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溪桥上
安布鲁斯·毕尔斯
一
1 除了一个哨兵以外,这里看不到一个人;进入树林的铁路笔直地延伸了一百码,然后开始拐弯,直到再也看不见。毫无疑问,远处还有前哨。小河的另一岸是片开阔地——小斜坡的顶上是用立着的树桩堆成的栅栏,留出的缝隙是作枪眼的,还有一门黄铜大炮的炮口从仅有的那个炮眼里穿出来,对着大桥戒备瞄准。在大桥和碉堡之间的半山腰是观众们——一个步兵连站成一排,正在进行“检阅稍息”。步枪的枪座放在地上,枪杆略带后斜地靠在右肩,双手则交叉地放在枪托上。中尉站在队伍的右边,剑尖顶在地上,左手就搭在右手上。除了桥中间的四人组之外,没有一个人在动。这个连队面对着大桥,像石头一样盯着,一动不动。面对河岸的哨兵可能是用来装饰大桥的塑像。上尉叉手站在那里,沉默地看着他下属们的工作,不做任何表示。死亡是一位显赫的要人,当他被宣布要驾到时,人们用表现敬意的正式仪式来迎接他,甚至连那些对他最为熟悉的人也不例外。在军队礼节的规定中,沉默和静止是顺从的表现。
2 将要被绞死的那个男人看上去大概有三十五岁。他是个市民,如果要从习惯上判断,那么他算个农场主。他脸长的很好看——鼻子直挺,嘴巴坚硬,额头宽阔,黑色的长头发笔直地向后梳,绕过耳朵,搭在他那件挺合身的长礼服大衣的领子上。他嘴唇上有胡须,下巴上也有胡须突出来,但没有留腮须;他眼睛很大,是暗灰色,脸上的神色安详,几乎没有人会预料到一个脖子已经进到麻绳套的人会是这样。很明显他不是市井杀手。自由派的军事法设有条款以绞死各种各样的人,绅士也不例外。
3 准备工作结束了,两个下等兵站到一旁,各自将他站在上面的木板抽开。中士朝上尉敬了个礼,然后立刻站到长官身后,长官则跨步挪开。这样一来,死刑犯和中士就站在同一块木板的两头,这块木板横跨桥的三个枕木。那个市民站着的那头几乎(但还没有)顶着了第四块枕木。这个枕木之前是靠上尉的重量在平衡着;现在是中士在掌控了。只要前者给一个信号,后者就会走到一边,然后这块木板就会倾斜,而这个死刑犯就会从两块枕木中间掉下去。他认为这种安排的好处是简单实用。他的脸上没有任何遮盖,眼睛也没缠绷带。他看了一会儿自己“不稳的站立点”,然后四下看着脚下湍急河水中的漩涡。他注意到了一块起伏不定的浮木,然后就目送它顺流而下。它看上去动得多么缓慢啊!这条河真是慵懒!
4 他闭上了眼睛,为了能把最后的思绪集中到他的妻子和孩子身上。在朝阳下被映照得金黄的水面,远处下游河堤处那阴霾的雾气,堡垒,士兵,漂浮物——所有这些都令他分心。现在他意识到了一点新干扰。在对他爱人的思绪中,穿透而来的是他不能不听但又无法理解的声响,是一种尖锐的、清晰的金属打击声,就像是铁匠用锤子敲打铁砧的那种声音。他在猜想这是什么,是否从要不可测的远方传来,或者只是近在咫尺——似乎都是。它有规律地响着,但是像死亡的丧钟一样缓慢。他不耐烦地等着新的敲击声响起——他不知道为什么——还心怀焦虑。沉默的间隔变得越来越长,这种延迟令人发狂。随着它们的频率越来越低,声音的力道和锐度却增加了。它们伤害着他的耳朵,就像捅进来的刀子;他担心自己会尖叫。他听到的是他手表的滴答声。
5 他睁开眼睛,又一次看到了下面的水。“假如我的手能松开,”他想,“我也许能把套索弄下去,然后跳进河里。我跳到水里就能躲避子弹,然后奋力地游到河岸,走进树林中,然后逃回家。我的家,感谢上帝,还不在他们的防线之内;我的妻子和小孩子们还没有在侵略者最远的占领区以内。”
6 这些在这里被诉诸文字的想法其实是在星石电火间闪进这个死刑犯的脑海,而不是慢慢一点点形成的。与此同时,上尉向中士点了点头。中士站到了一旁。
二
7 佩顿·法夸尔是一个富有的种植园主,来自一个古老而又十分受人尊敬的阿拉巴马家族。他是一个奴隶主,和其他奴隶主一样,他同时也从政。当然,他一直是位分离主义者,也坚定地支持南方的事业。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具体原因没必要在此细说了),他未能从戎参军去加入那场以科林斯的陷落为结局的灾难性战役。他为这种不光彩的逃避感到恼火,并渴望能释放自己的能量,渴望战士那种更伟大的生活,渴望能建立功勋。他感到,这个机会会来的,就像在战争时所有人得到的机会那样。与此同时,他做了他所能做的事情。对他来说,只要能帮助南方,没有什么服务是卑微的;只要符合他这样一个在心底深处是军人本色的平民性格,无论什么危险他都愿意承担。他毫不含糊、无条件地笃信那条露骨的格言——爱情和战争都是不择手段的。
8 一天傍晚,法夸尔和妻子正坐在家门口一条自制的长凳上,只见一名身穿灰色军服的士兵骑着马奔到门前来讨水喝。法夸尔太太真是太愿意能用自己白净的双手为士兵效劳。她去取水时,她丈夫走近那个满身灰尘的骑手,急切地向他打听前线的消息。
9 “北方佬正在抢修铁路,”那个士兵说,“准备再次进攻。他们已经抵达了鹰溪桥,并将桥修复了,还在河北岸筑起了一道栅栏。他们的指挥官下了一道命令,宣称任何企图破坏铁路、铁路桥、隧道和火车的人,一经俘获,就地绞死。通告到处贴着,我亲眼见过。”
10 “鹰溪桥离这儿有多远?”法夸尔问。
11 “大概三十英里。”
12 “河这边没有军队吗?”
13 “桥这头有一个哨兵,半英里外在铁路线上只有一个哨所。”
14 “假如一个人,也就是说一个平民,一个对绞刑颇有研究的人——能躲过那个哨所,甚至还能骗过那个哨兵,”法夸尔笑着说,“他能干些什么?”
15 士兵想了想后回答道:“一个月前我在那儿的时候,注意到去年冬天的大水把河里漂浮的木头都积在这一头的桥墩下了。如今那些木头都已经干了,像麻绳一样,一点就着。”
16 法夸尔太太取来了水。士兵喝完后,彬彬有礼地向她道谢,然后对她丈夫一鞠躬,跨上马走了。一小时后,夜幕降临,那骑兵又打种植园经过,这回是朝北,向着他来的方向奔去。原来他是北方联军的一个探子。
三
17 当佩顿·法夸尔从桥上笔直地坠下去时,他已经失去了知觉,如同死了一般。似乎过了很长时间,他才被喉咙口的一阵剧痛从不省人事的状态中惊醒过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窒息感。阵阵疼痛从他颈脖开始一直向下延伸到四肢和躯体的每一个细胞,疼痛好像沿着一张紧密的网络,闪电般地向全身扩散开去;疼痛又像一条条火舌,灼烧得他热不可耐。他只觉得脑袋发胀,里面像是塞满了东西一样。这些感觉都和思维毫无关系,因为他的思维功能已被摧毁。他只有感觉,而这种感觉又是如此折磨人。他仿佛觉得一切都在转动,自己好像一颗燃烧着的核心,被包含在闪亮亮的云雾之中。他犹如一个巨大的钟摆,绕着一个好大的弧圈来回晃动。刹那间,他周围的亮光突然向上冲去,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水溅声,在他耳鼓里轰轰作响,一切变得又冷又暗。思维的功能恢复了。他知道,绳子断了,自己掉进了河里。这时候倒没有什么窒息感了;脖子上的那根绞索早就勒得他喘不过气来,现在又正好挡着河水灌进肺里。在河底被吊死——这种念头在他看来实在可笑。黑暗中他睁开双眼,看见头顶上有一丝光亮,可这光亮显得那么遥远,那么可望不可及。他还在下沉,因为他看见头顶上的亮光越来越淡弱,最后仅仅成了一丝微光。过了一会儿,这丝微光又越来越亮了,他知道自己开始往上浮,因为他感觉好多了,可他还不敢相信这一点。“被吊着淹死倒也不错,”他暗自思忖着,“但我不希望被枪毙。不!决不能被枪毙,那太不公平。”
18 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可是手腕上的剧痛告诉他,他正试图为自己的双手松绑。就像一个无所事事的人观赏杂耍演员的表演而对其结果毫无兴趣一样,他观看着自己的挣扎。多么惊人的努力!多么了不起,多么超人的力量啊!干的真漂亮!啊,成功了!绳子松了,双臂分开向上浮了起来。在逐渐增强的亮光中,这两只手一边一个依稀可辨。他怀着一种新的兴趣注视着,先是一只手,然后又是一只手,使劲抓住脖子上的绳子,解开后又狠狠地将它抛在一边。绳子在水里浮动起伏,犹如一条水蛇。“把绳子套上,重新套上!”他觉得自己正冲着双手喊,因为绳子解开后,随之而来的是一阵他还没有尝过的剧痛。他的脖子痛得厉害,脑袋像是着了火,那颗一直在微微悸动着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像是要从嘴里跳出来似的。他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疼痛难忍!可是,那两只不听使唤的手,对他的命令却无动于衷。它们用力飞快地朝下划着水,将身子托出水面。他觉得自己的头先露出水面,两眼被太阳刺得看不见东西,胸脯急剧地起伏着,随着一阵剧烈得无可复加的疼痛,他的肺部吸进了一大口空气,但很快他又一声尖叫,把它吐了出来!
19 现在他已经完全控制了自己身上的各种器官。事实上,这些感官还显得特别灵敏警觉。他全身处于可怕的紊乱之中,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促进改善了他的感官,觉察到许多过去从未觉察到的东西。他感触到脸上的水波,还听到了它们每次拍来时发出的“哗哗”声。他朝河岸上的树林望去,看见了一棵棵的树,看见了树叶和每片叶子的脉络,也看见了树叶上的虫子,有蝗虫,有金身苍蝇,还有褐色的蜘蛛,正忙着在树桠间织网。成千上万片草叶上,五光十色的露珠闪闪发光。蠓虫在水波上载歌载舞;蜻蜓在振动双翅;水蜘蛛划动双腿,恰似船桨推动小舟——这一切组成了一只清晰的乐曲。一条鱼从他的眼皮底下“嗖”地穿过,他听到了鱼身分水的“沙沙”声。
20 这时他已露出水面,脸朝下游。没多久,这个看得见的世界好像慢慢地围着他转了起来,他自己成了轴心,他看见了小桥,碉堡,看见了桥上的士兵,上尉,中士,两名哨兵——他的行刑队。蔚蓝色天空清楚地勾勒出他们的轮廓。他们冲着他大喊大叫,指手划脚。上尉已拔出手枪,但没开火,其他的人都没带武器,他们的动作古怪而可怕,他们的身影异常高大。
21 突然,他听到一声枪响,有什么东西在离他脑袋几英寸的水面上“轰”地炸开了,溅了他一脸的水。接着又是一声,他瞧见一个哨兵正举着枪,枪筒里冒出一缕青烟。水中的这个人看见,桥上的那个人正从枪准星里死死盯着自己。他注意到这是一只灰眼睛;记得他曾在哪本书上读过,说灰眼睛是最厉害的,所有著名射手都长着灰眼睛。不过,这只灰眼睛可没击中目标。
22 法夸尔被一个回旋的浪头推着转了半圈,他又朝碉堡对面的林子望去。一个响亮尖锐的嗓音,在他身后单调而又规律地喊着,传过水面,十分清晰,透过并淹没了周围的一切声响——甚至他身边潺潺的流水声。尽管法夸尔不是一个军人,可他经常出入军营,知道这种从容不迫、慢条斯理、喉音严重的腔调具有何种可怕的意义。他知道岸上的那位中尉现在不再袖手旁观了。他的声音多么冷酷无情!平稳的语调像是要逼着士兵们保持镇静。他有板有眼地喊出了这样几个残酷的字:“全体注意……举枪……准备……瞄准……放!”
23 法夸尔向下潜去——他尽可能地向下潜去。河水在他耳边像尼亚加拉大瀑布一般轰鸣,但他还是听到了排枪沉闷的轰响。他又一次浮了上来,遇见许多闪闪发亮的小铁屑,扁平得出奇,晃晃悠悠地沉没了下去。有几片触及他的脸和手,接着又落下,继续往下沉。有一片夹在他的衣领子里,热辣辣的,很不好受,他一下子把它扔了出去。
24 待他露出水面,喘着粗气时,他才知道在水下已经待了很长时间。他发现自己正处在很远的下游——比起刚才的地方要安全多了。那些士兵们差不多都已上好了枪膛,从枪管里抽出来的通条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在空中翻了个身,“嗖”的一声又被插进了鞘套。两名哨兵又开枪了,这一回没按什么命令,也没获得什么成功。
25 这一切都让这个被追捕者在回头时看见了。现在他正顺着水势奋力地游去。他的头脑同四肢一样有力,正以闪电般的速度思索着:“这个长官,”他心里想,“是个经过严格训练的人,他不会犯第二次错误了。齐射还不是像点射一样容易躲避嘛。也许他已经下命令让士兵随便开枪了。上帝保佑,我一下子可躲不过这么多子弹!”
26 离他不到两码的地方,突然可怕地溅起了河水,接着一阵尖啸,然后逐渐减弱。这响声听起来似乎又从空中飞回碉堡去了,最后的爆炸声搅乱了河底的宁静。河水像一条掀起的被单,盖在他头顶上,把他整个裹住了。他看不见东西,也喘不过气来。大炮手也插手进来了。他摇了摇头,抖掉了脸上的水,听见一颗打偏了的炮弹正嗖嗖地凌空而过。没多久远处的树林里便响起了噼里啪啦树枝折断的声音。
27 “好了,他们不会再这样打了,”他猜测着,“下一回他们要打葡萄弹了。我得盯着这个炮口,硝烟会给我报信的,炮声来得太晚,老是拖在炮弹的后面。这真是门好炮。”
28 猛然,他觉得自己正急速地旋转,旋转,活像一个陀螺。河水,河岸,树林,此刻在远处的桥、碉堡和士兵都混为一体,模糊不清。所有的物体只变成各种颜色,他看见的只是一条条在水平线上旋转着的光纹。原来他刚才是陷进了一个漩涡,漩涡激烈地盘旋向前,弄得他头昏眼花。没多久他被抛在一片碎石滩上,这儿是河的右岸,也是南岸。一块隆起的地方正好把他掩蔽起来,不让敌人觉察。这突如其来的停顿,加上一只手又被碎石擦破,使他喘了一口气。他高兴得流下了眼泪。他把手指插进沙子里,一把接一把地往身上洒,一边还轻轻地感谢它。这沙子像钻石,像红宝石,像绿宝石,像他能想象的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河岸上的树像大花园里的植物,他注意到,它们排列得井然有序,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树上的花香。一束奇异的玫瑰红的光彩透过树干的空隙闪烁着;轻风在树枝上吹出悦耳的声音,像是风琴在弹奏。他不想再逃了,只想留在这块景色迷人的地方,就是重新被捕,也心甘情愿。
29 葡萄弹在他头顶上的树枝间嗖嗖嘎嘎地响个不停,把他从梦幻中惊醒。那些稀里糊涂的炮手盲目地放了一阵,算是欢送。他猛地跳了起来,冲上斜坡,一头钻进了树林。
30 整整一天,他一点没歇脚,仅仅靠着太阳的移动来确定方向。这林子好像无边无际,连绵不断,就连一条樵夫小径也看不见。他还是第一次发现自己住的地方竟然如此荒芜,眼前的一切真有点儿神秘。
31 夜幕降临了,他疲惫不堪,脚痛,肚子也饿。但一想到家里的妻子儿女,他又挣扎着向前走去。最后,他终于找到了一条路,他知道顺着这条路准能走回家。这条路像城里的大街一样宽阔笔直,可好像从未见有人走过似的。路边没有农田,四处不见住家,甚至听不到一声使人想起此地还有人烟的狗叫声。漆黑的树干在路两旁竖起了一道笔直的墙,逐渐眼神在地平线上,最终汇成了一点,好像透视课上画的图案一样。他抬起头,透过树缝看见金光灿烂的星星在天空中眨着眼睛。他觉得这些星星很陌生,而且还很奇怪地组合在一块儿。他相信它们之所以这样组合,其中一定有神秘和邪恶的意义。道路两旁的树林里充满着稀奇古怪的声响,他不止一次地在这些声响中清清楚楚地听到有人在用一种莫名其妙的语言轻声说话。
32 脖子痛极了,他伸手去摸了摸,发觉脖子已经肿得厉害。他知道被绞索磨破的地方留下了一圈紫色痕迹,他感到双眼充血,再也无法合上。口渴得很,连舌头也肿大了,他把舌头从牙齿间吐了出来,让凉风来解热。这条人迹罕至的大道上,覆盖着多么柔软的草皮啊!现在他脚下再也感不到有什么路了!
33 毫无疑问,尽管浑身疼痛难忍,他一定走着走着就睡着了,要不就是他刚从一阵谵妄中苏醒过来,因为他现在看见的是另一番景象。这时他站在自己的家门口。一切还都是他离家时的老样子,晨曦中,明亮而美丽。想必他又赶了整整一夜路。他推开门,走上宽敞的白色甬道,看见一件女人的群衫拂地而来,他的妻子容光焕发,娴静而又甜蜜,正走下前廊来接他。她站在台阶下,微笑地等待着,欣喜万分,真有举世无双的优雅和尊严。啊,她是多么美丽啊!他展开双臂,向前奔去,正要抱住她时,只觉得脖子根上重重地挨了一下。一道刺眼的白光在他四周闪耀,随之是一声巨响,好像是大炮的轰鸣——刹那间,一切又都沉浸在黑暗与静寂中!
34 佩顿·法夸尔死了。他的尸体,连同那个折断的脖子,在鹰溪桥的枕木下慢悠悠地晃来晃去。
拉帕西尼的女儿
纳撒尼尔·霍桑
1 很早以前,有位名叫乔万尼·古斯康提的青年,从意大利南部地区来到帕多瓦大学求学。乔万尼钱包瘪瘪,只有几块金币,便住进一幢古老大宅高层阴暗的房间。这大宅子倒真像座帕多瓦贵族的府第,大门上确有一个家族的族徽,只是这家人早已绝代。年轻的异乡人对描写家乡的绝妙佳句颇有研究,想起了这个家族的一位祖先,或许正是这座宅子的主人,曾在但丁笔下作为地狱中永恒的受难者。这些记忆犹新,令人浮想联翩,加之乍离故乡热土,年轻人容易伤感。乔万尼举目四望,但觉陈设简陋,满目凄凉,不由喟然长叹。
2 “圣母呵,老爷!”丽莎贝塔婆婆惊道。年轻人英俊超群赢得了老人的心,她正想方设法把屋子收拾得适于住人。“年纪轻轻的,干嘛这样伤心叹气?觉得这座老宅阴凄凄的吧?老天保佑,那就把脑袋伸到窗户外头去,瞧瞧明亮的太阳,跟你刚刚离开的那不勒斯没啥两样。”
3 乔万尼勉强听老太太的劝说探看窗外,却并不觉得帕多瓦的阳光赶得上南部意大利的令人振奋。话说回来,这阳光还是洒在窗下花园里,哺育着形形色色的花花草草。看样子,这些花草都受到主人精心照料。
4 “花园也属于这所大宅吧?”乔万尼问。
5 “老天在上,才不是哩。先生,除非是比长在那儿的花草有用得多的蔬菜还差不多。”丽莎贝塔答道。“不是的,那园子是贾科默·拉帕西尼先生亲手栽种的。他可是位有名气的大夫,我敢说,他的名声都能传到那不勒斯那么远的地方呐。人都说,他从这些花草中提炼出来的药跟符咒一样灵哩。你会时常瞧见医生老爷干活儿的,说不定还有他家千金小姐,在园子里采那些稀罕古怪的花儿。”
6 老太太尽力把屋子拾掇齐整,把年轻人留给神明保佑,自己走了。
7 乔万尼没别的事可干,就只好俯视窗下花园。看来这是座植物园,帕多瓦出现这种植物园比意大利或世界上其他地方都要早。很可能它原是哪家名门望族的逍遥地,因为园中有座大理石喷泉的废墟,精雕细刻,十分华美。可惜已经坍圮,断石碎片之间已很难追寻原先的风貌。不过,泉水依然喷涌不绝,阳光下闪烁着快乐的光芒。轻柔的淙淙声传入年轻人的窗口,使他觉得那喷泉好似不朽的精灵,不经历人世沧桑,只顾永远不停地歌唱。而与此同时,它上一个世纪的大理石衣装已七零八落,点缀着另一个世纪的大地。泉水落入的水池周围遍生五花八门的植物,巨大的叶片需要大量的水分。有些植物盛开着娇美的花朵,尤其是一株灌木,长在水池中央的一只大理石花盆里,紫色的鲜花挂满枝头,朵朵宝石般亮丽光鲜。整丛树绚烂多彩,仿佛无需阳光也能照亮花园。每一寸土地都生长着花木药草,虽不及那丛灌木娇艳,也全透着种花人的辛勤培育。看来棵棵花草各有其价值,而侍弄它们的科学家对此了如指掌。有的种在雕满古雅花纹的瓷罐里,有的栽在普通的花盆中,有的蛇一般蜿蜒在地面,或不管搭到什么就向上攀缘,爬得高高。有一棵还把自己缠绕在一座弗图纳斯雕像上,藤叶悬垂,浓妆素裹,把雕像装扮得美哉美矣,简直可以作为雕刻家研究的楷模。
8 乔万尼伫立窗前,忽听一道绿叶屏障后面窸窸作响,方知园内有人劳作。此人很快就映入眼帘,看样子绝非普通园丁,而是位身材颀长,形容憔悴,几分病态,身穿学者黑色长袍的人。他人过中年,头发灰白,下颌上灰白胡须稀稀朗朗,眉目间充满超人智慧与修养。然而这张脸即使是风华正茂,也绝不会显露多少内心热情。
9 这位科学家园丁,无比专注地检视着路旁的每株花草,好像能看透它们的内在本质,观察它们散发的芳香,发现为何这片叶子是一个形状,而那片叶子又是另一个形状,为什么不同的花朵颜色香味也各个不同。然而,他虽对这些花草的生命了如指掌,却与它们并不亲近。恰恰相反,他还小心翼翼不去碰它们,也避免吸入花香。那份谨慎令乔万尼大不以为然,因为他那副神气,就像个走在邪恶势力之中的人,仿佛四周全是猛兽——毒蛇、妖魔鬼怪,稍不留心,就会横遭祸殃似的。乔万尼目睹种花人如临大敌,不由心生恐惧——园艺本是人类劳作中最纯朴无邪的,而且也是人类双亲堕落之前的欢乐与工作。难道这园子是当今世界的伊甸园么?而这个人,对自己亲手培植的东西都唯恐身受其害——莫非就是亚当?
10 这位心怀戒备的园丁,摘除枯叶,修剪赘枝,都戴着一双厚厚的手套。这还不是他惟一的甲胄。穿过花园,来到大理石喷泉边那棵紫花累累、绚烂多姿的植物旁,他竟戴上一种遮蔽口鼻的面具,仿佛这一切美丽旨在掩藏什么致命的剧毒。就这样他还是觉得太危险,又退了回去,摘下面具,大声呼唤起来,声音直发颤,似是患有隐疾。“贝阿特丽丝!贝阿特丽丝!”
11 “我在这儿呢,爸爸。您要什么?”对面房子的一扇窗户里传出圆润年轻的声音——圆润有如热带的夕阳,使乔万尼不知为何立刻联想到姹紫嫣红的色彩,浓郁芳馥的香气。“您是在园子里么?”
12 “是的,贝阿特丽丝,”园丁回答,“我要你帮忙。”
13 雕花拱门下面旋即出现一位少女的倩影,如日初升如花初放,美丽恰到好处,竟容不得分毫增减。她青春妙龄,神采飞扬,任处女的腰带将这一切紧紧束绑。乔万尼俯视花园,不觉有些毛骨悚然,因为这位美丽而陌生的姑娘使人感到好似另一种花朵,是那些植物的人类姊妹,与它们同样美丽,甚至比它们当中最艳丽的还要美。但也只能戴着手套去摸,走近她也得戴上面具。贝阿特丽丝沿园中小径款款走来,摸花弄草,还呼吸着一些花草香气,而那些正是她父亲刻意回避的东西。
14 “这儿,贝阿特丽丝,”做父亲的说,“瞧瞧咱们最要紧的宝贝需要多少照料。可我已是风烛残年,若按情况需要接近它们,就会送掉我老命。所以,这棵树恐怕得交给你一人照管了。”
15 “我很乐意,”姑娘用圆润的嗓音回答道。一面弯腰朝向那株华丽的灌木,张开双臂,要拥抱它。“是的,我的妹妹,我的光辉,培育你,伺候你,将是我贝阿特丽丝的责任。而你会用自己的亲吻与芬芳作为回报,这对我好比生命的气息哩。”
16 随后,她以言语之间流露的全部柔情忙了开来。那份细致,那份小心,正是这棵树所需要的。乔万尼站在高高的窗前,直揉眼睛,简直怀疑这究竟是一位姑娘在侍弄心爱的鲜花,还是一位姐姐在向妹妹尽一份爱心。这景象很快就结束了,或许是拉帕西尼医生干完了园中的活计,亦或警惕的目光发现了陌生人的面孔。他挽起女儿的胳膊,父女俩走了。暮色四合,令人闷气的花草浓香悄然飘升,直抵打开的窗户。乔万尼关上窗,躺到睡榻上,梦见一朵娇艳的鲜花和一位绝色的姑娘,花与姑娘两回事,却又相通,二者都蕴含着某种奇异的危险。
17 然而,晨光曦微自有一种力量,纠正我们想象中的种种错误。这些错误往往产生于夕阳西下,夜色浓浓,月光昏昏的时刻。乔万尼醒来后的头一个动作就是一把推开窗户,注视下面的花园。梦中它何其神秘哟。他惊奇又有些惭愧地发现,这园子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头一缕朝阳正给绿叶鲜花上的露珠染上一层金灿灿的色彩,使奇花异草更为艳丽。一切都显得那么平淡无奇。年轻人心中暗喜,在这座寂寞城市的中心,他却近水楼台先得月,得以俯视这座枝繁叶茂气象万千的花园。他跟自己说,这园子将成为他与大自然交流的象征性语言。此刻面带病容思虑过度的拉帕西尼医生与他光彩照人的女儿不见踪影,所以乔万尼吃不准这父女俩是否非比寻常,究竟事实如此,还是自己想象力过于丰富。不过,他愿对整个事情持最理智的态度。
18 这天,他拿着介绍信去拜访了皮埃特罗·巴格里奥尼先生——大学里的一位医学教授,也是位享有盛名的医生。教授年岁已高,和蔼可亲,性情堪称乐天派。他挽留乔万尼吃饭,席间谈笑风生,尤其喝下两杯托斯卡纳葡萄酒之后,更是亲切随和。乔万尼心想,同居一城的科学家们彼此一定都挺熟,便瞅空子提起拉帕西尼医生的大名。然而教授的反应并不如他所料的热烈。
19 “身为医学教员,”巴格里奥尼教授回答乔万尼的提问,“对拉帕西尼这么技术高超的医生不予恰当且慎重的赞扬,不大合适。而另一方面,我的回答不能有负良心,不能眼看你这样前程远大的青年,我老朋友的儿子,乔万尼先生,对日后不定会将你生死操在手心的人,怀有错误的认识。实话说,咱们这位尊敬的拉帕西尼医生,科学造诣很深,可与帕多瓦大学或全意大利任何学校的教授媲美(大概除了一个人之外)。但是,人们对他的职业道德却持某些强烈的反对意见。”
20 “是些什么意见呢?”年轻人问。
21 “我的朋友乔万尼是身体还是精神得了病啊,这么爱打听医生们的事儿?”教授笑道,“至于拉帕西尼嘛,人家都说他——我与此人相熟,可以对真相负责——关心科学远远胜过关心人类,病人只是他手中新的实验品而已。只要能给他的知识积累增添哪怕一粒芥子,他情愿牺牲人的性命,包括他自己,或者任何他最亲爱的人。”
22 “我看这人够可怕的,”乔万尼边说边想起拉帕西尼那冷漠而纯理性的面孔。“可是,尊敬的教授,那难道算不上精神高尚么?敢于如此热衷科学的人恐怕不多吧?”
23 “上帝不容,”教授有点儿恼了。“至少,除非人家对医学的观点比拉帕西尼合理得多。他认为所有医药的功能,都存在于我们称之为有毒植物的东西里。他亲手栽培有毒植物,据说甚至培育出了一些新品种,其毒性比天然生长的东西大得多,若没有这位学者的帮助,就会给世人带来危害。不能否认,这位医生先生手中这些危险物质造成的危害比预料的要少。必须承认,有时他的药疗效惊人,或似乎惊人。但是,私下里跟你说吧,乔万尼先生,他的成功也不该受到赞扬——因为可能是碰运气——而对失败,他却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因为平心而论,那可能正是他亲手造成的。”
24 倘若青年知道教授与拉帕西尼医生之间积怨已深,而人们一般认为后者占了上风,那他就会对巴格里奥尼的看法大打折扣了。若读者情愿自己做出判断,我们就请您查阅帕多瓦大学医学系保存的一些对双方都不利的文件。
25 “博学的教授,我不了解,”乔万尼琢磨一番方才谈到的拉帕西尼对科学压倒一切的兴趣,又说——“我不了解这位医生对自己的学科爱到什么程度,不过,他肯定还有比科学更宝贵的东西,他有个女儿。”
26 “啊哈!”教授笑起来。“这下咱们的朋友乔万尼可漏了馅。你也听说这位小姐了?她可迷疯了帕多瓦全城的小伙子,虽说没几个人有幸一睹她的芳容。这位贝阿特丽丝小姐,我几乎毫不了解,只听说她深得其父真传,不但年轻貌美名声在外,学识也足够坐上一把教授的交椅。没准儿她父亲就想安排她来坐我的这把吧!流言飞语还有不少,但不值一提,也不值一听。好啦,乔万尼先生,喝干你的杯中物吧。”
27 乔万尼回去时酒意醺醺,对拉帕西尼和美丽的贝阿特丽丝想入非非。路上碰巧经过花店,便买了一束鲜花。
28 上楼回房,坐到窗前靠墙的阴影里,这样就可以俯瞰花园而无须担心给人发现。目光落处一片寂寞。奇花异草沐浴着阳光,不时彼此轻轻颔首,好像在说大家都是同类,彼此彼此。园子中央,颓败的喷泉旁是那棵华美的灌木,披一身宝石般的紫色花朵,绚烂夺目,映入水池,又从水池深处折射,真是溢满一池旖旎绮丽。起初,咱们已讲过,园子一片寂寞。不过很快——乔万尼既企盼又害怕的事发生了——一个人影出现在古老的雕花拱门下面,穿过一行行花木走了过来,边走边深吸着形形色色的花香,宛若古代传说中靠芬芳为生的精灵。重逢贝阿特丽丝,青年惊异地发现,她比记忆中的倩影还要美丽,又漂亮又活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而且,乔万尼喃喃自语,她的光彩肯定照亮了树影婆娑的园中小径。这一回看得更清楚啦,那张脸上纯真可爱的表情令乔万尼怦然心动——真没想到她性格如此。他再次问自己,她究竟何等人?也再次发觉或想象道:这位美丽的姑娘与那棵繁花悬垂在喷泉之上的华美灌木惊人地相似——并且姑娘刻意选择的衣裙式样与颜色更增添了这种相似。
29 走近那棵树,她热情洋溢地张开双臂,亲密地拥抱着它的树枝——将自己的脸掩入它繁茂的叶片,光亮的卷发也与花朵交织一体。
30 “请给我你的芬芳吧,好妹妹。”贝阿特丽丝叫道,“要知道,普通的空气让人头昏,给我你的这朵花吧,我会轻轻摘下它来,别在贴心的地方。”
31 说着,拉帕西尼美丽的女儿从树上摘下一朵最鲜艳的花,正要别到胸前,可这时,莫非乔万尼的酒意令他产生错觉?发生了一件怪事。一条枯黄色的小爬虫,蜥蜴或变色龙之类,碰巧沿小径爬了过来,到达姑娘脚边。乔万尼觉得——不过,离得远,也许他并看不清这个小不点儿——然而,他觉得,折断的花枝滴下一两滴树液,落在蜥蜴头上。它顿时拼命扭来扭去,很快就躺在阳光下一动不动了。贝阿特丽丝也发现了这怪现象,悲伤地划个十字,却并不诧异,还毫不迟疑地将那朵致命的鲜花别在胸前。鲜花在她胸前盛开,宝石般晶莹发亮,令人眼花缭乱,给她的衣饰和容貌倍添特殊魅力,而世上其他任何东西都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然而,乔万尼从窗棂的阴影中探出身去,又缩了回来,一面发抖,一面自言自语。
32 “我醒着吧?脑筋还清楚吧?”他说,“这是什么?叫她绝色佳人还是无法形容的妖精?”
33 这时,贝阿特丽丝漫不经心,信步穿过花园,来到乔万尼窗下。为满足自己强烈而痛苦的好奇心,乔万尼不得不从藏身处伸出头去,就在那一刻,一只好看的昆虫飞过园墙,也许它飞遍全城,在那些人群密集的地方没找到鲜花绿树,就被拉帕西尼医生花园里的浓香远远招了来。这个长翅膀的小精灵没有停在花朵上,却被贝阿特丽斯迷住了。在她头顶流连不去,拍着翅膀。这一回,除非乔万尼的眼睛也会骗人,再没别的可能了。即使如此,他还是觉得,贝阿特丽丝孩子般欢喜地盯着这只小昆虫时,那小东西却渐渐昏晕,栽在她脚下,光亮的翅膀颤抖几下,死了——他找不出其他的死因,除了姑娘的气息之外。贝阿特丽丝再次划个十字。
34 乔万尼情不自禁的动作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抬头一看,只见窗前有一位英俊青年——说他像意大利人,倒不如说更像希腊人。五官端正美好,一头金色卷发闪闪发亮——好似空中飞翔的精灵,俯视着她。乔万尼不由自主把手中一直握着的鲜花抛了下去。
35 “小姐,”他道,“这是些纯洁健康的鲜花,请为乔万尼·古斯康提戴上吧。”
36 “多谢先生,”贝阿特丽丝圆润的嗓音恰似动听的音乐,一脸半稚气半成熟的欢喜。“我接受您的礼物,还想用这朵宝贵的紫花回报您。可要是我扔上去,它到不了您站的地方,所以乔万尼先生只好满足于一声我的口头谢意。”
37 她从地上拾起花束,旋即仿佛因为打破了少女的审慎,回答了陌生人的敬意而羞愧,轻盈地穿过园子回家去了。但片刻之后,她正要消失在雕花拱门之下的时候,乔万尼好像发现,他那朵美丽的鲜花已在姑娘手中开始凋萎。这念头岂有此理,离得这么远,如何分得清鲜花是盛开还是凋萎?
38 此事过去多日,青年尽量回避能看到拉帕西尼家花园的那扇窗户,似乎不自觉的一眼,就会瞧见什么丑陋可怕的东西,弄瞎自己的眼睛。他心里明白,既已与贝阿特丽丝攀谈,自己或多或少已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所左右。倘若心灵确已面临危险,上策便是马上离开住处,告别帕多瓦。中策呢,尽量使自己习惯于熟悉并了解贝阿特丽丝——从而将她视为常人,不为她颠颠倒倒。下策嘛,一方面尽量避免见她,另一方面,与这位不寻常的女子仅一墙之隔,相互往来的可能会使自己不断产生的胡思乱想变得切合实际。乔万尼缺乏深情——或至少这份情意有多深尚未探知。但他想象快捷,富于南方人的热烈,时刻都可能达到炽热的顶峰。不论贝阿特丽丝是否具有那些可怕的禀赋——致命的气息或与那些美丽的死亡之花亲密无间啦——这些他都已亲眼目睹,至少她已将一种猛烈而微妙的毒素灌输到他的体内。这不是爱情,尽管她的美艳已使他倾倒;也不是恐怖,虽然他想象那充满她肉体的毒素也浸透了她的灵魂。这是爱情与恐怖的野性产物,两者一父一母,似爱情般燃烧,又似恐怖般发抖。乔万尼不知该恐惧什么,更不知该希望什么。然而希望与恐惧在他胸中激烈搏斗,轮流征服对方,打个没完没了。一切单一的情感才有福,不论它们是黑暗还是光明!而爱情与恐怖的可怕混合物才生出地狱般耀眼的光焰。
39 有时,为平息精神的狂热,他便在帕多瓦街头或城门外疾步行走,脚步合着思想跳荡的节奏,越走越快,简直像在赛跑。一天,他忽然被人逮住,是位身材高大的人一把抓住了他胳膊,人家认出了他,便返身追了上来,直追得气喘吁吁。
40 “乔万尼先生!停下,年轻的朋友!”他叫道,“把我忘记了么?要是我像你变化这么大,倒真得被人给忘掉啦。”
41 原来是巴格里奥尼。自从头回见面,乔万尼就一直躲着他,唯恐聪明的教授洞察自己心底的秘密。努力恢复镇定,他从内心世界狂乱地瞪着身外的这个人,说话做梦似的。
42 “不错,我是乔万尼·古斯康提。您是皮埃特罗·巴格里奥尼教授。现在放我过去!”
43 “还不成,还不成,乔万尼·古斯康提先生,”教授微笑着,同时认真细看着这位青年。“什么!我和你父亲不是从小就一起长大么?而他儿子在帕多瓦古老的大街上,就像陌生人一样和我擦身而过?站着别动,乔万尼先生。分手前咱们还有几句话要说。”
44 “那就快点儿,尊敬的教授,快点儿吧,”乔万尼十分焦躁,“阁下没见我有急事么?”
45 正说着,沿街走来一个黑衣人,弯腰弓背,步履维艰,好像身体很差。此人满面病容,气色萎黄,但却洋溢着敏锐活跃的智慧,使旁观者易于忽视他的病体,而只注意他了不起的精力。路过时,此人与巴格里奥尼冷淡疏远地互致问候,却对乔万尼投以专注的目光,像是要把小伙子内心值得注意的一切看个一清二楚。然而,这目光又特别宁静,仿佛对这个青年人并没兴趣,注意的只是一个研究目标而已。
46 “是拉帕西尼大夫!”陌生人走过之后,教授小声道。“以前他没见过你么?”
47 “没见过。”乔万尼一听这名字便一惊。
48 “他见过你!一定见过你!”巴格里奥尼慌忙道,“出于某种原因,这位科学家已在研究你了,就跟他弯腰盯着小鸟、老鼠或蝴蝶时一模一样,满脸冷光,这些小动物都是他用花香薰死的。他那神情与大自然同样深奥,却毫无大自然爱的温暖。乔万尼先生,我愿用生命来打赌,你已成为拉帕西尼的实验对象!”
49 “你在捉弄人吧?”乔万尼激动了。“教授先生,想把我当实验品可没那么容易。”
50 “别激动!别激动嘛!”教授泰然处之,“听我说,可怜的乔万尼,拉帕西尼对你产生了科学的兴趣,你已落入魔掌啦!还有贝阿特丽丝小姐——这出神秘剧中,她将扮演什么角色?”
51 可是乔万尼受不了巴格里奥尼的固执,拔腿就跑。教授一把没拉住,给他跑远了,只好望着他背影直摇头。
52 “这可不行,”巴格里奥尼对自己说,“这小伙子是我老朋友的儿子,绝不能让他受到任何伤害。医学的奥秘能够保护他。何况拉帕西尼也欺人太甚,竟想从我手里夺走这小伙子,去做那种可怕的实验,我看就是这么回事。还有他女儿!此事得留神。说不定,学问高深的拉帕西尼,你做梦也想不到,我会让你的实验竹篮打水一场空!”
53 这时,乔万尼拐弯抹角,总算回到寓所门前。进门时碰上老丽莎贝塔,满脸堆笑,当然是想套近乎,可是白搭。青年激动的心情渐渐平静,化作一片茫然。眼睁睁面对这张皱纹密布的面孔挤出的笑容却视而不见,老太婆只好一把抓住他的斗篷。
54 “先生!先生!”她小声唤道,依旧满脸堆笑,活像一只年深月久,颜色发黑,怪模怪样的木雕。“听着,先生!那花园有一道人家不知道的门!”
55 “你说什么?”乔万尼忙转过身,仿佛无生命的东西突然生机勃勃。“能进拉帕西尼大夫花园的门吗?”
56 “嘘!嘘!别这么大声!”丽莎贝塔一面小声说,一面捂住乔万尼的嘴。“没错儿,能进尊敬的大夫家的花园,那儿你能见到他所有的漂亮花草。帕多瓦城里多少小伙子为了进去瞧瞧那些花儿,金子都愿意掏呢。”
57 乔万尼往她手里放块金币。
58 “带路吧。”他说。
59 或许是巴格里奥尼的谈话令他心生疑窦,说不定老太婆的介入与某种阴谋有关。不管这阴谋目的何在,据教授的猜度,拉帕西尼大夫正想将他卷进去哩。不过疑虑虽令人不安,却不足以阻挡他行动。一知道有机会接近贝阿特丽丝,乔万尼就觉得这么做是他生命的需要。她是天使还是妖魔都无关紧要,他已无法挽回地进入了她的世界,只能顺其自然被席卷而去,进入愈来愈小的圈子,朝向他不打算揣测的结果。怪的是,他又突然感到怀疑,自己这种强烈兴趣是否纯属虚妄,果真那么按捺不住,非把自己抛入无法预测的处境么?是否纯属年轻气盛心血来潮,与感情联系极少或毫不相干?
60 他停下脚,犹豫不决,半转回身,但又接着往前走。干瘪老太婆带着他走过好几条阴暗的过道,终于打开一扇门。门开处,满目葱茏,树影婆娑,斑驳的阳光闪烁其间。乔万尼走上前费力穿过藤蔓缠绕的隐蔽入口,来到他自己的窗下,站在拉帕西尼大夫花园的空地上。
61 事情往往如此,不可能的事偏偏发生,梦想的迷雾凝聚为可以捉摸的现实,我们却发现自己平平静静甚至安之若素,原以为这种情况会使自己欣喜若狂或痛苦万分的啊!命运就爱这样捉弄人,激情自行其是,不请自来。但时机成熟,需要它上场时,却懒洋洋踌躇不前,乔万尼眼下正是如此。日复一日,他热血沸腾,心跳加快,企盼与贝阿特丽丝相见,凝眸相守,就在这园中,沐浴她东方朝阳般的美丽光彩,从她的凝视中了解他自己的生命之谜。然而此刻心情却不合时宜地静如止水。他环顾四周,想看看贝阿特丽丝或她父亲在不在,结果发现只有他独自一人,就开始用挑剔的眼光观赏眼前的植物。
62 它们全都不尽人意。鲜艳华丽,热烈抢眼,甚至不自然。好比迷路者在林中游荡,碰到的每棵矮树都让他心惊肉跳,因为它们全都形象狂野,就像一张张鬼脸从乱木丛中探出头来,虎视眈眈。有那么几棵还会令神经脆弱者大吃一惊。它们矫揉造作,像是好几种植物杂交而成,已不再是上帝的造物,而是人类堕落幻想的邪恶后代,趾高气扬,恶意地嘲笑着美,大概是园丁实验的结果。也有一两株由原本十分可爱的植物混合而成的可疑不祥的杂种,使整座园子别具一格。总而言之,乔万尼在众多植物中认出了两三种他所熟知的毒草。正想得出神,忽听丝绸衣裙沙沙作响,转脸一看,贝阿特丽丝出现在雕花拱门下面。
63 乔万尼来不及思忖该持何种态度,是为擅闯花园道歉,还是假定自己的到来至少得到了拉帕西尼医生或他女儿的默许,即使并非出于他们的意愿。但一看贝阿特丽丝的神情,他心头一松,虽说何人帮他进入花园的问题仍令人忐忑不安。小姐轻盈地走下小径,在破败的喷泉边与他相遇。她有些诧异,但脸上洋溢着纯真善良的愉悦。
64 “您对鲜花品味很高,先生,”贝阿特丽丝莞尔一笑,暗指乔万尼从窗口抛下的花束,“难怪我父亲的奇花异草把您吸引了来,就近观赏。他要在这儿,会告诉您好多这些花草习性方面既新鲜又有趣的事儿。他毕生都从事这种研究,这园子就是他的世界。”
65 “还有您,小姐,”乔万尼道,“假若名不虚传——您同样精通这些鲜花,这些奇香的功效。要是您肯屈尊指点,我一定比就教于拉帕西尼先生学得更好。”
66 “有这种闲话么?”贝阿特丽丝银铃般欢快地笑了,“人家说我精通我父亲的植物学!真是笑话!不,虽说我在这些花草中长大,但只了解它们的颜色和香味而已。有时我甚至连这点儿知识也不想要。这儿有许多花让我一见就害怕,就厌恶。它们并非不好看。不过,先生,请别相信这些关于我学识的传言。关于我,除了你亲眼所见,什么也别相信。”
67 “那我亲眼所见就必须全都相信吗?”乔万尼含沙射影地问,想起令他战栗的那几幕情景。“不,小姐,您对我的要求太少啦。应当吩咐我只相信您的金口玉言。”
68 贝阿特丽丝显然明白他言下之意,脸上泛起一股红潮。但她正视乔万尼的眼睛,对他不安猜疑的目光,报以女王般的高傲。
69 “那我就吩咐您,先生,”她回答,“忘掉一切对我的猜想。就算外表感觉真实,本质仍可能虚假。但你可以相信,贝阿特丽丝说的话句句发自内心深处。”
70 她脸庞奕奕生辉,似真理的光芒照亮了乔万尼的意识。不过,她说话时,四周散发出阵阵芳香,馥郁浓烈,即使稍纵即逝,也使青年生出无法形容的恐惧,几乎不敢吸入体内。也许是花香吧?也许小姐的话真的句句发自内心,才具有奇异的芬芳?乔万尼一阵晕眩,但很快又恢复过来。他仿佛从这位美丽姑娘的双眸中看到了她透明的灵魂,不再怀疑,不再恐惧。
71 贝阿特丽丝的激奋平息,快活起来,好比孤岛上的一位寂寞少女,遇到了来自文明世界的旅人,为能与青年交谈而由衷欢喜。显然,这座小小的花园便是她的全部生活天地。她时而谈论日光或夏云这类琐事,时而问及城里人的生活,乔万尼远方的家,友人,母亲,——这类问题表明她与世隔绝,对不同的时尚与生活方式一无所知,使乔万尼感到像面对一个稚气十足的孩子。她的灵魂宛若清泉乍涌,初浴阳光,对映照于自己怀中的大地与天空惊异不止。深深的泉源也喷涌思想,珠莹玉翠的想象,一如钻石与宝石伴随清澈的水珠,一串串奔流不止。青年不时暗暗诧异,自己竟能与这令他魂牵梦绕的妙人儿并肩而行。而对她曾经那么恐惧害怕,还亲眼目睹过她那些可怕的禀赋——如今却兄弟般与她侃侃而谈,还发现她这般可人心意,少女味儿十足。但这些念头似过眼烟云,她个性的力量太真实,很快就会显露分明。
72 漫无边际地聊着,他们信步穿过花园,拐过曲径,又来到坍圮的喷泉边。泉边便是那株堂皇的灌木,繁花竞放,溢光流彩,树下奇香阵阵。乔万尼觉出它与贝阿特丽丝的气息完全相同,只是浓烈得无法相比。乔万尼发现她一看到这棵树,就按住胸口,仿佛她的心忽然痛苦地狂跳不已。
73 “平生头一次,”她喃喃地对那株树说道,“把你给忘了。”
74 “想起来了,小姐,”乔万尼说,“您曾经许诺过要赏给我一朵这样活宝石似的鲜花,因为我曾斗胆将一束花抛在您脚下。现在请允许我摘下一朵,好纪念咱们这次的会面吧。”
75 他向前一步,把手朝那棵树伸去。但贝阿特丽丝一个箭步冲上来,发出一声尖叫,利刃般穿透了他的心。她抓住他的手,用尽窈窕身量的全部力气把它拽了回来。乔万尼感到她的接触使人浑身战栗。
76 “别碰它!”她痛苦不安地叫道,“千万别碰它!会要了你的命!”
77 说完她掩面跑开,消失在雕花拱门下面。乔万尼目送她的背影,忽然发现拉帕西尼憔悴的身影与苍白聪慧的面孔。此人一直站在园门的暗影中,观察着这一幕,不知有多久了。
78 乔万尼回到自己寓所,一心一意想着贝阿特丽丝。自从头回见到她,她的倩影就一直笼罩着魔法的色彩,如今又浸透了少女的柔情蜜意。她人情味浓浓,富于女性的全部温柔气质,值得崇拜。她肯定能达到爱情的顶峰,具有爱情的献身精神。那些被他一度视为她灵肉畸形的迹象,如今不是抛在脑后,就是因了微妙的情感,反倒化作一顶魅力的金冠,使姑娘更显得举世无双,令人倾慕。一切丑陋的东西都变成了美,即使不能变的话也掩藏于那些不可名状的朦胧念头里,躲到意识之光照不进的阴暗角落去了。就这样他冥思苦索,彻夜未眠,直到晨光唤醒了拉帕西尼园中的花朵才坠入梦乡。而那梦魂无疑徜徉于这座花园之中。时候一到,旭日冉冉东升,将光芒洒上年轻人的眼帘,令他苏醒,只觉得一阵痛楚。完全清醒后才发现这火辣辣的刺痛来自手上——是右手——正是贝阿特丽丝抓过的那只手,当时他正要去摘一朵宝石般的鲜花。现在手背上留下一个紫印,很像四根纤指,而手腕上则留下酷似大拇指的印痕。
79 哦,爱情有多么顽固——就连尚在想象中跳荡,未及在心中生根,狡猾而貌似爱情的情愫,也会固执地信心十足,直到它注定烟消云散!乔万尼用条手巾包起右手,奇怪是什么可恶的东西蜇了一下,很快便坠入对贝阿特丽丝的回想,忘记了疼痛。
80 有了头一次,第二次相会便无可避免,注定发生第三次、第四次。与姑娘园中相会不再是乔万尼日常生活中的偶然事件,简直已成为他生活的全部内容,因为一天中的其他时间,都被对那销魂时刻的翘首企盼与深情回忆所占据。拉帕西尼的女儿也是一样,她等待着青年出现,一见他就飞跑过来,对他充分信任,坦诚相待,仿佛二人从小青梅竹马——直到今日相依相伴。他若是偶尔未能按时赴约,她就会站到他窗下,仰首呼唤,将圆润甜美的声音送入他房间,绕着他回响,在他心中激荡:“乔万尼!乔万尼!怎么耽搁啦?下来吧!”他就赶紧下楼,直奔那毒花丛生的伊甸园。
81 然而,虽然二人亲密熟稔,贝阿特丽丝仍有所保留,举止之间凛然不可侵犯,令乔万尼简直不曾想过要大胆造次。一切迹象都表明,二人两情相悦。他俩默默相望,把灵魂深处圣洁的秘密送入对方心底,仿佛喁喁低语都可能亵渎这份神圣。激情奔放之时,二人心灵一跃而起,用久久珍藏的火一般热烈的话语互诉衷肠,情话绵绵。但他们不曾相吻,不曾相握,没有丝毫爱情渴望与尊崇的爱抚。他从未触摸过她光亮的鬈发;她的衣裙——这阻挡二人身体接触的明显障碍——也从未被清风吹起,拂扫他的身体。偶尔,乔万尼顶不住诱惑,试图闯越界限,贝阿特丽丝就变得十分悲伤,十分严峻,满面凄凉疏远,无须只言片语就使乔万尼不寒而栗。这种时刻,可怕的疑虑便似恶魔从他心中的洞穴崛起,直瞪着他,令他胆战心惊。他的爱情便犹如朝雾,淡薄,消散,只剩怀疑。可是,短暂的阴云飘散,贝阿特丽丝却又容光焕发,不再是神秘可疑的精灵,令他几分敬慕几分恐惧,小心设防。她又变得如花似玉,天真烂漫,使他感到对这位姑娘的了解胜过一切。
82 自从乔万尼上次见到巴格里奥尼,时间已过去很久。一天上午,教授突然来访,令他颇为不快。几个星期来,想都不曾想到过他,真愿意把他忘得更久。这些日子一直沉湎于兴奋,除了双手赞同他目下感情的人以外,别的友伴真使他不堪忍受。可是,甭指望巴格里奥尼教授会赞同他的感情。
83 客人随便说一些城里、大学里的闲话,便话锋一转。
84 “最近,我看了一部古典作品,”他道,“读到一个故事,饶有趣味,或许你记得呢。说的是一位印度王子,把一名美女送给亚历山大大帝,作为礼物。她真是可爱如朝霞,亮丽如夕照。但最为超群出众的是,她呼出的芳香气息——比一园子波斯玫瑰还要香。年轻的君王亚历山大,自然对这位陌生的美人一见钟情。但是有位睿智的医生恰好在场,发现了一桩关于她的可怕秘密。”
85 “什么秘密?”乔万尼目光一垂,避开教授的眼睛。
86 “这个美人呵,”巴格里奥尼加重语气,“打出生起就用毒药喂大,直到毒素浸透全身,使她本人也成为世上最致命的毒药。毒素是她生命之需,她呼出的浓香污染了空气。她的爱情是毒药——她的拥抱意味死亡。这故事难道不奇妙吗?”
87 “哄小孩子的故事,”乔万尼神经质地从椅子上跳起来。“真奇怪阁下您从事认真的研究工作还忙不过来,哪有闲工夫看这号东西。”
88 “顺便说一句,”教授不安地打量他,“你屋里什么东西这么香?你手套上的香水么?这香淡淡的,但挺好闻,可是闻起来一点儿也不舒服。我要闻久了准会生病。像是花香,可你屋里并没有花呀。”
89 “是一朵也没有。”乔万尼回答,教授说话时,他变得脸色苍白。“依我看,除了阁下的想象外,也并没什么香气。气味是一种感官与精神组合的东西,容易欺骗我们。对香味儿的回忆,只要想到了,就容易让人错以为是眼前现实。”
90 “嗯,不过我的想象很清醒,很少开这种玩笑。”巴格里奥尼道。“再说,我要是想象什么气味儿的话,也应该是什么难闻的药味儿才对,我指头上就好像有这种味儿。咱们可敬的朋友拉帕西尼,我听说,把他的药物熏染得比阿拉伯香料还浓郁。不用说,才貌双全的贝阿特丽丝小姐也会用药来对付她的病人,这药水甜蜜如少女的呼吸,但喝它的人却会倒大霉!”
91 乔万尼满脸矛盾情绪。教授说到拉帕西尼纯洁可爱的女儿时那种口气,折磨着他的心。然而对她品行的截然相反的看法,却使无数疑点刹那间水落石出,此刻它们正妖魔般向他狞笑。但他还是竭力打消这些念头,以真正情人的彻底忠诚,回答巴格里奥尼的话。
92 “教授先生,”他道,“您是我父亲的朋友,也许您的目的是要善待他的儿子,我对您只有尊重与敬仰。不过,请您注意,先生,有个话题咱们必须避而不谈。您并不认识贝阿特丽丝小姐,所以,对她,您不能信口伤人。您想不到这种话有多冤枉——简直可以说是对她的诽谤。”
93 “乔万尼!可怜的乔万尼!”教授语气镇定而同情。“对这姑娘我比你了解得多。让我告诉你下毒者拉帕西尼和她有毒女儿的真面目。是的,她的美貌恰似她的毒性。听着,哪怕你会对我这满头白发大不敬,也休想要我住口。那个印度女人的古老传说,已被拉帕西尼深奥且致命的科学变为现实,就在漂亮的贝阿特丽丝小姐身上。”
94 乔万尼双手掩面,一声呻吟。
95 “她父亲,”巴格里奥尼接着说,“不顾天生骨肉之情,竟以这种可怕的方式,把自己的孩子作为他科学狂热的牺牲品。说句公道话,因为他是个真正的科学家,好像连自己的心也在蒸馏器中提炼过。那么,你的命运又将如何?毫无疑问,你已被选为一场新实验的原料。也许结局是死亡,也许比死亡更可怕。拉帕西尼眼中只有对科学的兴趣,什么都干得出来。”
96 “一场梦,”乔万尼喃喃自语,“肯定是一场梦。”
97 “但是,”教授接着说,“打起精神来吧,老朋友的儿子,补救还来得及。说不定咱们甚至还能将这个可怜的孩子恢复正常,使她摆脱她父亲加在她身上的疯狂。瞧瞧这只小银瓶!出自赫赫有名的本维尼托·塞利尼之手,配得上作为一件爱情赠物,送给意大利最美丽的姑娘。瓶里的东西更是无价之宝,这种解毒药只需一小口就能使波吉亚最厉害的毒药失去作用,对付拉帕西尼的毒药无疑同样灵验。将这只瓶子,连同它宝贵的药水,献给你的贝阿特丽丝,满怀希望,期待结果吧。”
98 巴格里奥尼把一只精工细制的小银瓶放在桌上,告辞了,留下年轻人去思索他的一番开导。
99 “我们定能挫败拉帕西尼。”教授边下楼边想,“不过得承认,这家伙真是了不起——了不起。就是行起医道来卑劣平庸,难怪医学界崇尚医德的人谁也受不了他。”
100 乔万尼与贝阿特丽丝交往已久,对她品行的阴暗猜疑偶尔也萦绕心头。然而,她总是让人感到那么天真自然,纯情如水,使巴格里奥尼教授描绘的形象显得既陌生又不可信,似乎与他自己最初的看法也不一致。不错,初遇这位美丽少女,他曾有过丑恶的回忆,不能忘却那花束在她手中枯萎,那昆虫在阳光朗朗中死去,除开她芳香的气息实在找不出别的可见原因。然而,这些小事已在她人品的纯洁光芒中消融,不再具有事实的效力,仅被视为错误的幻觉。它们貌似有根有据,却受到理智的考验与证实。世间有些东西比我们亲眼所见,亲手所摸的更为真实。凭了这种更好的证据,乔万尼对贝阿特丽丝满怀信任,尽管这是她高贵品质使然,而并非由于他具有慷慨大度的信念。但是现在,他的精神已无法维持初时令他欢欣鼓舞的热情。他垮了,匍匐于世俗的疑虑之中,贝阿特丽丝无瑕的形象受到了玷污,他并未放弃她,可是不信任。他打定主意做一次令人满意的决定性试验,一劳永逸,弄清她身上到底有没有那些可怕的特性,那些必然会与灵魂怪异相呼应的东西。至于上次那蜥蜴、飞虫和花束的事,因为当时他眼睛从老远往下看,也许有误会。若能仅数步之遥亲眼目睹一朵鲜花在她手中骤然枯凋,那就毫无疑问了。想到这儿,他匆匆赶去花店,买下一束鲜花,花上还带有晶莹露珠呐。
101 每天与贝阿特丽丝相会的时辰到了。下楼去花园之前,乔万尼没忘记照照镜子——英俊的小伙子都有这份虚荣心,不过在这种焦躁不安的时刻还如此,未免显得感情肤浅,性情欠真。他对镜自语,相貌从未像现在这样清俊大方,眼睛从未这般活泼有神,脸颊也从未这般血气旺盛。
102 “至少,”他想,“她的毒素还没渗到我身上,我可不是她手中凋枯的花朵。”
103 想着想着,目光落到须臾不曾离手的那把鲜花上,却发现这些露珠莹莹的花朵已开始垂头,新鲜与美丽已成昨日梦幻,一阵无名恐怖震撼他全身。乔万尼顿时面色苍白,白如大理石,立在镜前一动不动,直瞪瞪地注视镜中的自己,仿佛见到什么骇人怪物。他想起巴格里奥尼说过,屋里好像弥漫着一种奇香,一定是自己气息的毒素!他不由毛骨悚然——为自己毛骨悚然!从惊呆中恢复,他好奇的目光落到一只蜘蛛身上。这东西正在古老的檐板上结网,爬过来爬过去,编出一幅经纬交错的艺术品——与向来挂在旧天花板上的任何蜘蛛同样卖力,同样积极。乔万尼朝它凑过去,吐出一口长气。蜘蛛突然停止忙碌,蛛网也随着小小艺术家的身体颤抖起来。乔万尼再朝它吐一口气,更深更长,充满发自内心的恶意。他不知自己是居心不良,还是仅仅出于绝望。蜘蛛痉挛地揪住蛛网,挂在窗前死了。
104 “该死的!该死的!”乔万尼骂着自己,“你已经变得这么毒了吗,一口气都能把这只蜘蛛送了命?”
105 这时,一个圆润甜蜜的声音从花园飘上来。“乔万尼!乔万尼!时间过了!怎么还不来?快下来吧!”
106 “对,”乔万尼又喃喃地说,“她才是唯一不会被我的气息杀死的生物!但愿我能!”
107 他冲下楼,眨眼就来到贝阿特丽丝明亮深情的目光面前。一分钟前,愤怒与绝望还如此强烈,简直但愿一眼就让她手足慌乱。可真见到她,她的影响却那么实实在在,无法立即摆脱。他想起她女性特有的细腻宽厚,这力量时常包裹着他,使他感到宗教般的宁静;想起她一次又一次发自内心的圣洁激情,犹如清泉涌出启封的深处,透明澄澈,让他一览无遗。倘若乔万尼知道如何评价这些回忆,就会判定这一切丑陋的秘密不过是世俗的幻觉,不论邪恶的迷雾如何笼罩她的头顶,真正的贝阿特丽丝实乃天国的天使。尽管他缺乏如此高深的信念,她的出现仍不曾完全失去魔力,乔万尼的愤怒平息下来,化为麻木郁闷。敏锐的贝阿特丽丝立刻发觉二人之间横着一条双方都无法逾越的鸿沟。彼此并肩漫步,忧伤无言。他们来到大理石喷泉畔,池水依旧,中间就是那棵缀满宝石般花朵的灌木。乔万尼深深地吸入这鲜花的芬芳,简直如饥似渴。发觉这一点,他感到恐惧。
108 “贝阿特丽丝,”他突然发问,“这棵树从哪儿来的?”
109 “我父亲创造的。”她天真地回答。
110 “创造的!创造的!”乔万尼重复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111 “他对大自然的奥秘非常了解。”贝阿特丽丝回答,“我刚出生,这棵树就破土而出了。它是他科学的孩子,智慧的孩子,而我只是他世俗的孩子而已。别走近它!”发现乔万尼朝它走近,她大叫一声。“它的性能你做梦也想不到。可是我,亲爱的乔万尼——我跟这棵树一起成长,一同进入花香。它的芳香滋养着我,它就是我的妹妹,我以人类之爱钟爱着它,因为,唉!——难道你不曾怀疑过么?——命运真是可怕。”
112 听到这里,乔万尼阴沉沉紧锁双眉,贝阿特丽丝不由打住,一阵战栗。但对他柔情的信任又使她安下心,还为自己片刻的怀疑感到脸红。
113 “命运可怕,”她继续说。“我父亲对科学的可怕爱恋,把我与同类的交往完全隔断,直到上天派来了你,亲爱的乔万尼。哦,你可怜的贝阿特丽丝曾经多么寂寞!”
114 “这命运很苦吗?”乔万尼盯着她问。
115 “直到最近我才知道它有多苦,”她柔情脉脉。“哦,是的。但是我的心一度麻木不仁,所以倒也宁静。”
116 闷闷不乐的乔万尼突然发作,如同闪电冲出一团乌云。
117 “可诅咒的人!”他满腔恶毒的轻蔑与义愤,“发觉你寂寞你腻味,就把我也与人间的一切温暖隔断,把我也哄进你那无法形容的恐怖世界!”
118 “乔万尼!”贝阿特丽丝又大又亮的眼睛转向他的脸,她还没有领悟他的话,只是感到震惊。
119 “是的,有毒的东西!”乔万尼气得发疯,反复道,“你已经干了!你已经毁了我!你把我的血管里也注满了毒汁!你把我变成了一个和你一样可恨、丑恶、讨厌而又可怕的东西!好啦,要是咱俩的气息也像对所有其他人一样致命,就让咱们以说不出的仇恨来接个吻吧,就一同去死吧!”
120 “什么灾难降临到我头上了?”贝阿特丽丝喃喃自语,从心底发出低沉的呻吟。“圣母呵,可怜可怜我这心碎的孩子吧!”
121 “你——你也祈祷?!”乔万尼依然满腔恶毒轻蔑,“就连从你嘴里冒出来的祈祷,也以死亡玷污了周围的空气。是的,是的,咱们祈祷吧!到教堂去,在拱门前手指浸入那池圣水!跟在咱们后头的人必像害瘟疫一般死掉!在空中画十字吧!让诅咒以神圣的象征撒向四面八方!”
122 “乔万尼!”贝阿特丽丝口吻平静,因为伤痛已超过了愤怒。“干嘛用这些可怕的话把你我连在一起?我,的的确确是你骂我的那种可恶东西。可你——除了对我可恨的不幸再次毛骨悚然,跨出园子,去找你的同类,忘掉大地上爬行过一个可怜的贝阿特丽丝这样的妖孽,还需要干什么别的?”
123 “难道还想装傻?”乔万尼大声咆哮,“瞧哇!我从拉帕西尼纯洁的千金身上获得了何等威力!”
124 一群夏虫掠过空中,被这致命花园的芳香吸引,前来觅食。它们先围着几棵树打转转,又显然被相同的力量所吸引,来到乔万尼头顶盘旋。他朝飞虫们喷出一口气,又朝贝阿特丽丝一个苦笑,只见至少十多只小虫纷纷坠地而亡。
125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贝阿特丽丝发出尖叫,“是我父亲要命的科学造的孽!不,不,乔万尼,不是我干的!绝不是,绝不是!我只梦想过爱你,和你厮守一阵,就让你走开,把你的模样留在我心底。乔万尼,相信我,尽管我身体由毒药养育,我的灵魂却是上帝的造物,时时渴望着爱情的滋润。可我父亲——已用这种可怕的共同点将我们联系在一起。好啦,唾弃我,践踏我,杀了我吧!哦,听过你这番话之后,死还算个什么?但那不是我干的,哪怕把全世界的幸福都给我,我也做不出那种事!”
126 乔万尼发泄一通,怒气全消,心中闪过一缕忧伤;想到自己与贝阿特丽丝亲密而特殊的关系,又有几许柔肠。二人相对而立,但觉孤孤零零,即或四周人群拥挤,这孤独感也不会减少一分。那么,被周围的人抛弃,不应该使这对与世隔绝的年轻人更亲密么?要是他们自己还相互折磨,还有谁会对他们好呢?再说,难道就没希望返璞归真,与获救的贝阿特丽丝手牵手吗?呵,你孱弱、自私、卑鄙的灵魂!如此出言不逊,狠狠伤害一往情深的贝阿特丽丝之后,还敢梦想尘世的结合与欢乐,还以为这有可能吗?不,不,没希望了。她必带着那颗破碎的心,沉重地跨过时光的界限——她必在天堂的清泉边濯洗自己的伤口,在永恒的光辉中忘却自己的伤痛,在那里得到安宁。
127 可惜乔万尼并不明白这一点。
128 “亲爱的贝阿特丽丝,”他走过去。往常他一走近,她就退缩,但眼下他出于不同的冲动。“亲爱的贝阿特丽丝,咱们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瞧!这儿有种烈药,一位学问高深的医生保证说,这东西灵验无比。它的成分与你那令人生畏的父亲给你我带来灾难的东西恰恰相反,是用神圣的药草提炼而成。咱们来一起喝下它,洗净邪恶好吗?”
129 “给我吧!”贝阿特丽丝伸手接过乔万尼从胸前取出的小药瓶,还语重心长地加一句,“我愿喝,不过你一定要等着结果。”
130 她把乔万尼的解毒药喝了下去。正在这时,拱门下出现了拉帕西尼的身影,缓缓朝大理石喷泉走来,越走越近。这位苍白的科学家目睹一对恋人,似乎满面得意,正像艺术家奉献毕生,终于完成了一幅大作或一组雕像,对成功心满意足。他停下脚,下意识地挺直伛偻的身体,朝他们伸出双手,摆出一副父亲恳求孩子为他祝福的姿势,但正是这同一双手朝他们生命的小河中抛入毒药。乔万尼浑身颤抖,贝阿特丽丝紧张地打战,一手按住胸口。
131 “我的女儿,”拉帕西尼道,“你在世上不会再孤单了。从你的妹妹树上摘一朵宝石花,戴在你新郎的胸前吧,现在它伤不着他啦。我的科学与你俩之间的感情已在他体内起作用,他现在已与普通男人不同,正像你,我最得意最出色的女儿,与普通女人不同一样。从今往后,你们相亲相爱,走遍天下,让别人去害怕吧!”
132 “父亲,”贝阿特丽丝声气虚弱——仍然按住胸口——“为什么用这种悲惨的命运伤害你的孩子?”
133 “悲惨!”拉帕西尼叫道,“什么话,傻孩子!你具有神奇的天赋,所向披靡。难道这悲惨吗?你吐口气就能打败最强大的敌人,难道这悲惨吗?你容貌有多美,力量就有多大,难道这悲惨吗?难道你情愿做个软弱女人,面临所有罪恶却无法保护自己?”
134 “我情愿被人爱,不愿让人怕,”贝阿特丽丝喃喃地道,慢慢瘫软在地,“但现在没关系了,我要死了。父亲,您千方百计混入我生命的邪恶梦一般飞走了——像这些毒花的香气一样。在伊甸园的花丛中,它们休想再污染我的呼吸。别了,乔万尼!你仇恨的话语铅一般沉甸甸压在我心头,但我飞升时它们也会坠落的。哦,是否从一开始,你的天性就比我的更狠毒?”
135 对贝阿特丽丝来说——她的机体已被拉帕西尼超凡的技术彻底改变——毒药就是生命,所以烈性解毒药就是死亡。于是这个人类独创性与扭曲天性的可怜牺牲品,这个被邪恶智慧的种种尝试注定了厄运的少女,就这样倒在她父亲和乔万尼的脚下死去。这时,巴格里奥尼教授从楼上的窗户往下看,大声呼唤着那位如雷轰顶的科学家,得胜的口气中透着恐怖——“拉帕西尼!拉帕西尼!这就是你实验的结局!”
厄舍古屋的倒塌
埃德加·爱伦·坡
他的心是一把挂着的诗琴;
轻轻一碰便清脆有声。
——贝朗瑞
1 在那年秋天的一个沉闷、昏暗、寂静的日子,云层低低地垂在半空,整整一天我都骑在马背上,独自一人穿过乡间一片异常冷清的荒野。在黄昏即将来临之际,我终于望见了那令人伤感的厄舍府。也不知什么缘故,当我第一眼瞥见那座建筑物时,心中便积聚了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忧伤。我之所以说令人难以忍受,是因为那种忧伤的感觉无法靠任何一种因富有想象力而形成的较为愉快的情绪得到排遣,而往常有这种情绪时,即使面对的是非常荒凉或非常可怕的自然景象,我的心灵仍会慨然接受。我怀着极度忧郁的心情望着眼前的景色——那荒野中惟一的一幢房子以及它周围的天然景观——那荒凉暗淡的墙垣——那空洞茫然的窗户——那几丛长得过于茂盛的莎衣草——还有几根苍白的枯树枝干——这种极度忧郁的心情,使我无法用人世间任何一种感觉来比拟,较为恰当的比喻应该是把它比做吸食鸦片的瘾君子梦幻初醒时的状态——再次感受到坠入日常生活的痛苦,又再次感觉到掀起那层梦幻面纱的恐惧。一股冰冷、低落、作呕的感觉涌上心头——那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思想上的阴郁感,任何想象力的激荡都无法使这种阴郁感升华为一种庄严崇高的事物。那是什么呢?——我停下来思考这个问题——当我凝望厄舍府的时候,那让我变得如此消沉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这是一个根本无法揭开的谜,我也无法克服那些在我沉思时蜂拥而至地模糊不清的幻想。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同意这么一个不能令人满意的结论,毫无疑问,那就是,当一些非常单一的自然景物形成许许多多的组合时,它们便有影响我们心情的力量,而要对这种力量进行一番分析,我们的思维能力却依然无法企及。我心里想,可能的话,只需稍稍改变一下这自然景色中的一些组合,或者稍稍改变一下这幅天然图画中的一些细节,就足以减弱或者彻底摧毁它那种令人伤感的能力有了这个念头,我便勒马慢行,来到一个山中小湖的陡峭的岸边。那小湖就在那座宅第的旁边,阴森可怕,湖面上水波不兴,泛着一层幽幽的光泽。当我在岸边俯身凝望时——我禁不住颤抖起来,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甚至比先前还要强烈些——因为我看到了倒映在湖水中的灰暗的莎衣草、苍白的枯树干和空洞茫然的窗户。
2 尽管如此,我现在仍打算要在这座阴郁的宅第住上几个星期。宅第的主人罗德里克·厄舍是我童年时代的一个好朋友,不过屈指一数,我们有好多年没见面了。然而,我最近却在与他天各一方的地方收到了一封信——一封他写来的信——它所显示的那种紧迫性使我除了亲自来一趟外,再也找不出别的办法。从信的内容可以看出写信人有一种神经质的焦虑。他在信中说,自己病得很厉害——有一种压抑的精神错乱——他热切地希望能见到我这个最好的、实际上也是惟一的知心朋友,并希望借与我的愉快相聚使他的疾病有所减轻。这样的话他在信中还说了许多——显然,他的请求完全是发自内心的——不容我有丝毫的犹豫;于是我立即应约前来,但我仍然认为这是一次非常奇特的召唤。
3 虽然我们在孩提时代就是知心朋友,但实际上我对这位朋友了解得很少。他为人处事总是过分克制自己,从来都是沉默寡言。不过我却了解到,他那古老的家族在很早很早以前就以一种性情上特有的敏感而闻名,长久以来,这种性情表现在许多高雅的艺术作品中,近一段时期却表现在一种接二连三的慷慨却又不显山不露水的施舍行为上,同时还表现在对音乐艺术的极度热爱,而不去关注传统的容易被人接受的那种美。我还知道一个极其异常的事实,尽管厄舍家族历史悠久,受人敬仰,但从来没有出现过另立门户的旁系亲属也就是说,整个家族一直都是直系传承,即便有一点点例外也只是昙花一现。当我的脑海中掠过这座宅第的特性与家族成员的性情完全吻合的这一念头时,以及当我推测这个家族在过去的几个世纪中很可能父对子,子对孙不断施加影响时,我认为,可能正是这种缺陷——这种没有旁系分支的缺陷,造成了祖传的财物和姓氏都是按照父传子、子传孙的方式一脉传承下来,最后使得财物和姓氏二者终于合为一体,以至于这座宅第原来的名字渐渐被人淡忘,变成了“厄舍府”——这个既古雅又有双重含义的名称。“厄舍府”这一名称在农夫们的心目中似乎既指那个家族,又指那座宅第。
4 那个我曾经说过有点小儿科的试验所产生的惟一效果即:俯身凝望那个山中小湖的效果——仍就加深了我最初产生的异乎寻常的感觉。毫无疑问,我心中那种迅速增长的迷信意识——我为何不这样称呼呢?——更加剧了那种感觉本身。我早就知道,这就是那种认为所有的感情都基于恐怖之上的似是而非的法则。而且,可能也正是由于这一原因,当我再次将目光从湖水中那座宅第的倒影向上移到宅第本身时,心中又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幻觉——说真的,那种幻觉是那么的荒谬可笑,以至于我在这里提到它只不过是为了说明使我非常郁闷的那种感觉是多么强劲有力,虎虎生威。我当时尽情地发挥着自己的想象力,最后我还真的相信那整幢房子及其附近区域都漂浮着一种其自身特有的气息——这种气息与周围的空气完全不相容,它来自于那些枯死的树木、灰暗的墙垣和水波不兴的小湖——是一种令人讨厌的神秘的雾气,它阴郁沉闷、凝滞不动、模糊不清,呈现出铅一般的色调。
5 抛开心中那个梦幻的感觉,我更加仔细地审视着那幢建筑物。它的主要特点似乎就是非常古老。它因岁月的剥蚀而大大褪色,薄薄的一层苔藓布满了整个表面,如同一片编织得非常精美的网从屋檐处蔓延而下。然而这一切并不显得特别衰败。虽然那幢砖石结构的建筑没有一处出现坍塌,但各部分的完美搭配与每一个石块的破损之间显得非常不协调。这种情况更让我想到了某个废弃的地下室中的那种木质结构,其外表看起来完好无损,由于室内常年不通风,实际上里面已经腐烂了。然而,这座宅第除了外表上有大面积的衰颓迹象外,结构上却丝毫显示不出摇摇欲坠的征兆。或许只有那火眼金睛的人才能发现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裂缝,而那裂缝从正面屋顶向下顺着墙面蜿蜒伸出,最后消失在那死气沉沉的湖水之中。
6 当我走马观景的时候,我已经穿过一条短短的人行道,来到了那座宅第跟前。一名前来迎接的仆人替我牵着马,于是我跨进了大厅的哥特式拱门。另一名蹑手蹑脚的贴身侍从默不作声地领着我穿过许多昏暗不明又错综复杂的走廊,最后来到主人的房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沿着走廊所看到的东西更加深了我刚才说过的那种模糊难辨的感觉。虽然我周围的一切——天花板上的雕刻,墙壁上昏暗不明的挂毯,乌黑的檀木地板,还有那些我一走过就叮当作响的、幻影般的盾徽纪念品,这些都是我在孩提时代就已经司空见惯的东西——虽然我可以毫不犹豫地承认我对周围的一切是多么熟悉——但我仍然惊奇的发现,那些司空见惯的东西所激起的幻想竟是那样地生疏。在楼梯上,我遇到了厄舍府的家庭医生。我觉得他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既狡诈又困惑,他慌慌张张地跟我打了个招呼便走了。这时那名贴身侍从打开房门,把我带到他的主人面前。
7 我置身于其中的那个房间很大也很高。窗户既长又很窄,顶端呈尖形,离黑色橡木地板很高,用手根本够不着。微弱的深红色光线透过格子状的玻璃射进来,将周围一些比较显眼的东西照得十分清楚。然而,即使我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想看一看房间远处的角落或带有回纹装饰的拱形天花板深处,也还是看不清什么。四面墙壁上挂着黑色的帷幔。摆设的家具非常多,但让人看了不舒服,虽然古色古香,但却破破烂烂。房间里到处摆放着书籍和乐器,却未能增添一分鲜活的气氛。我觉得自己是在一种忧伤的氛围中呼吸。一种死板的、沉重的、永远不可改变的阴郁气息弥漫在房间的各个角落。
8 厄舍原来一直是平躺在沙发上的,一见我进来,便非常高兴地起身相迎,态度非常热情,一开始我觉得他未免太热情了——还觉得这个悲观厌世者是强打精神对我笑脸相迎。然而朝他脸上瞥了一眼之后,我才相信他完全是真心实意。我们坐了下来,他有好大一会儿没开口说话,而我则带着一种半是怜悯半是畏惧的感情注视着他。可以肯定,从来没有人像罗德里克·厄舍那样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发生那么可怕的变化!我好不容易才辨认出眼前这位脸色苍白的人就是我童年时代的伙伴。不过他的面部特征向来都很突出。面容憔悴,呈死灰色;眼睛大而清澈,再没有比它更明亮的了;嘴唇有点儿薄,没有血色,但呈现出一道极其优美的曲线;鼻子是优雅的希伯莱式,但鼻孔却大得极不寻常;下巴的形状非常好看,只是没有凸出来,这说明他缺乏一种精神力量;头发比丝还要柔软,还要纤细——这些特征连同他鬓角上部那异常宽阔的额头,便构成一幅绝对令人难忘的容貌。他容貌上的主要特征以及脸上流露的神情只是显得比以往更夸张一些,但却给他带来那么大的变化,这使我不由得怀疑自己到底在同谁谈话。当时他那过于苍白的皮肤和闪着奇异光亮的眼睛,是最让我感到惊愕甚至恐惧的东西了。那纤细的头发也毫不在意地留得很长,当那质地轻柔的头发飘拂在而不是贴在脸上时,那副怪诞奇特的表情,无论我怎么看,总觉得不像个正常人。
9 我朋友的一举一动立刻给我一种不连贯——一种不协调的印象;很快我就发现,原来他有一种习惯性的痉挛,那种他曾经做过一番努力去克服但总是无法克服的痉挛——一种极端的神经质的紧张。对于这种情况,我其实早有思想准备,一是因为他给我去了封信,二是因为我对他孩提时代的某些特质还记忆犹新,三是因为对他特有的身体素质和性情所下的结论。他的动作时而给人一种生龙活虎的感觉,时而呈现出无精打采的迹象。他说话的声音变化也很快,刚才还颤声颤气、吞吞吐吐的(此时他的元气似乎完全消失),转眼间又变得活力四射、掷地有声——变成了那种唐突、有力、不疾不缓的声调——那种沉着冷静、完全可以随意调节的喉音,也许只有沉湎醉乡的酒鬼或者不可救药的吸鸦片上瘾的人在异常兴奋的状态才能发出的那种声音。
10 他就带着那副模样向我谈到他这次邀请我来访的目的,谈到他渴望见到我的诚挚心情,谈到他希望我能带给他精神上的抚慰。他相当详细地谈到他对自己病情的看法。他说那是一种先天的遗传性疾病,反正用药物治疗已经没什么希望了——紧接着他又补充说,那只是一种神经方面的疾病,很快就会痊愈的。这种病的症状就是他产生了许许多多奇怪的感觉。在他详细讲述那些感觉时,其中有一些让我既感兴趣又觉得困惑,尽管这可能是他的措辞和讲话方式所造成的影响。感觉上的病态敏感使他吃了不少苦头。他只能吃最淡而无味的食物,也只能穿某一种质地的衣服,任何一种花的香气都能把他熏得透不过气来,即使非常微弱的光线也令他的眼睛不堪忍受,不过只有某些特别的声音和弦乐器发出的声音才不会让他产生恐怖的感觉。
11 我发现他陷入了一种不能自拔的反常的恐怖之中。“我将会死去,”他说,“我肯定会在可悲的愚蠢中死去。我只能这样死去,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死亡方式。我害怕以后发生的事,但我害怕的不是事情本身,而是事情所造成的后果。一想到任何意外之事,哪怕是不值一提的小事,都会引起我精神上难以忍受的焦虑,我不由得浑身颤抖。事实上,我并不厌恶危险,除非我处在它纯粹的影响之下——处在恐怖状态下。在精神失常的状态下——在可怜的处境中——我觉得那个时期迟早会出现,到时候,我不得不在与恐怖这个狰狞的幻影之间的搏斗中丧失自己的性命和理智。”
12 此外,从他那断断续续、模棱两可的话语中,我还发现了他精神状态中另一个奇异的特征。他被某些迷信观念禁锢得非常厉害——关于他在那幢房子居住以及那以后多年不敢擅自离开那儿——关于他受到一种当他谈到其想象的力量时说得很模糊致使我在这儿无法复述的影响——他说,由于长期的默默忍受,他家那幢房子形式和本质方面所体现的某些特征给他的心灵造成了这种影响——那些灰墙、塔楼,以及完全能够映照出它们倒影的黯淡小湖,这一切的外观和形态最终给他的精神状态造成了这种影响。
13 然而,虽然他犹豫不决,但他还是承认,让他备受折磨的那种奇特的忧郁,多半可以找到一个更自然而且更明显的根源——那就是长期以来重病缠身,实际上已明显接近死神的妹妹——他最疼爱的妹妹——他多少年来惟一的伴侣——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也是仅存的一位亲人。“她要是死了”,他用一种让我永远难以忘怀的痛苦的口吻说道,“这古老的厄舍家族就剩下我一个孤家寡人了(一个绝望而脆弱的人)。”他说话的时候,玛德琳小姐(人们都这么称呼她)在房间的另一头缓缓走过,很快就没了踪影;她当时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带着一种既极度惊讶又有些恐惧的感觉注视着她——然而我却又发现,要对这种感觉追本溯源是不可能的。当我看着她的脚步渐渐远去时,一阵恍惚的感觉涌上心头。当房门终于在她身后关上时,我的目光本能地迅速转向她哥哥,想知道他脸上是什么神情——可是他早已用双手捂住了脸庞,我只能看见他骨瘦如柴的手指比往常还要苍白,指缝间流淌着热泪。
14 玛德琳小姐的病情早就使她的那些医生感到无能为力。她的疾病显示出许多非同寻常的症状:根深蒂固的冷漠,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还有虽说是阵发性的但却经常发作的身体局部僵硬症。面对疾病的压力,她一直在顽强地抗争着,可最后并没有沦落到卧床不起的地步;但是就在我抵达厄舍府的当天傍晚,她终于向毁灭她的病魔屈服了(在夜里,她哥哥怀着难以言表的不安心情向我通报了她的死讯);这时我才知道,我当时对她的匆匆一瞥,就这样成了永别——至少那位小姐活着的身影,我是再也见不到了。
15 在随后的几天里,我和厄舍谁都不提她的名字。那段时间,我使出浑身解数,想尽快减轻我朋友的忧伤。我跟他一同读书,一同作画,或者我就像是在梦中似的,听他那把极富表现力的六弦琴即兴演奏的疯狂曲调。就这样,我们的关系越处越亲密,使我越来越能自由地进入他的内心深处,也使我越来越痛苦地发现,我想让他高兴起来的一切努力都完全是枉费心机。那种忧郁就好像一种先天的、绝对的特质从灵魂深处倾泻而出,使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16 我就这样跟厄舍府的主人一同度过了许多庄严肃穆的时刻,我将永远铭记在心。可是对于他将我拖下水、或带领我进行的那些研究或干的那些工作,要想让我表达出它们那种确切性质的观念,可以说我无法办到。一种非常激昂且极其混乱的想象力使这一切都蒙上一层硫磺色的梦幻色彩。他即兴奏出的那些冗长的挽歌将永远在我耳际萦绕。在其他项目中,我心里清楚地记得,他用某种手法对冯·韦伯的那首激昂奔放的《最后的华尔兹》进行了歪曲和夸张。他的那些绘画体现了他精巧的幻想,他的笔触让画面变得越来越朦胧,看了之后让我浑身颤抖,而且正因为自己不知道何以会浑身颤抖,于是我越发感到毛骨悚然。我千方百计地想从那些绘画中(似乎还栩栩如生地展现在我面前)推导出仅仅属于书面语范围的一些文字,但总是白费工夫。由于那十足的单纯,由于那构思的直露,他的画既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同时又让人不敢将目光对准。如果说世上有人能在绘画中画出思想的话,那这个人就是罗得里克·厄舍。至少对我来说——置身于当时的环境——该疑病症患者千方百计地在画布上所泼洒出的纯粹的抽象,使我心中激起一种强烈得无法忍受的惧怕,而我以前在凝视傅塞利的那些色彩强烈但幻想又太具体的绘画时,却从未曾有过一丝这样的惧怕。
17 在我朋友那些梦幻般的构思中,有一个倒是不太抽象,也许可以将其用文字加以描述,但又怕词不达意。有一幅小小的作品,上面画的是一个奇长无比的长方形地下室或隧道的内部,里面的墙壁低矮,通体光滑、洁白且没有任何阻隔或图案。画面上的某些陪衬很清楚地显示那个洞穴离地面极深,面积非常大,但哪儿都看不到出口,也看不到火炬或其他人为的光源;但有一大片强光在洞穴内翻腾,使整个空间都笼罩在一种恐怖的不适宜的光亮之中。
18 我曾经说过,他的听觉神经处在一种病态,除了某些弦乐器奏出的声音外,其他音乐都令他难以忍受。可能也正是因为他那样把自己局限在那把六弦琴上,他的演奏才在很大程度上具有梦幻般的风格。但他那些即兴创作所表现的狂热流畅,却不能这样解释。表现在那些古怪的幻想曲中的曲调和歌词(因为他常常一边弹奏一边即兴唱出押韵的诗文)的狂热流畅肯定或者说就是源于他精神的高度集中和镇静自若,这一点我在前面暗示过,也只有在矫揉造作的激动心情达到最高状态的特殊时刻才能观察得到。我还能清楚地记得那些幻想曲中的一首诗。原因可能就是他的演唱使我对这首歌有了最强烈的印象,因为我还以为自己从这首诗的内在的或玄妙的意义中,头一回发现了厄舍的一种感觉,即他已经充分地意识到了他需要顶礼膜拜的崇高理性正摇摇欲坠。这首即兴诗的题目叫《闹鬼的宫殿》,它大致是这样的,如果记得不是特别准确的话:
一
在绿意盎然的山谷之间,
善良的天使曾在此居住,
曾有座神奇而宏伟的宫殿,
辉煌的宫殿——昂首屹立。
在思想君王的领地上——
巍然屹立!
六翼天使未曾展翅,
从如此美丽的宫殿飞过!
二
金黄色的旗帜光彩夺目,
在宫殿的屋顶飞舞飘扬;
(这一切的一切都一去不复返
已是很久以前的岁月了)
轻柔的和风嬉戏打闹,
在那快乐的日子里,
沿着装饰过的灰白墙壁,
展翅的芬芳四处飘飞。
三
快乐山谷中的流浪者,
透过两扇明亮的窗户,
看见天使们轻挪莲步,
和着琴诗的优美旋律,
围着王座婆娑轻舞,
那儿端坐着
(思想君主!)
他的荣耀光辉与王座相称,
王国的统治者就在眼前。
四
珍珠和红宝石熠熠生辉,
装点着神奇的宫殿大门,
宫门里一直飘荡着,飘荡着,
一阵阵回声,一队山林女神,
一直闪现在宫门,
其职责就是热情讴歌,
用美妙无比的声音,
赞美君主的智慧与贤明。
五
但是邪恶,身披愁苦的长袍,
侵入了君主神圣的领地,
(唉,让我们哀悼吧,因为
他无缘再见到黎明,不幸呀!)
宫殿周身的荣耀,
曾经繁盛一时,光芒四射,
如今只是依稀记起的往事,
早已被古老的岁月吞没。
六
如今走进山谷的游人,
透过那些红光摇曳的窗户,
看见许多幻影般的巨怪,
随着乱哄哄的旋律舞动,
同时又像一条水流湍急的河,
从那道幽暗的宫门穿过,
一群魔鬼不断地涌上前去,
狂笑不止,却笑颜不展。
19 我清楚地记得,这首歌词让我们浮想联翩,使我们产生了一系列思想,而在那些思想中就明显地体现了厄舍的一种主张。我在这儿提到这种主张不是因为它的新颖(因为其他人也有这种看法),而是因为他对这一主张所持的坚定立场。那种主张,按一般情况来说就是草木皆有感觉。但在他混乱无序的幻想中,这种见解显得更加胆大包天,而且在某种情况下,它竟肆意僭越,侵入了非自然生长的无机领域。我无法用文字全然表达出他对那种见解深信不疑或顶礼膜拜到了什么程度。然而,这种信念(正如我原先提示的)与他祖传的那幢房子的灰色石块有关。他想象那种万物皆有感觉的条件完全体现在那些石块的摆设方式上——体现在它们的排列顺序上,体现在覆盖于其上的许多真菌物的形状之中,体现在宅第周围那些枯树所形成的格局中——尤其是体现在那种排列布局长久以来永恒不变之中,体现在水波不兴的湖面映照出的倒影之中。他说,湖水和墙垣它们自身散发出的一种气息在一点一点地往一块儿凝聚,而且绝对是在凝聚,从那种凝聚过程就能明显看出感觉的迹象(我被他的这些话吓了一跳)。他又补充说,这种感觉的后果从那种无声无息但却难以消除的可怕影响上可以看出来,而这种可怕的影响几百年来就决定着他家族的命运,把他折磨成我现在看到的他——这般模样的他。这样的看法无须评头论足,而我也不想说什么。
20 我们当时读了许多书——那些书多年来已在这位病人的精神状态方面占据着一个不小的位置——可以想象,它们与病人的那种幻想极其吻合。当时我们一同读了这样一些书:格雷塞的《修道院的鹦鹉》;马基雅弗利的《魔王》;史威登堡的《天堂与地狱》;霍尔堡的《尼克拉·克里姆地下旅行记》;罗伯特·弗卢德、让·丹达日涅、德·拉·上布尔的各自所著的《手相术》;蒂克的《蓝色深处旅行记》;康帕内拉的《太阳城》。我们最喜欢的一本书是一册小八开本的《宗教法庭手册》,作者是多名我会教派的修道士艾梅里克·德·吉罗内。而庞坡尼斯·梅拉写的关于古代非洲的森林神和牧羊神的那几节文章,常常让厄舍在看完之后出神地坐上几个钟头。不过我发现最能激起他兴趣的是读一本四开本哥特体的珍奇小册子——这是一本教堂的祈祷书,而那个教堂却早已被人遗忘——书名是《在马贡廷教堂礼拜仪式上唱诗班为亡灵守夜祈祷》。
21 就在我突然听到马德琳小姐去世消息之后的一天傍晚,他告诉我说,他打算要在为他妹妹举行正式葬礼之前,先把她的尸体放在房子主楼的一间地窖里保存两个星期,听到这话,我不由得想到了那本珍奇小册子里所谈到的稀奇古怪的仪式以及它对这位疑病症患者可能造成的影响。然而他之所以采取这一独特的处理方式,自有其世俗的理由,我不应提出什么质疑。作为兄长的他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他这样对我说),是考虑到死者所患的疾病非同寻常,也考虑到她的那些医生会毫不顾忌地东探西问,还考虑到家族的墓地位置偏僻,没有什么遮挡。我肯定不会否认,我想起了自己刚来的第一天,在楼梯上碰见的那个人有一副阴险的表情,想到这里,我当然不愿意反对他所采取的预防措施了。在我看来,这种做法顶多是没什么害处,也绝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行为。
22 在厄舍的恳求下,我亲自帮助他安排临时的安葬事宜。尸体已经入了棺,我们俩人将棺材抬到停放地点。停放棺材的那个地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打开过了,我们手中的火炬差点儿被里面那股令人窒息的空气弄灭,因而我们根本没有机会仔细查看)非常小,湿气很重,没有一点儿缝隙,光线根本透不进来;地窖离地面非常深,上方正好是我所住的那个房间。显而易见,在很久以前的封建年代,这个地窖曾被用作监牢来达到极其邪恶的目的,后来又被当作库房储存火药及其他易燃易爆物品,因为它的一部分地板以及我们走过的长长的拱道内壁,都被仔细地包上了一层铜。由于铁门又大又重,当它随着铰链旋动时,总要发出异常尖锐的刺耳声。
23 我们在那令人恐怖的地窖里把这令人悲痛的重负安放在架子上后,便把还没有钉上螺丝钉的棺材盖掀开一点点,好瞻仰一下死者的遗容。我头一回注意到,他们兄妹俩的相貌简直是一模一样。厄舍大概猜到了我的想法,于是咕哝着说了几句话,从他的话里我才知道,原来死者和他是孪生兄妹,他们彼此之间始终存在着一种几乎让人不可理解的同步感应。不过我们的目光并没有在死者身上停留很久——因为我们感到害怕了。这位小姐正处在人生最美好的青春时期,但病魔就这样夺走了她的生命,像所有患身体僵硬症的病人一样,病魔在她的胸口和脸上恶作剧似的留下了一抹淡淡的红晕,也在她的嘴唇上留下了一缕令人生疑的永恒的微笑,而人死后的微笑看起来都那么可怕。我们重新把棺盖放好,钉上钉子,牢牢地关上铁门,然后很疲惫地走出地窖,回到楼上那间也同样令人伤感的房间。
24 痛苦悲伤地过了几天之后,我朋友精神错乱的一些特征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他往常那种行为举止已不见了。日常应该做的许多事情他也不管不问了,或者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他现在总是从一个房间徘徊到另一个房间,步履匆匆,东倒西歪,无所事事。他苍白的脸色,如果可能的话,又增添了一种更加苍白的颜色——可是他眼睛里的明亮光泽早已荡然无存。以往不时听到的沙哑声再也听不到了,而现在听到的却总是一种一直在颤抖的声音,好像他说话的时候处在极度的恐惧之中。说真的,有些时候我觉得,他那始终焦虑不安的心中正苦苦支撑着某个沉重的秘密,而他正努力地寻求能让他一吐为快的勇气。但有些时候,我又不得不把他的一切言行归结为令人难以理解的疯癫,因为我看见他以一种全神贯注的姿态久久地对空凝视,仿佛是在倾听某种他所想象的声音。怪不得看到他这种现状,我不免心生恐惧——我也受到了感染。我觉得,他那种荒诞怪异但又给人深刻印象的迷信,其强烈的影响力正逐渐地但也是必然地潜入我的心头。
25 特别是在把马德琳的尸体安放在地窖后的第七天或第八天的深夜,当我上床睡觉时,更加体验到了那种感觉的威力。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而时间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我竭力摆脱那种早就盘踞在我心头的紧张情绪,我努力让自己相信,我的紧张情绪多半是(如果不全是我所感觉到的)由于那使人产生迷惑的影响力——房间里那些令人沮丧的家具和那些破烂的黑色帷幔。一场即将来临的风暴送来了一阵风,吹的那些帷幔在墙头来回飘动,当帷幔拂过床头的装饰物时,便发出沙沙的响声。但是我的一番努力没产生任何效果。一种无法遏制的战栗逐渐传遍我全身,最后,一种完全没有来由的惊恐压在我心头,那是一种梦魇般的精神压力。我喘息着,挣扎着,终于摆脱了梦魇,我从枕头上抬起身子,非常认真地注视着黑乎乎的房间,竖起耳朵仔细听——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除非我受到了本能的驱使——听某种微弱又模糊不清的声音,这声音在狂风暂停之时,隔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听到,但我不知道它从哪儿传来。一股无法解释又难以忍受的强烈的恐惧感让我无法招架,于是,我赶忙穿上衣服(因为我觉得那个晚上再也睡不着了),快速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想用这种方式努力使自己清醒过来,以摆脱我所陷入的那种悲惨心境。
26 我那样刚刚走了没几趟,隔壁楼梯间传来的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便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很快便听出那是厄舍的脚步声。接下来,他轻轻叩了叩我的房门,拿着一盏灯走了进来。他的脸色还是跟往常一样,面如死灰——但是,他的眼睛却透着一种狂喜的神采——他的一举一动带着一种显然被克制过的歇斯底里。看到他那种神情,我心里非常害怕——而当时我觉得,再也没有比我那么长时间地忍受孤独更让人难受的事情了,所以我甚至还欢迎他的到来,这样可以给我一些安慰。
27 “难道你没看见吗?”他默默地朝四周看了半天之后突然向我发问,“看来你还没有看见?——但是,别着急!你很快就能看见。”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灯仔细遮好,然后急忙走到一扇窗前,顶着狂风将窗户完全打开。
28 霎时一阵狂风刮进屋内,那种飞沙走石般的威力差点儿把我们掀翻。那真是一个狂风呼啸但却非常美丽的夜晚,一个既恐怖又美丽的非常奇特的夜晚。在我们附近,一场旋风显然早已蓄势待发;因为风向变换得非常快,也很剧烈;不过,云块的厚重浓密(乌云低垂,仿佛就盘踞在府邸的塔楼上)并不妨碍我们看见它们从四面八方急速奔来,一团团乌云只是在附近上下翻腾,乱碰乱撞,并没有飘向远方。我说即使云块的厚重浓密也没有妨碍我们看见乱云飞奔的景象——然而我们却没有看见天上有月亮或星星——也没有看见天上有什么闪电。但是,在那些庞然大物似的翻腾滚动的云雾的表面之下,以及我们周围地面上的所有物体,都在一种雾气中闪烁着白光,而雾气本身就奇怪地发着一种虽然微弱但又清晰的光。那氤氲雾气弥漫四周,将整座宅第笼罩于其中。
29 “你绝对不能——你不该看这个!”我打着哆嗦,一边对厄舍说着,一边轻轻用力将他从窗口拉回到椅子上。“这些让你产生迷惑的景观不过是非常正常的放电现象——或者可能是由于小湖中泛出的大量潮气所致。我们还是把窗户关上吧——外面寒气逼人,对你的身子骨可有害。这儿有一本你爱看的传奇故事。我念给你听——让我们就这样一起熬过这个恐怖之夜吧。”
30 我随手拿起的那本古书是朗斯洛特·坎宁爵士的《疯狂的屈里斯特》,不过,我把它说成是厄舍最爱看的一本书,可不是什么肺腑之言,只不过是说着玩儿,打破一下恐怖的气氛罢了。说实话,那本书写得就像臭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也缺乏想象力,可以说没有什么地方能让我那位品位高雅的朋友对它产生兴趣。不过,当时我手头就这么一本书,况且我还怀着一线希望,那就是想让我这位焦虑不安的忧郁症患者在听到我要念的那些荒唐至极的情节时,能够安下心来,不再那么激动(因为精神错乱的病史上与此相类似的反常病例也屡见不鲜)。在他高兴地听或看起来像是听我念的这个故事时,他流露出极度紧张的神情,要是我真的能从中做出判断的话,那我就该庆幸自己的如意算盘没有落空。
31 我已经念到了故事中人人熟知的那一部分,说的是书中的主人公埃塞雷德想顺利地进入那个隐士的住处,结果没有成功,于是他干脆强行进入。记得那段故事是这样写的:
32 “埃塞雷德天生就是一个勇猛顽强的人,由于他刚灌了一肚子酒,酒劲儿发作,所以现在更是力大无比。对于这个脑子顽固而心肠毒辣的隐士,他再也不想跟他说什么好话了。这时他发觉雨点淋在肩上,因为担心暴风雨即将袭来,他便抡起钉头锤对着门板狠狠地砸了几下,很快地,门板上就被砸出一个口子。他将那带着臂铠的手伸进去使劲一拉,那道门顿时被折腾得支离破碎,那干裂空洞的木头所发出的声音让人胆战心惊,使整个森林都发出了回响。”
33 当我刚念完最后一句时,我吃了一惊,然后就停了一会儿。因为我好像听见(虽然我马上断定这是我因激动而产生的幻觉误导了我)——我好像听见从这座府邸的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个模糊不清的声音,那声音可能是一种回声(只不过听起来肯定是沉闷的那种),与朗斯洛特·坎宁爵士在书中详尽描写的那种噼里啪啦的破门声极其相似。毫无疑问,那仅仅是一种吸引了我注意的巧合而已;因为,有了啪嗒啪嗒的窗框撞击声,有了越来越强烈的风雨声,而且风声中照样还混合着其他声音,那个回声实在算不了什么,它本身既引不起我的兴趣,也破坏不了我念故事的兴致。于是,我继续念下去:
34 “可是首战告捷的勇士埃塞雷德破门而入后,却非常吃惊而恼怒地发现,那个心狠手辣的隐士竟然踪影全无;而展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一条浑身长满鳞甲,嘴里吐着火舌的巨龙,它守着一座用金子建造的宫殿,连里面的地板都是白银铺就;墙上悬着一面闪闪发亮的铜盾,上面镌刻着铭文——
入乎其内者支配此箱;
杀死巨龙者赢得此盾。
35 看到这里,埃塞雷德便抡起钉头锤,向龙头猛砸过去,那条龙立刻倒在他面前,吐出最后一口气,那临死前的一声惨叫,那么恐怖,那么刺耳,那么撕心裂肺,埃塞雷德不得不用双手捂住耳朵,不敢听那前所未闻的可怕声音。”
36 念到这里我又戛然而止,当时我心里感到极其惊讶——因为这一回,不管怎么说肯定是不容置疑的,我的确是听到了(虽然我说不上来它来自哪个方向)一个低低的、显然很遥远但却非常刺耳的、拖得很长的、极其反常的尖叫声或摩擦声——这种声音与我想象中的这位传奇作家笔下那声巨龙的尖叫声竟然不差分毫。
37 由于极其离奇的巧合再次出现,无数相互冲突的感觉压得我心里非常难受,其中最让我难以忍受的是惊奇和极度的恐惧,尽管如此,我依然能够镇静自若,免得我的朋友看出什么苗头而使他那敏感的神经大受刺激。我并没有肯定他已经注意到了我刚才提到的那个声音,尽管在刚才几分钟之内他的举止确实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他将原本面向我的坐椅慢慢地转了个方向,以便面对房门坐着;这么一来,我虽然能看见他的嘴唇在哆嗦,好像在默默地咕哝着什么,但我却无法看见他的整个五官,只能看见一部分。他的头垂到了胸前——不过,从侧面一看就能看出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睁得很大,当然也就知道他没睡着。他身体的动作也表明他是醒着的——因为他一直不断地轻轻地摇晃着身子。由于我非常迅速地注意到了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于是我仍可以继续念朗斯洛特爵士写的那篇故事,它是这样叙述的:
38 “从巨龙那疯狂而可怕的叫声中恢复神志之后,此时此刻,勇士想起了那面铜盾,想起了要去破解附在铜盾上的魔法。于是他将面前的巨龙尸体搬到一旁,勇气十足地踏上那白银铺就的地板,向悬挂着铜盾的那面墙壁走去;可还没等他走到那儿,那铜盾便落在他脚下的白银地板上,发出一种非常清脆的、可怕的巨响。”
39 我嘴里刚吐出这几个字——就好像那一刹那真的有一面铜盾重重地落在白银地板上——就听到一声金属般的铿锵声,那声音清晰而沉重,不过好像又很压抑。这下,我完全丧失了勇气,腾地一下站起来,但厄舍却依然雷打不动地在椅子上摇来晃去。我冲到他的椅子面前,只见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面,脸上很漠然,没有一点表情。当我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时,他的整个身子猛然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露出一丝苦笑;他说话的声音很低,也很急促,他结结巴巴地咕哝着什么,似乎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我弯下腰凑近他,终于听出了他那些话的可怕含义。
40 “没听见?——不,我听见了,我一直就听着呢,好久了——好久了——好久了——好几分钟以前,好几个小时以前,好几天以前,我就听见了——可我就是不敢——啊!可怜可怜我吧,我真是个不幸的人!——我不敢——我不敢说!我们把她活埋了!我不是说过我的感觉很敏锐吗?我现在告诉你,她在那深深的棺材里最初弄出的轻微响动我就听见了。我听见了那些响动——很多天,很多天以前——可我不敢——我不敢说!可现在——今晚——埃塞雷德——哈!哈!——那隐士家的房门破裂声,那巨龙临死前的惨叫声,那盾牌落地的铿锵声!——嗨,还不如说是她想破棺而出的噼咧声,她囚牢里的铁铰链所发出的摩擦声,她在地窖的铜壁拱道中的挣扎声!哦,我能飞到哪儿去?难道她不会马上到这儿来吗?她难道不正急急忙忙赶着来这儿谴责我那么草率吗?难道我没听见她上楼的脚步声?难道我听不出她那沉重而可怕的心跳声?疯子!”说到这儿,他腾地一下子跳起来,使劲尖叫着,好像要豁出性命一般——“疯子!我告诉你,她现在就在门外!”
41 他的话好像有一种呼风唤雨的超凡魔力——说话间,在那道非常笨重的乌木房门上,他用手指着的两个古式的门扇竟慢慢打开了。那是狂风刮开的结果——不过大门外确实站着一个身材高大、全身素裹的身影,她就是厄舍府里的马德琳小姐。她白色的长袍上布满血迹,瘦骨嶙峋的身子上上下下都有明显挣扎过的痕迹。她浑身颤抖着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一副摇摇晃晃、弱不禁风的样子——然后,伴随着一声微弱的哭泣,她重重地朝屋内倒去,一头倒在她哥哥身上,而她那猛烈而又痛苦的最后挣扎却将他哥哥也带倒在地板上,使她哥哥成了一具尸体,成了他早就预言过的恐怖的牺牲品。
42 我吓得魂不附体,赶紧离开了那个房间,离开了那座府邸。当我穿过那条古老的人行道时,我发现四下里依然是狂风呼啸。突然,顺着人行道射过来一道奇怪的光,我想回过头看看这道如此异常的光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因为我身后只有那幢庞然大物似的房子和它的阴影。原来,那道光是一轮快要落下去的圆圆的血红色月亮发出的,现在月光正透过那道原来几乎看不见的裂缝非常清楚地照射着。我曾经提到过,那道裂缝从正面房顶蜿蜒而下,顺着墙壁一直延伸到墙脚。当我凝神远望时,只见那道裂缝在迅速变宽——一阵旋风呼啸而来——那轮血红色的满月便赫然出现在我眼前——当我看见那一堵堵巨大的墙垣正纷纷坍塌时,我的脑袋一下子变得晕乎乎的——紧接着响起了一种经久不息的震天动地的喧嚣声,听起来就像汹涌的激流在翻腾怒吼——我脚下那个幽深而阴郁的山中小湖,不慌不忙、悄无声息地将“厄舍府”的断壁残垣尽数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