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昱(320-372)字道万,是晋元帝中宗司马睿之少子,太和六年即位,即晋简文帝。初(322)封琅琊王,徙封会稽王。咸和九年(334)迁右将军,加侍中。咸康六年(340)进抚军将军,领秘书监。永和元年(345)封为抚军大将军,二年(346)因穆帝年幼,诏总理朝政。太和元年(366)进位丞相、录尚书事,时称“相王”。废帝海西公为桓温所废,奉立昱为帝(371),二年因病崩,终年五十三。
司马昱生于帝室之家,早慧,与名士过从甚密,善于清谈,长于品评,风神玄远,是皇室中最典型的名士皇帝。他文才突出,虽然文集仅五卷(已佚),但是文雅闲静,深为士林钦敬,《文心雕龙·时序》曰:“简文帝勃兴,渊乎清峻。微言精理,函满玄席。澹思浓采,时洒文囿。”他还是个虔诚事佛之人,经常在宫廷讲论佛法,请和尚、尼姑出入宫闱。他在玄学盛行时期成长,在桓氏左右朝政之际摄政,实在也是勉为其难,幸有谢安等人辅佐,加之名士风度为时所称,故能镇住飘摇的偏安一隅的小朝廷。司马昱做皇帝之前就是誉满士林的清谈名士,他之被继其从孙废帝海西公司马奕,很大程度上是因其在名士中的影响与声誉。他作为名士皇帝,人格特征自然有别于一般的皇帝,主要有以下一些表现:
第一,玄远淡雅。历代皇帝中儒雅者不少,附庸风雅者更多,但是天子的地位与职责使得他们与文士的儒雅悬隔。在朝臣面前,他必须威严整肃;在大量的奏折面前,他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日理万机;在天灾人祸发生时,他只能至少装得心系子民,赈灾救人;在内忧外患中,他又寝食难安,时刻系念社稷甚至自己的宝座与生命。总之,不管是好皇帝还是庸天子、残暴之君,很少有飘逸玄远的。司马昱就是历史上极其鲜见的这样的皇帝。司马昱的风度娴雅柔顺,光彩斐然:“海西时,诸公每朝,朝堂犹暗,唯会稽王(司马昱)来,轩轩如朝霞举。”(《世说新语·容止》)这样说不知有无夸张,但是司马昱的光彩照人自是不必多加解释。这样的风度正是名士所标榜且不遗余力地追求的。他是清谈高手,玄言能将。
他淡乎世事,漠然处事。“晋简文为抚军时,所坐床上尘不听拂,见鼠行迹,视以为佳。有参军见鼠白日行,以手板批杀之,抚军意色不说,门下起弹,教曰:‘鼠被害,尚不能忘怀,今复以鼠损人,无乃不可乎?’”(《世说新语·德行》)在此可见其异于常人,淡乎世事者四:听凭所处之处尘土覆盖,不愿以人事改变自然之状;老鼠为人类大害,古今一也,所谓“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乃流传甚久的俗语,但是见老鼠行迹,不打也罢了,反而以为佳事,对除鼠害者显露不愉快的神色,实在稀奇;不喜欢人们互相攻击残害,而这恰恰是社会常见,官场必不可少的现象,也是许多政治家喜欢甚至有意要创造的局面;对不满、很不喜欢之事,只是脸露意色,委婉疑问(无乃不可乎)而已,并无干涉之意。
他确实具有非常淡远的境界。当世名士许询以嵇康《琴赋》中语品评其曰:“‘非渊静者,不能与之闲止’,简文其人。”(《世说新语·赏誉》)“渊静而闲止”即道出了司马昱神韵。其出世之境,出于庄而胜于庄:“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世说新语·言语》)庄子的濠上之想与濮水之致,那是临濠、濮而有,司马昱更高出他的师傅一筹,竟然在皇家园林里也能具有这种远离尘嚣的韵致,而且还有他的精妙理论:“会心处不必在远”!这种韵致只有陶渊明的“心远”才能仿佛。他具备了这样的高情远志,难怪万事难萦其心,百乱无动其境,处危而不知其危,面暴而不明其暴。
司马昱的雅致也是很惊人的。桓温是当时左右朝政的军阀,觊觎之心相当明显,实为朝廷大患。司马昱此时为抚军将军,辅佐幼主,总理朝政,他们之间的关系可谓微妙而险象环生,但是他竟然能处危不乱,若无其事,仍然保持着非常淡雅的姿态:“简文作抚军时,尝与桓宣武(桓温)俱入朝,更相让在前。宣武不得已而先之。”以朝廷所命以及皇室之尊,自然应该是司马昱在前,但是他却能谦让至于在后,可能有畏惧之心,但是以淡然而不为人察的姿态现之,可见其“修养功夫”之深。桓温也附庸风雅地以古老的“赋诗言志”传统,用《诗经》的成句,表示对他的“尊敬”:“伯也执殳,为王前驱。”简文帝也不甘示弱,还以同样的《诗经》成句来表示对桓的尊重:“所谓‘无小无大,从公于迈。’”(《世说新语·言语》)在这次“较量”中,桓温本是底气十足,在朝廷也是跋扈惯了,因此假装“尊敬”也好,盛气凌人也罢,都是游刃有余,随意处之。可是司马昱却不同了,面对的是有可能颠覆东晋朝廷,抢夺社稷的强敌,自己又在总理朝政,实力上略逊一筹。但是他没有王坦之面见桓温时的恐惧与行为失次等言语举措,相反举止大方,言语儒雅,应对从容,实在也是非常难得!
第二,品评精警。人物品评仍然是清谈的重要内容之一。当然,品评也与以往不完全相同。品评的范围更广。大凡人的相貌、才学、清谈能力、品行甚至南北学术风格等都在品评之列。与西晋比较,对人物外貌的品评不那么突出了,最重要的是才情与品行。清谈方式依然是手持麈尾,以口才为上。但是稍有变化的是,似乎麈尾没有以前那么非有不可了,也可能是偏安江左的客观条件所限吧;在驰骋口才的同时,也有先用笔各自写好,然后比较优劣的,这样同时清谈的不限于主客两人了。司马昱非常熟悉社会上各位名士的清谈特点,并予以准确的评价。《世说新语·文学》记录有一次支道林与殷浩在简文帝处清谈的情景:相王谓二人:“可试一交言。而才性殆是渊源(殷浩)崤、函之固,君其慎焉!”他深知殷浩的玄谈长于才性方面的内容,因此提醒道林小心。“支初作,改辙远之,数四交,不觉入其玄中。相王抚肩笑曰:‘此自是其胜场,安可争锋!’”支道林与殷浩的清谈详情,不得而知,但是大体过程与最终结果是非常清楚的。司马昱的提醒与预测完全正确,在清谈场上驰骋不败的支遁,在与殷浩交言才性问题时败下阵来了。对清谈人物的熟悉程度令人惊讶,而其评价也是合乎实际。他评价以前的著名玄学家说:“何平叔(何晏)巧累于理,嵇叔夜(嵇康)俊伤其道。”(《世说新语·品藻》)刘孝标注曰:“理本真率,巧则乖其致;道唯虚澹,俊则违其宗。”结合刘孝标的注,我们应该对司马昱的品评之语,道一声“精辟”!何晏可能过于讲究辞采等技巧,因此反而妨碍了玄理的通晓明白;嵇康“师心以遣论”(刘勰语),俊彦气盛,很富有感染力,但是于理不免有所损害,至少言激切则难免偏,语激烈而不免尖,跟心平气和的道理显然相去不近。
他还因玄学修养的渊深,使得他对事理与人物都有独到而深刻的认识。例如,谢安连续拒绝朝廷征召,大家感叹“安石不出奈天下何”的时候,司马昱根据谢安平日生活中“畜伎”(蓄养艺人)的细节,认为:“安石必出。既与同乐,亦不得不与人同忧。”(《世说新语·识鉴》)果然,不久谢安就走出东山,前往桓温处任职了。司马昱的判断,自然依凭他的细致观察与不凡的识鉴,因为喜欢娱乐的人,不可能忘怀世事,更不可能在朝廷与家族罹难蒙忧时候,完全置身事外的。
简文帝司马昱还喜欢品评名士,而且功力不浅。他评王述:“才既不长,于荣利又不淡;直以真率少许,便足对人多多许。”(《世说新语·言语》)王述之才可以从王羲之很瞧不起他,不愿为其下而坚决辞官退隐中看见端倪;他之真率也可以从“王蓝田性急”的故事中得到阐释。司马昱的一句话,把王述的基本特点概括殆尽。他品王恬:“朗豫。”(同上)这个品评,与《文字志》的叙述一致:“恬识理明贵,为后进冠冕也。”他评殷浩:“渊源语不超诣简至,然经纶思寻处,故有局陈。”(同上)殷浩为清谈翘楚,司马昱的品语抓住了殷浩语言并不特别讲究,但是思理井然,善于布局的特点。前面所引支道林与殷浩的较量,起先支道林还不错,但是后来不知不觉进入了殷浩布置的“圈套”,败下阵来。根据《世说新语》所载,司马昱几乎将当世的名士品评殆遍,而许多人都希望听到他对名士的品评之语。
第三,柔弱胜刚。面对日益显露篡位野心,并且已经有倾覆朝廷实力且加紧夺权步伐的桓温,司马昱先以重用殷浩来与之抗衡,失败后便只能退求其次,以柔制刚。《世说新语·言语》篇载:“简文在暗室中坐,召宣武(桓温)。宣武至,问:‘上何在?’简文曰:‘某在斯。’时人以为能。”以常理常情,皇帝召见大臣,大臣会战战兢兢,而皇上却面南威严。但是当时情形是,皇帝为桓所“拥立”,前已经被他废掉了一个皇帝,司马昱的心境可想而知。如何面对这个随时都可能废掉自己,换上新皇帝,也许直接把自己拉下来,夺取皇位的军阀?司马昱想出一个暗室相见的计策。这种方法,多少有些敲山震虎的味道,所以他的举动得到时人的赞许。桓温在废了海西公,拥立司马昱之后,还要以故杀太宰武陵王司马晞父子,反复上疏,必欲除之而后快,但是司马昱坚决不同意削弱宗室的主张。《世说新语·黜免》记录其事:“桓宣武(桓温)既废太宰父子,仍上表曰:‘应割近情,以存远计。若除太宰父子,可无后忧。’简文手答表曰:‘所不忍言,况过于言!’宣武又重表,辞转苦切。简文更答曰:‘若晋室灵长,明公便宜奉行前诏;如大运去矣,请避贤路!’桓公读诏,手战流汗,于此乃止。太宰父子,远徙新安。”桓温欲以骋志来显示自己在朝廷决策中的地位,因此必须达到目的而罢手。面对随意废立皇帝的权臣,司马昱没有能力与之硬拼,更没有给他定罪的魄力与胆量。当然,他真这样做或许还会有更糟糕的事端发生。他的两次答表,都是言软而力足。特别是对桓温专横跋扈的行为非常不满,但是又不能直接训斥,只是以晋室的安危存亡来回击他,击中其要害,这样的诏书,竟然使残暴专横的军阀桓温“手战流汗”,可以想见其威力之大了。也正是这样的“柔弱”战胜了强悍。
简静与强力胜人相比,虽然不那么显著明效,但是在实力不如的情形之下,有时也有奇效的。桓温虽然在朝野似乎没有可怕的敌手,但是他对表面柔弱的司马昱等人还是心存忌惮的。例如:“宣武(桓温)与简文、太宰(武陵王司马晞)共载,密令人在舆前后鸣鼓大叫。卤簿中惊扰,太宰惶怖求下舆。顾看简文,穆然清恬。宣武语人曰:‘朝廷间故复有此贤。’”此处刘孝标注引《续晋阳秋》曰:“帝性温深,雅有局镇。尝与桓温、太宰武陵王晞同乘,至板桥,温密勅令无因鸣角鼓噪,部伍并惊驰,温阳骇异,晞大震,帝举止自若,音颜无变。温每以此称其德量,故论者谓温服惮也。”桓温的下三烂手段,也是相当出人意表的,因此武陵王司马晞的表现也属正常,因为周围所有人,除了简文帝以外,全都如此。司马昱的柔,虽然有实力弱的原因,其实也有内在修养功夫的“硬朗”在。这种镇定自若,显示出深不可测的修为力量,桓温的拥立与忌惮,都说明什么人都不在眼里的桓温,对柔弱的司马昱真的有所忌讳。这就是他的名士威力。
第四,雍容迁延。与玄远淡雅相一致,司马昱还处处显示出雍容迁延,迟缓不速的风致。他言语总是慢条斯理,从不疾言厉色。他处事迁延不速。“简文为相,事动经年,然后得过。桓公患其迟,常加劝勉。太宗曰:‘一日万机,那得速!’”(《世说新语·政事》)在一般人看来,做事要讲究效率,所谓时间就是生命,速度就是效率。但是任何事都不是绝对的。欲速则不达,也是中国古已有之的成语。司马昱的处事迁延迟缓,一方面是他的名士风度决定的,快速自然会失去文人的彬彬姿态,不雅;另一方面,时处非常,桓温年事已高,想方设法要加快篡位的步伐,因此尤其要提高效率。但是他的效率高了,对东晋皇室来说就会更早地把江山送掉,自然效果更糟糕了。他的迁延时日,显然延缓了桓温夺权的速度,也会使桓温焦虑不堪,加速他的生命旅程,使他及早走完人生路,为东晋王朝赢得时间和机会。事实证明,他的行动迟缓确实对保住司马氏的社稷,还是起了相当大的作用的。后来谢安也用此法,迁延不速,使得桓温想要在临死前得到“九锡”,从而完成夺权的关键步骤的梦想成为泡影。前后相续的迁延之策,充分地展示出了真名士的绚丽光彩!
第五,玄佛兼修。在玄学清谈方面,司马昱有其长处。《晋书》本纪言其:“清虚寡欲,尤善清言。”他特别喜欢玄谈,家中常有谈客,谈客也把他家当做谈场。王坦之、范启、范汪、王濛、许询、支道林、殷浩、刘惔、谢尚、孙盛等当世名士,都是他家座上清谈常客。《世说新语·赏誉》:“许掾(许询)诣简文,尔夜风恬月朗,乃共作曲室中语。襟怀之咏,偏是许之所长。辞寄托清婉,有逾平日。简文虽契素,此遇尤相咨嗟,不觉造膝,共叉手语,达于将旦。既而曰:‘玄度才情,故未易多有许。’”许询是清谈能手,而且玄言诗的领袖人物,其才情谈趣自然很妙。司马昱能与他共谈,可见修为不低;两人竟然共谈至凌晨,东晋已经少见;整个过程,因为互相欣赏,不知不觉感喟(咨嗟),渐渐促膝而谈,并且叉手,忘乎身外的世界。这种情景只能证明,司马昱对清谈玄理已经达到痴迷的地步。由于他的爱好与痴迷,司马昱在玄学方面很有造诣,连常年在外的桓温也知道,下都时问当时的名流刘惔:“闻会稽王语奇进,尔邪?”刘惔回答道:“极进。”(《世说新语·品藻》)这种名士们公认的“极进”,那是需要有真的清谈成绩的,我们可以相信司马昱在玄谈方面的进益不为一般了。
他还喜爱佛学,不仅请僧徒尼姑去宫廷讲论佛法,而且确实对佛学深有体悟。《世说新语·文学》云:“佛经以为祛练神明,则圣人可致。简文云:‘不知可登峰造极不?然陶练之功,尚不可诬。’”佛经确实有这样的话,此处刘孝标注引释经曰:“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但能修智慧,断烦恼,万行具足,便成佛也。”此佛即前面所说的圣人。这席话,不仅说明司马昱相信通过修炼神明,可以达到成佛的目标,而且相信佛法对人确实有陶练之功,这应该是他自己的切身体会吧。支道林还在他家与许询搭档演讲《维摩诘经》,众人听得如痴如醉。(《世说新语·文学》)也许是他长期奉佛的缘故吧,司马昱心地特别慈善。前引《世说新语·黜免》的事例足以证明他的“大慈大悲”。桓温不仅废了太宰司马晞父子,而且要将他们杀头,原因是谋反,欲杀司马昱,想取代他的辅政之位。无论以其罪之性质,还是直接针对自己的感情关系,司马昱杀司马晞父子都是在情理之中,而且能左右朝政的权臣桓温多次上表。但是,司马昱坚决不愿杀了兄长父子二人,其原因主要应该是同胞之情。他甚至连言杀都不忍,更不用说付诸行动了。余嘉锡先生对此发表议论说:“简文虽制于权臣,而能保全海西公及武陵王晞。其人盖长者而短于才。”他的仁爱慈祥,已经到了被别人说“痴”的地步:“王长史(王濛)求东阳,抚军(司马昱)不用。后疾笃,临终,抚军哀叹曰:‘吾将负仲祖于此!’命用之。长史曰:‘人言会稽王(司马昱)痴,真痴。’”(《世说新语·方正》)王濛曾要求官东阳,没有答应也是常见之事,但是不巧他短命,39岁就死了。看到他的悲惨遭遇,司马昱非常同情,竟然面对一个临死的人,任命他去东阳任职,确实是有点可笑。但是这里可以看出司马昱的仁慈之心,因为自己曾经使这样一个人失望,带着遗憾离开人世,其事固然不足效,其情实在感人至深,其仁苍天可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