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香是中国民俗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有三个特点极为引人注目:一是普遍性,汉人烧香,少数民族绝大多数也烧香,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几乎无处不烧。二是历史悠久,现存文献《诗经》《尚书》已有记载,则其起源必早于诗书时代即西周。三是普遍性,几乎做什么都要烧香,对祖宗要烧,对天地神佛各路仙家要烧,对动物要烧,对山川树木石头要烧;在庙里烧,在厕所也烧;过节要烧,平常也要烧;作为一种生活情调要烧,所谓对月焚香,对花焚香,对美人焚香,雅而韵,妙不可言;作为一种门第身份要烧,所谓沉水熏陆,宴客斗香,以显豪奢;虔敬时要烧,有焚香弹琴,有焚香读书;肃杀时也要烧,辟邪祛妖,去秽除腥;有事要烧,无事也要烧,烧本身就是事,而且还会上瘾,称为“香癖”,就仿佛现代人的抽烟饮茶一样。
有趣的是,不特中国烧香,世界上好多民族和国家也烧。香的英语写作incense,查《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第八卷第543页),载有如下内容:古埃及人从阿拉伯和索马里沿海地区引进香料树,把香当作宗教仪式中的重要用品。巴比伦人在祈祷和占卜时往往焚香。以色列人在被掳往巴比伦(前586——前538)以前引进了香,到了公元前5世纪,一些祭坛专供奉香之用。印度教特别是湿婆派在正式礼拜和家常礼拜中都要焚香;佛教在节日礼拜、成年礼以及日常礼拜中都焚香。日本神道教也焚香。从公元前8世纪希腊人就焚烧木头和树脂,以供奉神明和祛除恶魔。罗马人先是焚烧香木,后来引进了香,焚香在公祭和私祭上以及崇奉皇帝时越来越显得重要。基督教会于公元4世纪开始在圣餐礼上焚香,象征信徒的祈祷上达于天,又表示圣徒的功业。
中国烧香的历史,大体可分为三个时期。以汉武帝为界,前面为第一期,可称初始期。
其间,所烧的香有以下几种:
柴,玉帛,牲体,香蒿,粟稷等。
烧香的作用是惟一的,用来祭祀。烧香行为由国家掌握,由祭司执行。
周人升烟以祭天。《诗·周颂·维清》:“维清缉熙,文王之典,肇。”笺:“文王受命始祭天。”即是说,这种祭制始于周文王。
其具体祭法为:将牺牲和玉帛置柴上,燃柴升烟,表示告天。《周礼·春官·大宗伯》:“以祀祀吴天上帝,以实柴祀日月星辰,以燎祀司中司命。风师雨师。”注:“之言烟。”“三祀皆积柴实牲体焉,或有玉帛,燔燎而升烟,所以报阳也。”疏:“芬芳之祭。”(用《十三经注疏》本,下同可见,所谓祀,一是点火升烟,二是烟气为香气。以香烟祭神,那么这就是后世所谓“烧香”了。
祀是“正祭”报阳,但在正祭之前,尚需“预祭”报阴。《礼记·郊特牲》:“周人尚臭,灌用鬯臭,郁合鬯臭,阴达于渊泉。灌以圭璋,用玉气。既灌,然后迎牲,致阴气也。”注:“祭必先求诸阴,故牲之未杀,先酌鬯酒灌地以求神,以鬯之有芳气也。又,捣郁金香草之汁,和合鬯酒,使香气滋甚。”灌地之后,“萧合黍稷,臭阳达于墙屋。”注:“萧,香蒿也。取此蒿及牲之脂,合黍稷而烧之,使气旁达于墙屋之间。”就是说,将香蒿、牲脂、黍稷合一块烧。
此外,《诗经》中还有烧木头的记载:《大雅·早麓》:“瑟彼柞,民所燎矣。”注:“燎,祭天地。”《大雅·朴》:“朴,薪之之。”:堆柴点火,升烟祭神。柞、朴,均木名。
这一期,香事有以下特点:一是香品原始,为未加工的自然物,还不是后世正规意义上的“香料”(树脂加工而成);二是自然升火,不用器具如后世的“香炉”;三是专用于祭祀,而祭祀由国家掌握,即,烧香还没有生活化,民间化。明周嘉胄《香乘》引丁谓《天香传》谓:“香之为用,从上古矣。所以奉神明,可以达蠲洁。三代祀,首惟馨之荐,而沉水薰陆无闻也。其用甚重,采制粗略。”
第二期,从汉武帝到三国,可称引进期。
汉武帝于中国香事的发展,有特殊重要的意义:
其一,武帝奉仙,为求长生,是神就敬,而打破了以往“香祭祭天”的垄断。
其二,武帝时期香品渐走向实用化,如置椒房储宠妃,郎官奏事口衔鸡舌香等,打破丁香必用祭的垄断,使香进入生活日用。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武帝大规模开边,就在这一时期,产自西域的真正的“香料”传入中国。《说郛》卷三十五引宋吴曾《能改斋漫录》称:“又按汉武故事亦云,邪王杀休屠王,以其众来降。得其金人之神,置甘泉宫。金人者,皆长丈余,其祭不用牛羊,惟烧香礼拜。然则烧香自汉已然矣。”此外,武帝曾遣使至安息国(今伊朗境内),《香乘》卷二引《汉书》称:“安息国去洛阳二万五千里,北至康居。其香乃树皮胶,烧之通神明,辟众恶。”树皮胶,即树脂,是为真正的香料。
由于有了真正的香料,使武帝时的香事变得格外繁盛起来,后世野史笔记屡称不绝,什么焚“月支神香”解除长安瘟疫(《香乘》卷八),燔“百和之香”以候王母(《汉武外传》),用东方朔“怀梦”香草在梦中与李夫人相见,直至烧“返魂香”使李夫人还魂——这个传说还传到日本(见《源氏物语》第48回)。
香事繁盛,香具应运而生,不久,中国第一个香炉也发明出来了,称为“博山炉”。传说上面还有刘向的铭文:“嘉此王气,崭岩若山。上贯太华,承以铜盘。中有兰绮,宋火青烟。”(见《香乘》卷三十八)从此,香品与香炉配,使中国的香事进入一个新阶段。
然而,从武帝时引入西域香料始,降及东汉三国,在这三百多年间,香的使用还仅限于宫廷和上层贵族之中,极为名贵,未得进入寻常百姓之家。《香乘》卷二引《五色线》称:“魏武与诸葛亮书云:今奉鸡舌香五斤,以表微意。”为馈赠之礼品。又《香乘》卷七引《三国志》称:“魏武令云:天下初定,吾便禁家内不得薰香。”足见焚香即使在宫廷中也还是一种奢侈。
第三期,是普及期。香的走向普及,是隋唐以后的事。普及的原因有二:一是“西(域)香”由“南(两广、海南)香”所取代。“迨炀帝除夜,火山烧沉甲煎不计其数,海南诸香毕至矣。”(《香乘》卷一)南香的大量涌入,使香的价格降低,为普及提供了物质准备。二是佛道二教从六朝以来大发展,轮番跻身于国教的至尊地位;二教尚香,“返魂飞气,出于道家;旃檀枷罗,盛于缁庐。”(颜氏《香史序》)从而,信徒汹汹,风气大展,造成烧香走向普及。只不过,这时固有儒教还与释道二教时相对抗冲突,传统士人抵制特别是佛教,而使繁盛的香事略为减色。
迨至宋代,三教融合,略无轩轾。烧香之俗,也便御风而行,为大家一致崇尚,士人拜祭孔子时也烧起香来。这就出现了本文一开头所讲那种局面。明屠隆总结道:“香之为用,其利最薄。物外高隐,坐语道德,焚之可以清心悦神。四更残月,兴味萧骚,焚之可以畅怀舒啸。晴窗塌帖,挥尘闵吟,温灯夜读,焚以远避睡魔。谓古伴月可也。红袖在侧,秘语谈私,执手拥护,焚以熏心热意。谓古助情可也。尘雨闭窗,午睡初足,就案学书,啜茗味淡,一炉初热,香蔼馥馥撩人。更宜醉筵醒客。皓月清宵,冰弦曳指,长啸空楼,苍山极目,未残炉热,香雾隐隐绕帘。又可祛邪辟秽,随其所适,无施不可。”
香与美已融合为一,大量诗文专门写香。兹举北宋陈与义(字去非,与黄庭坚、陈师道齐名)的《焚香》为例:
明窗延静书,默坐消尘缘。
即将无限意,寓此一炷烟。
当时戒定慧,妙供均人天。
我岂不清友,于今心醒然。
炉香袅孤碧,云缕霏数千。
悠然凌空去,缥缈随风还。
世事有过现,熏性无变迁。
应是水中月,波定还自圆。
无限心意情怀,寓寄一炷烟中,人生喜怒哀乐乃至形而上的追问与探求均在此找到出路,于是也就难怪世事变迁而熏性是不改的了。噫!香已经完全渗透内化到人的精神之中;这种渗透是那样的深,以至到了民国年间,林语堂还津津乐道,在《生活的艺术》中专门辟一章向美国人介绍中国的焚香,前面明代屠隆的一段话,就是转引自林氏这本书的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