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称吴越之地的宁波、绍兴、嘉兴、杭州和舟山,对“爸爸”与“伯伯”的发音有时含糊得让人难以分辨,甚至闹出笑话。可是对本土人乔梦桥、朱玺、玉秀和盼桥而言,却像大海洋流一样水线明晰。作为初为人母的朱玺和亮亮的外公外婆,谁都不愿去伤害稚嫩的心灵,这正像乔梦桥对老母隐瞒三弟的失踪一样,家人总是附和说:亮亮的爸爸在造世界第一跨海大桥,没有工夫回来看亮亮。
今天亮亮离开杭城外婆家,随妈妈投奔杭州跨海大桥的建设工地,立刻从乔梦桥的身高、体貌和气质上与照片上的爸爸进行了对接,认定乔梦桥就是他的“爸爸”
这一瞬间,亮亮没有犹豫,举着双臂,呼喊着向乔梦桥扑去……
玉秀惊呆了……
盼桥惊呆了……
众人全惊呆了……
乔梦桥热血涌动,心头一阵酸楚。他认为侄儿的这一声呼叫,是朱玺丧夫之痛的间接表达,将自己拖进了有口莫辩的泥潭。
出于本能,他试图逃避面临的两难境地,但不可能了,亮亮已经来到了跟前,使他固有的慈仁之心,快速作出了既不让孩子伤心,也蕴涵着模棱两可的反应。
他张开双臂,做出欲抱又止的姿态,说:“亮亮,我……身上脏脏!”
朱玺脸色瞬刻变了,发出从未有过的严厉呵斥:“亮亮,回来!”
自出娘胎从未听过妈妈愠怒之声的亮亮,兀然惊愣,“哇”地哭了。
盼桥、玉秀和徐家丰怔住了……
盼桥立时感到一阵惊诧,联想起在检测室内朱玺所表现的那种孤傲与犀利的言辞,今天让儿子也领教了。不管她出于真心还是假意,不管乔梦桥愿不愿意接纳弟弟的遗孀,她让孩子喊大伯为“爸爸”作为试探吗……
盼桥见乔梦桥尴尬中蕴涵着无奈,欣喜里带着苦涩,没有顺势应声,心里像一艘随波逐流的舢舨,算是泊了岸。
她对乔梦桥斜睨了一眼,忙奔过去解围:“来!亮亮,‘姑姑’……阿姨抱着你。工地又脏又危险,我们回家去。”
她抱起抽泣的亮亮,欲转身离开。
“不,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也许亮亮盼念已久的起码愿望没有得到满足,挣扎、反抗、哭闹起来,像一条刚从海里捕到的赤鳝,乱颠猛拗,使盼桥抱都抱不住。
玉秀奔来接过亮亮:“来!我们回家,吃蟹蟹,猜谜语。”
“不要!我要爸爸抱啦!我要爸爸抱啦……”亮亮还是活撞活颠的哭闹着。
朱玺紧步走来,在亮亮屁股上狠狠拍了两下:“再闹?下来站好!”
亮亮这才“煞了车”,伏在玉秀肩上啜泣起来。
显得无能又无奈的乔梦桥,从破汽车内取出那把祖传的板胡,拉了两下,说:“亮亮,好听吗!这叫‘板胡’。拿着,以后教你怎么拉。”
亮亮养在当音乐老师的外婆家,什么钢琴、小提琴、吉它、电贝司、等洋乐器都见过,连当今世界著名钢琴家史蒂芬·科瓦萨维奇,小提琴演奏家祖克曼的名字都能从他嘴里说出来。亮亮在母腹内就受到过音乐的熏陶,可是今天却对祖传的一把土板胡发生了浓厚兴趣,新奇地捧在手里愣愣地看着。
这是他从来不曾见过的乐器。
徐家丰趁此时机,大声叫道:“好了,大家快走吧!今天大桥奠基,这种场面八辈子也见不着,都到我家吃饭,再不抓紧动筷子,潮虾螃蟹没鲜味了,甲鱼海鳗结皮了。”
近来,玉秀一直关注着乔梦桥与盼桥的行动举止,在明察暗访中她发觉这养妹总是“春花有情频频顾”,养哥他倒是“秋水无意长流逝”。尽管两人“同居”时俨然像一对恩爱夫妻,但乔梦桥倒像一个从远古穿越过来的孔孟信徒,独善其身的品性与行为,足以让她神定心安,何况他们已“分居”了!现在她对半途闯入的朱玺还不了然,听亮亮喊乔梦桥为“爸爸”,先是愣呆了一下,转念一想,认为杭州人可能也有自己的独特土语,诸如当地人昵称阿姨为“阿伯”一样,无须过多地去理会它。这时她不屑徐家丰的邀请,将亮亮抱在自己的电动车踏板上。
徐家丰急了:“玉秀,你,太过分了吧?”
玉秀头也没回说:“别一厢情愿,谁答应去你家吃饭,谁就去。”
徐家丰简直伤透心了:“你……别忘是我开车去杭州接亮亮母子!”
徐家丰此言有些人情味,玉秀驾着的电动车忽然慢下来。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她也许想到了亮亮今天能远道而来,徐家丰功不可没,便说道:“算你干了一件好事。这样吧!把你家的海鲜端到我家里去!”
玉秀自幼与徐家丰定了娃娃亲,长大以后虽是不即不离,却从没给徐家丰好脸色看,更谈不上有亲密举动。今天玉秀首次“褒奖”了对方。
徐家丰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急忙追问:“你说啥呀?”
“海鲜端到我家去!”玉秀勉强重复了一声,语气里含着不屑,随后驾着电动车朝自家开去。
“好!好!我马上送。”
徐家丰的心像被长期禁锢在池塘里的鱼,偶尔遇到开闸放水,惊喜得跳了起来,钻进轿车,乱揿着喇叭,向自家别墅驰去……
乔梦桥对朱玺母子的到来,早有思想准备,即便手头再紧,一餐洗尘接风饭总得由自己来承担。今天应当邀请的陪客还有房东玉秀一家,开车去接的堂弟徐家丰一家,再加上自己与盼桥,扳扳手指头总共不下10人。那么是去“桥头堡”酒店款待呢,还是到大桥生态农庄的餐馆设宴,心里拿捏不定。因为上馆子确实太昂贵了,当地的消费水平比宁波、嘉兴都要高,口袋里没有千把元钱,连门槛都不要跨进去。可是在工地食堂招待吧,又显得没面子,更何况今天晚宴还包含着庆祝跨海大桥奠基的这层意义。他咬咬牙,征求盼桥意见,此时恰好徐家丰再次发出了邀请,更见玉秀把他安顿小侄子的事全揽了过去,便搭上顺风船,不好意思地说:“我不请客,主人的地位被剥夺了。”
盼桥催促道:“别多说了,快换衣服去。”
乔梦桥:“好!恭敬不如从命。”
他返身向钻台旁的报废车跑去。
盼桥随即跟了过去。
乔梦桥惊奇:“跟着我做什么?”
盼桥:“换下的衣服我拿走。”
“盼盼,你别管我的琐琐碎碎事好不好?多帮我拿拿主意就够了。”乔梦桥想到了马上就要面对的棘手问题。
盼桥诧然:“拿啥主意?”
“你说亮亮叫我‘爸爸’,我应声还是不应声?”
“这……我也……”盼桥心中无底。
此刻,突然从一堆钢管桩后面走出七八个人来,为首的是疤痕脸,他身后是他的农民工老乡。
疤痕脸谦卑地说:“乔师傅……我们知道你很忙,不该这个时候来找你。”
“对呀,我怎么把你们的事给忘了呢!”
乔梦桥拍了下板寸头,掏出圆珠笔,在笔记簿上写了几行字,撕下来交给盼桥:“盼盼,他们都是杨梅山石厂的农民工,想到大桥工地来做工,我给潘主席谈过这桩事。现在大桥正有一批外协工要返乡参加夏收夏种,工地是否考虑接收他们。你陪着去找找潘主席,晚饭、住宿先给他们安排一下,其余的事明天再说。”
盼桥拿着纸条,没有吱声,只是愣愣地看着疤痕脸,她想起了什么……
乔梦桥见盼桥迟疑,说:“盼桥,快带他们去吧!亮亮还等着我们去吃晚饭呢!办完事马上回来。”
这时,盼桥的手机响了。
乔梦桥说:“看,来催了吧!”
“对!……嗯……嗯……嗯。造桥这么紧张,我们推迟了。嗯!我正有事找你,马上就过来。”盼桥接听完手机,对乔梦桥说,“潘主席来电话,肖师傅的老婆从安徽来,现在一直在鸳鸯楼里哭,他实在没法劝,要我马上去一趟。”
乔梦桥觉得奇怪:“肖师傅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盼桥转身对疤痕脸说,“来吧!跟我去项目部找领导。”
夕阳刚刚沉没在地平线,工地里华灯初上。
盼桥领着一群看什么都觉新鲜的农民工,穿行于一块块、一座座正在交接班的施工现场。
乔梦桥以最快的动作,又在报废车内换上靛蓝色的干净工装,带上母亲在他出门时缝缀的粗布钱包,向村子快步跑去。然而在路过曾举行“奠基”庆典的广场,他不由自主地折向了这片神圣之地。
今天,这个千年等一回的特殊日子,毫无疑问会永远载入中国历史的典籍。虽然自己没顾上参加今天的盛典,但从工友们的嘴里获知全国人大、省委、市委百余位领导登上了主席台;省委书记还亲自启动了大桥动工电钮,总指挥致了辞。自己将这难得的机会让给了工友,心里虽也惋惜,但现在能零距离摸一摸这块海湾两岸人民梦中千呼万唤的大桥奠基碑,道一声“列祖列宗,你们可以笑慰于天上地下了”的话,也就心满意足了。
他踏着满地烟花爆竹的碎屑,走进了奠基典礼的广场。由于盛典已结束,此时场地上已经没有人了,显得空旷而坦荡,唯有那座由钢构件搭建起来的主席台和雨篷,还庄重地矗立在原处。
宽阔的主席台前,赫然竖立着一方具有纪念碑式意义的、泛着古铜色光泽的青铜碑,上面赫然镌刻着九个大字:
杭州湾跨海大桥奠基。
乔梦桥围着铜碑绕了三圈,轻轻摩挲着每一个金字……
“呵!要是我爷爷、我父亲还活着的话,不但能看到跨海大桥的奠基场面,还能看到亮亮……现在活泼可爱的亮亮给我出了一道难题,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他忽然这样为难地想着。
就在乔梦桥边抚摸 “奠基碑”,边思索怎样应付亮亮的时候,一个女子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
“在亲属关系还没有正式变动之前,我想还是按照思桥的叫法,称你一声‘大哥’吧!”
乔梦桥讶异地转过身来,只见换去了红色旗袍礼仪装的朱玺悄然出现在眼前,睥睨着他。
“喔!是小朱。”他急忙招呼说。
朱玺穿着米色连衣裙,极富气质,语调中充斥着居高临下的恣意,说:“亮亮叫你‘爸爸’,是出于孩子懵懂的天性,我估量对你震动不小,预料你会找个安静的地方深思一番。”
乔梦桥连忙说:“其实我……其实我……”他不知道怎样回答才算妥当。
朱玺宛若傲岸的贵妃,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又冷冰冰地说:“我返回来寻你,丝毫没有逼迫你的意思。我在你答应或不答应亮亮叫你‘爸爸’之间,已经解读了你心中并没有那个‘其实’,甚至现在你还没有对亮亮的称呼作出切实的‘奠基’!”
乔梦桥内心一阵慌乱,镇定了一下,说:“小朱,对不起!我毫无思想准备,确实感到意外。”
朱玺拢了拢美发,说:“除了父母之外,我自小就没有央求别人的习惯,更不想在别人的意识还未觉醒的时候提出任何要求。”
乔梦桥:“作为大哥,我对弟媳和侄子的主动关心是很不够的。”
朱玺:“为了亮亮的成长与幸福,为了思桥给我的那份深情与挚爱,我别无选择,只有带着孩子来大桥工地上班。”
乔梦桥点点头,说:“只要你认为有必要,我和盼盼都会抽空帮着你带亮亮的。你姆妈的病情好些吗?”
朱玺:“老人病情的重轻与我们对亮亮的培养已经没有直接关联了。告诉你,在亮亮幼稚的心田里,我一直对他灌溉着他‘爸爸’这棵参天大树。我和亮亮的外公外婆,对亮亮历来封闭着思桥早已离开人世的信息大门。尽管思桥在杭州湾海上意外失踪,与现在建造大桥没有直接因果关系,但我的父母还是每天都重复着一句美丽的谎言:‘亮亮的爸爸一直在造杭州湾跨海大桥,没有工夫回来看孩子……’因为全家人觉得,伤害一颗稚嫩的心灵是不道德的。”
乔梦桥眼眶湿润,再也没有吭声。
朱玺望望工地上火树银花的夜晚,说:“今天,亮亮爬上徐家丰的轿车,一直高兴地跳着叫着,‘嗬!到爸爸那里去了!我要见到爸爸了!’你,作为一个乔家的长兄,连答应一声侄子最最起码的渴望都那样困难吗?你不觉得过分残忍了吗?”
初次交谈,乔梦桥面对朱玺偏执而又带着歇斯底里成分的严厉反诘,简直憋屈得喘不上气来。他垂下了头,但心里却非常明白,这是朱玺在爱子受到委屈之后,沉淀在心底的极端情绪像杭州湾的浅沼气一样给引爆了,烈焰喷发也成必然,觉得应当谅解她。
朱玺酣畅淋漓地发泄之后,情绪渐趋平稳,吁了一口气,说:“你不要以为我是一个带着孩子的贬值寡妇,属于社会次品。我可以坦率告诉你,若不是想给亮亮有一个血缘关系的继父,免去孩子在成长道路上遭受诸多的冷漠与白眼,我是绝不会向你提出任何需求的。因为我还处在花样年华。我的父母、我的家庭、我的专业与文化素养,都是我走出丧夫阴影、重组幸福家庭的丰厚资本。我为的是让亮亮心灵上没有创伤,没有缺憾感。现在不管你意向如何,在晚饭之前,也就是亮亮在第二次喊你一声‘爸爸’、扑到你怀里之前,我必须与你单独沟通一次,将亮亮的未来设计好,我绝无强人所难的意思。”
乔梦桥的意识、理念,像在经受着魔法的洗礼,脑子顿时一片混沌。但他心里却淸楚,都市女孩的新潮时髦话语,有多少是真情,有多少是试探,让人难以揣摩。
他抚着奠基碑,望望工地上的华灯和影影绰绰的一座座机械群,低沉地问:“小朱,你想要我怎么做?”
朱玺:“你这话又有失偏颇了!以对亮亮的爱作为我们言行的始发点,你应当主动说出你准备怎么做,而不是我要求你怎么做。”
她的言辞依然咄咄逼人。
乔梦桥在这高傲的女子跟前,深感无助无奈,似乎有点招架不住,摇摇头,说:“我还没有想好,一时间也想不周全。”
朱玺:“不!我已经洞察到,在你的潜意识里,横亘着对接纳弟媳的心理屏障,但我也更非出于意愿,仅仅是为着亮亮的未来。”
这句耐人寻味的话,着实让乔梦桥蓦地回首,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位“奇女子”……
朱玺迎住了乔梦桥那双与乔思桥如出一辙的目光,说:“你用不着以怪异的眼光凝视我,我已经捕捉到你灵魂深处几个敏感的音符了。”
“我灵魂的音符?”乔梦桥又一阵愕然。
此刻在他的脑海里,确实出现了玉秀、盼盼的面容。
朱玺:“是的,其一你心中在说:虽然我年长于她,但自己毕竟还是未婚的‘童子哥’。这,我没有冤枉你吧?”她的言辞犹如投枪匕首。
其实她早已知道其养妹盼桥的心思与举动,但此时还是三缄其口,不待时,不挑明,仅是步步紧逼。
乔梦桥只是叹气,无言以对。
朱玺继续着锋芒毕露的揭疤式言辞:“其二你瞧我时,心里总在思忖:她虽然年轻,比我小了许多,可是毕竟是生育过孩子的一个孀妇。我问你,难道这不是你的真实思想吗?”
呵!真叫以妇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乔梦桥想:要不是面对的是他值得同情的弟媳,自己早该走开了。
朱玺以她辛辣的言辞又说道:“其三,你毕竟是我去世丈夫的大哥,纳娶弟媳,意识里潜伏着于心不忍的伤感,情理上自然会筑起一道不易冲毁的堤坝。这一点,其实我内心也极为矛盾。说不客气的话,我对你并不……甚至是……”她的直率有了分寸,刺人的话仅仅露了个头。
乔梦桥知道朱玺的语意,说:“直说没关系,我不会介意的。”
朱玺:“一个女子,倘若勉强跟人结合,违心的婚事有何幸福可言?”
乔梦桥立即说:“小朱,你年轻漂亮,又是高学历,理该找一个同样……”
朱玺摇首:“何尝没想。但若携子再婚,又恐亮亮受苦。”
乔梦桥沉默了。
朱玺:“出于对亮亮的炽爱,我也是为着你乔家血脉不受外来的损害。当然,你养妹对你的诱惑,也是你拒纳的思想壁垒。”
她终于忍不住脱口提到了盼桥。
乔梦桥明白朱玺内心里是瞧不上自己的?只是在‘亮亮幸福高于一切’的无奈之下作出深层的探测。而自己与养妹盼桥,跟房东女孩玉秀的纠结,也算是男女“恋情”的话,仅仅处于萌芽。意识的朦胧,情感的茫然,爱神之舟到底会驶向哪个码头尚不明朗。但自己是有责任心的人,绝对不想卷入红颜们纷争的漩涡之中。
他仰起头来,审时度势说:“小朱,不管你对我用显微镜观察,还是用钻探机取样,我谢谢你对我和我家庭的关注和信赖。婚事是不能草率的。但你放心,谁都会用爱心呵护亮亮,我有责任满足侄子的愿望。有时候‘善意的谎言’也是必要的。”
朱玺:“你确认了?”
乔梦桥精神似乎有点恍惚,说:“就做个‘临时父亲’吧!但不要影响大桥工程。”
朱玺:“我没别的意思,休息时间陪孩子去海边玩玩,湿地走走,睡觉之前给孩子讲讲故事,教教唐诗,这是为人父母的基本做法,你不认为要求苛刻吗?”
乔梦桥哑然失笑,说:“这些虽然是起码要求,但我担心会让你失望。大桥建设时期,每个员工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一天扳成两天用,怕没有时间陪孩子玩。”
朱玺没有强求,说:“提到大桥建设,今天我虽充当了奠基仪式的礼仪小姐,可是我不得不提醒你。”
乔梦桥惊奇:“提醒?”
朱玺郑重地:“对!提醒。”
乔梦桥:“哪个方面?”
朱玺:“预先想好退路。”
乔梦桥疑窦骤生:“退路?”
朱玺款款说:“有人总以为奠基碑立起来了,跨海大桥动工了,资金无忧了,五年后海虹也飞架了。殊不知事实并非人们想象的那样简单。”
乔梦桥一惊:“有什么问题?”
“我获得消息:跨海大桥自从甬通集团撤走股资之后,杭州元城集团快速进来填补空缺,但在前天,我去医院遇见该集团搞财会的亲戚,他明确告诉我,元城也决定撤资了。” 朱玺很认真。
“新加盟又撤资了?”乔梦桥一听刚入股的财团也要撤资,吃惊不小。
朱玺淡然说:“这没有什么好惊奇的,市场经济绝非计划经济,有些老板的价值取向也绝非建桥工人的远大理想。你们说奉献,他们讲效益。赚钱大于责任,嬴利高于义务,这也是人生准则。要不是亮亮吵着要爸爸,我也不来大桥上班了,在城里办个钢琴、提琴家教班,亮亮的一生也富足了。”
道不同,不与相谋。乔梦桥摇头说:“小朱,商人讲赚钱,无可厚非,但我想知道,那边又出什么原因撤资了?他们是发展旅游业的大财团,传说还要承接大桥观光平台的经营业务权,怎么脚趾头还没浸水,又变卦了呢?”
乔梦桥的手机突然响起,显示屏上出现了徐家丰的手机号,传来的却是亮亮的叫声:“爸爸!妈妈!姑姑!快来吃饭……”
乔梦桥顺当地应道:“哎!来了!来了!马上就到。”
“对!亮亮早喊肚子饿了。”朱玺连忙离开奠基碑疾步往村里走去。
乔梦桥紧随着,心里却想:盼桥怎么还没到玉秀家去呢?我需要有个帮腔的人……
灯海里,盼桥领着疤痕脸和农民工兄弟,步履匆匆,一心想让人家能赶上员工食堂的热饭菜。她紧步穿越一处处构件区与堆码场,在路过宿舍区鸳鸯楼的时候,听到了女人的隐隐哭声。
盼桥最不忍心听哭声,当她带着农民工走到项目经理部工会办公室门口的时候,等候着的潘胜利主席正待开口,她却抢先询问起来:“潘主席,‘鸳鸯’打架了?”
潘胜利故意不答话,叫来隔壁人事处的同志,吩咐安排下农民工的吃饭与住宿,随后小声问:“小乔!你与大乔原说奠基日结婚,请我做证婚人,是否闹了意见,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盼桥:“太忙了,他24小时吃住都在工地,等空了再说。”
“好!建桥第一,结了婚两人不住一起,这算啥夫妻?”潘胜利说着领盼桥走进他的办公室。
盼桥蓦地发现自己的师傅肖端林戴着那副从不摘下的特大墨镜,耷着脑袋,垂手坐在那里伤心。
他面前的台子上放着一盘四碟装的丰盛饭菜。
“师傅,怎么啦,还没吃饭?”盼桥走上前去,“今天奠基仪式,你戴大红花,绾红绶带,中央台的晚间新闻说不定有你的光辉形象呢!”
肖端林表情呆然,没有反应。
潘胜利神情严肃,说:“小乔,你师傅的妻子从安徽赶来,现在还在鸳鸯楼里哭呢,你师傅又不肯去送饭。”
盼桥:“为啥?师母来了,高兴才是呀!”
潘胜利:“有人想结婚都没法结,你师母说是来打离婚的。”
盼桥诧异:“离婚?为什么?”
潘胜利:“工会想调解调解,邀请你来做‘老娘舅’。”
盼桥胆怯:“我当‘老娘舅’?”
潘胜利:“怕啥?陪你师傅到鸳鸯楼送饭去。女人与女人,说话方便。”
盼桥:“我做和事佬,能行吗?”
潘胜利:“怎么不行?你年轻,有知识,说说女人间的心里话。有啥解不开的疙瘩,有没和好的可能。不成的话,明天我亲自出马再找她谈谈。大桥工地这么多员工,后院不能起火。”
盼桥:“ 潘主席,我跟你打边鼓还可以,要我独自……”
潘胜利:“小乔,别推了,你师傅的事就交给你了。晚上我还得组织没上夜班的工人收看中央台大桥奠基仪式的新闻。本来还计划开个大型庆祝晚会,邀请你唱歌,大乔拉唱绍兴大班戏,朱玺来个手提琴独奏,玉秀与村里姑娘们跳集体舞蹈,让员工们自告奋勇出节目,方案都拟好了,现在被该死的‘非典’吓住了。你快陪肖师傅送饭去,我去俱乐部试试扩音设备。”
他说着看看手表,疾步走出办公室。
鸳鸯楼飘来的女人哭声,一声声传入耳鼓。
盼桥看看忧伤的师傅,端起饭菜说:“师傅,走吧!”
肖端林摇摇头:“我俩的婚姻没救了。小乔,别费那心了!”
盼桥:“没信心?我问你,结婚几年?”
肖端林:“两年另十六天。”
盼桥:“你感觉她爱你吗?”
肖端林:“爱得不行。”
盼桥不解:“啥爱得不行,她不喜欢你?”
肖端林:“喜欢,就那些床上事……”
盼桥顿时脸蛋飞起红晕,待了一会问:“你爱她吗?”
肖端林:“做梦全是她。”
盼桥:“那为什么还离婚?”
肖端林:“我两年没回家去,过年也在工地上。”
盼桥:“为什么不回家?”
肖端林:“没脸去见她。”
盼桥:“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
肖端林摇摇头:“绝对没有。”
盼桥:“那又为什么?”
肖端林从满是焦洞的口袋里掏出厚厚的一迭信件,说:“这是两年中我写给她的信,但一封都没敢寄去。她就怀疑我不回家,肯定有了外遇。”
盼桥笑了:“你有外遇吗?”
肖端林:“不怕你见笑,工地女人少,镇头上我也没去找过,但自从你当了徒弟后,我的思想有了变化。”
盼桥瞪起了眼,诧愕地问:“我怎么你啦?”
“端午节那天,你悄悄塞给我一个粽子、一个红蛋,我感到自己有了外遇了……”
盼桥惊慌得简直跳起来:“师傅,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过是跟你学习电焊技术的女徒弟。”
肖端林也吃惊了:“你不是向我表爱的?我老家风俗,男的像‘种子’,女的会生‘蛋’,粽子、红蛋配对送人,是两人那个的意思。”
盼桥笑着摇头,忽儿大方地说:“师傅,各地各习俗。我告诉你,我已经是乔梦桥的人了,你焊接错榀了。”
肖端林惊慌地仰起头,突然“嘿嘿嘿”地笑了:“小乔,你骗谁呀!你们是同胞兄妹!”
盼桥纠正道:“我是他从小捡来的养妹,我们马上要请你喝喜酒的。”
肖端林听后,呆呆地望望墙上那张杭州湾跨海大桥效果图:“那……”
一股海风吹来,裹卷着女人的隐隐哭声。
盼桥站起来:“师傅,她是爱你的,你也爱她的,只要误会解除了,马上就会风平浪静。”
肖端林懊丧地说:“没这么容易。”
盼桥:“为什么?”
肖端林:“我破相了,脸怪吓人的。”
盼桥惊讶:“毁容了?”
肖端林:“你没见我整天戴着墨镜吗?”
盼桥:“戴墨镜,难道不是你电焊师傅的职业特征吗?”
肖端林:“丑八怪,我自己都不敢照镜子。”
盼桥恍然道:“是这样……师傅,我不怕的,你摘掉墨镜,让我瞧瞧。”
肖端林:“这个办不到。我很想回家,又怕父母看到要伤心,老婆看了会逃走……”
盼桥:“电烙铁烧的?”
肖端林懊恼地垂下头:“在浅海沼气地段做构架焊接,怪我没有经验,轰的烧起来了……”
盼桥鼓励说:“师傅,你瞒得好牢,连徒弟们都不知道你的情况,早该给师母去说明,躲不是办法。”
肖端林:“不可能。我原来五官端正、相貌堂堂,现在变成了丑八怪。但为跨海大桥,想想也值。”
是感动还是触动,盼桥端起桌上的饭菜,说:“师傅!别发愁,现代整容术很高超,植上皮就恢复了,丑人可以变美人。走!到鸳鸯楼去。”
肖端林迟疑着:“我看还是不去的好,她见了会吓得跳楼的。”
盼桥:“师博!女人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如果你老婆知道你为跨海大桥破了相,就要离开你,我看她不配做建桥工人的妻子!”
肖端林:“人家说,男女一见钟情,总是先看‘卖相’的,谁会喜欢癞蛤蟆。”
盼桥:“师傅,我看你焊接样样有把握,对婚姻就没有信心了吗?把你倒挂栈桥的勇气拿出来。”
肖端林推了把覆盖整个脸庞的大墨镜,被盼桥拉起来,缓缓走出办公楼。
此时,俱乐部传来潘胜利试扩音器的声音,楼下三五成群的员工正往楼上奔。
盼桥边走边问:“师傅,你们俩都是安徽的吧!今晚倘若开庆祝晚会,潘主席准给你们安排黄梅戏‘天仙配’!”
肖端林点头又摇头,说:“小乔,不瞒你说,我俩都生长在黄梅戏的发源地安庆市,在县文化馆的黄梅戏培训班认识的。她叫马小兰,长相俊,嗓子亮,人称小马兰,扮演‘七仙女’。老师说我为人厚道,就扮演‘董永’。”
盼桥:“师傅,我看你是既想她,又怕她把你踹了!”
肖端林:“她恨我不回家,怀疑我有‘小三’。”
师徒两人说着走进鸳鸯楼,登上楼梯,顺着哭声来到顶南首的一间“鸳鸯房”门口。
盼桥示意肖端林在外面候着,自己上前揿响了门铃。
房内的哭声停止了,接着是抽泣声,然后‘斯别林’锁响了一声,门开了。
由于房内没有开灯,光线黝暗。
盼桥端着饭菜说:“你是小兰师母吧!”
对方警惕地开亮了灯,顿时一个三十上下、高挑健壮的农村少妇出现在盼桥眼前。
她掩饰地抹了下红肿的眼睛,戒备地问:“你是……”
盼桥笑道:“师母,我是肖师傅的徒弟,给你送晚饭来了!”
马小兰目光炯炯地打量着清纯的盼桥,说:“怪不得忘了家,原来工地上有你这样的女徒弟伴着。”
盼桥一愣,赔着笑脸解释道:“师母说到哪里去了,我们纯粹是师徒关系。”
马小兰:“我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做了亏心事,两年多了连面都不敢见。”
她采取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砍对方三斧头”的策略。
“师母,我受师傅的委派,饭菜趁热。”盼桥几乎顶着马小兰走进房间,将饭菜放在台子上,“师傅他忙,你不要误会。”
马小兰:“误会不误会你们自己心里清楚。我想通了,‘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电视剧里面‘吃野食’的全是这号人。我不愿做‘红旗’了,请求早日解脱。”
盼桥:“我劝你先吃饭,听我慢慢给你解释。”
马小兰直截了当地说:“没什么好解释的。我也不吃这顿断开饭,你把他叫来,在离婚协议上签好字,我要连夜离开大桥工地,免得坏了‘鸳鸯楼’的名声。”
盼桥委婉地说:“师母!我也是女性,你心中有气,我能理解,但是不能太心急。”
马小兰更来气了:“我不急谁急?结婚两年多,他一走了之,连个家都不回。我上有生病的公婆要服侍,下有读书的小姑要料理,每天去一家外资企业当刷锈工,早早晚晚还种着三亩黄土地……”
盼桥同情地说:“师母,你受累了。”
马小兰泪眼汪汪,继续说:“我给他写过多少封信,打过多少次电话,有一家外资企业知道我老公是电焊高手,愿意以六千元的月薪特聘他,可他居然连个音信都不回,就是死认了跨海大桥三千多点的工资不睬我。我对他说要么你回家,要么我来工地探望,趁机给领导要求要求,全遭到他拒绝。我一个新婚女人,男人没看到,钞票没看到,人财两空,图的什么呀?他除了古装戏里说的‘拈花惹草、眠花宿柳’之外,还能有别的原因吗?我真没想到原本这么敦厚诚实的人,到了大桥工地,竟然……我想想好委屈。”
“师母,师傅不敢回家去,不敢见你,不光因为他爱大桥,真的另有原因。”盼桥拿出肖端林的那迭厚厚的书信,说:“这是师傅写了两年、又不敢寄给你的信。你自己一封一封慢慢看吧!”
马小兰赌气说:“我不看,谁信他胡诌。”
盼桥说:“这信我也刚拿到手,没读过。我把头和尾两张纸念给你听听,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了。”
马小兰:“嘿!我也不想听!都是你们先前编排好的戏。”
盼桥心里犹如玻璃缸观鱼,清澈见底。她开亮了台灯,圆润清丽的读音,像涓涓细流滋润着马小兰干涸的心田:
我最最亲爱的小兰妻:新婚一别,离开你来到杭州湾跨海大桥建设工地,虽然施工紧张,但睡里梦里看见你的笑脸,你的身影,我就不觉得苦了。
马小兰插话:“假惺惺的。”
盼桥继续念着:
……我每天提笔,就想告诉你一件让你会非常非常痛苦的事……
马小兰:“看,花花肠子露出来了吧!”
盼桥继续念信:
……但心里很犹豫,没有勇气。我怕你知道了,会提出与我离婚。
马小兰既痛且恨:“定给狐狸精迷住了,见不得人,没脸面了。”
盼桥继续念道:
……那天在大桥浅海搞构件焊接,不知道海底有浅层富沼气潜伏,火焰冲天,我被烧伤了,脸孔破相了,变得非常非常的吓人,连自己也不敢照镜子……
马小兰惊起,急切地问:“烧伤?是真的吗?他人在哪里,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她满脸惊恐与担忧。
盼桥翻到最后一页:“听我把这张纸念完吧……”
小兰:你电话里叫我回家应聘高薪焊工职位,我知道你的用意,因为这样做,我俩可以结束牛郎织女的两地相思了,家庭也会变得富裕,父母也有我来分担照看,说不定我们很快会有自己的宝宝。可是小兰,我两年没回家了,不光是因为怕你看到我的一张蛤蟆脸,也怕你拖住我去赚高薪。我的小兰妻,从内心讲,我真正舍不得离开已经在建造的、世界第一的杭州湾跨海大桥。按计划进度,再过五个月,也就是说到11月14日,大桥就要打下第一根钢管桩,总共有5474根,桩长71米到88米,1.6米的直径,比吃饭的大餐桌面还要大些。88米长度竖起来足有30层的高楼那么高,螺旋焊,工艺像是军人打绑腿,阿妈裹粽子,食品师卷蛋卷一样,一圈一圈地往上焊,一气呵成定海神针,意义不是用经济价值、家庭幸福来估量的。你说我这个电焊带班师傅能溜回家去赚大钱吗?我的好友乔梦桥,他是大桥建筑施工的全能冠军,样样活计做得很出色,国企、私企、外企和当地的承包头都挖不动他。小兰,你放心好了,等跨海大桥建成了,我一定回家去,只要你不嫌我丑,我永远不离开你。我俩演过《天仙配》,就过‘我挑水来你浇园’的生活。请你原谅我好不好?……’
这时候,俱乐部里传来员工集体收看中央台播放杭州湾跨海大桥奠基新闻的欢笑声。盼桥立即中断读信,打开彩电,屏幕里恰好出现戴着大墨镜、绾着红绶带的肖端林的画面……
“师母,你看你看!认得出这位戴墨镜的师傅吗?”盼桥故意问。
马小兰愣愣地盯着屏幕上的丈夫,脸蛋上阴云尽散,说:“任他怎样变丑,在我心里,他永远是俊模样。”
盼桥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沒有接听,髙兴地拉开了房门:“师傅,你还在门口发呆呀?师母在叫你呢!”
她随手将蹲在门外的肖端林拖起来,一把推进了鸳鸯房,半认真半调侃地说:“师傅师娘,快练练‘天仙配’吧,下次好参加‘庆祝会’!”
盼桥轻轻带上房门,扮了个鬼脸,踮着脚尖快速离开了,唯恐惊扰了这对久别的“鸳鸯”。
月落乌啼,夜云飞渡,杭州湾大海涛声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