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是道家学说的最高和最核心的范畴,但它只有借助万物才能展现其功能特性。无形的道不能离开万物,脱离物的绝对抽象的道是不存在的,是没有任何内容、价值与意义的,因为它无法支配和规定物,因此也难以指导人们的现实行为。道既是与具体万物不同的抽象性的规定,同时又是具体事物的本质和内在根据。它具体在各个层次,表现为天道人道与治道等内容。在《淮南子》一书中,道同样是最高的和最核心的范畴,道的内涵既有作为本体的义理之道,又有作为能够产生有形万物的可能性或种子的本原内涵,再一是作为处世治世之道,它是本体之道的衍伸与运用。《淮南子》的“道”的这种层次性体现了对早期道家的内在继承。
《淮南子》中的本体之“道”具有多重的内涵。首先,它从多种角度展开了对道本体性质的揭示。宇宙中不仅有有形的物质,还有无形的物质与存在,如“气”,以及浩瀚无边的空间,而道是万物存在的本根,是一种根本性的实存。因此道是存在世界的最高实体,实存是自在的和知识性与非知识性的认识和体悟对象,是存在自身的一种呈现。道具有无限的创生能力,具体事物的变化无损于道的整体性,且它们的任何变化都是由道决定的。《淮南子》首先论述了道的基本特征:
夫道者,覆天载地,廓四方,柝八极,高不可际,深不可测,包裹天地,禀授无形;原流泉?,冲而徐盈;混混滑滑,浊而徐清。故植之而塞于天地,横之而弥于四海;施之无穷而无所朝夕。舒之?于六合,卷之不盈于一握。约而能张,幽而能明,弱而能强,柔而能刚,横四维而含阴阳,?宇宙而章三光。甚淖而?,甚纤而微。山以之高,渊以之深,兽以之走,鸟以之飞,日月以之明,星历以之行,麟以之游,凤以之翔。泰古二皇,得道之柄,立于中央。神与化游,以抚四方。是故能天运地滞,转轮而无废,水流而不止,与万物终始。
道包裹天地,充盈四方、达于八极,它集万千功能属性于一身,并能转化自如,无穷无尽,是对立面统一的存在方式。道赋予了万物以各自的特性,并且是万物运动变化的根据。传说中的二皇就是因掌握了道,才能立于天地之间,与造化者同游,并能够治理天下。天从属于道,天道是道在自然界的体现,因此便具有道的某些基本属性。《淮南子》认为人之精神源于天,从天道必然之理引申出人道应然之理,只有掌握道并顺从道,则万物将自然生成变化,社会才能正常运行,整个世界才呈现出井然有序的状态。书中以比喻的方式说明得道的重要性:
夫道者,无私就也,无私去也,能者有余,拙者不足,顺之者利,逆之者凶。譬如隋侯之珠,和氏之璧,得之者富,失之者贫。得失之度,深微窈冥,难以知论,不可以辩说也。何以知其然?今夫地黄主属骨,而甘草主生肉之药也,以其属骨,责其生肉,以其生肉,论其属骨,是犹王孙绰之欲倍偏枯之药,而欲以生殊死之人,亦可谓失论矣!
道是公正无私的,对万物没有任何偏好,万物的差异都是由自性决定的,只有掌握了事物的本质,根据事物的具体性质而有针对性的行事,即顺性而为,才能达到理性的目的。若主观臆断则事与愿违。因为对于得失的微妙关系,人们很难能把握和辩解清楚,因此只能在实践中逐步获得对事物性质的认识。道表现在万物之中,就是事物的不同本质,对这种性质的认识,不是通过空谈获得的,而是在实践中得到的。只有顺道而行,才会有实际的益处。因此,道是万物存在和变化的依据。
其次,《淮南子》通过魂魄二者从有形与无形的角度展开了对道的本体特征的描述:
魄问于魂曰:“道何以为体?”曰:“以无有为体。”魄曰:“无有有形乎?”魂曰:“无有。”“何得而闻也?”魂曰:“吾直有所遇之耳。视之无形,听之无声,谓之幽冥。幽冥者,所以喻道,而非道也。”魄曰:“吾闻得之矣!乃内视而自反也。”魂曰:“凡得道者,形不可得而见,名不可得而扬。今汝已有形名矣,何道之所能乎!”魄曰:“言者,独何为者?”“吾将反吾宗矣。”魄反顾,魂忽然不见,反而自存,亦以沦于无形矣。
道可以产生为形态各异的万物,但道本身没有具体的形体,因而不具有具体事物的特征。但万物的特性都是道赋予的,因此道是全,它包蕴了一切的可能性,才能成为万物之源。同时,道是无名的,“幽冥”是用来说明道的某些特征,但“幽冥”非道,非其他名称可以包容和取代道。只有得道者才具有道的特征,归于无形,与道同体。《淮南子》由对道的推崇提出了“太上之道”:
夫太上之道,生万物而不有,成化像而弗宰,?行喙息,?飞?动,待而后生,莫之知德,待之后死,莫之能怨。得以利者不能誉,用而败者不能非,收聚畜积而不加富,布施禀授而不益贫,旋县而不可究,纤微而不可勤,累之而不高,堕之而不下,益之而不众,损之而不寡,斫之而不薄,杀之而不残,凿之而不深,填之而不浅。忽兮避?兮,不可为象兮;?兮忽兮,用不屈兮。幽兮冥兮,应无形兮;遂兮洞兮,不虚动兮;与刚柔卷舒兮,与阴阳俯仰兮。
“太上”即至上、最上等。《淮南子》用“太上”界定“道”更加突出了道的非物性和至上性。道“至高无上”,以“无有为体”,无处不在,无所不能,且能量无限,对待万物总是恰到好处,具有利万物的功能而不依此自恃,自然拥有最高深的德性。“夫圆者,天也;方者,地也。天圆而无端,故不可得而观;地方而无垠,故莫能窥其门。天化育而无形象,地生长而无计量,浑浑沉沉,孰知其藏。凡物有朕,唯道无朕。所以无朕者,以其无常形势也。轮转而无穷,象日月之运行,若春秋有代谢,若日月有昼夜,终而复始,明而复晦,莫能得其纪”,“古得道者,静而法天地,动而顺日月,喜怒而合四时,叫呼而比雷霆,音气不戾八风,诎伸不获五度。下至介鳞,上及毛羽,条修叶贯,万物百族,由本至末,莫不有序。”从静态来看,道如同天地一般,因其形状广大,非一般人所能窥其全貌;从动态角度考察,道运行不止,循环不息,无固定具体可见之行迹,因而常人难于把握它的轨迹。只有得道者才能效法自然,其动静、喜怒都能合乎自然的运行秩序,万物的存在都是有序的,不论是物物之间或是物自身都是如此,而万物之序是由道决定的,因此道即自然,序即自然。“所谓道者,体圆而法方,背阴而抱阳,左柔而右刚,履幽而戴明,变化无常,得一之原,以应无方,是谓神明。夫圆者,天也;方者,地也。天圆而无端,故不可得而观;地方而无垠,故莫能窥其门。天化育而无形象,地生长而无计量,浑浑沉沉,孰知其藏!凡物有朕,唯道无朕。所以无朕者,以其无常形势也”,从对道的形体、方位、行动等多方来看,道兼有对立属性的全部内容,且游刃有余、变化无常而不相悖。只有掌握道,才能应对自如。道包含天地,天地无限的功能和特性是道赋予的,同时部分地体现道的某些特征,因此对道更难以窥其全貌。人类的思维很难用语言全面地表述道,只能用“无常”一词来概括。道的这些特征不只是体现在自然界中,在人类社会之中也体现着。“故圣人之道,宽而栗,严而温,柔而直,猛而仁。太刚则折,太柔则卷,圣人正在刚柔之间,乃得道之本”,道在圣人之身就表现为集对立的品性为一体,注重刚柔相济的适度原则,因此,只有将对立面把握得恰到好处不偏不倚时则能应付各种困境,这才是得道之本。
其次,以水喻道――“与万物始终是谓至德”。《老子》多以母喻道,道为万物之母,强调道的创生能力以及对万物生命的本根性。提出“贵食母”、“得其母”、“守其母”,实际是要贵道、得道和守道。老子对水非常尊崇,认为水虽柔弱卑下,却滋养万物,是万物生命的重要源泉。老子重视水,还因为水具有道的某些品格,因此先秦道家善于以水喻道。“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赋予水以道德的属性。老子由水的自然特性引出治理社会如同水一样,善居下才能聚众,“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居下是一种超凡的品质,居下则能为王。老子多从直观表面的水的特征如柔弱、不争、善居下等说明道的品性。水善居下,居于最低洼最污秽之处,却没有改变水的任何性质,并且水善育万物,是物质世界中最具灵动性的物质,是一动静的结合体。《论语?雍也》有“智者乐水”一语,聪明人喜欢富于变动不息的水,并在此变化中寻找到了生命的快乐。“柔”是儒道共同重视的一个内容,是生命存在的象征。“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说文》:“儒,柔也”。这些对塑造中国传统温柔敦厚的谦谦君子的形象有很深的影响。《淮南子》继承早期道家以水明道的方法,从更多方面地详尽地阐明道的特征。老子提出的“弱者道之用”,且用舌胜齿以明此道。而《淮南子》中有一段对柔弱之“水”进行了集中的描述:
天下之物,莫柔弱于水,然而大不可极,深不可测,修极于无穷,远沦于无涯,息耗减益,通于不訾,上天则为雨露,下地则为润泽,万物弗得不生,百事不得不成,大包群生而无好憎,泽及?蛲而不求报,富赡天下而不既,德施百姓而不费,行而不可得穷极也,微而不可得把握也。击之无创,刺之不伤,斩之不断,焚之不然,淖溺流遁,错缪相纷而不可靡散。利贯金石,强济天下,动溶无形之域,而翱翔忽区之上,?回川谷之间,而滔腾大荒之野,有余不足,与天地取与,授万物而无所前后,是故无所私而无所公,靡滥振荡,与天地鸿洞,无所左而无所右,蟠委错?,与万物始终,是谓至德。夫水所以能成其至德于天下者,以其淖溺润滑也。故老聃之言曰:“天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出于无有,入于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夫无形者,物之大祖也;无音者,声之大宗也。其子为光,其孙为水。皆生于无形乎!夫光可见而不可握,水可循而不可毁。故有像之类,莫尊于水。
水虽是具体的物,但又与众不同,它超出于一般事物的特征,与前面对道的特征与功能的描述有许多相近之处,具有了与道许多相似的功能。水无处不在,滋养着人间万物,万物的产生还依赖于它。其柔弱无固定的形态则使其无所损反而成就了其自身的存在。《淮南子》从更广阔的背景下论述水,水虽无形但功能无限,与万物共始终,由此赋予了水以“至德”的最高品性,几乎可与道等量齐观。从某种角度来说,《淮南子》是借助水以说明道,由水的品性可见道的特征。水无形却是有像可见的,外界的任何作用都无损其自身的性质,因此人只可因循水,若违背这一原则,受损的则是人自身。人们对于道,也应采取因循的原则。由“莫柔弱于水”到“莫尊于水”得出柔则为尊的道家观念,从而将老子的思想进一步具体化和深刻化。
最后是“太一”即道。“太一”除指天神外,还具有“道”的内涵。关尹老聃创立的道家学说是“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此“太一”就是指道家最高范畴的道。《吕氏春秋》中就使用了“太一”的这一含义,“音乐之所由来者远矣,生于度量,本于太一。太一出两仪,两仪出阴阳……万物所出,造于太一,化于阴阳。”而《淮南子》中则充分地运用“太一”以说明道的内涵。“《原道》者,卢牟六合,混沌万物,象太一之容,测窈冥之深,以翔虚无之轸。托小以苞大,守约以治广,使人知先后之祸福,动静之利害”,“洞同天地,浑沌为朴,未造而成物,谓之太一。同出于一,所为各异,有鸟有鱼有兽,谓之分物……稽古太初,人生于无,形于有,有形而制于物。能反其所生,若未有形,谓之真人。真人者,未始分于太一者也。”太一产生万物,万物虽不同,皆是有形具体的事物,万物间的特性使事物相隔不通,因此万物莫能与物之宗相比。生死是万物存在的不同形态,物物者不是独存的,而是遍在万物之中。且人的生命是由无到有的,是具体有形的,则这种有形之物就会受到物的各种限制,如生死之大限。而真人则能超越生死,返还于生之本,如同没有形体,超越有限,从始至终与太一同体不分,即与道合一。因此,太一即道。“帝者体太一,王者法阴阳,霸者则四时,君者用六律。秉太一者,牢笼天地,弹压山川,含吐阴阳,伸曳四时,纪纲八极,经纬六合,覆露照导,普汜无私,?飞?动,莫不仰德而生……是故体太一者,明于天地之情,通于道德之伦,聪明耀于日月,精神通于万物,动静调于阴阳,喜怒和于四时,德泽施于方外,名声传于后世”,为帝者掌握了太一,就可控制自然,体会了太一的内涵,就不仅能明了自然万物之情,且能通达社会的伦理道德。其一举一动甚至喜怒哀乐都适度有节,与自然之运动变化相协调。因此“太一”是宇宙中最高的本体,是行事的最高依据和法则,把握了“太一”,既能超越万物的局限而又不违背万物运行的规律,这样才能最完善地控制自然、治理社会。《淮南子》的“太一”之道与神话有内在的联系,道的无所不能的功能与神人的某些特征有相似性。将神性之太一进行了哲学的改造,充实和深化了道的内涵与功能。
《淮南子》对道的本体特征和功能进行多方面的描述,用“太一”、“水”、“至上”等多方说明,更深入地揭示了道的深刻而又独特的内涵。道是至上的却又遍在万物之中,这就需要进一步需要说明道是如何生化万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