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的春天,当老哈河又一次挣脱严寒,携裹着湍急的白沫从沟里冲出来,大厂中学初三年级有了四个老哈河的女儿:春燕、玉兰、凤霞和我。我们每天步行到十六里外的大厂中学去上学。书包里装着焦黄的玉米饼子和黑黢黢的咸菜疙瘩,那是我们的午饭。
3月1号的早晨,地面、墙头、房顶,到处都盖着毛茸茸的白雪,甚至光秃的树木,也不甘寂寞地将每个枝丫都挂满白雪。阳光照在雪地上,像无数颗金星闪烁,刚从屋里出来,有些刺眼。看来今天是不能跳墙了。我一边系围巾,一边朝和我家只隔一堵短墙的春燕家走。
春燕家的院子已经清扫出来,我在空地上跺了两下脚,挂在棉鞋上的雪纷纷落地。四眼狗懒洋洋地抬起头,瞟我一眼,又继续垂头假寐。我撩开门帘进到里屋。春燕她爹头冲炕里低着头抽烟,她妈倚着被垛抹眼泪。炕桌上摆着一碗咸菜,半纸笸箩莜麦炒面,一瓷盆米粥。瓷盆千疮百孔,米粥有一搭无一搭地冒着热气,像弥留之际的病人。春燕的大嫂站在柜子边,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冷着脸说:“我看柳春燕就别去念书了。十七了,还不该自己养活自己?”
春燕像没听见,手脚麻利地收拾着书包。她爹凑到窗台边,磕去烟袋里的烟灰,说:“春燕只剩半年了,就让她念完初中吧。”她大嫂反问:“那家里的活儿谁干?”春燕才转过脸,一双溜圆的黑眼睛盯着她大嫂:“用你管?不是分家了吗?”她大嫂的脸马上变得难看起来:“靠别人养活着,还有脸顶嘴!”春燕一声冷笑:“没吃你的!以后你少往我家凑乎——”春燕她爹忽然吼了一声,春燕住了嘴,使劲去扯柜子上的书包,一个茶杯飞到地上,摔得粉碎。门“砰”地一声响,春燕已拉着我出来了。
“我怕是真念不下去了。”春燕往上提了提书包。
“还剩半年了,你咋也得坚持啊。”我有些着急。小动物说过,大厂中学如果有一个学生考上高中,也是春燕。小动物是我们教导主任,教我们生物,我们私下里叫他小动物。春燕叹一口气:“这个不下蛋的鸡婆,看我念书眼气,总去我家折腾。看我爹妈对她低声下气的,有时就想干脆不念算了,又不甘心。唉,也许,这就是命。二丫儿你说,不念书了,我们怎么才能走出老哈河呢?”
雪后响晴的新正大月的早晨,空气清冽而甘甜,我们的心里却阴云密布。是啊,不念书了,怎么能走出老哈河,实现我们心中的远大理想呢?老哈河的女孩子能坚持到初中毕业就不错了,可春燕我们却发过誓:考高中,上大学,然后到城里去生活。
“你多好,没嫂子管你。”春燕叹了口气。我听出了她的羡慕。其实,她哪里知道,我爹也巴不得我不念书呢!尤其我大姐得肺病死后,他变得不讲道理。
在那头一天晚上,我收拾好书包,又把那条新裤子找出来,抓住两条裤腿摊开,平整地放在毡子下,想象着明天早晨它笔挺的裤线,心里美滋滋的。我妈早睡了,我妹三丫儿在炕头用扑克牌占卜,我爹还没回来,他几乎每天都出去打牌,这个时候是不会回来的。我又检查了一遍书包,确信所有的作业再也没有遗漏时,我重新装好,准备上炕睡觉。恰在这时,我爹回来了。看我还没睡,就说:“正好,你帮我算算咱家西大川一共有多少地。”说着,摘下帽子,随手放在柜上,脱鞋上了炕。三丫儿赶紧收拾起扑克牌,钻进被窝里。我一听要算数,心里有些打怵。我一直讨厌数学,所有的概念和公式在我的大脑中都是混淆不清的。我从来都没弄清过分和亩的换算关系。我磨磨蹭蹭扯下一页纸,拿着笔等爹说数。我爹用手指甲使劲抠着脚后跟,嘴一咧一咧的——这是他多年的习惯,因为这,我妈没少挖苦他:你的手就不能离开脚后跟儿?我爹就回应一句:扯他妈蛋,我抠我的脚,碍他妈谁啥事儿了?——同往常一样,他抠着后脚跟儿,对我说:“后晌村里重新分了地,西大川那道趟子,一口人七分二,咱家五口人,你算算分几亩。”我算了半天,最后稀里糊涂地报出一个数来。我爹正卷烟,听了我的话很不高兴,问:“你这是咋算的?”
我吭哧了半天,说:“我设了一个——X”。
“什么?”
“爱克斯。”
我爹卷烟的手顿时停下来,气势汹汹地说:“你咋没设马克思呀?”接着,就开始了惯常的那一套,“你说,这些年,你把那么多墨水都喝到哪儿去了?啊?连几亩地也算不出来,还念什么书!甭去了!明天甭去了!”
这是我最怕听到的一句话,可也是我听到的最多的话。这些年,只要我做的事稍微不合他的意,他就气急败坏地不许我再去念书,有一次还把我的书包锁在柜子里。我妈从枕头上抬起头心疼地看我一眼,不耐烦地冲我爹说:“她没学那些东西,能给你算出来?”
“她没学,你学啦?你算!”我爹顿时火冒三丈,一脚把枕头踹到地下。我妈不甘示弱,大声说:“你输了钱回来拿我们出气?”
我爹的骂声就起来了。
夜里,我不停地做梦,都是梦见我找不到书包了。几次醒来,再入睡,接着做同样的梦。最后一次,终于看见了我的书包,挂在老哈河南岸的那颗老榆树上。老榆树细窄的树叶被一阵微风拂动,在阳光一闪一闪的间隙里,挂在最高枝桠上的我的紫色的碎花书包若隐若现。我脱掉底上已经磨出洞的鞋子,挽起裤腿,向对岸趟过去。趟着趟着,我就漂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紫花书包已经背在我的肩上。我听凭河水带着我冲过丛林和山谷,一路颠簸着向前。耳边,风声呼呼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