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画是父亲的业余爱好,他在一家企业工会上班,主要工作是写标语。他熟谙各类美术字体,私下里,常有个体商贩请他写广告。电脑尚未普及的年代,这样的手艺很吃香。
家里至今留着几幅他的画,除了墙上挂的“荷花图”,另外一些用塑料布包着,扔在衣柜顶上。年底大扫除,母亲总会把这几幅画拿出来,用略含讥诮的目光审视一番。余露看过那些画,有一幅是个女人,臃肿肥胖,眉眼与母亲酷似。这一点令母亲不悦。她说,瞧你爸,画个丑女人就算了,还画成我的模样。说这话时,语气是嗔怪的,有点像撒娇。那一刻的母亲好像变了一个人,令余露感到陌生。还有一幅是几个人的脸,宽的、长的、胖的、瘦的,各张面孔凑在一起,鬼鬼祟祟,像是密谋什么。余露不解,他们在做什么?母亲撇了撇嘴,这得问你爸,谁知道他画的什么?
余露想,母亲早晚会把这几幅莫名其妙的画丢掉。然而,没有,母亲一直没有丢掉那些画。大扫除后,母亲重新把它们卷好,弹净外面的灰尘,用塑料布包起来,仍旧搁到柜顶。
“反正你早晚会知道。”母亲表情严肃,对十二岁的余露说,“一直不想让你知道,可是,你早晚会知道。”
余露竖着耳朵,手里还抓着半截黄瓜。
母亲说:“那年你两岁,你爸带着你去公园,你不是说你记得吗?”
“是,我记得。”余露点点头。
母亲没理会她,继续说:“他在湖边作画,你在旁边的草地玩耍。你爸给你买了一根冰棍,你吃冰棍的时候把一个年轻女人的裙子弄脏了,她刚好也在草地坐着。”
“她穿着白裙子,她的眉心有一颗红痣。我以为是画上去的,想去摸一摸……所以弄脏了她的白裙子……”余露说。
“你果真记得?”母亲半信半疑,“你怎么会记得两岁时候的事?这太不可思议了。”
长大以后,余露读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的书,他叙述自己清晰记得幼年时的事。许多人当那是小说,是编的。余露相信他不是编的,他是真记得,就像她也记得自己幼年时的事。
“然后呢?”母亲问,“你还记得什么?”
余露苦思冥想,眉头紧锁。
母亲接着说:“你弄脏了那个女人的裙子,她很生气,骂了你几句,还把你推到一边。你哭了,你爸爸跑过来责备她以大欺小,和小孩子一般见识,结果那个女人不甘示弱,与你爸爸争吵起来。”
余露闭上眼睛,她陷在回忆里,穿过漆黑的时间之河,吃力摸索。黑暗中,一扇一扇窗户徐徐打开。
“阿姨掉进了湖里。”
“你想起来了?”母亲愈加惊讶。
“是的,她抢爸爸的画,然后掉进湖里了。”余露仍旧闭着眼睛,像个盲人。
“怪你爸爸自己,他竟然偷偷画人家。还骂人家徒有其表,白长了一幅好面孔,污染了他的画笔。那女人恼羞成怒,跑过来要撕了他的画。两个人推攘起来,她就掉进了湖里。她大喊救命,诬陷说是你爸爸把她推下去的,公园保卫科的人把你爸爸抓走了。其实那湖水只有一米深。你爸爸被抓走以后,没出一个月……”母亲垂下头。
“怎样?没出一个月怎样?”余露手里的半截黄瓜掉在地上,她摇着母亲的手臂追问。
“还能怎样,活该他倒霉,正赶上严打。”母亲脸色冰冷,返身走回卧室。
余露追进卧室:“就因为这个?”
“不止这个,警察在他办公室搜出几张人体画。那时社会不像现在开放,换到现在……我以前骂过他,他不听,果然闯了大祸。”
“人体画是什么?”
“就是,就是不穿衣服的人。”母亲紧咬嘴唇,“我现在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告诉你,你长大了,该知道的早晚会知道。你不用担心什么白血病不白血病的,你爸压根不是白血病,你也绝不会得那个病。”
真相大白无法令余露安心,她恨透了自己,为什么弄脏阿姨的白裙子?如果不是她弄脏了对方的裙子,父亲就不会与她争吵,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
——但是,很快,余露原谅了自己。要知道,那时她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没有能力为自己的过错负责。她换了个角度继续思考这件事,父亲画人体并非不能原谅,余露参加过学校美术小组,见识过类似画作。她不小心弄脏女人白裙子也情有可原,她只是个两岁孩童。父亲与那个女人争吵更没有错,任何一个父亲看到两岁女儿被欺负,都会忍不住指责对方。也许父亲不该偷偷画那个女人,可是……父亲也没有错,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父亲是个画家。画家看到美好的事物、美好的人,都会情不自禁拿起画笔。
余露对往事抽丝剥茧,就像打开包裹严密的长途邮件,一层一层解开,里面包裹的,是一个眉心长着红痣的女人。对,就是她,没错,身穿白裙子的女人。余露抿紧嘴唇。
余露问母亲:“掉到湖里的女人叫什么名字?”
母亲说:“我也不知道,本想找她求情,帮你爸爸澄清,结果没等我找呢,判决就生效了。你爸爸撞到枪口了,听说正缺呢,他就撞上了,这就是命。”
“正缺什么?”
母亲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那是一个特殊时期,你不会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