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成、徽因要回国了,北京的亲人忙碌了起来。
思成是梁任公钟爱的长子,徽因又没了父亲,任公对他们的婚事事无巨细,一一操心。他拟定了详细的计划,计划分国内国外同时进行。
思成、徽因在国外,婚礼按国外的规矩进行。他安排思成、徽因从美国先去加拿大,按西方风俗,在教堂举行仪式,婚礼由大女儿思顺和女婿周希哲为他们操办。婚后赴欧洲旅游,同时考察国外的建筑,然后回国。
双方的长辈和亲人都在国内,订婚、行文定礼等一切按国内的老规矩进行。国内的事情由家人为他们操办。
1927年12月12日,梁启超在给思成、徽因的信中,详细记述了北京家中为他们准备订婚仪式的情形:
这几天家里忙着为思成行文定礼,已定本月十八日(阳历)在京寓举行。因婚礼十有八九是在美举行,所以此次行文定礼特别庄严慎重些。晨起谒祖告聘,男女两家皆用全帖遍拜长亲,午间宴大宾,晚间家族欢宴……今将告庙文写寄,可由思成保藏之作纪念。
聘礼我家用玉佩两方,一红一绿,林家初时拟用一玉印,后闻我家用双佩,他家也用双印。但因刻印好手难得,故暂且不刻,完其太璞。礼毕拟将两家聘礼汇寄坎京,备结婚时佩带,惟物品太贵重,深恐失落。届时当与邮局及海关交涉,看能否确实担保,若不能,即仍留两家家长处,结婚后归来,乃授予宝存……
1927年12月18日,在家里给思成、徽因操办了订婚仪式后,梁启超喜悦之余,又提笔给思成、徽因写信,与孩子们详细讨论结婚、归国的各项事情:
……这几天为你们聘礼,我精神上非常愉快。你想从抱在怀里的“小不点点”(是经过千灾百难的)一个孩子盘到成人,品行学问都还算有出息,眼看着就要缔结美满的婚姻,而且不久就要返国,回到我的怀里,如何不高兴呢?今天北京家里典礼极庄严热闹,天津也相当的小小点缀,我和弟弟妹妹们极快乐的玩了半天。想起你妈妈不能小待数年,看见今日,不免起些伤感,但她脱离尘恼,在彼岸上一定是含笑的……
婚礼只要庄严不要侈糜,衣服首饰之类,只要相当过得去便够,一切都等回家再行补办,宁可从中节省点钱作旅行费。
你们由欧归国行程,我也盘算到了。头一件我反对由西伯利亚路回来,因为野蛮残破的俄国,没有什么可看,而且入境出境,都有种种意外危险(到满洲里车站总有无数麻烦)。你们最主要目的是游南欧,从南欧折回俄京搭火车也太不经济,想省钱也许要多花钱。我替你们打算,到英国后折往瑞典、挪威一行,因北欧极有特色,市政亦极严整有新意(新造之市,建筑上最有意思者为南美诸国,可惜力量不能供此游,次则北欧特可观),必须一往。由是入德国,除几个古都市外,莱茵河畔著名堡垒最好能参观一二。回头折入瑞士,看些天然之美,再入意大利,多耽搁些日子,把文艺复兴时代的美,彻底研究了解。最后便回到法国,在马赛上船,(到西班牙也好,刘子楷在那里当公使,招待极方便,中世及近世初期的欧洲文化实以西班牙为中心。)中间最好能腾出时间和金钱到土耳其一行,看看****的建筑和美术,附带着看看土耳其革命后的政治(替我)。(关于这一点,最好能调查得一两部极简明的书(英文的)回来讲给我听听。)
…………
梁启超像中国无数父母一样“望子成龙”,但他对孩子的爱既具传统特色,又有现代意识。
在生活上,他无微不至地关爱着孩子;在精神上,他循循善诱地引导着孩子;在学业上,他高标准地要求孩子。他平等、民主地对待孩子,尊重他们对生活、事业的选择,为他们的成材提供可能的一切条件。他无所不在的思想情感力量,潜移默化地引领着梁家下一代的人生道路。他这些写给孩子的信是我们洞悉那一代学人心灵世界的窗口。
梁任公给自己心爱的孩子写这些信时,已经重病缠身。他因便血于1926年初在北京协和医院开刀,切除了右肾,手术后未查出病源,便血仍然时轻时重,稍一劳累就会长时间的尿潴留。但他从来都以非常达观的态度对待疾病,对儿女更是“报喜不报忧”。他一如既往地读书、写文章、做学问,还制定了许多长远的写作规划。
1928年2月12日,快过春节了。从医院回家过年的梁任公,在写给思成的信中,仍是满纸殷殷的牵挂和疼爱:
思成,得姊姊电,知你们定三月行婚礼,国币五千或美金三千可以给你,详信已告姊姊。在这种年头,措此较大之款,颇觉拮据,但这是你学问所关,我总要玉成你,才尽我的责任。……
今寄去名片十数张,你到欧洲往访各使馆时,可带着。投我一片,问候他们,托其招呼,当较方便些。你在欧洲不能不借使馆作通信机关,否则你几个月内不会得着家里人只字了。你到欧后,须格外多寄些家信(明信片最好),令我知道你一路景况。
1928年3月,林徽因和梁思成相恋5年后,在加拿大渥太华举行了婚礼。当时思成的姐夫周希贤在这里任中国驻加拿大使馆的总领事。因为在加拿大买不到中式的婚礼服,徽因又不愿意穿着千篇一律的西式婚妙,她就自己设计了一套旗袍式的裙装,特别是头饰,更是别出心裁,冠冕似的帽子两侧,垂着长长的披纱,既古典又富于民族情调。帽子正中的缨络,美丽而别致。这也许是她一生所追求的“民族形式”的第一次创作尝试。
婚后,他们踏上了欧游的旅途。
他们来到了巴黎。
徽因上次和父亲到欧洲,还是个小姑娘。不同国家的景物在记忆中交织成了一片斑斓的色彩。这次和思成一起同游,那许多著名的建筑从教科书上还原了,放大了,贴近了,有一种“温故而知新”的亲切感。
正是巴黎明媚的春季。经过一个阴冷潮湿的冬天,好像全巴黎的人都来到了春天的阳光下。宽阔的香榭丽舍大道两旁,高大的乔木绽出了新绿,阳光在稀疏的枝叶间跳跃,洒下一地斑驳的光影。
卢森堡公园旁,是一家挨一家的露天酒吧,有人喝着咖啡看报纸,有人品着葡萄酒,陶醉地眯上了眼睛。几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激动地谈论着什么,书和讲义随便地堆放在餐桌上。那几位一定是刚从画室出来的艺术家,他们古怪的衣着上还沾有斑斑点点的颜料和油彩。一家酒吧播放着轻快的华尔兹舞曲,有人随着音乐跳起舞来,一对恋人拥吻着,仿佛这世界上只有他们俩人……
徽因挽着思成的胳膊漫步,她禁不住叹息道:“多好啊,他们好像只活在此刻的幸福中,为春天,为音乐,为爱……”
思成扭头轻轻地在徽因耳畔说:“我也觉得非常幸福,那是因为有你,有这一时刻。”
凯旋门前,思成举着相机频频按动快门,他想从不同角度拍下凯旋门的全貌及凯旋门上的所有雕塑。徽因打开画夹准备写生,可是,她的视线却被路旁一个年轻女子所吸引。那是一位推着婴儿车的年轻母亲,她面容姣好,胸部饱满,身材苗条,栗色的头发从中间分开,在脑后松松地挽了个发髻,洁净的衣裙随着她轻盈的脚步变幻着迷人的线条。徽因赶紧叫思成,想让他把这个画面拍下来。可思成正全神贯注地调着光圈、速度,待他抬头看时,那女子已推着婴儿车走远。
徽因懊恼地抱怨思成:“哎呀,你真是的!你不知道,她多像拉斐尔笔下的圣母,那么美,那么温情。”
思成笑道:“下次再遇到‘圣母’,你就上去请求与她合影,这样,我也可以从容‘瞻仰’了。”
他们来到了从教科书上烂熟于心的巴黎圣母院,这是早期哥特式建筑的代表作。
圣母院的平面是横臂很短的“拉丁十字”,整体呈向上伸展的态势。进门后中厅和左右侧廊围成半圆。立面很美,上层楼塔高耸,下层有三座尖拱门,中层是镶嵌着彩色玻璃的玫瑰花窗。中层的横壁上,刻着法国历史上28位国王的雕像。一排装饰尖拱把左中右三部分联系了起来。他们所站立的中厅宽12.5米,却高三十多米,厅上部也交织着尖拱,整个空间给人以竖高的视觉感受。
思成细细地“读”着这座建筑,他对徽因说:“这样的建筑要用心灵去体验。垂直向上的结构,表现了对崇高目标的渴望。狭窄高峻的建筑空间表达了上帝的高高在上以及人的渺小和无足轻重。
“你看光线,在这里起了多么重要的作用。顶层的窗户多,面积大,所以教堂的上部光线明亮,下部则是神秘的昏暗。宗教关于尘世黑暗和上帝光辉笼罩天国的思想,在这里得到了直接的体现。”
徽因低声道:“有人把哥特式教堂比作一位祈祷的少女,这少女双膝跪倒在地,双臂伸向天空。她在向上苍祈祷什么呢?”
思成轻声应道:“我想,她在向上苍诉说人生是多么短暂,人类是多么渴望无限和永恒。”
…………
他们参观了卢浮宫——法兰西人奉献给艺术的最华美的宫殿。他们感叹,毕竟是卢浮宫,世界上再没有任何博物馆有这样辉煌的包罗万象的收藏。
一个展厅接一个展厅地走下去,看了达·芬奇,看了枫丹白露画派的代表作,看了各个国家不同流派五光十色的作品,徽因被伦勃朗迷住了。伦勃朗的画光影交错、节奏强烈、情感沉郁,她站在伦勃朗的画前,久久挪不动脚步。徽因对思成说,卢浮宫这么多圣经题材的画,只有伦勃朗的基督体现了基督教精神,那么悲悯,那么仁慈,让人不能忘记基督的眼睛。
走出展厅,他们的眼睛很饱,精神很饱,肚子却很饿。徽因累得直喊脚疼。
他们喝了杯热热的加奶的咖啡,吃了个小圆面包,接着走进了古希腊、罗马雕塑展厅。
展厅里,从大理石中剥离出来的种种形象,好像会说话,好像有灵魂。古希腊的雕塑展示了这一时期艺术温文尔雅的和谐,米洛的维纳斯就是其完美的代表。而古罗马的雕塑则表现了一种伟岸的气魄,是力量的象征。
他们站在文艺复兴时期米开朗琪罗的“挣扎的奴隶”面前。
徽因说:“米洛的维纳斯失去了双臂,给人的却是和谐、自在、舒展的感觉,让人体会到自信和稳定的情绪。而‘挣扎的奴隶’看上去肌肉发达,高大、孔武,却呈现出强烈的扭曲和挣扎,完全是悲剧性的表达。”
思成点头同意道:“罗丹最喜欢的一尊雕像名叫‘微笑’,那尊雕像没有头,没有别的部分,只有围着短短兽皮的运动着的腿,罗丹认为这尊雕像用形体和肌肉表达微笑,比眼睛和嘴表达得还充分。像这样用抽象的形体来传达感觉和情绪,就已经很接近建筑和音乐的意蕴了。”
徽因笑嗔道:“你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说什么都能扯到建筑上去。”思成调皮地笑了:“说真的,这些天在欧洲到处看到的都是人体雕塑,我在这里学到的人体结构比在宾大上几年美术课学到的还要多。”
徽因大笑起来,“这可都是些好几百年、上千年的老爷爷、老奶奶啊!”
他们走出展厅时,思成返身对着雕像微微一鞠躬道:“老爷爷老奶奶们,再见!”
离开法国前往意大利。他们依偎着坐在火车上,默默地向巴黎告别。塞纳河波光粼粼流经全城,林阴路旁的露天咖啡馆撑开了鲜艳的大伞,报童一边跑一边叫卖着当天的报纸,姑娘的头发和丝巾在风中飘扬……巴黎的空气中有一种独特的成分,是迷人的鲜花和葡萄美酒?还是那自由的精神和浪漫的气息?
他们走出罗马车站,正是黄昏时分。夕阳照耀下的罗马古城,色彩犹如油画般凝重。
乘车前往旅馆的路上,徽因开始激动起来。特别是经过那些她和父亲曾逗留过的地方时,她一一指点着叫思成看——这是美丽的尼亚迪斯喷泉,这是格雷教授讲过的马修斯·奥尔琉斯圆柱,这是马尔斯广场的方尖碑……古罗马的建筑呈现出令人震惊的宏伟壮丽,表达了他们对现实物质世界的热爱和占有欲望。
到旅馆后,他们洗去一身的疲倦,换上了起居服。思成看着头发湿漉漉的徽因,快活地说:“这会儿我想起了屋大维时代的罗马贵族,泡在卡热萨拉浴池里,和周围的参议员和贵族院元老一起,在画着图案的瓷砖上玩碰运气的游戏。”
“你这话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啊?”徽因笑着翻出了他们在火车上买的导游手册。
“好,好,算你聪明。今儿晚上咱们怎样安排?”
“我想出去看罗马城的夜景。”
“还是算了吧,”思成担心徽因太累,“今天早点儿休息,明天咱们去圣彼得大教堂。”
圣彼得教堂是世界上最大的教堂,1506年开始建造,1626年竣工,历时120年才完全建成。
来这里参观的人很多,其中有许多虔诚的教徒。大厅中,圣彼得塑像的脚趾几百年来在信徒们的亲吻中变得漫漶一片,圣坛下烛光摇曳。无数人在喃喃祈祷,双手合十,眼含热泪。
这座大教堂是文艺复兴时期建筑艺术的代表作。
中世纪,古希腊、罗马的艺术被视为异端。始建于文艺复兴鼎盛时期的圣彼得教堂,运用了古希腊、罗马神庙的建筑艺术,以取代哥特式建筑浓郁的宗教色彩。古希腊、罗马神庙建筑的主要特点是集中式平面和穹隆式屋顶,风格单纯,逻辑简明,富有纪念性,与哥特式教堂采用拉丁十字平面造型,处处尖塔耸立、复杂多变的风格完全不同。
思成飞快地在速写本上勾画圣彼得教堂著名的大穹顶:穹顶从平面到顶端高达一百多米,被设计者拉长为椭圆形,周围一条条有力的拱肋强调着它;穹顶鼓型基座的廊柱与拱肋一一对应,相互关系清晰明了;大穹隆周围是四个小穹隆与之呼应,突出了它的统率地位。整个穹顶造型饱满,呈现出昂扬的气势。
徽因一边看,一边叹道:“真可惜!这么宏伟美丽的造型被讨厌的大厅遮挡了。”
圣彼得教堂的大厅设计很蹩脚,是建筑史上比例不当的著名例证。
开始建这座教堂时,建筑师布拉曼特采用希腊式造型,并已开始施工。这时,教会出面干涉,撤掉了布拉曼特,换拉斐尔为建筑师。拉斐尔在教会的压力下,在穹隆的前面设计了一个长长的大厅,建筑造型又成了“拉丁十字”,原本突出的大穹隆被大厅遮挡。几十年时间过去了,教堂的设计施工几经反复,最后由72岁的米开朗琪罗主持设计。他重振时代雄风,去掉了大厅的设计,突出雄伟的穹顶。但是,米开朗琪罗逝世后,玛丹纳又在大穹隆的前面加设了大厅。加设大厅可以容纳更多的信徒,突出穹顶下的圣坛,强调由此岸到彼岸的宗教气氛。
后世人们看到的就是这个既宏伟壮丽、又被损害了的形象。思成合上了速写本,对徽因道:“人们通常说,建筑是人类文化的纪念碑,这座纪念碑上,既留下了丰功伟绩,也留下了败笔和遗憾。”
徽因和思成用一下午的时间参观了西斯廷教堂,那里以米开朗琪罗的天顶画而闻名。尽管他们以前不止一次地从画册上看到过这些画作的局部或全部,可当他们站在西斯廷教堂的天顶画下,却不能不感到强烈的震撼。
这是以《旧约·创世纪》故事为题材创作的一组天顶壁画。
壁画距离地面有二十多米高,由九幅情节连续的主题画构成。
壁画的规模之大是前所未有的。在整整四年零三个月的时间里,米开朗琪罗每天爬上高高的脚手架,弓着腰,仰着脖子,眼睛望着天顶作画。当这个大工程完成后,他很长时间直不起腰来,一直保持着弓腰仰头走路的奇怪姿势。
徽因拉着思成的手,仰着头慢慢地在大厅里挪动着脚步。……天地鸿蒙,上帝造人,亚当苏醒,大洪水,男女预言家……雄浑的画面呈现出英雄主义的气质和力量。
后世的人说,壁画中先知耶利米的形象就是米开朗琪罗自己的写照。他头发蓬乱,白须垂胸,低着头,骨节粗壮的手支撑着下颌,似在俯视,又似在沉思,显得苍老而沉郁。人们似乎能感受到他的痛苦和忧伤像山一样压了下来……
仰头的时间长了,徽因的脖子酸痛,头也有些晕,但她却舍不得移开视线。
徽因和思成交流着感受。他们理解了文艺复兴为什么会发源于意大利,这里古典文化的土壤实在是太深厚了。在意大利,所有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雕塑和绘画,全部表现出古典主义的和谐比例和冷静的克制,表现出对人、对人性的肯定和赞美。在这个历史时期,在这个特定的地域,文艺领域的革命,并不表现为激进和激烈地破坏,而是充满自信地复兴古代文化中被认为不可放弃和不可转让的东西。
罗马市中心广场洒满了和煦的阳光,晶莹的喷泉扬起的水雾上,挂着一弯小小的彩虹。徽因往喷泉池里投入了一枚硬币,为他们的意大利之行留下一个小小的见证。
在一家著名的比萨饼店,思成点了两客馅饼。思成一边吃,一边对徽因说:“这东西真是徒有虚名。赶明儿回到北京,一定让你尝尝王姨(王姨:王桂荃,梁启超的二夫人,梁思成的庶母,思永的母亲。北京西郊梁启超墓东边有王夫人的墓,墓碑上有子女们的祭辞,还种植有母亲树。)烙的馅儿饼。那才叫好吃,馅儿大皮儿薄,香极了!”
在异国的晴空下,两个年轻人想家了。从这个国家到那个国家,从这个城市到那个城市,他们行踪不定,去留匆匆,很长时间没有收到家里的信,也很长时间没有给家里写信了。不知国内的情况怎样,不知父亲的病情如何,不知回国后能不能找到合适的工作。想起行前父亲信中的叮咛,内疚和牵挂涌上他们的心。一路上,钱花得很快,他们商量着缩短行期,尽快回北京去。
在中国驻西班牙公使馆,他们收到了两封从北京寄来的信。任公一直在治病养病,给儿女写信是他病中排解思念的方式。
我将近两个月没有写给孩子们的信了。今最可告慰你们的,是我的体子静养极有进步,半月前入协和灌血并检查,灌血后红血球竟增至四百二十万,和平常健康人一样了。你们远游中得此消息,一定高兴百倍。
思成和你们姊姊报告结婚情形的信,都收到了,一家的冢嗣,成此大礼,老人欣悦情怀可想而知。尤其令我喜欢者,我以素来偏爱女孩之人,今又添了一位法律上的女儿,其可爱与我原有的女儿们相等,真是我全生涯中极愉快的一件事。你们结婚后,我有两件新希望:头一件你们俩体子都不甚好,希望因生理变化作用,在将来健康上开一******。第二件你们俩从前都有小孩子脾气,爱吵嘴,现在完全成人了,希望全变成大人样子,处处互相体贴,造成终身和睦安乐的基础。这两种希望,我想总能达到的。
…………
你们回来的职业,正在向各方面筹划进行(虽然未知你们自己打何主意)。一是东北大学教授,一是清华学校教授,成否皆未可知,思永当别有详函报告。另外还有一件“非职业的职业”——上海有一位大藏画家庞莱臣,其家有唐(六朝)画十余轴,宋元画近千轴,明清名作不计其数。这位老先生六十多岁了,我想托人介绍你拜他门,当他几个月的义务书记,若办得到,倒是你学问前途一个大机会。你的意思如何?亦盼望到家以前先回信表示。你们既已成学,组织新家庭,立刻须找职业,求自立,自是正办。但以现在时局之混乱,职业能否一定找着,也很是问题。我的意思,一面尽人事去找,找得着当然最好,找不着也不妨,暂时随缘安分,徐待机会。若专为生计独立之一目的,勉强去就那不合适或不乐意的职业,以致或贬损人格,或引起精神上苦痛,倒不值得。一般毕业青年中大多数立刻要靠自己劳作去养老亲,或抚育弟妹,不管什么职业得就便就,那是无法的事。你们算是天幸,不在这种境遇之下,纵令一时得不着职业,便在家里跟着我再当一两年学生(在别人或正是求之不得的),也没什么要紧。所差者,以徽因现在的境遇,该迎养她的娘才是正办,若你们未得职业上独立,这一点很感困难。但现在觅业之难,恐非你们意想所及料,所以我一面随时替你们打算,一面愿意你们先有这种觉悟,纵令回国一时未能得相当职业,也不必失望沮丧。失望沮丧,是我们生命上最可怖之敌,我们须终身不许他侵入。
……你来信终是太少了,老人爱怜儿女,在养病中以得你们的信为最大乐事,你在旅行中尤盼将所历者随时告我(明信片也好),此当卧游,又极盼新得的女儿常有信给我。……
他们拆开了父亲的第二封信。这封信写得很匆忙,父亲告诉他们,思成的工作已经确定了下来,已接到东北大学的聘书,月薪265元。父亲专门说明,这是初任教教员的最高薪金,暑假一结束就要开始上课。他说:“那边的建筑事业将来有大发展的机会,比温柔乡的清华园强多了。但现在总比不上在北京舒服,我想有志气的孩子,总应该往吃苦路上走。”
这是1928年的7月,再有一个多月学校就开学了。徽因、思成结束了漫游,从苏联乘火车回国。
三个多月的游历,他们漫步在欧洲大陆,这是他们第一次相伴远游,也是平生惟一一次真正的漫游。这是他们永结同心的蜜月,也是他们与建筑学结下终生不解之缘的蜜月。
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这些人类最优秀的文化艺术精魂,一直如同空气一般弥漫在他们的文化素养里,流淌在他们高朋满座的客厅中,给他们判断事物以独立的审美眼光,为他们所从事的事业竖起了衡量的标准。
在徽因走过的日子里,经历了鲜花着锦般的美好,也经历了战乱、困厄与病痛。无论身处何种境遇,她都能保持诗意葱茏的情怀和境界,保持宠辱不惊的风范与胸襟,这不能不追溯到她早年所接受的教育和识见。
火车一路东行,车窗外是西伯利亚无边无际的森林、湖泊和原野。鄂姆斯克、托木斯克、伊尔库茨克、贝加尔……一个个远东的车站留在了身后。徽因、思成在中苏边境换乘了中国的火车,车头冒着黑黑的煤烟,过哈尔滨、沈阳,到了大连。
他们一路上无心逗留,从大连登上一艘日本轮船,直抵天津的大沽口,冒着盛夏的暴雨,黄昏时分乘上了从天津开往北京的火车。
这是一辆老式的慢车,每个小站都要停上一阵子,车厢顶上摇摇晃晃坐满了买不起票的穷人,雨水顺着关不严的车窗和漏雨的车厢渗了进来,滴落在乘客的身上。天黑了,车厢里没有电灯,乘务员在座位的靠背上点着了蜡烛。思成用报纸折成帽子戴在徽因和自己头上挡雨,那情景真是又奇异又滑稽。
横穿欧亚的旅途中,一对美国夫妇查里斯和蒙德里卡,认识了徽因和思成。这两位年轻的中国人给他们留下了难忘的记忆:
……在这些粗鲁的、发臭的旅客群中,这一对迷人的年轻夫妇显得特别醒目,就像粪堆上飞着一对花蝴蝶一样。除了那自然的沉默寡言以外,在我们看来,他们好像反映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光辉和热情。
……菲莉斯菲莉斯:林徽因的英文名字。是感情充沛、坚强有力、惹人注目和爱开玩笑的。思成则是斯文、富有幽默感和愉快的,对于古代建筑、桥梁、城墙、商店和民居的任其损坏或被破坏深恶痛绝。他们两人合在一起形成完美的组合……一种气质和技巧的平衡——一种罕有的产生奇迹的配合。
在那军阀土匪当道的混乱年代,在我们看来,即使以他们的才能和优越的社会地位,似乎他们也将在中国社会的大旋涡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费慰梅《梁思成与林徽因——一对探索中国建筑史的伴侣》43页。这是查里斯1980年应费慰梅的要求写成的对这一段往事的回忆。
游子回家了。
这是他们日思夜想的亲人,这是他们魂牵梦萦的北京。行走在他们熟悉的大街小巷,听着柔和悦耳卷舌的北京话,看着皇家庭院金色和蓝色的屋顶,遥望西山、玉泉山淡淡的剪影……还有洋车夫们的殷勤,街坊邻里的客气,一切都让他们温暖和感动。他们一一拜望了居住在北京的亲戚,到西山祭奠了长眠在那里的思成母亲李夫人。尽管长旅归来,十分劳顿,尽管国内随处可见的混乱和贫困使他们产生了精神时差,可重归故国的欢乐压倒了一切。回到自己的家,漂泊的心有了栖息地。
他们的住房修整一新,所有的用具都是王姨为他们重新购置的。每天清早一起床,思成最小的弟弟、不满5岁的思礼就闹着要去找二嫂,天天挨着徽因不肯离开半步。梁家宽敞的宅院里,充溢着喜洋洋的气氛。
徽因、思成随着弟弟、妹妹们称王姨为“娘”。思成告诉徽因,这个大家庭多亏了娘,父亲才有祥和安宁的环境著述、教学、从事各种社会活动。徽因、思成都很尊敬和爱戴这位善良、能干的庶母。
在欧洲拍摄的照片冲洗出来了,徽因对家人一一讲述着照片上的名胜、建筑、风土人情。她对任公抱怨道:“你瞧,思成多可气,这么多照片,他就没好好给我拍过一张。人都是这么一丁点儿,他是拿我当scale(标尺)呀!”任公望着眼前的儿女,呵呵地笑着,笑声里全是慈爱和满足。
这期间,任公的身体时好时坏,思成和徽因的归来,给了他莫大的慰藉,病中的他显得格外有精神。给女儿思顺的信中,他讲述了思成、徽因到家后的情形:“新人到家以来,全家真是喜气洋溢。初到那天看见思成那种风尘憔悴之色,面庞黑瘦,头筋涨起,我很有几分不高兴。这几天将养转来,很是雄姿英发的样子,令我越看越爱。看来他们夫妇体子都不算弱,几年来的忧虑,现在算放心了。新娘子非常大方,又非常亲热,不解作从前旧家庭虚伪的神容,又没有新时髦的讨厌习气,和我们家的孩子像同一个模型铸出来。”
思成和徽因在美国购买的书都托运回来了,他们整理着,分着类,那都是最新英文版的建筑学著作和戏剧、美术著作。
徽因轻抚着一本《西方美术史》光滑的书脊,感叹道:“看着这些书,真想学一回孟尝君的门客,去哪个衙门口高唱:‘书兮,书兮,胡不归?’”
思成对徽因的牢骚报以会心的一笑。
徽因和思成这些日子到过一些政府机构,目睹了那些衙门办事的不力和无序。从国外的生活跨回国内的生活,巨大的落差让他们有一种挫折感。但他们还是互相打气,希望尽早着手工作,希望所学的东西能早日派上用场。
徽因回国后,很重要的事情就是要奉养母亲,可在她和思成的工作没安顿下来之前,这些事情还谈不上。
到家半个月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8月底,思成赴东北大学任教,徽因回福州看望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