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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胎记

乔梦桥见盼盼与玉秀突然出现在门口,心里庆幸:谢天谢地,总算完璧归赵了,悬着的心也落地了。

他放下板胡,惊喜地说:“进来!进来呀!……长时间不拉,指头生疏了。”

“你们……真叫‘其乐融融’啊!还引来这么多走廊听众。”玉秀话中有话,走进卧室,抱起亮亮,坐在床沿。

她心里思索:今晚必须旗帜鲜明,让她们清楚,优势并不在她们那边。

盼盼望望散去的员工家属,心里有些不满,说:“一拉胡琴,啥都不顾了。”

乔梦桥苦涩地笑笑说:“你们没看天气预报,台风在温州登陆了,已经影响杭州湾。我哪有心思拉胡琴,亮亮要听没办法。”

朱玺或许因为“欣赏”了乔梦桥的琴声,此时心绪通达,站起来欲说明自己登门没有其他意图,也纯粹为亮亮。可是她说出的话却不一般:“看!连孤儿寡母也盯得这么紧!同是女性,该多点恻隐之心嘛!亮亮,我们走!”

玉秀愣住了……

盼桥愕然了……

乔梦桥倒抽了一口凉气,皱了皱眉头……

“不,我要在爸爸这里玩!”懂事的亮亮,突然拿起了玉米,说:“阿姨,赵奶奶给你们吃的!”

亮亮将玉米送到玉秀和盼桥手里。

朱玺生气了:“你走不走?”

亮亮眨巴着眼晴,没有立刻走的意思。

这时,篮球场上的高音喇叭声飞进窗来:

“——员工同志请注意,下面播送一则重要通知:今天通知过的员工师傅,不论你在海上作业、陆上作业、还是在宿舍里候班休息,原定明天上午的会议,现在改在今晚九时半召开,地点仍在项目部业余党校,请互相转告。另外,乔梦桥、黄广天两位师傅提前到书记办公室,领导等着你们。”

亮亮高兴得蹦起来:“爸爸,你上广播了!”

三位女性几乎同时站起来,说:“我们走吧!”

“外面海风大了,路上当心。”乔梦桥说着亲了下亮亮的额头,“盼盼,你送送。”

亮亮突然爬上了乔梦桥的床铺,抱住枕头:“妈妈,我们晚上就睡爸爸这里么,不回赵奶奶屋里了!”

玉秀与盼桥顿时无言。

朱玺俊俏的脸庞上略呈难堪,拉起亮亮的胳臂,呵斥道:“没长耳朵,大人们都要开会去了。”

乔梦桥哄道:“亮亮,等大桥造好,我就空了,天天陪着你玩好吗?”

亮亮:“睡觉也陪着,讲故事?”

乔梦桥:“可以!给你讲大海,讲大桥,还陪你走过大桥看奶奶。”

亮亮高兴了:“好!说话算数,拉勾——”说着他举起了小手指。

乔梦桥与亮亮勾住小手指:“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赖!”

朱玺催促着:“走!还不快走?”

亮亮大约感到还不满足,突然说:“爸爸,你说话老不算数,赖了怎么办?”

乔梦桥毫无思想准备:“这……”

朱玺真想听听乔梦桥的回答,盼桥立即插上说:“亮亮人小,鬼点子倒不少。”

玉秀催促着:“走吧!阿姨没开车来,陪你回去。”

亮亮:“不!我也要爸爸、盼桥阿姨一道送我去。”

朱玺说:“想入非非!不懂得体谅人。”

她的话像铜铃打渔鼓——另有一种音。

盼桥:“好好好!反正路也不远,一道送‘小皇帝’!”

乔梦桥看看大手表:“不行!通知我提前到会。亮亮,下次‘爸爸’一定送你,好不好?”

亮亮噘噘小嘴巴,勉强地说:“嗯!爸爸再见。”

乔梦桥:“再见!”

玉秀调侃地回头笑着说:“你这个‘爸爸’,答应的事情也实在太多了!”

海风卷着咸腥味与潮气从杭州湾海面一阵阵刮来,偶尔还挟着零星的雨滴,打在脸上痛兮兮的。

项目部弄堂里的‘裹转风’越刮越猛,而且不时卷起吹来的草末纸屑。

当乔梦桥随着项目部书记兼主任的郝帮寸、总工师兼项目部副主任的黎明和栈桥搭建班长黄广天,一齐走进业余党校会议室的时候,那镰刀斧头旗下的会议桌旁,已经坐满了彪悍的建桥大将们。

他们不少是从海上刚撤下来,身上还带着泥浆、油污。一双双任何时候都是镇定、坚实的眼神在紫红色的脸上闪亮。不过此时此刻,多了几分疑虑与茫然。

乔梦桥的目光向工友一一打过招呼,郝帮寸、黎明也快速地坐到了马、恩、列、斯、毛、周、刘、朱、邓的伟人肖像下的主桌前。

风紧雨暴,天气突变,室外已经雷声滚动,电光不时从窗玻璃闪入,钻进来的海风,乱翻着会议记录簿。

临战前的气氛弥漫了整个会议室。

郝帮寸扫视着他的一个个黑铁塔般的桥工们,转头问坐在他旁边的专职安监员舒国贝:“海上没有人了吧?”

舒国贝点头说:“没有了,全部回到陆地上了。但是有的员工对撤回来躲台风,骂骂咧咧的,还有怨气,。”

“我赞同你的说法:宁可听骂声,也不要听哭声。”郝帮寸脸色凝重,直截了当地说:“同志们!我们都是共产党员,是战斗在杭州湾跨海大桥工程建设第一线的工人阶级先锋队员。全国、全世界都在关注着我们这座大桥建设。根据国家气象台预测:由于臭氧层空洞扩大、地球变暖,受厄尔尼诺现象影响,我国台湾、两广、福建、浙南和杭州湾沿海一带,台风将接连过境,这给我们海上作业带来严重的困难。原本一年仅有的二分之一可用时间,也会因为频繁的台风光顾而再度减少,给建桥工期造成政治上的负面影响和经济上的巨大损失。今天。我们面对党旗,应该怎么办,采取哪些对策,这是摆在我们施工单位面前的头顶大事,是一场严峻的考验。”

会议室内鸦雀无声。

室外越刮越狂的海风,仗着隐隐的炸雷声在在呼啸。

郝帮寸又扫视一遍他的造桥虎将,继续说道:“根据指挥部指示,我们工程项目经理部党委和领导班子,制定了今后四年大桥施工作业的变革方案,这就是抽调各工种的精兵强将,组成一支以36名共产党员为骨干的杭州湾跨海大桥工程建设先锋示范作业队,起到龙头的表率作用。下面黎总工给大家详细讲一讲,看看大家有什么不同的想法和具体困难。”

黎明工程师年富力强,一贯以科学、严谨、务实著称于工地,与郝帮寸书记被誉为黄金搭档。此时他喝下半瓶矿泉水,推了推圆盘脸上的琥珀色眼镜架说:“组建大桥工程建设先锋示范作业队,顾名思义,就是率先做好样板示范工程,为后续的施工单位提供宝贵数据和操作经验。只有如此,工程进度才会如虎添翼,安全快速,把台风耽误的时间抢回来。”

乔梦桥发现工友们都在点头。

这时,郝帮寸插话说:“今晚我们这个紧急会议,是大桥工程开工以来的第二次‘沙场大点兵’。根据形势,有必要做一次战略上的检讨和战术上的调整。党委决定:大桥工程建设先锋示范作业队成立党支部。工程业务由黎总工亲自挂帅,并担任队长;技能培训中心负责人乔梦桥和栈桥搭建班班长黄广天两位同志担任副队长;先锋示范作业队下设两个作业班,配制本部员工和外协工各18人。一班班长由副队长乔梦桥兼任,二班班长由副队长黄广天兼任。今天,在座的都是有大江、大河、大海桥梁建造经验的骁勇战将,没有什么困难可以阻挡你们,党委相信你们会排除各种障碍,将杭州湾跨海大桥建成钢铁长龙。当然,大家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在今后参加先锋示范作业队的四、五年中,24小时吃、住就在海上。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有什么具体困难现在可以提出来。”

他用鼓励的目光期待着战将们的发言。

此刻,一道电光从窗玻璃刺入,接着一声巨雷,好似炸在众人头顶。

有人惊问:“哎!都说台风天没有雷声电光,怎么还是惊天动地的?”

有人风趣地回话:“这个你内地老兄就不懂了!台风还没来呢!雷电是开锣喝道的旗牌手,叫人肃静回避。”

郝帮寸催促说:“抓紧,看谁先说。”

打桩船的刘福民张了张有两颗宽门牙的大嘴,又将话咽了回去。

浇铸工蒯坚摘去了橙黄色头盔,拿在手中举了举,又毅然放下了。

黄广天发亮的黑眼珠望了望别人,想说什么,挺了挺胸膛说:“算了算了!不说了,困难自己解决吧!”

斯时,海风似乎骤然加剧,可以听到大风刮过栈桥与钻塔所发出的呜呜声。雨声也更大了。

郝帮寸说:“好!工会要求加大力度,开通好维护工人权益的绿色通道。大家现在不想讲,会后向班长提吧!”

就在这时候,不远处的钢结构加工厂附近传来了一声女孩撕心裂肺的尖叫,震惊了党校会议室,所有的人全都“哗啦”站了起来,吃惊地望着窗外灯光模糊的大桥工地。

乔梦桥第一个感觉是有人遭到袭击了,说:“我去看看?”

他下意识地望望郝帮寸与黎明,作为请示。

尖叫声来自女性稀缺的施工点附近,这地方女孩子遭袭事件时有所闻。

郝帮寸心里明白,说:“再去一个人!”

专职安监员舒国贝立即披上雨具,埋怨道:“总有些不听劝告的人在大风中走动……”

乔梦桥与舒国贝冒着风雨,循声赶到钢结构加工厂围墙的转角处,猛地瞧见了电光中的一幕,让乔梦桥惊骇得心都蹦出来了。

在赶来的保安人员手电光照射下——盼桥歪倒在墙下水沟边的几捆钢筋头旁边,脸颊上秀发凌乱,雨披已被揭开,肩头衣衫破碎处渗出了殷红的血水。

盼桥痛苦地紧咬着嘴唇,惊惶地望着赶来的人们。

“盼盼!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乔梦桥连忙蹲下身子抱扶盼桥。

盼桥听到乔梦桥的声音,像十几年前的孩童时代一样,伏在“大哥”的肩上,呜地哭出声来。

“快去看医生呀!”舒国贝不解地看看散落在水沟的一捆捆钢筋头,高声催促乔梦桥。

从来不找医生的乔梦桥,猛地抱起已经不是小女孩的盼桥,朝工地医务室狂奔,可是没奔多远,他的左腿趔趄了一下,突然磕跪在潺潺流淌的泥水里……

这一幕恰恰被赶来的工地“黑猫警长”小韦看见了。

他不分青红皂白,劈头斥责乔梦桥:“没伤也被你摔伤了!”

小韦大声命令跟来的几个协警员:“有人看到案犯躲进那边的钢管桩去了,小心搜查,防止反抗!”

这时候,台风雨忽儿变成了细雨,与刚才漫天风雨相比,像换了个天。员工们全从生活区内跑出来,手里抓着棍棒、砖块,团团围住了巨大的钢管桩,高声威吓着:

“抓坏人!抓小偷!……”

“我们看到了,还露着两颗黄扒牙,老老实实爬出来吧!”

乔梦桥重新抱起盼桥,吃力地向前奔着。

盼桥关切地问:“你磕痛没有?”

乔梦桥答非所问:“老伤,跑得太猛了。”

“放下放下!我自己走。”盼桥挣扎着。

乔梦桥没有理睬,还是抱着盼桥朝医务室奔……

原来,盼桥将亮亮送到玉秀家里后,狂风暴雨已经到了,作为台风前奏的雷声一个比一个响。本以为雷雨短促,很快就过去,不料却一阵紧跟着一阵。玉秀娘想叫玉秀用车送盼桥回宿舍,但玉秀一回家被她的小姐妹们叫走了。亮亮倦了,也与赵奶奶睡下了。她觉得今晚若与朱玺或玉秀合床,肯定话不投机。她要了件雨披,裹着身子,冲进了时紧时缓的风雨之中。

当她奔跑到钢结构加工厂的墙角时,被落在沟边的一捆钢筋头绊倒了。在她身子扑倒下去的一刹那,墙内又抛出一捆钢筋头,砸到了她的肩头,剧烈的疼痛,使她发出凄厉尖叫。就在此刻,墙头上跳下来几个汉子,他们没有施救被砸倒的路人,而是各自挟起钢筋头蹿过公路,躲进路边的钢管桩里面去了。

大桥工地医务室里,女医生得知女员工是被钢筋砸伤的,立即对盼盼伤口进行察看,边叫乔梦桥离开一下。

盼桥立即说:“医生!他是我的……”

“那好!帮个忙,把衣钮解了……”

然而女医生发现患者的男人已不在医务室了。

诊断结果,盼桥所幸没有伤筋动骨,只是“皮肤软组织挫伤渗血”,并无大碍。

女医生处理过伤口,包扎了一下,说:“我看主要是惊吓了,没问题,可以走了。”

盼桥吁了口气,趁机说:“医生,他腿上有老伤,我想开点伤膏去,可以吗?”

女医生羡慕地说:“可以呀!我真嫉妒你们浓情蜜意,连擦破一点点皮都要抱着搂着来找医务室。叫你老公快进来吧!我看看他的伤。云南白药、伤湿止痛膏、红花油、狗皮膏药这里全都有。”

盼桥忙走到医务室门口,只见乔梦桥等候在走廊上,刚想招唤,却见专职安监员舒国贝急急忙忙奔来,问:“大乔,你妹妹没事吧?”

盼桥摇动着手臂,说:“没事的。”

“安全就好。告诉你们,偷盗钢筋的人被抓住了!”

“捉住了?”乔梦桥说,“哦!原来是趁着风雨之夜偷盗大桥建材的……可能从墙内抛出来砸到盼盼,幸亏没伤着头。”

舒国贝:“你道盗窃团伙是哪些人?”

“谁?”乔梦桥觉得舒国贝的话有蹊跷。

“就是你引进的那几个外来工。”

“真的吗?”乔梦桥很吃惊。

“可以肯定,上几次造桥建材被盗,也是这伙人干的‘好事’。”

“现在关在哪里?”

“警务室。他们还说你……”

“说我什么?”

“不说了,领导不会相信他们的鬼话。”

乔梦桥呼地站了起来:“盼盼,你自己回宿舍吧!舒安,你帮我送一送。”

乔梦桥头也不回噌噌噌地走了。

“你去哪——”盼桥关切地叫道。

“我去看看!”

警务室设在项目部汽车库隔壁。

在工会主席潘胜利、“黑猫警长”小韦和记录员面前立着四个外协工,工作服上印有“杭州湾跨海大桥”字样。

他们的双手都被反剪着。

审讯已经接近尾声,四个人对暴风雨夜,趁人迹稀少偷窃造桥建材,误伤墙外行人一事,都供认不讳;追问偷盗次数、数量、品类,贱卖给哪一个废品收购站,也都一一作了交代。最后审问到还有哪些同伙,谁是组织策划者时,年纪稍轻的三人瞟了眼脸上有疤痕的那个外协工,异口同声说,是受了介绍他们进来的乔师傅指使,被迫干了坏事,还说每一次偷盗,都有提成贡奉给乔师傅。

这时,乔梦桥已经来到警务室门口,刚欲推门进去,却听见这伙窃贼的“坦白交代”,不由得呆住了。

“帮人帮出麻烦了……”乔梦桥自叹地摇头。

他知道,面对这种状况,是切忌进去的。但是,自己也不妨在门外听听,对彻底消除大桥工地“硕鼠”说不定也有好处。

室内,潘胜利听了供词笑了:“呵呵,简直是愚蠢至极!再说!再说下去!”

盗贼们心虚得连眼皮都不敢抬:“没有了,就是乔师傅谋划的。”

潘胜利突然叭拍了一下桌子,厉声呵斥道:“你们这些蟊贼,极不老实,编故事说谎话,也不看看对象,杭州湾跨海大桥的建设者,不只是24小时造桥铺路的工匠,他们都是顶天立地,堂堂正正的人!乔师傅把你们几个引进到大桥工地工作,给了你们一次‘光荣’的机会,理该好好工作,学点技术,现在你们自己看看,干了些什么呢?狗苟蝇营,不知羞耻,还要撒谎诬谄。说!究竟是谁指使你们偷盗大桥建材的?”他刨根究底,决定挖出真正主谋。

“黑猫警长”小韦摘下墙上的电警棍,在手上掂了掂。

疤痕脸顿时两眼惊恐,一脸骇然,疤痕在额头上微微抽搐。

三个小同伙低着头,瑟瑟颤抖。

天下的大盗小偷,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角儿,进派出所好比到外婆家享福,有吃有住歇几天,很快出来又“潇洒”了。他们最害怕的就是被抓住了不往上面送,来个“私下处理”,往死里打,这样真叫惨了。

“黑猫警长”晃了晃电警棍,说:“你们想清楚了,这‘家伙’ 绝不是当摆设的,高压上万伏,碰一下,全身像毒蝎撕咬一般难受,叫你生不如死。谁想耍赖皮、耍滑头,我就不客气了。说——”威慑的声音,几乎震破了盗贼们的苦胆。

三个小青年突然跪倒在疤痕脸的面前,哭求道:“老大,你就饶了我们吧……”说完泪下如雨。

叫“老大”的疤痕脸闭上了两眼,渗出了泪水,说:“……好吧!不要揍他们了,放了我的小兄弟。”

潘胜利:“这倒怪了,你说放,我们就会放他们吗?”

疤痕脸:“偷窃大桥建材,是我的主意。”

“黑猫警长”立即追问:“哎哎,你们刚才为什么说是受乔师傅指使的?还有提成给他。”

潘胜利:“为什么要栽赃?”

疤痕脸的两眼盯着天花板,没有回答。

潘胜利:“怎么不说话了?”

“到底交不交代?”小韦佯装着要按下警棍上的高压开关:

“不说,你就开荤了。”

疤痕脸浑身寒战了一下,叹气说:“为什么要说是受乔师傅指使的,这用回答吗?盗窃2000元以上,就犯盗窃罪,起码判处2年监禁,连蚂蚁都知道避险,何况我们人……”

潘胜利费解:“什么意思?”

疤痕脸:“采石场我第一眼就看出乔师傅这人不一般,到了大桥工地,果然是口碑好,人缘好。”

小韦:“又耍滑头了!乔师傅的优秀,与你们的栽赃诬陷有关系吗?”

疤痕脸:“你们不是有个‘主犯必办,协助从宽’政策么?干我们这行的,责任推到像他这样有威信的人身上,就不会打我们了……”

潘胜利:“胡说!自作聪明,乔师傅能做这种事吗?我们的组织领导能相信你胡编乱造吗?”

“墙倒众人推。由我们四人咬他一个,他遍身是嘴也讲不清了,可是想不到你们……来吧!别人骂我是打不死的‘杀爷胚’,电警棍、鞭子、杠棒早领教过了,往我身上来吧!这点皮肉之苦,咬咬牙就过去了。”疤痕脸说完,随即紧闭眼睛,憋足气,做好了抗击打的准备。

潘胜利与小韦交流了一下眼神。

处理眼前这类人,施工单位也不是头一次,办法很简单:教育、开除、发路费、滚蛋!

疤痕脸突然又睁开了眼睛,央求说:“行行好!我家中还有长期瘫痪的养父,快要死了,留我一条命送终去;另外,给我解开绳索,打烂了这套工作服太可惜了,我想留作纪念。”

潘胜利与小韦对望一眼,对窃贼提出的要求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疤痕脸:“放心吧!我倪金什么场面都见过,既然说了,一定配合,决不逃跑。”

潘胜利点头,示意旁边的协警们给他解开绳索。

乔梦桥一直在门外听着,他感到自己是进去的时候了。

他推开了警务室的门。

“乔……”室内的人,眼睛刹那瞪大了。

乔梦桥走到疤痕脸倪金跟前,说:“真是你们几个呀!当着工会领导的面,我承认你们是我引荐的。你们现在有吃有住有工资,还有医保、社保,享受本部员工一样的福利待遇,为什么不能遵纪守法,盗窃大桥建筑材料?”

他的语气饱含着既可怜又可恨的复杂情感。

疤痕倪金低下了头:“我们穷……”

乔梦桥:“贫穷这能作为偷盗的理由吗?你们往窗外看看,我们大桥工地上五、六千建桥工人,大家都在海风中、暴雨下、烈日里,24小时轮班施工,难道他们都是腰缠万贯的富翁吗?他们同你们一样,也同样只赚辛苦钱,为什么他们不去偷,不去盗呢?”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

警务室内一片静寂。

乔梦桥挨个看看眼前由自己介绍进来的人,说:“他们与你们没有区别,绝大多数也是外来协助造桥的农民,但是他们都在争取成为工人阶级中的一员,心里有信仰、信念。在五六年当中,他们要协助造好世界上最长的跨海大桥。偷窃,这是工人队伍里的败类才做的事。饿死不做贼,高高大大的人不做,去行窃,被当地的老乡骂做‘贼骨头’。船惜一块板,人争一张脸,丢人哪!”

疤痕倪金的脑袋垂得很低:“乔师傅,我对不起你!”

乔梦桥:“我不需要你们道歉,要记牢教训。走正道,凭劳动,是唯一出路!”

“是。”倪金与他的小兄弟小声应着。

潘胜利:“好啦!你们自己说说,该怎么处罚你们?”

三个小兄弟相互瞧了一眼,沉默着……

“上个月的工钱汇到老家去了,罚款,我们拿不出钱;挨打,他们还年轻,抗不住皮开肉绽。揍我一个人好了!我替兄弟们扛了。”疤痕倪金说着脱下印着“杭州湾跨海大桥”字样的工作服,而且折叠好,然后转过身去面壁站立,双手托扶在墙壁,“来!开始吧!”

他厚实的背板上伤痕累累,满是瘢疤。

就在这一刹那,乔梦桥的眼睛猛地瞪大了,心动加速了,连毛发都直立起来。

他的眼前,在凹凸不平、一垅垅瘢疤的疙瘩背上,有一块他非常熟悉的胎记映入眼帘——

乌黑,圆形,状似小鲳鱼,上面长满茸茸的黑毛。

天哪!一幕幕不曾忘却的记忆浮现在眼前……

——夏天,他带着弟弟念桥去海边,用涂泥糊在弟弟嫩白的身体上,留着这块滑稽的胎记裸露在外面。胎记上一撮茸茸的柔软细毛被海风吹动着。

——冬天,妈给弟弟念桥在木盆里擦身,他拿来一把剪刀,要把弟弟胎记上的毛剪掉。妈妈说,人体发肤,受之父母,要珍惜。

——春天,自己从学校回到家里,发现弟弟念桥送养了,他哭着喊着要去讨回来,阿爸拦住他说:“别去,让你弟弟在人家家里吃上饱饭,长大了再去找回来,反正背上有个谁也弄不掉的胎记。”

弟弟离家,从此杳无音讯,再也找不到了。阿爸断气的时候说,“梦桥,你得把你大弟弟找回来呀……”

一眨眼,二十多年过去了,父亲的遗言无时无刻不在乔梦桥耳边回响,母亲更是懊丧不已,眼睛也哭坏了。

“我要找到大弟!我要找回大弟!”他常在梦中惊呼,连造桥铺路也寻觅着这块胎记……

现在,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想抚摸一下这个令他苦苦寻了二十多年的独特印记,但缩回了手。

小韦将电警棍挂回墙上,说:“神经过敏!别以为我们在私设公堂。”

潘胜利善诱道:“算了,动粗只能触及皮肉,教育才能拯救灵魂。我们工会对做了坏事的外协工,主要还是从思想上帮助,要你们认识过错,重新做人。”

倪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二十几年不堪回首的经历,他对谁的话都抱有怀疑。此间他慢慢转过身来,竟与乔梦桥来了个四目相望,但他立即垂下眼皮,说:“乔师傅,原谅我……”

乔梦桥的眼圈红了,想伸手抱住这个“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大弟。为了防备误认,他一脸谨慎,正眼厉色地问:

“你,什么地方人?”

倪金低着脑袋,说:“从我懂事起就不知道老家在什么地方。亲生的父母不要我了,那个抱走我的养父很早就死了,养母也改嫁了,我糊里糊涂被一个接手的阿姆带过海洋,是不是杭州湾海面记不清了。我被卖给了一家不会生育的夫妇,但没几年他们也离了婚,8岁的我,没人管也没有家,荡街头、睡桥洞,春夏秋冬到处流浪乞讨,饿了扒垃圾堆,渴了找河沟,吃了上顿不知下顿在哪里。有一次在饭店门口与一个乞丐争残羹,打破了盆子,店主人拿着菜刀追我,差一点……至今我脸上还留着这道刀疤痕……”他转身扑在墙上哭了。

乔梦桥噙着泪水:“那……后来呢?”

“我没有家,终年流浪,钻货车,爬煤车,到过杭州、上海、南京、武汉、镇江,也进过收容院、派出所,最后加入了‘时迁帮’,其实就是打着讨饭幌子的偷窃团伙,也学会一些拳脚。在一次雨夜偷窃中,我不慎从四层楼的下水管道摔下来,幸好落在底楼的一辆汽车上,不能动弹。‘时迁帮’将我放在马路边,摆上一只破饭碗,我就成了为他们讨钱的工具。我的腰伤有三年多,无人问也无钱医,有个好心的五保户倪老爹收留了我,每日喝点从树上剥来的杜仲与草药汤……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我那亲爹亲娘的心肠忒狠了,他们都不是好东西。天底下只有倪老爹他对我好,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可他昨天叫人打电话来,快不行了,我想弄点钱回去给他治病……”倪金悲恸起来。

乔梦桥一脸惊愕、疑惧:“什么年代了,这些又是你编的吧?”

倪金指指天、指指地,说:“你们去问问那些被拐卖过的儿童,就会相信了。”

乔梦桥张开双臂,突然像铁钳子一样紧紧地箍住了大弟念桥的腰背,嘴里喊出了石破天惊的呼叫声:

“念桥!我的弟弟——”

乔梦桥拥着倪金,泣不成声……

倪金倏地转过身来,目瞪口呆。

他抹了把泪水,问:“念桥?弟弟?……乔师傅,你说什么?”

潘胜利、小韦、纪录员与几个协警,全像遇上百丈大鲸——摸不着头脑。

乔梦桥哽咽,说:“弟弟,我的名字叫梦桥,你的名字叫念桥。我们姓乔,我是你的同胞长兄,你是我的大弟弟哇……”

“你是我哥哥……”

倪金愕然了!头晕了!他满眼困惑,打量着乔梦桥脸孔、头发、体型,但没有再开口。

“弟弟,你吃了很多苦,受了这么多罪,做哥的对不起你啊……”乔梦桥端详着早已被岁月改变了的弟弟,尽力想从陌生中找出幼时的影子。

倪金一头雾水,最后还是怀疑地摇着头,问:“乔师傅,你有没搞错?凭什么说我是你的亲弟弟?”

乔梦桥:“弟弟,你的怀疑我能理解,一切来得突然,来得意外。不过,你好好回想,在大海边,大哥我把一坨坨沙泥,糊住你光洁的身体,只留你背上的一块胎记裸露在外面。你,有这个印象么?”

倪金一脸茫然。

乔梦桥:“当时你只有四岁,可能还不记事。你再想,那年冬天,阿妈给你洗澡擦身,我拿来一把剪刀,要把你胎记上的细毛剪掉,可娘不许,你还记得吗?”

倪金仍然摇摇头。

乔梦桥:“那时,你还不到记事年龄,那么你还有没有这样印象:我家墙上总挂着一把板胡,父亲有空就拉,大哥我也常常‘猪狗猪狗’的学着拉,有这个记忆吗?”

倪金倏地瞪大了眼睛:“有呀!板胡好像花花的蛇皮蒙着一个竹筒子。”

“对!对!”乔梦桥简直喊起来。

倪金:“板胡,还在吗?”

乔梦桥激动地猛点着头:“在!在!大弟,板胡就在我的宿舍里。走!大哥今晚给你好好叙叙家事,你还有个弟弟。”

他紧紧抓住了疤痕倪金的手,犹恐再次失去。

可是就在这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倪金猛然甩掉乔梦桥的手臂,一拳打向乔梦桥的胸口。

乔梦桥猝不及防,砰地倒在地上。

潘胜利、小韦和协警们震惊了,四五个人一齐上前按住了发怒的倪金。

倪金两眼发红,跳着双脚骂着:“你,算我什么亲哥?算我什么同胞?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乔梦桥坐在地上,手抚着隐隐作痛的胸口,痛心疾首:“弟弟!你……你……”

倪金指着乔梦桥的鼻子:“你吃饭的时候,有没想到弟弟在垃圾堆里找食吃?你,穿衣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你弟弟怀里抱着稻草发抖在寒风里?你背着书包上学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你弟弟被人追打得头破血流?在你谈恋爱、娶媳妇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你弟弟在黑砖窑、小煤矿里卖命?你算我的同胞手足吗?……天哪!我的父母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心肠硬得连亲生骨肉都不要了!比五保户倪老爹都不如哪!我,没有你这个兄长!我,也不是你乔梦桥的亲弟弟!我不姓乔,我姓倪!我是倪老爹的儿子——”

他挣脱开去,拳头猛捶着墙壁,彩钢拼建的房子嘭嘭发出声响……

潘胜利等人扶起乔梦桥:“这……”

乔梦桥爬起来,深深吸了口气,说:“让他冷静下来,我好好给他谈。”

潘胜利征询地问:“你看,如何处理他们?”

乔梦桥说:“潘主席,你别为我,盗窃犯法,照章办吧!”

“清退?”潘主席迟疑地说。

乔梦桥点头:“没有什么好客气的。清退!”

倪金倏地转过身来,两眼猩红,手指着乔梦桥的眉眼:“‘清退’?这是你说的话!”

乔梦桥掸掸工装:“没法子,这是工地的规定。”

倪金:“好好,看透了!看透了!乔家一窝子的黑心肠。”

三个同伙哀求道:“乔……师傅,我们改了还不行吗?”

乔梦桥摇摇头,说:“大桥建筑队要纯之又纯。你们不配,回家去,好好改。”

他的话语不容姑息。

倪金呼地跳起来,吼道:“看看看!姓乔的,就是这个德性!”

他叫嚷着旋风似的抓过脱下的工作服,撞开了警务室门,光膊冲进了夜幕中……

乔梦桥痛心地追到门口,嘶声呼唤:“弟弟!大弟!念桥——”

这时候,夜色浓浓,星月依稀,台风仅仅吓唬了一下,迅速绕道远离了。

大自然又变得平静而安详。

海涛仿佛黑绸在飘逸……

潮头宛如玉阶在滚动……

一支支施工作业队又出现在伸向大海的栈桥上,机声轰鸣,人声喧哗。他们有步行的,有坐交通车的,有搭乘装载车的。

一处处施工点灯火通明,犹如海面上又盛开了一朵一朵的金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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