现了一种隐秘的激情和速度。

再两年,我要离开这个单位了,临走那晚,约了两个最好的朋友,在饭馆大口吞咽酒水,舌头胀大,头脑眩晕,不断说出自己的心事……我想,此后我不会再一个人来这里了,包括曾经的两个安静角落。

我总是觉得遗憾,但它们不会因为我的疏远而不存在。没事的时候,我总是想起它们,尤其是我一个人在它们之中的种种情形和心情……而它们会不会也时时想起我呢?有一天夜里,我梦见了一片杨树和一片青草,青葱的风景和美好的所在,但却始终不见阳光。忽然之间,起来一阵大风,狼群一样卷袭而来,杨树和青草剧烈摇晃……我似乎听见了它们内心的声音,雷声一样响亮且令人惊诧。

8.春天的情境

对于春天,我已经厌倦了简促的诗意的描述和表达。写作应该是不是应该像现实生活一样:真实、平常和琐碎一些呢?现在,尽管4月,而巴丹吉林沙漠的春天历来迟缓,12年了,我已无动于衷。在感觉中,它就像一个怀孕的妇人,走在崎岖路上。身体的笨重和摇摆让我觉得危险而又无奈。我知道我不可以逾越自身之外的事物,作为一个季节,它显然有着优于我和我们的自身特质,乃至更为强大的力量。

值得庆幸的是,我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哪怕春天再迟些,直到5月底,它一定回来,这一点,不用我来肯定。但有的时候也随声附和说春天怎么这么缓慢,内地的油菜花开了,树叶早就成型了。这只能是一个牢骚,一个地方,和另外一个地方,不同的地方多,相同的地方也多。就像我,12年前是那一副模样,现在是这副模样。

现在,一个人站在自家的阳台上,抬头,看见楼房之外的戈壁、稀疏的树木、飞来飞去的鸟雀,蜷缩在树枝上的绿叶;低头瞅见向阳墙根的韭菜、野草、堆放在一侧的垃圾;一只蜘蛛在墙壁一角垂下绳子,阳光照射的灰尘在眼前蓬涌。轻微的风徐徐吹动,去冬的枯叶在树沟轻轻翻动,没人能够听懂它们的声音,它们只是它们,一个看客,怎么也不能深入其中。

在此之前,我时常看见杨树枝上黑虫虫的杨絮,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掉落的时候我也没有看见,或者看见了,没有注意,我们习惯于关注自己,身边的大都无关紧要。它们只是一个陪衬,一个可有可无的东西,这样的说法,多少有点的冷漠和残酷。接着,树枝内部的叶子,生命张开了,在飘满灰尘的沙漠空气中,颜色嫩黄、体质羸弱,令人心生爱怜。很多时候,我走近一棵树,拉弯其中一枝,看那些叶子们,是怎样的一副表情。通常,它们也无动于衷,天真得近乎傻,张着小小的臂膊,懵懵懂懂,一副逆来顺受,顺其自然的可爱样子。它们不知道,好多人拿了镰刀、斧头或者干脆用手,将它们从树上撕扯下来,丢在一边,要是太阳好,不一会儿,它们就蔫了,再一天,身体变黑,变脆,乃至消失不见。

我想呀,谁可以躲过突如其来的灾难?对此,不管无意还是有意,都是伤害。树们不知,叶子们更不知。它们温驯,它们在我们的生活当中,是如此的无足轻重。但在巴丹吉林,在沙漠,戈壁边缘,除了必要得修剪和采伐,没有人轻易采摘它们,即使突然有一枝枯了,会有很多的叹息。如此,并不等于我们都心存善良,在远方,太多的采伐和伤害我们无法预知和制止,就拿我来说,平常得与沙子几无差别,又能阻止和建立一些什么呢?

天空的蓝比冬天时候多了深沉,在我仰望中,一动不动,像是凝固地蓝色沙漠。看得久了,有点晕眩。后院的杏花、梨花开了,它们的叶子还不见踪影。几只蜜蜂在上面飞飞停停,从一朵花到另一朵花,从这棵树到另一棵树,其间是翅膀的声音。只是我挨得远了,只听见谁家的小狗叫了几声,一个女孩,红裙子、白袜子,脸蛋潮红,高挽手袖,端着几块骨头——这多少有点不大协调。房间里面的腾格尔、齐秦、周杰伦相互交叉着,各不相让,在我的耳膜响动。时间久了,倒是腾格尔进入了内心,隐隐的忧伤、疼,孤独而辽阔,亲切而从容。

不断在楼上经过,窄路上不断人声,这个走过来,那个走过去,他们的面容多少有点生硬,即使熟悉,也不显得亲切。倒是那些鸟儿,不知道是否先前的那些,总是在我眼前飞跃,但轻易不发出叫声,以致令我相信它们都已喑哑了。伸来的杨树枝条上缀满灰尘,白白的厚厚的一层,叶子们吃力着向外拔着身体,嫩黄的颜色,舌头一样匍匐、拥挤,不断向上,向春天的内部,舒展个己的生命肢体,多么美好!

我仍旧站着,玻璃上留着去年的污垢,我还没有清理它们。巴丹吉林的春天总是时冷时暖,像一个善于算计的家伙,出其不意地在我们身体上制造厄难。每年必须的沙尘暴一定还在沙漠纵深地带,它自己的巢穴里酝酿这一年的行动计划。但它的浓重土腥依旧可以嗅到,就在风甚至饭菜的味道之间,像是一个预示或者提醒。

好在我们习惯了,一年一年的历经,一年一年忍受。再大的力量,也禁不住时间的消磨。沙尘暴也是一样,对我,12年了,不知多少次了,于今的感觉已经像饭食、睡眠一样必须和正常。

房间里面是儿子的轻微鼾声,他睡眠的姿势诗歌一样的生动。妻子在厨房忙着做饭,尽量压低着刀和盘子的动静。我的那些书籍,就在一旁,一个一个,队列整齐。那本摊开的,在窗台上面,在风中被神灵朗诵。窗外是孩子们的叫声,在操场上,在马路上,在楼房的灰色墙壁上跌宕。

我想这就是沙漠的春天了,暖风的手掌拍打着胸脯和心脏。我想这就是春天了,在巴丹吉林,在我的仰望和俯视之间,令天空和大地,生命与爱情,变得如此亲切和光明。转回房间,我在诗歌中写道:“春天的姑娘,风中的青草/生命在奔跑……春天的姑娘,拉住我的手掌/头颅贴在胸膛/听见一万颗心脏/在大地中央/高举火把,照见飞鸟和神灵的心脏。”

虚构的旅行

上路的那个上午,太阳很毒,尘土也多。我一个人,从南边的祁连山脚下来,一个人,进入沙漠之后,便觉得自己的身体也空旷了。天空仍旧是蓝的,雪山在背后的映衬简直令我背后的景色美奂美仑,有神仙出行的飘逸和洒脱。而一旦面对阔大的戈壁,在几蓬骆驼草前站住,沁透衣衫的汗水拉扯着我的肌肉,四周灰黄,细小的风在地面上拖着蛇的影子,从这里到那里,曲折蜿蜒。这时候,我才感到惊慌,尽管还是上午,阳光从正空照射下来,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株自幼和永远生长在戈壁上的沙蓬了。

这时候,多琴并不在场——但我确实正朝着她的方向进发。正午的戈壁上面,四面空荡,没有遮蔽,别以为我会看得更远,事实的情况是:越是平阔的地方,视线越短。看到一个隆起的沙包,不远,我想一会儿就可以到了。因为目标的诱惑,不由加快脚步。双脚溅起的尘土烟雾一样,围绕身体。遇见几峰骆驼,红色,背上和肚腹光脱,脖颈和尾巴上多而厚,几乎每一根毛发上面都悬挂着尘土,细小的,不走近不会看到。它们在吃草,我路过,这些悠闲的沙摸生灵没吭一声,只是用大大的眼睛看我一眼,然后低头走开或者啃一口干枯的骆驼草。为此,我也感到荣幸,有一种生命同在的感觉,从内心消除了一个人的孤单,逐渐消解的勇气再次涌起。直到走出很远,我还忍不住回头看看它们。我隐隐觉得,在这里旅行当中,必然要和沙漠里的一些动物发生联系,这里它们的领地,一个人的来到,应当是一个闯入者。

先前的沙包似乎还远,而来处已经隐在了苍茫之中。脚印几乎不见,坚硬的戈壁根本不需要一个人在自己身上留下什么痕迹。我看看太阳,它向西坠落了,红色的光亮似乎鲜血——我一直这样看待沙漠夕阳,在没有哪个比方比鲜血更加准确和形象了。停止了一天的风起来了,说不清具体来自哪个方向。吹在身上,感觉像是一双手的抚摸——但绝对不是粗糙的,反之温软细腻,叫我想起这世上最美的皮肤。在临近的一个小沙包上,我坐下来,酸疼的双腿和腰部似乎扎进了刀子。这是日暮时分,我独自呻吟出声,放下行包,扑到在沙包上。太阳的温度还在,热——热炕一样的热,这令我浑身舒坦,索性脱下外衣,几乎赤身,趴在沙包上。其实,这是一个不好的举动,温热的沙包,待疲倦退却,有了异性身体的味道。我无法阻止自己的身体本能。丹田内似乎有一股比沙漠更为热烈的火焰,冲突着上升,让我口渴,让我在无意识当中感觉到生理的强大。好在沙包的温度逐渐下降,就在我辗转不安的时候,沙子已经冰凉。

夜了,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栖身。对沙漠旅行,我缺乏必要常识和准备,只有一顶帐篷、一些水和衣服,当然了,还有最好的两把刀子——蒙古刀和英吉沙小刀,它们都是朋友送的——锋利、直接、绝不弯曲和妥协。夜晚的沙漠风犹如冰刀,层层进入,我打开的帐篷,在风中似乎另外一个自己,羸弱的身体,让我想起自己的影子。尘沙起来了,犹如箭矢的沙子,风给予的力量,自己的力量,重合在一起,我感觉到了它们的威力——脸庞生疼,身体极度不安。随着风的持续加大和沙子的增多,我感觉到这些飞行为物体对于个人的强大威胁。

帐篷中,沙子犹如雨滴,击打的声音让我感觉到一个人在沙漠之上的轻浮和无助,让我在茫茫的夜里,像一条蜥蜴一样蜷缩在大地某处。我打开身边的水和干粮,就着风声,在黑暗中吞咽。透明的帐篷顶上,星空朦胧,众多的光亮只是镶嵌,不是照耀,是覆压,不是悬挂。

我想到:在自己的身下,一定有一些东西——蜥蜴、蚂蚁、黑色甲虫和马骨,所有生灵的沉浸和埋藏,都会让我感觉到惊悸和温暖。死难者未必不是善良的,动物也一定温和。传说这一代有苍狼出没,还有黄羊和红狐。我想遇到一个,最好是一匹幼狼或者毛发温暖的黄羊。而帐篷外除了风沙,除了沙漠之夜的狂浪和浩瀚,一切都是沉寂的——驻留的,路过的,消失的,生长的,与我同在。

一夜之后,醒来的黎明,阳光把帐篷烤得热烈,身上都是汗水。但我看不到天空,没有光明,我知道这是上午了,帐篷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沙子——若不是昨晚一直在把连续落下的沙子移到别处,在睡梦中,我就会被沙子掩埋掉,与其他的亡灵一样,皮肉消泯,只剩下白色的骨殖。沦为沙漠的又一个飘忽的魂灵。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孤身进入沙漠,博大的固体海洋,我想到它的纵深地带,到没有人去过的那些地方,看看那里的事物和存在的生命。更重要的是,自我的放逐应当是一种心灵和生命救赎。

向北,那么广大的沙漠,远处的沙海,堆涌的沙包一波一波,像是众多的乳房——这是世上最饱满,最为巨大和柔韧的乳房,它们丰满而高挺,袒露而不放荡。有时候我也突发奇想:想那些高天的事物,包括上帝和神灵,应当是由沙漠的乳房抚养并维持活下去的。我不怕这个想法会得罪神灵,没有人可以控制我的想,换句话说,身体是他们的,一个人的心灵,它暴露或者隐藏,激越或者沉静,阴暗或者明亮,都是属于他自己的。而在沙漠,没有道路,处处都是道路,纵横交错,从不勉强,任由行者自己选择。每一条路都有一个方向,每一个方向都不明朗,但到达的目标独特而充满你想要的景色和光亮。

这一天的正午,我第一次看见了远处的海市蜃楼,氤氲的,在沙漠的平阔之处,隆起的亭台楼阁——美妙的幻境,乌有的存在,但我无法阻止自己的脚步和内心。一路小跑,向那里冲去,我相信那里有最美的事物,它一定是上帝为了沙漠行者建造了一个心灵栖息地,一个没有任何物质的精神境界。而到达之后,仍旧是一片虚空,高空的阳光似乎是个嘲笑。我颓然坐下来,滚烫的沙子构成让我极度焦躁。我想张开喉咙大喊几声,对着天空和大地,生者和逝者,也对着自己和自己的内心灵魂。周边那么多强大或者微小的事物,它们独立的,庞大的,根本不会在意我这样的一个人。

到第三天中午,翻过一座沙包,我看到一片胡杨林,在熊熊向上的沙漠气浪中,像是汪着清水的湖泊。我大声喊叫起来,飞快冲下,飞溅的沙子在身后扬成一团云雾,轻微的上升,沉重的下沉。我气喘吁吁,进入胡杨林,就瘫倒在阴凉中。有风吹来,不一会儿,身上沸腾的汗水就消失不见了,接踵而来的是沁入骨头的凉意。我翻身起来,向着胡杨林深处,蹒跚行走,树叶间隙的阳光在有着薄薄植被的空地上形成各种图案。

到下午的时候,我看见炊烟,从不远处的胡杨树背后,云彩一样散漫,绕着树冠,然后集中,袅袅向上。我兴奋了起来,加快脚步。大约一公里的路程瞬间走完。转过一棵巨大的胡杨树,面前豁然开朗,除了炊烟之外,还有一顶牢固的帐篷——我大呼一声,再一声,没有人应答。我想一定有人的,不然怎么会有炊烟和帐篷呢?我慢慢走近帐篷,再次大声询问,不一会儿,一个女孩掀开门帘,眼睛怔怔地看着我。我看到的时候,被她的眼神击中了,那种干净的忧郁,美丽的忧郁,从她天使一般的眼睛和印有两朵高原红的脸上透射出来。

我不相信这里只有她一个人,直到天黑,还没有另外一个人到来。她煮了很多的羊肉,自制的奶酪虽然有点羊膻味,但对于一个干渴了两天的人说,就是无上的佳品了。她告诉我,她叫多琴,这里是他们家的冬牧场。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一个人住在这里。吃完之后,她走到不远处的沙丘下面,提回一桶清水来。我真的没有想到,在沙漠深处,竟然还有清泉。走出帐篷,星斗满天,沁凉的风穿过肥厚的胡杨叶子,在空中,在帐篷和我的身体上穿行。

夜晚,我重新打开自己的帐篷,在她帐篷的不远处,用绳子固定好,躺下来。也许太累了,我什么也没有想,就睡着了。这一夜真静,到后半夜,竟然没有一丝风,到处都是安静的,只是有些沙漠里的昆虫,释放的鸣声像是婴儿的梦呓。凌晨时醒来,静寂中,似乎听到多琴均匀的呼吸声。我忽然想到,这样的一个女孩,一个人在这里,远离人群,到底为了什么?我这样一个人突然闯入,她不觉得害怕么?

我又睡着了。朦胧中,听到多琴喊我的声音——婉转,但又有些地方口音,她的汉语说的并不流利。但声音是那种磁性的,西北风沙的味道很重。早饭是昨天的剩下的羊肉和奶茶。其实,我到这时候才发现,凉了的羊肉比热的羊肉好吃,我取出朋友送的英吉沙小刀,学多琴的样子,将大块的羊肉切下来,喂给自己。多琴还说,要吃就把羊骨头剔干净,不然的话,被吃掉的羊儿会在你梦中用硬角撞你。我笑,将没有剔干净的骨头取回,重新剔了一次。

白天的胡杨林静谧,有种世外桃源的逍遥觉。多琴从沙包下推出一辆摩托车来,说是要去镇子上买些东西回来。我急忙跟上去,说一起去,多琴说两个人摩托跑不动。我只好作罢,我想再在这里待几天,然后沿来路返回。而就在多琴启动摩托的时候,我跑过去,对她说,你不会把我当成坏人,让人来抓走吧?多琴笑笑,两只眼睛里好像溢出水来,对我说,你要是坏人,昨晚我早就把你劈死了。我惊愕,不知道怎么回事。多琴下了摩托车,走到帐篷里,从被褥下面抽出一把锃亮的弯刀。

多琴走后,蓦然觉得空空的,那些胡杨树也显得落寞。繁茂的叶子之间插着几根干枯了的]树干,似乎绿叶丛中的一条白色蟒蛇。我走过来走过去,踏着地面上稀疏青草,走到背后的沙包下,看见一汪清水流溢的泉水。像是大地的眼睛,不动声色地看着我,以及背后树木和头顶的天空。多琴藏车的地方也很奇怪,她居然在浮动的沙子下面掏了一个一人多高的洞,除了摩托车之外,还放着包菜、土豆和豆芽,因为凉爽,蔬菜基本完好,丝毫不见枯蔫。

两个多小时后,多琴回来了,一袭黑色的风衣,在迅即的摩托车上,有一种飘逸的美感。老远我就冲她大呼,站在那里,看着她快速接近。多琴摘下头盔,向我挥舞。她带回了香烟、青稞酒和一些女孩子喜欢吃的零食。我早就为她打好了洗脸的水,放在帐篷前的空地上,毛巾就在帐篷外挂着,白色的毛巾,雪一样的颜色。多琴看到了,愣了一下,脸色微变,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两个人在胡杨树下,铺两张羊皮,把酒、香烟和肉食放在中间。我打开了青稞酒,多琴将羊肉和小吃放在盘子里。摆放好之后,多琴说,你来了,虽然我们不认识,但酒还是要喝的,说完,端起一小碗白酒,率先喝下。我阻止都来不及。我看了看她,也端起自己酒碗,将浓烈的青稞酒倒在喉咙里。

我想,多琴是个女孩子,不能多喝酒。多琴笑笑,说,我们这儿的女孩子都能喝酒,你自己不要喝醉了就好。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一个独自在戈壁深处的女孩子,竟然如此款待和信任一个陌生人——我简直不敢相信。酒到酣处,我有些发晕,先前的矜持和难为情随之消淡,对面的多琴脸庞更加红了,似乎两团火焰,眼睛柔和起来,其中有些迷离的光亮,让我崩然心动。多琴说,她们家在镇子东边的一个牧场,父亲和弟弟都在那里,母亲在镇子上开了一家杂货铺,隔三差五来陪多琴住一夜。

我不知道多琴为什么对我说这些,而不说自己为何一个人在此单独居住的原因。我问她,她说,小时候跟着父母亲放牧,到哪里都是孤单的,偌大的戈壁除了自己之外,就是骆驼和牛羊了。过惯了一种生活,养成了喜欢一个人在戈壁之中的感觉。这里的天和地都是自己的,包括胡杨树乃至地面的沙子和青草,甚至连过往的风都是独自享受的。我想了想,这和我走进沙漠的初衷有些相像。多琴还告诉我,据他父亲说,这里曾经住过一些人,名字很怪,叫雅朱者人或者叫做马朱者人——这令我奇怪,我从来没有听说或看到过这样的民族或者族群——或许他们改名了,抑或消失了。这些人经常去抢或者偷他们先祖的放牧的羊只,用骆驼坚硬的蹄子做酒具,以胡杨树枝为弓箭,圈养的马匹都是矮个子的,但跑起来比现在的摩托车还快。

我听着听着就笑了,大声笑,多琴停下来,用恼怒的眼光看着我,责问我是不是不相信?不相信她就是不相信她的父亲。我急忙收住笑声,看着多琴极其诚恳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是觉得这次独自行走听到这样的传说也是叫自己欣慰的。多琴这才笑了,随手又端起一碗酒,伸过来,与我的酒碗猛然相撞,飞溅出来的酒水弹跳起来,在透过阳光,闪着晶莹的光亮,悄然落地。这一天,我默然发现:喝酒的女孩子很美,比那些在阁楼里望月拈花,随风寄情的女孩子更美,在西北,最美的风景除了古迹遗址和雪山沙漠之外,就是酒后的女孩子。多琴就是这样的,一个离群索居的女孩子,她在酒中欢乐,面对我这样的一个陌生人,开怀畅饮。在饮酒当中,她还告诉我一个隐藏的秘密:十七岁的时候,多琴爱上了牧区里的一个成年男人,他叫格拉木,马上的汉子,是一位神速的骑手和有着辽阔嗓音的歌手。

多琴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平坦的胡杨树下,一边唱歌一边跳起了舞蹈,她健壮的身体没有一点醉态,轻盈的舞步像是踏在高贵的红地毯上,她的歌声忧郁,嗓音中有着刀子的光亮。歌声在繁密的胡杨叶子之间蝴蝶一样飞翔,这胡杨林里所有的鸟儿都来了,所有的声音都在她的歌声当中喑哑。我惊呆了,坐在那里,感觉到自己真的置身于海市蜃楼了,那些美好的事物,最纯洁的舞蹈,民间的动作,在这片荒凉的沙漠,雨水一样让人心地滋润。跟着她的舞步,笨拙得像个石头,随着她的身体,我也在在没有乐曲的舞蹈和歌声中沉沉醉倒。

那一夜,我不知道醒来的具体时间。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和多琴喝酒的羊皮上,头顶的胡杨叶子哗哗作响。身上盖着一床散发着女孩子特有芳香的被子。我知道这是多琴的,心里一阵温暖,有一种冲动——我想找到多琴,抱抱她,在她额头上亲一口。循原路回来之后,很多天,我总是这样想:一个丝路上的人,独自的沙漠行走,穿越的,没到到达尽头的旅行,未竟的前路,它始终是隐匿着的。我遇见和我带回的,经历和惟有经历的,都是一些什么呢?——我真的不知道。

一年后的春天,收到多琴寄来的一封信。她用扭捏的汉字说:“好长时间,总是做一个相同的梦。梦见我自己一个人,一匹马,一群羊,在一个陌生的山岗上走,总是看到对面的山顶上有一个人,石头一样,朝着她的方向。”过了很多天,我仍没有复信给她——也就在这一年,从祁连山下到多琴那里的公路修通了,乘坐班车,5个小时就可以到她所在的小镇,步行的话,再有3个小时,再缓慢的行走也会到达那片胡杨林。后来,我在一本叫做《海市蜃楼中的帝国》一书上看到这样一段话:“商人、假冒者、使节、巫师、旅行的人、征服者和幻想家,他们从丝绸之路上出发,前往旅途中最危险的地区。无论圣人还是国君,他们返回时始终与众不同。每个人都携带其游记而归,每个人都想到达其想象中道路的尽头。他们在大地上的行走仅为内心旅行的一种标志。”

祁连高处的白雪青草

很早,我就知道,在祁连山南麓的起伏高地上,有一个叫自称尧熬尔(裕固)的民族——然而我却一无所知,只是从名词上感到新鲜,也没有深究的欲望。1997年10月初的一天,河西走廊的杨树虽然叶子泛黄,有的凋落,但大致上还是夏天模样。从酒泉出发,从清水和高台之间的一座村庄边缘,转向东南,走上一条曲折狭窄的土石公路,看到几座孤苦伶仃的房屋,座落在寸草不生的山坡下面,白色的黄土房子周围,没有一棵树,完全暴露在日光和风沙之中。再向上行约10公里,才看到起伏的草地,但青草已经发枯,颜色发黄,蜿蜒低纵,不知伸向何方。

爬上一道山岭,就近距离看到了祁连山南麓的主峰,似乎一把巨大的白色剑鞘,插在天地交接之处。那种素洁而又庞大的白,我平生第一次仰望,忍不住满心的景仰,想到了最为高贵的诗歌和超凡脱俗的灵魂。向下俯冲时,看到风化的红色石山,忽然有一种鲜血的感觉,细碎的红尘尾随车辆,拖出一条急速翻滚和消失的红龙……转过一道山梁,迎面是一条更大的峡谷,两边灰色的山梁高逾百丈,一条宽阔的河水,在乱石间溅着无数太阳的光芒,向着烟岚氤氲的远处滔滔不绝。

快到肃南县城的时候,路边有几片长满青稞和油菜的田地,青油油的绿色和金黄色的花朵在一色苍灰的背景中格外鲜艳夺目。肃南县城似乎很小,从南到东,不过数百米。下车之后,第一个迎面扑来的是凉爽的风,似乎从积雪上飘来的,有一种贴身的清凉感——当然,风中还夹杂了牛羊粪便(被身体过滤的腐烂的青草)和奶制品的味道,有点腐臭,但更多的是清香。

傍晚,暮色从两边的山坡上蔓延,到一家饭店吃饭,裕固族诗人兰永武先生做东。坐下来,我向他打听了多次在报刊和其他朋友口中流传的裕固族作家、学者铁穆尔先生,说到内蒙出差了,期待的心情灰暗了一瞬。那一次,我第一次吃到了风味羊肉——类似烤羊肉串,只是不用签子。和大家一起喝酒,高度数的青稞酒,入口像火,一直烧到胃里。我喝了好多,却没有一点醉意。尔后又转移到一顶白色的帐篷当中,坐下来,继续喝酒,吃手抓羊肉。所不同的是,多了几个裕固族姑娘,唱着蒙族、藏族或者本民族的民歌,逐一向我们敬酒——每个人三碗,银色的碗,足有3两多。当姑娘们嘹亮的歌喉站在我面前时,我听到了从他们口中唱出的蒙古民歌《在那遥远的地方》,急忙站起来,端起酒碗,食指三弹(向上一下,向下一下,再点自己眉心一下),一饮而尽。

后来是银杏·吉斯、德德玛、腾格尔、亚东、李娜等人的歌曲,从黑色的音箱连绵而出,随着音乐,我也和大家一样,学裕固族姑娘跳舞——我知道自己是拙劣的,但我喜欢——以身体的舞蹈来表达在肃南的喜悦心情,以一个过客的身份在肃南留下激越的生命幻影。一曲又一曲之后,坐下来继续喝酒,那时候,暴烈的青稞酒似乎温和下来,就像清水一样,还有一种淡淡的甜味——我好像又喝了很多,但没有醉意,走出帐篷,迎面的黑是稀薄的,我想那是祁连积雪的作用,是上天积攒在大地上的灵性之物,在人类最为安静时刻的一种照耀——风还在吹着,河水音乐一样哗哗响亮。抬头的天空当中缀满了星斗,灿烂的,永恒的,静止和运行的,都令我感到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美。

第二天早上,出肃南县城,沿峡谷向南行驶,宽阔的河道当中,巨石林立,水流激荡。山坡照旧寸草不见,陡峭得仿佛传说中的天梯。沿路看到不少淘金的机器和人,在河水当中,原始而又安静地劳作——到大岔牧场,下车,山谷内的风是冷的,冬天的清水一样抚过身体。坡底平缓处,有一座砖瓦房屋,旁边还有一顶可以容纳10个人的大帐篷。白色、红色或者黑色的牦牛就在近前的草坡上,石头一样移动。更高的山坡上,分散着成片的羊只和马匹,咩咩的叫声和咴咴的嘶鸣从岩石上流传下来,在河水当中,似乎打了一个漂亮的漩涡,再传到人的耳朵中。

有一头不足半岁的小牦牛遭难了,只剩空壳的身体就在帐篷一边,血肉模糊,让我看得心疼,主人说,小牦牛无法抵抗狼群的围攻,一旦离开牛群,十有八九就会葬身狼口——古老而灵性的狼,在我的家乡已经绝迹多年,而在肃南,祁连高地的牧场周围,它们依旧活跃……在狼和牦牛之间,我不知道更应当接近哪一个族群——狼的孤傲、决绝和不妥协,牦牛的憨直和坚韧,都是我所喜欢和热爱的。

我没有想到的是:30多岁的女主人竟然生就了一副好嗓子,红艳艳的嘴唇开合之间,就是一串响彻云霄的歌声,仿佛从冰面上滑过来的,激越、嘹亮而又高亢清澈——在她的帐篷里,我们盘膝而坐,又是青稞酒,温热的奶茶让我觉得了一种从里到外的滋养和浸润。大块的羊肉还带着血丝,我不习惯,但非常喜欢这种无所顾忌,具有原始意味的生活。

位于临松山脚下的马蹄寺我也是第一次去,这座石窟,据说始建于北凉时期,为藏传佛教在河西的圣地之一。进入峡谷,远远看到高高的临松山,上面白雪,下面青草,中间是一道截然分明的黑兰色的分隔线。还没有走到马蹄寺石窟近前,抬头看到石窟的最高层,一个红衣喇嘛站在木质的悬板上,宽大的长袍被风吹动,高宣的佛号和旋转的经筒使得幽深的山谷充满了神秘气息。

马蹄寺分南北二寺。北寺在永乐十四年被明成祖赐名“普观寺”,后又有康熙皇帝赐写“青莲筏”匾额……共5层19窟。石窟入口处的一块巨石上,有一个巨大而清晰的马蹄印——唐僧抑或清康熙皇帝的坐骑所留……沿窄小的洞穴攀援而上,看到各类的佛像,慈眉善目,神色雍容,与他们对视片刻,顿觉性情优柔,内心安详。在第17窟,我看到一尊女性佛像,类似敦煌飞天,姿态曼妙,神采夺目。那种拔地欲飞的姿态,充满了旖旎和缥缈的幻想感——到顶窟见到那位红衣喇嘛,请求也像他一样,站在高高的悬板上俯视整个临松山峡谷,但却遭到拒绝——我遗憾看看在风中与石壁碰撞的已经朽掉的木板,再看看一脸和善的喇嘛,心中竟然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

乘车离开时,稀薄的黑夜从河谷的卵石和山坡上的雾气一样升起来,马蹄寺石窟内隐约的烛光明明灭灭——我想,那些佛是安静的,在祁连雪山,以石头作为肉体的巢穴,而灵魂则和天空融为一体——离开肃南,回到巴丹吉林的很长时间,总是不自觉地想起在肃南的种种感觉,身体的亲历让我第一次认识了从没谋面,但异常动人的祁连高地上的风物和生灵,比如十月风中飘摇的羽毛草、手提叉子枪的裕固族牧人、流水冲刷的各色卵石、大批的牦牛和羊群,奔驰的马匹在湿润的草地上一个又一个美丽的蹄窝、大片的森林、出没的狼群、旱獭、不易见到的黑熊……我始终觉得,在河西乃至整个中国,那片起伏的山地始终有着一种独一无二的生命原生力量。

我也一直以为,所有在高地的事物都是有福的,坚韧的——只是没有见到早已口碑相传的铁穆尔,一直觉得遗憾,在巴丹吉林,时常想到和看到这个名字——直到5年之后的2002年夏天,我又一次去到了肃南。8月的祁连冠盖缟素,白得心碎,遍地的青草在阳光中悬挂露珠,青翠欲滴。长风照旧打扫着肃南县城,在稀疏的建筑和人们身上,蛇一样游弋——这一次,我见到了铁穆尔,这个裕固族男人,常年孤身漫游在阿尔金山和祁连原野,脚步踏响亚欧大陆和裕固族迁徙的故地。嘴唇上的黑色胡子似乎智慧的一种体现,梳在脑后的长发像是柔软的马尾。

在他家坐下,接着是早就炖好的羊肉,喷香的奶茶从紫色的水壶中一泻而下——铁穆尔拿出自己的历史专著《裕固民族尧熬尔千年史》(民族出版社1999年7月第一版)送给我。翻看的时候,我才知道:(河西裕固族的先祖)是唐代游牧在鄂尔浑河流域的回纥(或回鹘)。公元9世纪中叶,其中一支迁徙到今甘肃河西走廊的敦煌、张掖、武威一带,史称河西回纥——其中,宋代裕固族先民被称为“黄头回纥”,元称“撒里畏吾”,明称“撒里畏兀儿”,清称“锡喇伟古尔”……书中还说,河西的裕固民族自称“尧熬尔”,在突厥语境当中,具粘结、凝固、收拢、掺杂、混合、文化、智慧等意;在蒙古语境则是由“森林”和“人民”构成,合在一起就是“森林百姓”或者“林中的人”……这些,对我来说,都是诗意的,久远的,散发着一种陌生的亲切感。

在铁穆尔的书房,一个中午过去了,阳光从他的阳台下移。我站起来,俯视中的肃南县城一片安静,对面山坡上有草,还有一些分辨不清的树木,列队的骑士一样,矗立在山冈之上。下午,跟随铁穆尔,开车穿过县城,跃上一段高坡,进入土石公路,沿途的田地里依旧青稞,居然还有几棵核桃树,山坡上的野花稀疏而鲜艳,风中的腰肢像是舞蹈。再进入一道峡谷,几乎没有路,引擎发出剧烈的轰鸣,穿过茂盛的青草和灌木,迎面的峡谷敞开,一色的绿,再夕阳之中,显得深不可测。

我至今记得,峡谷的名字叫老虎沟。有几顶帐篷,坐落在一个青草稠密的山坡之下,一道流水仿佛天籁,从帐篷一边哗哗流过,水底五颜六色的卵石随着流水屹立不动或者微微摇晃,我用手捧起,有点凉,雪水和地底的凉,喝了一口,竟然是清澈的甜。山坡的高处是森林——粗大的松树织起一片深黑色的浓荫,松涛阵阵,仿佛祁连山神灵的合唱,一波一波,在峡谷跌宕。和铁穆尔站在高高的山岗上,看到雪峰之上的金色夕阳,余晖涂红大地,积雪漾着万千碎裂的光。

大风吹过来,掀起铁穆尔飘逸的长发,向着原处的起伏山峦,英雄一样奔驰和徜徉。坐下来,青草在肉体之下,像是柔软的地毯,托起灵魂——接着又联想起爱人纯洁的肚腹。铁穆尔告诉我,600年前,一场瘟疫使得这里的大片地域成为了无人区……在祁连牧场八字墩河源头——胡苏尼·毛浩日,尧熬尔人的艾勒其(即萨满祭司)举行了一场盛大的驱魔治病仪式:人民在露水的草地上扎起白色或者黑色的帐篷,一口巨大的锅里,煮着翠绿的柏树叶子,再倒入白花花的鲜牛奶,又把烧红的9颗黑石子和9颗白石子投进锅内,再用铜勺舀出柏树叶和鲜奶,遍撒大地,并集体呼喊着神灵的名字:阿拉伯汗、奥尼义勒日汗、佩热格阿来日汗、库克腾格尔汗……尽管我不明白,但我知道,这是他们先民崇拜的神灵的名字——集体的声音,悲怆的呼号,一定是高亢而沉郁的。

夕阳慢慢抬高,天空也在抬高,星斗出现了,辽阔的祁连草原变得结实而厚重,向着大地深处徐徐下沉。帐篷里昏黄的灯光从缝隙泄漏在青草上,模仿起另一种太阳的光芒。热气腾腾的羊肉端上来,还有香气浓郁的青稞酒。裕固族姑娘们手托玉盘,亮开歌喉,向我们逐一敬酒——我毫不犹豫,连续喝下了3碗青稞酒,浓烈的酒液从舌头奔涌到胃部,在我的感觉中,似乎带了光,持续照亮我黑漆漆的身体——铁穆尔唱起了裕固族民歌,歌声和姿势让我迅速想起了著名的腾格尔,深厚、悲怆、嘹亮,有着刀子一样的坚硬质地和明澈光亮,伴随着呼啸的夜风,在祁连山黑夜的天空,苍鹰一样飞翔。

大块的羊肉照旧不怎么熟烂,我学着铁穆尔,用锋利的刀子切开——很嫩的肉,裕固民族的羊只,吃的是祁连山的青草——这样一想,我感觉自己也是一个食草动物了……还有羞耻和残忍,一个动物身体被另一个吃掉,似乎很野蛮——我把没有吃干净的羊肉放下来,坐在一边的铁穆尔说:吃羊肉就要吃干净,这样才能对得起死者……对此,我第一次听说,猛然觉得了震惊——另一种习俗或者人文精神,让我脸红。

舞蹈开始了,美丽的裕固族姑娘们在黑夜之中,在空廓的祁连草原上摇动着弹性的身体,随着音乐的节奏,在方寸之间旋转——所有的裕固族人都是能歌善舞的——铁穆尔和我也加入了,他们的弹跳的身体让我想起了裕固先祖在马背上的舞蹈,在阿尔金山乃至古老草原上的驰骋……铁穆尔用蒙语唱起了他自己谱写的歌曲:美丽的祁连,我的家乡,大雪就像那传说的月光……夜已经很深了,铁穆尔醉了,我也醉了。

那时候的老虎沟一片寂静,偌大的山谷之中,只有我们三个在歌唱,踩着青草的脚步,挥舞内心的翅膀——不需要音乐,也不需要舞伴——青稞酒的烈焰烧灼着我的心脏,身心一片空明——肃南之外的一切都变得遥远和陌生了。我只想和铁穆尔一起:喝酒,唱歌,跳舞,说话,像个疯子一样,自己把自己,甚至把这个世界忘掉——不知何时,我们都睡着了,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沉沉的睡,就像幸福的死亡——那一夜,我没有做梦,但肯定笑出了声音。铁穆尔肯定听到了,还有帐篷之外的水流和青草……正在酣睡之间,忽然感觉眉心持续发凉,我睁开眼睛,看着一个手指大小的天空,灰色的,接着是淅淅沥沥的,敲打帐篷的雨声——我照旧躺着不动,雨滴依旧,一滴一滴,穿过有着帐篷上的微小漏洞,继续敲打着我的眉心。

在我的感觉当中,那种敲打是从皮肉到骨头,又从骨头到内心的——让我想起来裕固族最美丽的传说,想到夏日在祁连山野盛开的哈日嘎纳花……初生的太阳照耀着一夜雨水之后的山坡,遍地都是湿漉漉的青草、灌木和石块,还有盛开着的金露梅和银露梅花——小小的花朵,美得让人心疼。踩着没膝的青草,一口气跑到半山腰,回过头来,忽然发现,满山遍野飞舞起了大群白色的蝴蝶,它们轻盈的舞姿在8月的肃南山野,仿佛一群天堂逃逸的精灵,飞呀飞的,说不上快乐,但它们是美的——无以伦比的美,安静而又喧哗的美。

从老虎沟回到县城,就要离开肃南了,我一直不愿意开口,像一个孩子一样,跟在大我10岁的裕固族兄长铁穆尔后面,看着他的长发,胸腔内总是有个东西在动,像无法遏制的波涛——坐在铁穆尔面前,和他说了好多话。言辞略显笨拙的铁穆尔有些激动——黝黑的脸膛闪闪发光,就连嘴上的小胡子也微微颤抖。我知道,用蒙语思考、汉语写作的铁穆尔,这些年一直在搜集整理裕固民族并不完整的历史,整年一个人在祁连草原和亚欧大陆行走,采访了很多人,他最遗憾的是:裕固民族的史诗《尧熬尔沙什特尔》(简称《沙特》),最后一个诵说者:尧熬尔末代大头目的夫人、常曼氏族的格日昂,也在上个世纪80年代去世了——上车前,我狠狠地抱了铁穆尔,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行驶到一座山岭上,我下车,向着高高的祁连山和它的白雪青草、高贵坚韧的裕固族人的肃南和铁穆尔所在的地方,泛着泪光,端详了又端详。

巴丹吉林的个人地理

1.最初的河流

我做梦了。醒来是1995年春天。那梦是这样的,我看到一口清水盈盈的水井,底部泥沙寂然不动,没有鱼,也没有涟漪,安静得让我心惊。接着是一条蛇,不知何时,爬到我的肩膀上,红色的信子吐出收回,一次一次,舔着我的脸颊。我害怕,想挣脱它,可又不敢动,后来是蛇的牙齿,幽深的喉咙。……我惊觉而醒,一身汗,浸湿了脖颈上绣着花朵和叶子的红枕巾。早上起床,初春的阳光明澈极了,只是有些灰尘,楼房背后的沙枣树早就萌发了绿色,灰色叶子散开来,织造出一片阴影。黑色的杨絮呼呼而落,有些打在头顶和肩膀上,松软、出其不意。绿草自水渠边沿向上蔓延,一片蓬勃。

这是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的初春,正是周末,吃过早饭,我们出发,从营区背后的小路,扬起灰尘,路过唯一的砖场,往西,看见弱水河,长长的河流,倒淌的河流,从南边的祁连雪山脱身而出,再向西倒流,曲折的身子在河西走廊张掖和酒泉地区弯曲了近千公里之后,忽然扭头向北,在越来越荒凉的戈壁沙漠地带,开掘出一道宽阔的河道,最终注入在汉唐时代风光旖旎的居延海。

坚厚的冰面刚刚解冻,水流清澈,白色的浪花反射着太阳的光。流动的水几乎没有响声,只有贴近,趴下来,侧耳倾听,才可以看到。河水在温软的沙土上奔跑,在曲折的河道当中,像是一把不断游弋的刀子,沉静、雪白、优雅、连续。

水流较大处,流水声犹如天籁。我知道,这水流声是巴丹吉林沙漠向着其他生命万物昭示自己强大存在的一个借口,当然,干燥甚至狂乱的沙漠,也常常借河流之口说出自己的隐秘心事。

这河流及其声音,在大地深处,戈壁表面,持续流动,点击着,也下落着。但对于沙漠而言,河流其实是对苍凉的一种抚摸,更是温润的滋养、洗浴和清扫。它们呻吟、碰撞,在相互的渗入和离开之中,带走身体和内心的疼痛和尘土。

河岸上的茅草比远处营区绿得更早一些,尤其是马莲、芨芨和不开花的狼毒草。马莲张开的样子像是突然散开的无数剑刃,一枚枚的叶子向着四处的虚空向上散开。芨芨草高而细,据说可以用来编织炕席,覆房顶,或者铺在土炕上,隔开人和泥土。经水浸泡之后可以拧成绳索,很结实,只有犍牛才可以奋力拉断。狼毒草是红色的,短粗的身上插着数十颗狼牙,全身微红,血意盎然。有人说这草有毒,羊吃了会死。——同行的人在河边站着,远看、近看,唧唧有声,他们说出了喜爱和惊喜,说出了各自春天的心情。而我是一个喜欢贴近的人,尤其在这一条著名的河流面前,我的俯下和倾听是内心的,我喜欢以身体和内心的方式去接触与了解大地上的事物。

岸边路上尘土弥漫,被我们急匆匆的自行车抛扬起来,不一会儿,就沾满了头颅和衣装。还有一些,从四面空中,迂回曲折,复又落在我们的肉体上。沿河的杨树叶子蓬勃生长,绵延数十公里,从天仓乡一直到河东里,在弱水河边乃至村庄外围,俨然两道绿色屏障。藏身其下的村庄偶尔露出一块白色,开始以为是水面的反光,近看才知道是一面白色墙壁。

继续向西,土路之后,河流横在面前,怎么才能涉过呢?我们站在河边,看着滔滔大河,有人发出叹息,有人俯下身子,伸出手掌。

但河流是浅的,大约15米的宽度,除了少数的几块石头下面有较深的冲槽,深度相差无几。我说趟过去吧,有人反对,但声音微弱。我第一个,脱了鞋袜,纨了裤脚,推着自行车,飞快跑过。河水是凉的,凉到了骨头,也凉到了心。

清亮的水好像是一群尖利的围困者,在我快速的脚步当中,深入到了骨头,接着是疼,钻心的疼,令人思维迟钝,身体麻木。后来,他们也来了,唯独把一个身体小巧的女同事留在了对岸,我返回,蹲下来,让她爬上后背,抓紧我的脖颈。我一手推了车子,一下一下,踩着在春天流动的弱水河,向对岸行走。快要到达的时候,感觉她吹在我脸颊的口气很软,像夏天的风尖儿,我忘却了脚下持续传来的刺骨的冷,弱水河的冷,在春天和另一个人身体的热当中,激动而温暖。

2.弱水河

夏天,我一个人骑自行车,出单位西门,接连路过菜市场、东岔、东胜、东光和友好村,在一片白杨和沙枣树混杂的树林中间,下了柏油马路,干燥的戈壁荡着茭白色的灰尘。再向前,有一道水沟,水里飘满了腐烂的黑色水藻,头脑圆滑的卵石陈列其中,一些黑色的小鲫鱼游来游去。我停下,沿着一边的土路,一直向南,向着祁连山的方向继续行进,不一会儿,就看到了一道土墙,四周红柳灌木茂盛。

登上土墙,迎面看到水,精致的水,浩大的水,在戈壁深处无声流淌。不远处,有一座水泥大坝,坝周围长着一些绿色的植物,它们的根伸到水中,有些像老人的胡子,清晰可见。头顶之上,炽烈的阳光持续打下来,烤得我满身流汗。而清水之中,太阳的光亮更为辉煌,水面上似乎扑了一层金子,耀人眼睛。

远处的水面则幽暗一些,但不断荡起涟漪,我知道,那是鱼儿们将水面的沉静击破了,有些残缺的涟漪似乎妇女眼角的皱褶。几只野鸭在水面静静卧,抑或游动,安静得让我想起圣洁的赞美诗。

再远处有一片树林,青叶苍翠,不断有鸟儿从空中进入,又凌空刺出。

在此之前,我不知道戈壁之中还有水库,还有小片的树木。水库就像是戈壁上盛放的一面巨大的镜子,与天空互为映照,可以看到云彩的投影,甚至无名神灵们在天庭的姿态。水库,积攒了大批的弱水河水,鱼虾在其中生存,干旱时候,水顺沟渠,冲进人类赖以活命的田地,表面上是庄稼受惠,实际上是人。

当地的村人乃至政府喜欢把弱水河叫做黑河,我不知道来由,但一直觉得他们根本不懂得历史或者一条河流的性情。弱水河出自《尚书》,司马迁《史记·夏本纪》中有“(大禹)导弱水于流沙”的记载,黑河则是当地的俗称。我想:弱水河这名字多好啊,诗意的河流,优雅、深远,富有质感和张力,且还有着散发着时间和宗教的光泽。而黑河则显得简单、固执、干瘪,毫无意义。

碰到一个养鱼的人,他说,这水库叫焦家湾水库。

沿大坝行走,一个人的正午寂静极了,沉滞的空气中充满了看不到的生命的动静和呼吸。水面上的鸭子看不到我,它们自在而凉爽,偶尔的下潜,迅速极了,姿态也非常的优美。炎热难耐,头顶和脚下都是火焰,汗水虫子一样从身体内部蹦跳而出。

我想脱掉衣服,跳下去,而始终不敢,我怕水中缠绕的藤蔓和黑色的淤泥,怕在这里先后淹亡的人抓住我的胳膊,让我就此沉沦,不复醒来。可我依旧觉得,生命、活着是美的,可以做许多事情,看到更多的人和风景,迎着理想的光亮去践约。……贪恋绝对不是过错,尤其是对生命本身。

推着自行车,从大坝向西。脚下都是盐碱地,有些顽强的草,还有灌木,灰雀们叽叽喳喳。再远处,是已经干涸了的河滩,一边长着十几棵不知存活了多少年的胡杨树,这种古老的柳科树种,弯曲的枝干在空中划出线条,叶子很大,在风中集体拍着手掌。

有部分草滩上,绿草肥厚,流水咕咕向前,路过断滩、红柳树丛、人和车辆的公路边。不大的鱼儿逆流而上,不断跳起的身子银光灿灿。

我想起“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这句禅语,以及说这句话的僧者,他是彻悟了的智慧者;我还想到,他取水而饮时,有没有看到鱼,他一定饥肠辘辘了,我想他一定想到鱼可以充饥。但宗教信仰拒绝了他。这时自己对自己的拒绝,有些苦中作乐、甚至自虐的味道。我不大喜欢。还有唐玄奘,他一个人,穿越沙漠,在流沙当中,看到这条名叫弱水的河流,一定是高兴的,他的行走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水,没有水,再为虔诚的信仰和勇气都将在干渴中枯竭和倒毙。

我也知道,每一条河流都很远,它们的源头像谜。以弱水河来说,在庞大的祁连山中,一条河的诞生纯属天意,它的流淌和持续使人强烈地感觉到宿命。

多少年来,弱水河在它自己开拓的宽阔河道里斗折行走,以冲击和带走的形式,进行着自己的生命长旅。

在它面前,我还想到杜牧,这个晚唐诗人,他的诗歌充满了矫情的豪气和开阔华丽的想象:“昭君墓前多青草,弱水河畔尽飞舟。”我想他一定没有读过《淮南子》,或者没有读其中的《地形训》,那里面说:“(弱水河)水弱不能载舟,鸿毛不浮。是为弱水。”如果要牵强附会一点,杜牧诗歌中的“飞舟”一定是这里难得的天鹅和春天的燕子了,当然还有野鸭,它们是弱水河的永久居民,虽然春秋迁徙,但来年它们还会从远处飞来,落足弱水河流域。

它们不在了,还有子嗣,子嗣不在了,还有羽毛和骨头。

就这样,我一边走,一边看着,想着,沿着弱水河行走。下午十分,在鼎新镇的营盘村后,又看到一座水库,他们因地命名:叫营盘水库。我知道,这里所谓的营盘不是现在的,而是秦汉时期的。站在大坝上,向西看,会看到一座已然坍塌的烽火台,它在西汉时期由浞野侯路博德修建,2000余年过去了,现在依旧屹立不倒。

营盘水库浩大无际,大水泱泱,横在戈壁。临岸边,有木板的小船停靠,渔网在岸上悬挂。接近傍晚的时候,我在水库之外的池塘里,抓了几条小鱼儿,用装水的塑料袋子装了,可还没有回到单位,水就漏完了,鱼们挣扎,身子使劲打着塑料带子,向我表示反抗。

3.烽火台

烽火台在弱水河以西的戈壁土山上,10公里一座,一直连绵到了玉门关乃至更远的西域;往北,则深入到居延海。这些军事建筑,最初与匈奴有关,路博德修建之后,朝朝代代的将士与戍卒,异族和流寇,甚至满载的商贾及香料、丝绸、瓷器、茶叶等货品,都与之有过深切的联系。

时间就是沙漠上日复一日的风沙,带来也带走,堆积和削弱。我来到之后,就听说额济纳曾经茂盛的胡杨树逐年在消亡,巴丹吉林沙漠每年以20米的速度在扩大,很多的植被如发菜、梭梭、篷棵、芨芨草等沙生植物在减少,就连沙鸡、双峰驼、红狐、白狐乃至蜥蜴都在无可奈何地离散。

而现在,烽火台仍在。

烽火台是什么?一座座远古的号角,战争的另一种形式,抑或死亡的一种姿势或者生命遗存?我宁愿是这样的,要不然,战争的残酷和死亡要什么才能记录?烽火台就是古将士为自己修筑的纪念碑或者另一种坟丘。

从1995年开始,我就不断地深入巴丹吉林沙漠乃至弱水河周边的遗迹,拜谒或者探访,都是自愿的。我知道,一个人必须要懂得自己所在的土地乃至地域的秉性及地理,必须要向这里曾经的人致以灵魂的敬礼。

有一次,我和同事裴云在就近肩水金关废墟里,看到了一些森然白骨,还有一枚锈蚀斑斑的铁枪头。那也是夏天,天气炎热,在戈壁上,犹如蒸笼,寒流太多,我几欲虚脱倒地。看到那两样东西的时候,燥热的心忽然寒冷起来,有一种阴阴的东西,进入并迅速控制了我们的身体和灵魂。

白骨来自谁的身体?那枪头又穿过了多少人的性命?

在弱水河畔乃至沙漠的纵深处,颠簸的车辆如同甲虫一样奔走。有一天,我们走进了一座保存完好的秦代烽火台。它在天仓乡政府的后面,看起来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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