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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点燃岁月

春之夜,万物沛然,一切充盈着胀力。

乔梦桥在惊雷与闪电夹击的暴风雨中,从海塘的草丛里骑回了借来的电动车,又跑了几户有姑娘的村民家庭,落实好小妹盼盼今晚住宿的地方,打算自己连夜搬离玉秀家,住到工地的集装箱去。

雷阵雨中,他像落汤鸡似的奔进房东老支书家的院子,同室的工友夜班尚未回来。

玉秀娘在堂屋里已经摆上了酒菜,关心地叫他:

“回来了!冷雨淋不得的,快换衣裳,喝点高粱烧,发发热。”她的声音满含着替女儿道歉的愧意。

乔梦桥尽力做出没做亏心事,不怕粪上身的大度姿态,问:“阿伯,工会潘主席还没带我妹妹来过吗?”

“来了来了!今晚让她与阿秀并床,刚洗完澡,睡下了。你阿妹长得好漂亮哟,雪白粉嫩,像韩国电视明星一样齐整。”玉秀娘给斟上了家酿米酒,“来,驱驱寒。”

乔梦桥摇头,说:“‘阿伯’,谢谢你,叫我妹妹快起来!”

玉秀娘惊诧:“做啥?”

“今晚我们不住这里了。”乔梦桥说着揿了揿额头上被雨水冲湿快要脱落来的创可贴。

“哎,还在生我女儿的气呀?我骂过这疯婆娘了,玩笑样样好开,这招腥惹臭的男女事,能随便乱话三千吗?小乔师傅,你当她疯婆好了,全是她闯的祸。来!吃夜点心,消消气。”玉秀娘摆好了筷子与椅子。

乔梦桥固执地道:“不了,还是叫我妹妹起来走!我们换地方。”

他说着走进自己的集体寝室,不一会,换了件丅恤衫出来,右手抱着装了铺盖的编织袋,左手提着装杂物的帆布行囊。

玉秀娘知道小乔师傅真正恼火了,说:“怎么,外面动雷豁闪的,也要走吗?”

乔梦桥:“走。大妈……‘阿伯’,谢谢你一年来对我们建桥工人的关照。这是机帆船引擎钥匙;这五十元钱,算是柴油费和纸钱的……电动车在院子雨棚下。代我向老书记说一声,谢谢他。”

他不容别人分说,连珠炮似的边说边将引擎钥匙、钱放在桌子上。

玉秀娘的脸随之变色,转身扑进厨灶间,里面立即传出了呜咽的抽泣声。不一会,传来后门打开又被关上的声响。

乔梦桥愣住了,他明白大妈伤心地“搬兵”去了。

“哎!我的阿爹阿妈你都谢过了,就是不谢我,也不告别,就这样离开了?”

楼梯上飞下了玉秀的娇嗔声音。她立在楼梯口,带着笑容歉然地瞅着他。

乔梦桥一惊,抬头见玉秀上身穿着玫瑰红浅胸V领毛线衣,下面是条粉红色格子丝边皱褶中裙,微微卷曲的波浪发披肩,浑身透露着青春、浪漫和妩媚的气息,顿时满肚子忿懑,气恼地说:“谁同你开玩笑?快把我妹妹叫起来!”

他严肃地用了命令口气。

由于乔梦桥在孤岛上翻江倒海般的大段内心独白,玉秀对他的精神世界和行为准则可谓是知根知底了。从码头到村里的归途中,她向母亲透露了她的打算:借助外力,与不能入眼的徐家丰赶紧解除“娃娃亲”关系;她觉得乔梦桥绝不是寻常“粗人”,倒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子汉。

现在她见乔梦桥怒气未消,便披发跣足,笑盈盈地步下楼梯,婉转地说:

“小声点好不好呀!别凶巴巴的么 。”

乔梦桥仍然气呼呼地说:“把人给我叫下来!我们走。”

玉秀趿上拖鞋,讪脸笑道:“这里有陷阱吗?人家从北岸绕过来,乘了一整天的火车、汽车、三轮车,我让她早点休息了。你想离开,也得等明天再搬吧!”

乔梦桥依然坚持说:“不!现在就搬,你把她叫醒!”

玉秀眯了眯眼睛,说:“好了好了!别再生气了好不好?码头上的事,让你蒙冤受屈了,我很对不起!”

乔梦桥脸色严峻,说:“哼!说‘对不起’就够了吗?你为什么要‘无中生有’?”

玉秀睃视着,逗笑地说:“好呀!我罪该万死!我检讨!我悔过!我赔礼道歉!这样行了吧?”

乔梦桥:“你这是损害我们建桥工人的声誉,是对我的侮辱!我决不原谅你!”

此刻,窗外突然传来哗啦一声巨响,好似有人从屋外的鸡笼上摔下去,吓得家禽们发出一片咯咯咯的惊叫声。

“偷鸡贼……”乔梦桥急忙丢下铺盖行李,奔到院子里。

此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闷雷炸响,有一黑影抱着脑袋倏地从院子里窜出去,钻进对面的花木丛中不见了。

电光下,一只棕色的皮鞋粘在沟渠边的淤泥里。

乔梦桥立即操起一根渔网竿,追到院子外的花木丛边。

跟出来的玉秀笑得弯下了腰:“别追了!别追了!”

乔梦桥捏着竿子愣住:“什么意思?”

玉秀抹着笑泪:“那是一个偷鸡摸狗的惯贼。”

乔梦桥回头:“你说什么,是贼?”

玉秀还是抿嘴笑着……

乔梦桥发愣:“说不定是来偷你家电动车的!……看!还落下一只棕黄色皮鞋。这个贼还挺有钱呢!”

玉秀不屑地说:“他,不缺钱,是来偷‘心’的。”

乔梦桥震惊:“偷心?有这么残忍?”

玉秀:“有!你不是想知道我为啥要无中生有,诬你清白吗?”

乔梦桥第一次正视起房东女孩:“对呀!我就是不明白,一个脑子正常的黄花闺女,怎么会说出没头没脑的荒唐话呢?”

玉秀:“走!上汽车。”

乔梦桥狐疑:“上汽车做什么?”

玉秀:“我想告诉你为什么。”

乔梦桥:“这……”

玉秀:“怕我吃了你吗,还是怕赔偿精神损失费?”

乔梦桥:“屋里说不是一样吗?”

玉秀:“楼上有你的阿妹,楼下有我的阿妈,你的工友也都要下班回来了,这里能说我的心事吗?”

乔梦桥呆立着,一时没了主张。

玉秀:“走呀!汽车就在后面泊着。”

她拉起他的衣袖就走。

此时夜雨渐止,雷声远去,星月蒙蒙,美丽富饶的杭州湾海边,到处萌动着江南初春的气息。

乔梦桥被玉秀牵引着来到靛蓝色的汽车跟前,忽然想起先哲说过的一句话:——人在关键时刻仅仅只有几步,一生的荣辱毁誉尽在其中了。

玉秀拉开了车门,那只从家里蹿出来的纯白哈巴狗,早已习惯地跳上了汽车,摇着尾巴迎候主人。

“一朝被蛇咬,十载怕缆索” ,乔梦桥疑虑地立在车门前,说:“为什么要诬陷我,只对我一个人解释其实也没多大意思。这样吧!现在你赶紧去向我的单位领导说说清楚。”

玉秀瞥着乔梦桥:“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自私呢!”

乔梦桥吃惊了:“你说我自私?”

玉秀斜睨着:“你只考虙为自己洗刷冤情,撇清干系,还你一个作风正派的名声。”

乔梦桥:“对呀!这有错吗?”

玉秀:“你就没想想我一个花季女孩,每天像浸渍在盐鹵里一样的痛苦。”

乔梦桥惊愕了:“哎!你有痛苦或者幸福,与我有什么搭界?”

玉秀紧逼:“你是冷血动物咋的?”

乔梦桥怔悚:“你说我冷血动物?”

玉秀故意反问:“不然的话,怎么会没关系呢?”

乔梦桥:“你说有啥关系?”

玉秀:“你进驻我家里的时候,嘴上是怎么说的?”

乔梦桥怔住:“我说什么了?”

玉秀:“你说‘阿伯,从此我们一家人了。今后有什么用得着我小乔的地方,尽管讲’。这话你说了没有?”

乔梦桥屈从:“说过,不赖的。”

玉秀继续以审讯的口吻说:“我再问你,电影《柳堡的故事》看过没有?”

乔梦桥懵懂:“看过又是怎么的?”

玉秀:“你看人家新四军、八路军多好,住在房东家里,房东姑娘要被土财主抢走,副班长李进挺身相救,才有了《九九艳阳天》这首歌。”

乔梦桥怨怼地叹道:“嗨,废话!这不是没话找话么!”

玉秀机敏地说:“这是正经话。我再问你,你是不是顶天立地的工人阶级?”

乔梦桥:“还用你问?”

玉秀:“学校里我也是党组织的培养发展对象,懂得共产党是工人阶级的先锋队,工人阶级不但要解放自己,还要解放全人类。这个你比我懂吧?”

乔梦桥又懵了,摸不清对方的意图,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玉秀:“那么我又要问你,我的痛苦同你不搭界、没有关系,那么你的共产党员的先进性到哪里去了?”

“这……”乔梦桥一头雾水,两眼眨巴着,觉得这话具有杀伤力,“好好好!你说,要我怎么办?”

玉秀:“首先,你别以为我是个不正经的女孩。我请你到汽车里面去谈,无非是想找个没人打扰的空间来诉诉我的内心的痛苦,就像你到孤岛上发泄发一样,你怎么可以把我往龌里龌龊的地方想呢?你这般戒备我,说明你的思想意识,你的道德品质是有严重问题的。”

乔梦桥一愣,矢口否认:“没有没有,我啥都没有想过。你说,你说吧!”

玉秀见对方抵赖,半认真半揶揄地道:“那好!没有杂念就好,证明你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乔梦桥催促:“别嘲讽,我不戴高帽子。快说吧!”

玉秀:“其二,我怨煞了父母给我定下的‘娃娃亲’。码头上我那个未来老公,你已领教了他的歪胚子做派,他胸无大志,低俗自私,为获得高额的征地拆迁赔偿,与他阿爹带头闹事。大桥工程‘五通一平’这个月底是最后期限,别说你们施工队着急,我们全家、全村凡是有大局观念的人都在焦急。你替我想想,我能嫁给这种男人吗?能同他在一个镬子里吃饭吗?”

乔梦桥不由自主地颔首:“这…… 谢谢你对大桥工程的关心,也是给我们建桥工人的支持。”

玉秀:“你这话又错了。”

乔梦桥惊住:“怎么的?”

玉秀:“你把造跨海大桥纯粹当作建筑队的事了!”

乔梦桥肃然起敬,正视着路灯下显得更加青春、娇美的玉秀姑娘。但他不敢多瞧,目光马上转向远处工地的一片灯海,问:“现在几点钟了?”

玉秀没回答乔梦桥的问话,说:“急啥,我还有话说呢!”

乔梦桥:“噢,你说。”

玉秀:“其三,你的家境我心里有底了。我替你想了个如何致富的计划。”

乔梦桥奇怪了:“你要帮我富起来?”

玉秀:“对呀!没什么难的。”

乔梦桥:“什么计划?”

玉秀:“如若你由于我今晚闯下的大祸,建筑单位要开除你的话,你就到我的绿化生态有限公司来担任总经理,我出高薪聘用。”

乔梦桥震惊:“我被大桥工程队开除?那你不是害了我吗?”

玉秀:“你不直接建造大桥,我们俩可以间接为大桥建设服务。”

乔梦桥奇怪:“‘我们俩’……你这是什么意思?”

玉秀:“没别的意思,我让你华丽转身呀!”

乔梦桥:“转什么身?”

玉秀笑笑:“我只想改变你的生存状态,点燃新的希望,在你今后的岁月里,让贫穷永远成为往事,成为历史!”

乔梦桥:“你在痴人说梦吧?我怎么可以离开建桥队伍呢!”

玉秀:“好好,先别急,听我说。你那捡来的阿妹盼桥辍学了,今天也来大桥工地找工作,我想安排她在我公司的办公室工作。”

乔梦桥惊诧得瞠目结舌:“你,怎么知道我妹妹是捡来的?怎么知道她辍学了?”

玉秀:“吔!你记性好差,这全是你自己在孤岛上说过的话呀!”

乔梦桥瞬间有一种被人剝光了衣服的感觉,裸露地站在一个女孩子的面前,毫无遮掩。

他无奈地摇摇头,无言以对。

玉秀又步步进攻:“你母亲眼睛失明了,一个人留在北岸,生活肯定不方便,我想就搬来我家住吧!我娘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大家早晚也有个照应。”

乔梦桥惊呆了:“你,算我乔家的什么人哪?”

玉秀笑吟吟地说:“你自己说的,‘一家人’呗!”

乔梦桥紧皱起眉头,自责地“唉呀”了一声。

玉秀:“叹啥气?你说你要钱没钱,要房没房,要车没车,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你这造桥汉,我么偏要给你推荐一个真心实意爱你的妙龄女孩,可以吗?”

乔梦桥:“你怜悯我?”

玉秀:“不是怜悯,出于真心的同情。”

乔梦桥:“潮水盐水,都是海里水;怜悯同情全是旁人的感受。”

玉秀:“那你错了!同情决不等于怜悯;怜悯是廉价的可惜,同情才是相通的感知。”

乔梦桥:“我不与你辩论,算是你同情弱势群体,但我有我的人格。”

玉秀俏皮地一笑:“哎!我可没有恩赐你的意思。但我可以给你立字据。”

乔梦桥吃惊:“立什么字据?”

玉秀微微一笑:“在08年跨海大桥通车之前,你这个北岸桥脚的汉子,会当上南岸桥头的上门女婿,不要你掏钱,房子、车子,妻子,说不定宝贝孩子全都有。竹竿挑水后梢长,将来什么都不缺。”

她火辣辣的目光,欣赏着眼前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大桥建设者。

话说到这个分上,恐怕连呆头鹅梁山伯也完全明白祝英台的意思了。

乔梦桥虽然心里清楚,但他却直摇脑袋。他知道这是现代拜金女孩逢场作戏的辞令,这类事情在电视剧中见得多了:开始花言巧语,然后甜言蜜语,花光了你口袋里的钱,就恶言恶语,最多说声“拜拜”就走开了。自己一个墨黑的造桥工人,没有积蓄,连买个烧饼还看厚薄,人家花样年华的姑娘,图你什么呢……

乔梦桥理性地思考着,“嘿”地笑了一声,道:“谢谢你的美好设计,乔梦桥我没有这种福分。时间不早了,赶紧替我向郝书记说说明白吧!他的手机号码我记着,求你了,好不好?”

玉秀见对方固执,说道:“放心,这事我会处理好的,你今晚就不搬了吧!”

乔梦桥坚定中有些松动,说:“不!盼桥可以留下,明天再搬。我还是住到工地里去。”

玉秀想起双手抲海鳗的渔者,手揑得越紧,海鳗溜得越快。她再不勉强,捋下手腕上那块“劳伦克斯”大手表,递了过去:“好吧!现在快半夜了。这表‘借’给你用吧!让一切烦恼随时光消逝。”

乔梦桥连忙摆手:“不要!工友都有手表、手机,用不着它。你快找郝书记,他的号码是1360574……”

玉秀刚掏出自己的紫红色手机,手机却响起了公鸡报晓的“彩铃声”:“阿爹!……嗯……嗯,好,我马上就到。你别理睬徐家这种人了!”

她随即关上手机,对乔梦桥说:“你别急,我阿爹,你的郝书记,他们全在生态农庄商量事情,连我阿妈也找到那里去了。我去跑趟车,接他们回家。”

乔梦桥焦急地说:“我的事……”

“你不就是想独善其身么?我会给他们解释清楚的。”

玉秀说着跳上汽车,倏地开走了。

那只纯白哈巴狗还从车窗里探出头来……

乔梦桥走向前院,去拿行李铺盖,眼前却浮现了那只存疑的棕色皮鞋,自言自语道:“‘偷心’?唉!全是些莫名其妙的事。”

其实那只棕色皮鞋是玉秀的未来老公徐家丰在仓皇逃跑中掉落的。

徐家丰他在海塘提出要求“赔偿精神损失费30万”之后,请他的哥儿们到桥头堡海鲜馆去吃夜宵,商量下一步对策,随后冒着雷雨返回家中,将“玉秀移情造桥工人”这一惊天艳情告诉其父亲徐阿兴。徐阿兴刚被亲家公赵海桥骂得狗血喷头,气鼓鼓地回到家中,正生闷气,一听未过门的儿媳“红杏出墙”,顿时暴跳如雷。他当即叫儿子带着傻瓜相机和录音机连夜取证。有了证据,就可以叫赵家全额退还10万元彩礼,也可向乔梦桥索要30万的精神损失费。他告诉儿子,征地拆迁的“钢钉”看来要被拔掉了,必须另辟财路。徐家丰依言潜入玉秀家院子,在爬上鸡笼,从窗口偷窥楼内时,恰巧看到了乔梦桥正提着铺盖行李离开玉秀家,并且怒叱玉秀因何“无中生有”,顿时令他欣喜若狂,可是不料鸡笼塌陷摔了下来。他怕被发现,狼狈逃出院子。在钻进花木丛时,被烂污泥黏脱了一只皮鞋。他逃回家中,将所见所闻告诉阿爹。于是父子俩一阵嘀咕,决定一改愤愤之态,拎着礼品,深夜登临亲家门庭,赔礼“修和”,岂料此时玉秀家偌大一座房子,竟是大门洞开,空无人影。徐家丰平日有事无事到玉秀家转悠,美其名曰“培养感情”,对玉秀的闺房那是河东熟地。

此时,徐家丰误以为玉秀已在卧房,便登上楼去,推开虚掩的房门,在翡翠色的朦胧灯光下,他见她秀发蓬松,肌似凝脂,暗香浮动。

——“玉秀睡得正甜呢!”他心里想着,不知该推醒她道歉,还是……

正当徐家丰犹豫之际,熟睡的“玉秀”发出了梦呓:“‘酒干倘卖无’,我要一辈子唱给你听……”

这话骇得徐家丰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他仔细端详,发现竟是一个如花似玉、从未见过的女孩子……

院子里传来了人声,徐家丰赶紧退出,踮步走下楼梯,却见父亲徐阿兴正阻拦着挟铺盖、提行李的乔梦桥。

徐家丰走到堂前,神色异样地说:“那种事你做都做了,还逃得了吗?半夜三更,我也不想出大声,还是那句话,私了公了,由你挑。”

徐家丰是个没理也要霸住上水头的人。

乔梦桥火冒三丈,大声说:“我问心无愧,你还要胡搅蛮缠?”

徐阿兴说:“六月粪缸越搅越臭,不管有无,传扬开去,你与阿丰、阿秀都没面子。”

乔梦桥“噌”地掼下行李铺盖:“什么面子里子,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徐阿兴立即摆出一副和事佬的姿态:“阿丰,我看私了算了。自古以来,连老天爷也不难为造桥铺路的人。”

徐家丰说:“由他自己定,我够宽大的了。”

父子俩一搭一档演起了双簧。

乔梦桥心里觉得自己行得正、站得稳,还怕你们胡来,嘲讽地问:“怎么私了,赔偿30万?”

徐阿兴:“我们不会乱来的,工人师傅赚的全是辛苦铜钱,一点点钞票还要养家,供孩子上学。”

徐家丰:“我这个人是很好说话的。精神损失也不要你赔了,但你要为我做件事情,作为对我的补偿。”

乔梦桥看看眼前这对死皮赖脸的父子,问:“做事情,什么事情?”

徐阿兴脸色马上变得和气了,说:“人么,总要通情理。你倘若帮我忙,明天我就去劝那些剩下的拆迁户签协议,马上开通大桥工程的进场大道。”

乔梦桥脸上消去了对峙神色,问:“要我帮什么忙?”

徐家丰刺青的手掏出香烟来,自己点燃了一根,又将烟盒伸到乔梦桥眼前:“抽不抽?”

“你们说什么事吧!”乔梦桥別转了头。

徐阿兴随手给乔梦桥拉来一把椅子,说:“人家乔师傅做人哪像你,成天叼着烟。来,坐吧坐吧!”

乔梦桥又摇头:“讲吧,我还有事去呢!”

徐家丰吐了口烟云,说:“听说跨海大桥要花五六年时间才能建成,每年有成千上万吨建材从进场大道运进去。就说砂子石子,用量也不得了。我家在大道旁边安了一台电子地磅秤,想请你代向建筑队疏通疏通,砂呀石呀专用我家的地磅秤,好像奥运会的指定产品由某某厂家生产一样,利益分成都好商量,决不亏待你与那位郝书记。”

徐阿兴立即道:“你们施工用的砂子、石子,由我家来承包,指定邻近的山塘供应。这样还可以节省大量的运输费呢。”

乔梦桥一声苦笑,搔搔板寸头,觉得这对宝贝父子赚钱的嗅觉比猎犬还要灵敏。

徐阿兴见乔梦桥神态缓和,忙说:“利益咋分成都可以商谈的。”

徐家丰语气柔软,说:“谁都会算账,每一吨过磅费就算一元钱,一年起码千万吨,那是个什么概念?五年又是个什么概念?到时候我想在海边开发房地产,给你与郝书记几栋别墅休闲休闲,你就不用当建筑工人了。”

乔梦桥摸摸发烫的额头,嗔笑道:“你们父子两个,我看实在‘伟大’啊!”

徐阿兴高兴地说:“哪里哪里!我们只是一般般,一般般。”

徐家丰从父亲带来的礼品袋里,捧出了六条中华牌香烟:“这烟,你先去分分,向郝书记试试水,给搭搭桥。”

看来徐家父子在得知玉秀与乔梦桥的“绯闻”纯属无中生有之后,来了个180度大转弯。在“钢钉”即将拔掉之时,他们便瞄上了大桥工程的建筑材料,顺手撒网,企图捞上一海兜。

乔梦桥明白了他们一唱一和的意图,想想好笑:这不是痴人说梦么?难道建筑公司自己还安不起一台地磅秤。但他不想立即回绝,免得再遭纠缠,便说道:“造桥工地是严禁吸烟的,香烟你们收回去,我先去活动活动,等有了苗头再说。”

父子俩立即兴奋起来:“好!好!拜托!拜托!”

两双贪婪的目光,犹如海边偷鱼的獾猪,贼溜溜的转动。

乔梦桥望了眼楼上的卧室门,随后拎起铺盖行李走出院子,融进了灯火煌煌的工地里……

这时候,玉秀驾着车,载着阿爹阿妈从生态农庄“谈判”回来,一进院子,才发觉竟忘了关大门,而且看见徐家父子等候在厅堂里。

徐家丰连忙迎上:“阿爸阿妈、玉秀!你们回来了。”

徐阿兴脸上堆满笑容,说:“亲家、玉秀!阿丰做人没头脑,在码头上乱话戏话,还动手打了小乔师傅。我已经骂他了,叫他马上向亲家、阿秀赔不是。”

徐家丰放低了声音,装出一副悔恨的样子,说:“玉秀!阿爹阿妈!真是对不起,是我冤枉玉秀、小乔师傅了……”

他想挤出眼泪来,但挤不出,只得擦擦鼻子。

老支书赵海桥面带愠色,道:“好么,我家的霉头,全给你们触光了!”

赵大妈一脸的不高兴,嘟囔着:“海瓜子大的屁事,一定要弄得沸沸扬扬,就怕全村人不晓得,无缘无故把小乔师傅给气跑了,真是断橇柄哪!”

玉秀对徐家父子一脸的鄙视,假装没看见,径自上楼去了。

徐阿兴故意排揎起儿子:“真是个混帐畜生!我如果是阿秀姑娘,比她还生气呢!”

徐家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支票,噌噌噌追上了楼梯:“玉秀,你的车也该换新了。这里是16万,买辆商旅两用的帕萨特吧!或者灵巧的赛欧,典雅的毕加索也可以,钱不够的话尽管说。你若同意马上结婚,我们立即去弄辆宝马开开……”

玉秀走进卧室,手里捧了个螺钿红木首饰盒出来,放在楼梯口,不咸不淡地说:“你们的金戒指、金链条、金手镯、银行存折全在盒子里,拿走吧!”

她说完,“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徐家丰像个快要沉沒海底的溺水人,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玉秀!玉秀!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徐阿兴尴尬地说:“亲家,你骂我是吃草的,吃石头的,吃涂泥的,都没有错。你们就原谅原谅我家阿丰吧!征地拆迁的协议,明天我就去签字。”

赵海桥:“还好意思说呢!全村就剩下你这枚‘钢钉’了。”

徐家丰抱着螺钿红木首饰盒,一屁股瘫坐在楼梯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银行支票紧夹在他的手指缝里。

院子里,夜班工人回来了。

他们怕打扰房东的休息,全是轻手轻脚,不出声响……

“当——”

厅堂里的火炬形挂钟敲响了。

发光的时针指向凌晨一点钟。

神奇的宇宙孕育着新的曙光……

晨曦,鲜亮的朝晖从窗户照进房内,满室充盈着明媚的春光。

昨晚玉秀与盼桥合床,尽管睡得迟了,但还是秉承着当地人的殷勤和好客。她提前醒来,打算到村头的小集市为客人买早点,可是一睁开眼睛,却瞧见一个亭亭玉立的豆蔻女孩立在窗口,眺望着不远的大桥工地。

玉秀默默地观察着盼桥。

——她蓄着一束马尾发,用牛皮筋扎住,呈现出青春少女的简约与活力。脸上一对浅浅的酒窝,储满了新奇与伶俐。一身湛蓝色条纹学生服,掩盖不住清纯与淳朴。脚下是平底运动鞋,承载着健美和魅力。

玉秀简直看呆了,昨晚在挠心挠肺的事端中没有好好端详一眼这个乔梦桥捡来的“小妹”,原来还是个画报上也难得见到的俊秀少女!真是好笋长在篱笆外,一个身世坎坷的“女弃婴”,竟然出落得如此“养眼”。

“做我公司的形象大使绰绰有余……”

玉秀坐在床上呆想。

机灵的盼桥觉察床上有了动静,转过身来,对着主人甜甜一笑,说:“秀姐,我把你惊醒了!”

“没有。你起得好早呀!昨晚楼下声音这么大,吵得你没睡好吧?”玉秀说着下床穿衣。

“睡得很好的。阿妈常骂我睡觉像头死猪,脑袋挨到枕头,啥都不晓得了。”盼桥说着忙走过来,抢着叠被整床。

实际上,盼桥对昨晚楼下发生的那些事全听明白了。开始是乔梦桥与大妈争执,接着是与这位玉秀姐争吵,后来他又去抓“小偷”,再后来又与另外两个男人谈判,再后来……哎呀!他的生活简直一团糟呀!她曾几次下床,想下楼帮他解围,但是理智告诉她,沉默是金,只要他没有生命危险,自己假装熟睡是最佳办法。但是盼桥白天坐车确实累了,假装熟睡也真的睡着了,以致梦中见到乔梦桥说:“‘酒干倘卖无’,我要一辈子唱给你听。”

玉秀看着手脚勤快的盼桥,满心欢喜,边梳妆边说:“盼盼,今天你‘大哥’要开会,我先带你到小镇上去逛逛,那里历来被誉为‘小上海’,姐给你买套像样的时装,然后再到海边、码头,看看杭州湾南岸的海景。”

盼桥:“秀姐,衣服我都带着,哪能让你破费?昨天我就在镇里下的车,海塘、码头也去了,给三哥的纸钱也烧过了。现在,我就想见到大哥。”

玉秀:“那也好。走!我先带你去村头吃早点。焦饼豆浆是宁波的传统早点,可馋人呢!”

这时,房门开了,毛茸茸的哈巴狗奔了进来。

玉秀娘端着烧饼、豆浆站在门口,说:“喏!这是小乔师傅一早送来的。他见你们还没醒,留了一张字条就走了。”

她说着将纸条递给了盼桥。

纸条上的字,简直可以同书法字帖媲美:

盼盼:对不起!你昨天就来工地,大哥到现在还没同你说上话。上午我在大桥指挥部开会,午饭你来指挥部食堂吃,下午我给你另找住处。

大哥留言

玉秀在王盘岛上明白了乔梦桥的家史、现状和志向,潜伏在血液中的同情因子被激活了,对他的言行举止无意中关心起来,下意识地问道:“纸条上写些什么呀?”

盼桥将字条递给玉秀:“秀姐,今晚我不住你家了。”

玉秀吃惊道:“他自己不想住,连你也拉走?”

“唉!发这么大的火做啥?玉秀昨夜已经向他的领导说明了,风浪也平息了。”玉秀娘很觉惋惜,自言自语地走下楼去。

盼桥:“大哥是怕给你家添麻烦吧!”

玉秀:“大桥工地的宿舍楼还在装修,他自己可以去住集装箱,你去住哪里呀?”

盼桥边整衣物边说:“我可以与大哥住在一起。”

玉秀不由得咋舌,惊问:“你与他住一块?”

但她立即又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亲兄妹么,也没什么的。”

盼桥大方地微笑道:“小时候,我就是同大哥睡一张床铺的。家里房子小,床铺缺呗!”

玉秀顿时有一种失落的感觉,继而意识到留住盼桥是多么的要紧呀!

她草草梳洗完毕,在吃早点的时候,又试探地问:“盼盼,听说你退学了,要到大桥工地打工?”

盼桥咬一口烧饼,喝一口豆浆,说:“家里靠他一人挣钱,太难为了。”

玉秀怅然道:“盼盼,你刚从学校出来,对外面情况不了解,本来我也想进大桥工地工作,但听他们说,造跨海大桥主要靠男子汉,几个女大学生都在二线搞检验、绘图工作,仅有一个女技术员在野外与钢筋、水泥打交道。那些外协的女工只在食堂、招待所做些服务性行业,工资相对也低。”

盼桥不无遗憾地说:“我很想当一线工人,不全是为了多挣钱。”

玉秀摇头说:“盼盼,我们市历来是有名气的,经济很发达,有5000多家民营企业。造跨海大桥不要国家出钱,全是民营企业投的资。”

“真了不起啊!秀姐,你现在……” 盼桥赞叹地询问。

玉秀:“我么,看有很多公司都到大桥这片热土来建工厂,也办了一家‘绿化生态有限公司’,现在正招聘员工呢!”

盼桥惊诧道:“秀姐,你也当老板了?我好崇拜你呀!”

玉秀鼓动说:“我也刚起步。来吧!大、中专毕业生自主创业,资金、场地、税收,政府部门都有优惠政策。你到姐这儿工作,做我的助手,接接电话,打打电脑,月薪给你三千元,怎么样?”

盼桥惊讶:“三千元?一个月工资就可以给阿妈剝白内障了!大哥八级技工,每月也只有三千多点。”

玉秀:“是呀!你就与姐一起打拼吧,到年底我还要给你提成。”

盼桥:“我刚出校门,啥都不会呀。”

玉秀:“怕啥?你二十岁了吧!长得这么齐整,姐给你介绍一个年轻帅气又有钱的当地企业家,在杭州湾新区安家落户,好不好?”

盼桥没正面回答玉秀的问话,却反问道:“秀姐!你的‘白马王子’找好了没有?”

玉秀梳着额前的刘海,嫣然一笑说:“还‘待字闺中’呢!天底下,我看中的男人太缺了。”

盼桥:“秀姐,我们老家有句老话叫‘千拣万拣,拣个疯手烂眼’,你不要挑花了眼。二十五六岁了,得抓紧呀!”

玉秀闪着秀眼说:“哎!姐的终身大事……以后还得靠你帮忙呢!”

盼桥奇怪:“我新来乍到,人地两疏,帮得上什么忙?”

玉秀诡秘地说:“我看,天底下就是你能帮上我的忙……”她欲言又止。

盼桥惊异:“我?……嘿!拎拎火熜,当个傧相,还马马虎虎。”

玉秀:“好!我抽空给你细细说。你的工作问题就这样说定了,给我当助手,不委屈你吧?”

盼桥有点盛情难却,说:“秀姐,这事我得跟大哥商量商量再定,好不好?”

玉秀:“可以呀!今天我还要去跑几家花木专业户,先把你送到大桥指挥部。行李就放在我家里,别搬动了!”

盼桥感动地望着热情又带点火辣的玉秀,说:“秀姐,我初出茅庐,啥都不懂,真感激你。”

但盼桥心中疑虑,昨夜大哥为啥要与这么热心的房东姑娘翻脸呢?“无中生有”又指什么呢?

玉秀说:“感激什么呀!一家人,还见外?出发吧!”

她的话语中涵义宽泛,盼盼真有点盲人摸鲎鱼——没头又没脑。

杭州湾跨海大桥工程临时指挥部设在十塘南的联合小学校舍里,它是上世纪60年代“海里人”子女“学军、学工、学农”的光荣见证,尽管栉风沐雨三十余载,已经陈旧不堪,但或许受到了建设跨海大桥恢宏气度的感染,经新科涂料粉刷,竟然韶华焕发,紫云萦绕。

盼桥老远就看到蓝色大门的两侧院墙上,醒目地书写着“团结奋进,攻坚克难”超大标语。当她挎着桃红碎花小侧包走进指挥部大门的时候,又见门厅迎面悬着一幅设计中的跨海大桥效果图,画面真切而壮观。它的下面是“博纳、自信、创新、奋进”八个金色大字,彰显着大桥人的精神和风采。

临时设置的告示板上标书着:

参加杭州湾跨海大桥工程设计研讨会代表,请上二楼会议室。

二楼的研讨会即将开始,盼桥在楼下门厅里一现身,让每一个匆匆赶来参加开会的频频回首。或许她长得太甜美了,或许在大桥工地上难得遇到姑娘,致使有的人登上二楼还要倒走下来,明知故问:“喂!小姐,会议在楼上开吗?”

盼桥只想在门厅里能遇上乔梦桥,对众多回首者,开始她还有点不好意思回答,只是轻声地“嗯”了一声,但问的人多了,也俨然像个服务员含笑答道:“是的,在二楼会议室。”

最终,乔梦桥还是没有出现。她猜想他在自己来到之前已经上楼去了。

盼桥正想上楼看看,却见过道上匆匆走来一个穿着大桥工作服、戴副高度近视眼镜的半老胖墩,汗涔涔地提着三捆资料上楼,他一见盼桥突然大声呵斥道:“太不主动了!快把资料捧到会场里去。”

盼桥先是一愣,旋即转身上前接过资料。

大概胖子感到自己的语气过火了,立马温和地说:“你是人事处新招的吧!我们指挥部人手缺,办公室工作不分你我,都当分内事。记住吗?”

“嗯。”盼桥点点头,捧着资料往楼上走去。

胖子又循循善诱:“记住就好。今天会议很重要,领导要求服务好一线来的工人师傅!我最讨厌的是笨自介笨、问又不肯问的人。今后头脑要拎清,心中要有数。记住了?”

“嗯。”盼桥心里暗自好笑,转而想想又觉得蛮滑稽。

当她捧着资料走到会场门口时,便站住不走了。

她一眼就看见坐在船形会议桌前低头在本子上写着什么的乔梦桥。

胖子拎着两捆资料进了会场,回头招呼着:“哎,进来呀!”

“老师,我……”盼桥在学校上过礼仪课,懂得现时称呼别人,喊“同志”似乎太老式,喊“先生”又觉太超前,还是沿袭两千年前孔老夫子的杏坛礼数,叫“老师”最恰当不过了。因为“传道、授业、解惑”处处存在,连央视节目主持人也常以“老师”称谓的。

胖老师闻声,又瞪起了眼珠,声音很轻但又显不爽地说:“啧!快发资料呀!人手一册。”

说完,他自己也忙着发送资料。

盼桥踌躇地走进会场,领导、学者、专家、工程技术人员与工人师傅齐煞煞转过头来,打量着这位“指挥部新来的小靓妹”,唯有乔梦桥依然低着脑袋,真不知道他在写些什么。

盼桥在学校里虽然担任过学生会副主席,但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类大场面,拘束得大气都不敢出,更不要说去给她那个“大哥”打招呼了。她默默地挨个发送着会议资料,来到乔梦桥身旁时,故意撞了一下他的肩头。

他没有在意,并未觉察。

“好!现在我们开会。”

盼桥知道自己是个“冒牌”,她不敢抬头,也没注意是总指挥还是总工程师在宣布会议开始。她赶紧快步退到了会场门口。

胖老师关照说:“你就坐这儿吧!”他边说边关上会议室大门。

“老师,我到门外候着,万一有人迟到,招呼一声。”

盼桥说着赶忙走出门去。她不愿意将错就错,只想在门口候着他。

胖老师点头说:“唔!这还差不多。”

盼桥像服务小姐似的立在会议室门口,里面清晰地传出了领导的讲话声。

“……这座全球之最的跨海大桥,我们技术无规范,设计无蓝本,施工无装备,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今天请大家来,目的是征求对大桥工程总体设计的意见与建议,特别是想听听施工第一线工人师傅的意见。以往‘设计决定施工’,今天造世界第一的跨海大桥,必须自主创新。为此我们确立了‘施工决定设计’的新理念。前期集中了全国近百个科研机构和大专院校,四十多名两院院士,一千多名专家学者的二百五十多项科研成果,制定了未来杭州湾跨海大桥初步的总体设计方案。效果图大家在楼下门厅已经看到了,但这仅仅是纸上谈兵。如何将设想变为现实,面前有一大群拦路虎需要降伏,要靠全体建设者‘团结奋进,攻坚克难’……”

盼桥想从门缝里瞧一眼讲话的领导如何模样,但因角度不对,只看到门里边胖老师的半张大面孔。

门里传出另一位领导的讲话声音:“杭州湾与美洲亚马孙河口、南亚的恒河河口都被并列为世界三大漏斗状强潮海湾。今天抛开杭州湾恶劣、复杂、多变的自然环境不说,在工程施工的技术方面,在测量控制方面,传统手段已无法满足施工精度和施工进度的要求……”

盼桥专心听着,将耳朵紧贴在门缝上,心里想,要是读土木系的三哥活着该有多好呀……

她转过身,将另一耳朵紧贴在门缝里。

领导的讲话声继续传出来:“宁波市委市政府明确提出大桥工程要按照‘一流工程,一流质量,一流管理’的标准来实施。现在南方发生的‘非典’病毒正在蔓延。我们如何采取切实有效的工程控制与运行管理措施,这是今天需要向大家讨教的中心议题。会议资料大家拿到了,哪一位带头先说?”

会议室里一片宁静,连塘堤外大海的呼吸声也能隐约听见。

良久,主席台里一位谢了顶、戴着老花眼镜的学者环视整个会场,他见没人开头炮,便说道:“跨海大桥的工程设计首先要听取施工人员的想法,这个理念可以说是对中国传统设计思路的重大调整,极具创建性。我打算写一篇学术论文发到《国际建筑博览》刊物上去。今天很想听听工人师傅们的意见。实践出真知,你们工人师傅最有发言权。”

“好,还是请八级技工、工人明星乔梦桥师傅带个头吧!”主持会议的领导点名了。

旁边一位文质彬彬、戴着眼镜的中年人说:“我与大乔师博都是从甬镇大桥补建工地过来的,合力建造过不少于八九座大桥吧!半月前,他专程讨教过石油天然气技术员,提出了‘浅层富气插管排放法’,这个设想,很有应用价值,已经得到了专家组的认可。”

“总师,你客气了。”乔梦桥铺开本子,站起来说。

主持会议的领导阻止了:“坐下坐下!座谈么,就是坐着谈。你们一线工人够辛苦了。”

会场里,有人发出嘁嘁喳喳的嘀咕声,有人交头接耳。兴许他们获悉了乔梦桥昨晚与房东女孩的“风流”艳事。

乔梦桥很珍惜座谈机会,特地换了套洗得有些泛白的工作服,撕去了头上的创可贴, 戴了一顶蓝色工人帽。他心里很明白,提建议、出主意是对列祖列宗的梦想负责,是对子子孙孙的安全考虑,他不计较别人对昨晚“莫须有”事件的看法与误会,郑重地说:

“我, 感谢领导、专家、科技人员对我们工人的重视。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今天我的建议, 是集中了我们众多工人的智慧,不全部是我一个人的想法,。”

老学者:“别客套了,直说吧!”

乔梦桥喝了一口水,说:“想法不一定成熟,只有两点:第一、面对海上恶劣多变的自然环境,尽力缩短海上作业工期,如果采取‘变海为陆法’,可以改变365天中最多只能施工180天的空耗现象。”

老学者摆手:“慢点慢点,你详细说说,怎么来个‘变海为陆法’?”

一个瘦高个专家离开座位,走到乔梦桥面前,放了一台袖珍录音机。

乔梦桥不习惯地看了一眼录音机,说:“其实也简单,海上要做的大部构件,首先在陆地上做完,到了海上,像小孩子搭积木一样,把它们拼搭起来就省时省力了。”

会场门外的盼桥,实在抵不住熟悉声音的诱惑,悄然挨进会议室内。

胖老师点点头,指指空座位,递给她一瓶矿泉水。

老学者催促着:“往下说呀!”

乔梦桥又道:“第二是‘海地建厂法’。把在外地、远地铸造大部构件的工厂,移建在大桥脚下的围垦地上,来个工厂化、大型化、机械化,这样就便捷了设计、修正、运输、试装和来回倒腾环节的过程,好像巨型的构部件车间开在眼皮底下,想取想变就方便多了。”

全场的人睁大了眼睛,吃惊地望着乔梦桥。

专家们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主持会议的领导兴奋得满脸红光,站了起来说:“乔师傅,我今后也叫你‘大桥(乔)师傅’吧!你的这两个办法,实在太厉害了,可以说颠覆了我们原来的设计方案。现在我再给你加上一法,叫做‘联合设计法’”

乔梦桥和参会人员诧异了:“‘联合设计法’?”

这位领导点点头:“是呀!建造世界第一的跨海大桥,令每一个中国人感到骄傲。我们虽然诚聘了国内一流的设计单位,但设计者没有经过实践,就必须请有经验的工人师傅共同参与!博纳众人智慧,点燃大桥飞架的流金岁月!”

会场上掌声骤起……

此刻,有人进来报告:“视察大桥筹建工作的省、市领导到了!”

会议主持人立即宣布:“休会二十分钟。”

盼桥再也无法抑制心头的激情涌动,拿着矿泉水向乔梦桥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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