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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风铃

中午。太阳照射在教室薄薄的屋顶上,灼人的热气穿过砖瓦的缝隙长驱直入,把闹哄哄的教室烤得越发像个蒸笼。女孩子的头发湿滤滤贴在额上,离老远就闻到一股酸酸的馊味。男孩子的汗臭脚臭更是出色,比场部食堂那口巨大的咸菜缸的气味有过之而无不及。

教室里的四十多个学生对此却没有什么感觉。天天如此,习惯了。在这课前的最后时间里,他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处,任由头上脸上的汗水流淌着,叽叽呱呱地说笑打闹,男生女生之间交换着一些心照不宣又意味深长的眼神。

阑尾手术后变得活泼异常的管心宏穿一件细麻夏布缝制的背心,一条军绿色裤子的宽大裤管挽到膝盖处,神情兴奋地爬坐在课桌上,臭烘烘的泥鞋踩着板凳,正在对围着他的同学讲一个他刚从书上看来的笑话。讲了几句,也不管别人会有什么反应,自己先就笑得浑身乱颤,还拍着腿,轻轻地跺着脚,前仰后合的,活像农场里那些串门说笑的老妇女。

围着他的几个同学陪他笑。有人是为了巴结他帮忙写作业,不得不勉强笑。有人是看他笑的样子非常有趣而笑。

女同学花红不买他的账,从头到尾都绷着一张脸。花红在学习上有小芽撑着底,她完全可以不理睬管心宏,并且时不时地在气焰上灭他一下子。花红撇着一张圆嘟嘟的嘴说:“什么呀,就你这样寡淡的一个人也配讲笑话?人家写笑话的作家气也要气死!”

管心宏迎头痛击:“你外行了吧?作家才不写笑话,笑话都是民间传说。”

花红伶牙俐齿:“可你这笑话不是从书上看来的吗?民间流传的笑话也要有人往书上写呀,写书的人不是作家是什么?”

管心宏活像被一口干馒头咽住了似的,伸着细细的脖子,张着嘴,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神态就显得愤怒而又沮丧。

旁边有好事者怂恿花红:“你也说一个,显一显你的本事。”

管心宏这时候缓过气来了,很不屑地笑笑:“她会说吗?她也就只配抄抄人家的作业。”

花红果然被激怒了,狠狠地瞪他一眼:“说就说!”她想了想,摆出一副架势,咳嗽一声,招呼大家:“听着啊。从前有个财主,他很小气,别人家请客,他每回都到,就是从来也不肯请人家吃饭。有一天,财主病了,他家佣人拿着一些药罐药碗在井台上洗,隔壁邻居看见了,就跑过去问:‘今天是你家主人请客吗?’佣人说:‘我家主人只进不出,要他请客,得等下一辈子。’这句话偏巧被财主听到了,财主气得指住佣人大骂:‘你这个多嘴的,谁要你许他日子?’”

话音才落,四边围着的同学已经哈哈地笑倒了一片。连管心宏也忍不住咧了咧嘴。一方面花红的笑话的确比管心宏的那个来得幽默通俗,二方面花红伶牙俐齿,又比较善于表演,眉毛眼睛一齐上阵,绘声绘色的,气氛就造出来了。

花红冲着管心宏不依不饶地:“怎么样啊?有什么感想啊?”

大家心领神会,笑得更加畅快。原来管心宏就是活脱脱一个吝啬的财主,他在学校里从来都是白吃同学进贡给他的零食,自己一次也没有带点好东西来让大家分享。

管心宏胀红脸,正要发作,抬头看见小芽穿一件淡绿色格子的圆领短袖衫清清爽爽地进了教室,往这边走过来。管心宏慌忙滑下课桌。

“哎呀林小芽,对不起呀,我忘了这是你的座位。”

小芽站在边上,一声不响地看着板凳上脏脏的鞋印,眉头皱了皱,手伸出去想擦,觉得太脏,就四面转着脑袋找抹布。

管心宏醒悟过来,马上奔到自己座位上,从本子上撕了两张纸,又奔回来,用第一张纸先擦,擦得凳面花花的,再换第二张纸。

花红表情怪怪地站在旁边看着,嘴里故意响出“啧啧”的声音。还抬头对别人丢着眼色,意思是让大家都来注意观看管心宏在小芽面前的表演。

小芽感觉到管心宏动作的夸张,心里有些别扭,小声提醒他:“行了,你不要再擦了。”

管心宏却如同受到鼓励,劲头更大,擦脏了第二张纸之后,干脆半蹲下身子,撩起夏布小褂的衣襟,从左到右在凳面上“哗”地一扫。与此同时,整个瘦伶伶的后背都裸露出来,皮肤白惨惨的,脊椎条儿上的算盘珠子一颗一颗的,看着有点像一只被拔光了毛的小仔鸡。

看清楚一切的同学都忍俊不禁,嗤嗤地笑出了声。

管心宏莫名其妙,抬了头傻傻地望着小芽,一个劲地追问:“什么?你们在笑什么?”

小芽心里真的恼了,冷下脸子,伸手把板凳往自己怀里一拉,拉得管心宏险些一个踉跄。小芽大声说:“谁让你擦我的板凳了?”

管心宏垂手而立,一脸委屈,嚅嚅地解释道:“是我弄脏了,我不小心把脚踩上去,真的对不起……”

小芽心一软,又觉得刚才的态度有点过,会伤人的心,就勉强笑了笑:“我又没责怪你。其实我自己能擦。”

这时候,花红抬了头,怔怔地盯着教室窗外那条白杨夹道的路。

“嗨,看见没有?”她伸手扯一扯小芽的衣服,眼睛盯住窗外,声音有点紧张。

小芽不知道外面出什么事,立刻顺花红的目光看过去。她惊讶地看见路上走过来一个形状怪诞的人。那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小伙子,细瘦高挑,总有一米八还多。他的头发留得很长,一直披到肩膀,因为腿长,走路的步距很大,每走一步身体都跟着先高起来,再矮下去,肩上的长发就随着步伐自然地飘起落下,飘起落下,既松散又柔软,像鸟儿飞翔时一扇一扇的黑色翅膀,好看得要命。他身上的衬衫是花的,大花,黑色和黄色的图案,衬衫下摆塞进裤腰。裤腰又不在真正的腰那儿,低低地挂在胯处,离裆部仅仅五六寸的样子,叫人担心他走着走着裤子会不会哗地掉下去。裤腰如此,裤管就更怪了。从前舞台上戏子的袖子总是宽得出奇,袖筒里能塞进一个孩子。这人把戏子的宽袖改用在裤管上,裤管从膝盖处开始逐渐加宽,越往下放得越开,到边缘起码有一尺开外,而且还长过了脚跟,像一把展开的笤帚,嚓嚓地扫荡着地上的泥土,也不怕把裤边磨坏。

花红紧紧捏住小芽的手,因为激动而呼吸发粗。她双目闪亮,自言自语:“是县剧团来的演员吧?江心洲要演戏了?他怎么把戏子的衣服穿到这儿来?”又一个劲地问小芽:“他好看吗?嗯?你说他长得好看吗?”

她们站在窗边遥遥张望的时候,班里的好多男女同学都围拢过来,指指点点,嘻嘻哈哈,仿佛集体同看不花钱的西洋景儿。像小芽和花红一样,他们也在猜测来人的身份和出处,并且争得面红耳赤,各各都认为自己有理。

也许这边争论的声音太大了吧,那怪异的年轻人竟抬头朝他们的窗口看了看,而后折转身,一步一步走过来了。

花红激动得声音都发了抖:“来了来了!他来了!”

管心宏这一下有了报复花红的机会,在后面阴阳怪气地说一句:“瞎激动什么?又不是你男人来了。”

大家哄地一声笑起来,男同学嘴里发出“嗷嗷”的轻叫,女同学则互相捅着胳膊,显出跟花红同样的兴奋。只有花红端着一张脸,全神贯注看那个人走路的样子,屏息静气,目不转睛。

年轻人走到距窗口很近的地方,站住了,犹豫了一下,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话。为掩饰自己的窘迫,他把双手的拇指卡在裤袋口,其余四指小鼠一样地蜷在裤缝处,脚跟踮了一踮,轻轻地咳嗽一下。

窗户里的十几双眼睛警觉而又茫然地盯住他,谁也不打算主动跟他招呼,包括花红。现场一片寂静。

年轻人脸上睫毛忽地一闪,温和而友爱地笑了。他一笑,左边的嘴角立刻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眼睛眯得弯弯的,显出一股可爱的稚气和善良。

“我可以打听一个人吗?一个女的老师,有一点点老,她叫欧阳阶痕。”

天哪,他居然要找欧阳老师,他们的班主任!

全体大惊,面面相觑,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他到底是谁呀?欧老师怎么会有这么一个怪里怪气的亲戚?而且他的普通话怎么听都透着别扭,声调和用词方式全都不对。

“欧阳阶痕,一个女的老师,她不是你们这儿的人?”他发现没有人回答他的话,也跟着显出紧张。

还是小芽不忍心看他失望的样子,从窗口伸出半个身体,指了指欧老师宿舍的方向。“你从这儿往左拐,到那间红房子前面,往右,穿过两排教室,再往右,然后有一棵白果树,然后从树后面往左。欧老师在她房间里睡午觉。她每天都要睡一个午觉。”

年轻人笑着摇了摇头:“拐这么多弯,我听得很昏,头很昏。”

小芽一咬牙:“算了,我带你去吧。”

花红一把拉住她:“小芽!”

小芽说:“怎么?你怕他吃了我?”

花红期期艾艾地:“我想跟你一块儿去。”

小芽哭笑不得:“多大的事啊!你要去你就去,我不陪。一会儿就要上语文课了,老师看见我们两个的位子都空着,会不高兴。”

花红立刻缩了头,放弃跟过去的打算。

小芽嘱咐她:“老师问到我,可要帮我说一声啊。”

花红马上就提了相应的条件:“等会儿回来,你必须第一个告诉我,他到底是什么人。”

为了兑现对于花红的承诺,小芽领着年轻人走在路上的时候,一直都想开口对他提出这个问题:你到底是谁?但是小芽又始终开不了口。她是个高中生,是有知识懂礼貌的人,无论如何,对一个求助于你的陌生人张口盘诘,这不是江心洲人的待客之道。

小芽不用往两边看,就知道此时此刻各间教室的窗口粘着多少双好奇的眼睛。小芽心里有几分忐忑也有几分自豪:年轻人来路可疑,这是肯定的,但是她毕竟站出来帮助了他。他需要帮助。

“为什么他们都在看你?”年轻人跨一大步,赶上了小芽。他的肩膀此刻恰好跟小芽的脑袋平齐,因此小芽眼角里晃动的全都是他那件大花衬衫的斑驳色彩。“为什么看你?嗯?因为你很漂亮吗?”他一边走,一边俯低了脑袋,探究地盯着小芽的脸。

小芽紧咬着嘴唇,忍住心里的笑。她想,谁愿意看我?看我干什么?他们看的是你!

“你不喜欢说话?”他又来了一句。这一次同样没有得到小芽的回答。他似乎有些泄气,自言自语嘀咕一声:“大陆的女孩子都很害羞。”他紧接着又用英语强调了一个副词:“非常非常。”

欧老师果然在宿舍里午睡。如果下午没有她的课,欧老师常常会睡到三点钟才醒。她是个夜猫子,喜欢在夜里备课、改作业。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右手一支红笔,左手的食指和中指间燃着香烟,掌心里还捂着一杯热茶,笔尖在作业本上唰唰飞动,烟雾顺着她的脸颊和发际袅袅升起,盘旋飘散。她自己对人说,那时候她的精神最好,效率最高。

小芽敲着她的门喊:“欧老师,欧老师。”

半天,听到欧老师睡意朦胧又带点不耐烦的声音:“谁呀?”

小芽把嘴巴贴住门缝说:“有人找你。”

欧老师说:“让他到办公室等着。”

小芽回头看看年轻人,发现他的眼睛紧盯着门扇,脸上突如其来地有了一种紧张。小芽转过来又朝门内补充一句:“他好像……是远地方来的。欧老师?”

欧老师再没有出声。片刻之后,门呀地一声开了,欧老师蓬头散发地站在门内。她眼睛眯缝着,因为酣睡中被人强行叫醒,神情显得怠倦,脸上有一种阴郁之色。她平时的衣着一向随便甚至有些拉沓,此时刚从床上爬起来,其不事修饰的程度简直就让小芽脸红:身上仅仅穿了一件年代太久、泛出黄色的女式汗衫,透过洗涤次数太多而薄得透明的纱线,可以清楚地看到她胸前那对干瘪得垂挂下来的乳房。乳房下垂又牵动了脖颈以下的整片皮肤,使之皱巴巴地紧贴在肋骨之上,凸出的部位更觉凸出,凹陷的地方更显凹陷,苍老之态令人不忍瞩目。再往下看越发荒唐,睡裤是用废旧的条纹床单布拼凑而成,花纹颠倒纵横,裤裆处重重叠叠,宽大得活像一只面口袋,像是稍稍提起来就能把欧老师整个儿装进去一样。

但是她左手已经不失时机地夹上了一支香烟,右手正抓着一只火柴盒,准备抽她下午睡醒后的第一支烟了。

“谁找我?”她不耐烦地刚刚问出这句话,忽然看见了站在小芽身后、高出女孩子一个脑袋的年轻人。她愣了愣,仿佛没有想到来者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子,有点后悔身上的衣服过于失礼,慌乱间只好把右边的胳膊抬起来搭到左臂上,以此遮盖住自己的一部份身体。

“欧老师……”小芽结结巴巴,心里很后悔不该在这时候把陌生人带到她宿舍来。

“那么,他是谁?”欧老师抬高了头,神情冷淡地望着面前的这个不速之客,话却是对着小芽发问的,好像这个年轻人暂时还没有跟她搭腔的资格。

这时候,毫无预兆,简直就像戏剧舞台上的一段突发表演,那个年轻人忽然从小芽身后闪出来,毕恭毕敬地站在欧老师面前,扬着声音、唱歌一样的喊出好听的一声:“妈咪!”

欧老师肩膀一抖,手里抓着的火柴盒没来由地掉在了地上。小芽赶快弯腰拾起,递还给她。欧老师就势用拇指顶开盒子,取出其中的一支火柴棒,嚓地划燃,把左手夹着的香烟点着,贪婪地抽一大口,慢慢地喷出烟雾。她的脸隐藏在青色的烟雾后面,变得舒缓和柔和许多。

“你刚才……你喊我什么?”她又抬头看了看年轻人,声调里透出茫然。

年轻人急切地向她弯下腰,探出身子:“妈咪呀!我喊你妈咪呀!”他脸上有一种孩子样的欢快,眼睛弯弯的,嘴角的小虎牙白得发亮。

欧老师紧盯住他的脸,眉头皱起来,看了好半天。然后她说了一声:“稍候。”啪地将房门关上。

小芽回头看年轻人,不知道他会不会感到尴尬或者恼怒。她很想对他解释一下欧老师的脾气:她就是这样,总是这样把人拒之门外……不过她很好,很善良,真的是很善良……但是她马上就觉得没有必要解释,因为年轻人满脸笑意,大拇指卡在裤袋口,两眼盯着房门,嘴里轻轻地吹着口哨,显出极有耐心、非常理解一切的样子。

房门再次打开的时候,欧老师已经简单地把自己收拾过了:洗了脸,好像还擦了香脂一类的东西,有一股淡淡的桂花味飘过来。头发用水抿过,紧紧地贴在耳后,黑得发亮,跟她早衰的面容不大相称。一身淡灰色的确凉衣裤,衣袖和裤缝的折痕清晰可见。脚上甚至还换了一双黑色皮鞋,浅口,打着亮亮的鞋油,皮面被门外的树木花草映得微微发绿……

“进来吧。”欧老师手扶着门框,下巴朝屋里略略一点。“坐下来说,到底怎么回事?”

她转头又朝着小芽:“你也别走,我现在还不知道接下来的故事会有多么惊人,很希望由你做个见证。“

说完这几句话之后,欧老师点燃了这天下午的第二支烟,在年轻人的对面坐下,再一次仔细地打量他的脸庞。

“我刚才还是没有弄得明白,你到底喊我什么?”

“是妈咪。”年轻人恭恭敬敬回答。

“妈咪?”

“就是妈妈,母亲。对不起,我在台湾习惯了这么叫。”

“台湾?”欧老师忽地站起身来。

年轻人紧跟着起身:“我姓罗,叫罗小欧,是罗成的儿子。妈咪,你真是我的妈咪呀!”

欧老师眯缝着眼睛,脸色有几分发青,夹香烟的那只手微微地发着抖。

“爹地去世之前跟我说,我在大陆还有一个妈咪,叫欧阳阶痕,就是我名字里的那个‘欧’字。爹地说,如果有可能,让我一定到大陆看望你,一定要!所以妈咪,我是从美国飞过来的,旧金山,我在美国念大学一年级。”

欧老师缓缓地摇了摇头,仿佛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有这样的事。

“妈咪我是有证物的。”罗小欧说完这句话,第一次把背在肩后的一只状如马桶的旅行包放下来,松开串在包口的一根绳子,伸手进去,小心托出一样东西。

是一只酒杯大小、黄铜打制、被无数次把玩擦拭打磨得金光铮亮的风铃。

“妈咪你认识它吗?一定认识的,对不对?爹地说,这风铃是他离开大陆的时候,你亲手放到他背包里去的。爹地一直藏着它,一直用绳子系在床头,小时候我要听着爹地给我摇风铃才肯睡觉。爹地为这个风铃跟我的亲生妈咪吵过几次架。我妈咪总说他记远不记近,记旧不记新。妈咪你不要生气啊,我妈咪心眼儿真的是有点小,好多女人心眼儿都小。爹地还说过,这个风铃最早的时候挂在你娘家的门廊下,他去看你,门一开,风铃就叮叮当当地响,跟你笑起来的声音一模一样。爹地说那时候你好好看哦,你念大学的时候是你最好看的时候,就像一朵花一样好看。妈咪我说得对不对?对不对妈咪?”

欧老师没有答话。欧老师瘫坐在椅子上,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只风铃,已经是泪流满面。

罗小欧诚惶诚恐地在欧老师对面站着,满脸都是怜爱地看着他新认识的妈咪,有一点不知所措的惶然。后来他看到了小芽身边那个放着脸盆和毛巾的木头架子。他走过去,往盆中倒了一些热水瓶里的水,伸手试一试凉热,再放进毛巾,绞出一个温温的毛巾把子,乖巧地递到欧老师手里。

“妈咪?”他轻轻碰一碰她的手。“妈咪你不要伤心,你知道爹地一直爱你,要高兴才对。真的,你要高兴,我喜欢看见你高兴的样子。”

欧老师伸出手,没有抓毛巾,却抓住了罗小欧的手腕。她抓住了他之后,哭声忽然放得很大,由呜咽变成嚎啕,声音忽而绵长忽而又咽住,抽气一样,跟江心洲的妇女们遭了大难之后的哭声毫无二致。

小芽吃惊之余,心里闪过一个怪异的念头:天底下女人哭起来的时候原来都是这么一副不管不顾的劲儿啊!

这一天傍晚,小芽在场部招待所碰到了黄规章和黄滔父子俩。

两个人的手里都满满地抱着东西。黄规章抱的是两条卷成筒状的草席,枕头,只有里子和面子的很薄的夹被。黄滔把一个尼龙网兜背在肩上,网兜里放了些脸盆、水瓶、水杯、毛巾一类的日用杂货,怀里宝贝一样抱着的是他的装在木板盒里的二胡。

远远看去,父子两个简直就是一对离乡背井投奔亲友的难民。

小芽走过去,伸手接过那两条几乎在地上拖着的草席,问他:“黄老师,你这是干什么呀?搬家?”

黄规章先哈腰笑笑,表示感谢,然后才回答:“暂时,暂时。欧老师的儿子来了,我把宿舍腾出来让他住几天,我和黄滔到招待所借个床。还不知道能不能行。”

小芽作主说:“这有什么不行?招待所就是方便大家人来客去的嘛。”

小芽生怕林富民不给面子,要按规矩收黄规章的住宿钱,就自告奋勇去帮他们说话,一直看着父亲把黄家父子安排到了一套里外间的房子里,才告辞回家。

黄昏的光线橙红中透着紫蓝,田野里氤氲着一团青色的混沌。河水变得厚了起来,粘稠稠的那种样子。有几个光屁股的小男孩在水里扑腾着狗爬式,每当他们直起身子来的时候,河水从脑袋哗地淌下来,黑黝黝的身体上忽然就映出五光十色,活像被一盆透明颜料迎头泼上。小芽在他们当中寻找自己的弟弟二伢子三伢子,想把他们喊回家写作业。没有,两个家伙都不在其中,不知道疯到哪儿去了。

黄昏正是岛上蚊虫交配的时间。江心洲的蚊子以体大嘴尖闻名,它们成百上千地纠合在一处,盘据着岛上二米来高的半空,疯狂地飞舞、旋转,组成一团一团黑色的风球,忽而上升忽而降落,忽左忽右,膨胀又收缩,搏杀得天昏地暗。小芽一边走,一边用手掌当扇子,替自己挥舞出一条清清爽爽的路。蚊子虽然这时候只顾交配,不会咬她,但是它们会糊里糊涂撞进她的鼻孔和嘴巴里,粘在她的鼻粘膜和喉咙上,很难清除。

跨过家门前的那条水渠,小芽已经听到了李秀兰中气十足的声音:“考这一点点分数回来,你怎么好意思张口吃我的饭!怎么就不学学你姐?她回回拿到家的是什么分数?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你比她笨多少?怎么就这么不争气!”

二伢子含含糊糊的声音,大概是为自己拼命地辩解。理不直气不壮,声音自然亮不起来,嘴巴里含着一包水似的。

小芽一步跨进门,看见二伢子靠墙在地上跪着,跪也不好好跪,身子软着,头歪着,屁股坐在后脚跟上,还用指甲在墙上百无聊赖地划来划去,一副无可奈何又无所惧怕的样子。三伢子倚墙站着,大拇指吮在嘴巴里,笑嘻嘻地看着他的哥哥,颇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倒是小猫花花挺有点同情心,不声不响地蹲坐在二伢子和李秀兰之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随时准备在必要的时刻挺身而出,缓冲一把。

小芽走进屋,抱起花花,在二伢子屁股上踢了一脚:“起来吧!也不嫌丢人。”

二伢子知道姐姐在这个家里很有点权威,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一边讨好她:“我和三伢子今天在河沟里剪了满满一篮子蒲棒头,够你晚上看书熏蚊子用了。”他一溜烟地出门,转眼就把晒在门外墙根处的一篮子蒲棒头提进来:“姐你看看,蒲棒头又粗又长,一根能点两个时辰。”

小芽淡淡地瞥一眼:“天天点蒲棒头,蚊子都熏得不怕烟了。”

二伢子得意洋洋:“这回可不一样,我用杀虫药水泡过棒头了,包管蚊子一闻就死!你用的时候可千万别碰棒头,拿着杆子就行。”

小芽拿起一根蒲棒头嗅嗅,果然有一股怪怪的“六六六”药粉的味。小芽心里想,二伢子这个家伙,学习不上劲,鬼点子倒是多。

小芽忽然又想到,黄规章今天住招待所,一定没顾上带蚊香,晚上备课改作业如何坐得住?小芽就找一张报纸,包了一大包蒲棒头,又带上一盒火柴,第二次出门,给黄老师送过去。

走到队里的打麦场,巧巧碰上了花红从河里汰衣服回来,左手里拿着捶衣服的棒槌,右肘弯里挎着盛衣服的篮子,篮子里的衣服又没有正经拧干,一路都在嗒嗒地滴水。

花红喊住她:“小芽,这星期的周记你写了没有?你怎么写的?就告诉我一个开头!求你了。”

小芽说:“我还没动笔呢,哪有开头?”

花红凑近了她的耳朵,小声地:“晚上要是不写周记,我们去学校看欧老师的儿子,怎么样?让他讲讲美国??他肯定带了不少美国的好东西。”

贺天宇穿着一件雪白的汗背心从大路上走过来,离老远就朝两个女孩子笑着。“说什么保密的话呢?头挨着头的!”

花红头一歪,上上下下打量他,评价说:“贺天宇,你现在算不上第一了,有人把你比下去了,还是从美国来的!”

贺天宇笑笑:“是欧老师丈夫的儿子,对不对?”

花红瞪大眼睛:“你也知道了?”

贺天宇说:“全农场的人都知道了。”

花红伸伸舌头,惊叹消息流传的速度之快。

小芽跟花红分了手,接着往场部走。青蛙的叫声一路紧追她不放,呱呱呱呱的,不仔细分辨,还以为是同一支庞大的蛙队寸步不离地追随在后一样。月光把晒干的路面照得灰白,路边的河水却呈现出黛青的颜色,偶尔有细碎的波纹微微泛出,银光灿灿,像无数支闪亮的针头在水面上点点戳戳。二伢子大概太想讨好小芽了,把剪回来的蒲棒头浸了过浓的药水,一股“六六六”粉的气味穿过纸包散发到夜空,使小芽闻得有点反胃。

小芽已经走到场部的边上,无意间一扭头,发现河水拐弯处矮着两个一动不动的白色影子。从轮廓上看着好像是人,却没有头,头的部份是一个白色的圆球体,又不太规则,支支愣愣的。小芽呆住了,一瞬间浑身的汗毛唰地炸开,汗水呼地激了出来,脑袋嗡嗡作响,眼睛也模糊成一团。她弯下腰,没命地“啊”一声尖叫,撒腿就往回跑。

她听见后面有个苍老的声音喊了她一句:“小芽!”声音非常熟悉,但是她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

脚步声在后面啪哒啪哒地响起来。追上来的人身手敏捷,跑得很快。小芽心里掠过一个绝望的念头:她要死了,她马上就要被人勒住脖子,哧地一下掐死了。

她果然被一双大手抓住了肩膀。那人不说话,只是呼呼地喘气,手里用着劲,要把她的肩膀往回扳。小芽吓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心脏停止了跳动,浑身软得像一根面条,轻而易举地被那双手拨弄过去。

在昏死之前的一刹那,小芽还来得及瞥了一眼那人的模样。正是这一瞥,小芽心里吁出一口长气,神志恢复了正常。

抓她的人是哑巴黄滔。他穿的是一身白色衣裤。

小芽被黄滔的大手拉着,跌跌冲冲地走到河边,看见黄规章同样一身白色,袖口裤管都用绳子扎着,佝偻着腰背,笑得一脸歉意。

小芽心有余悸地说:“我还以为看见了……”她没好意思说出那个“鬼”字。

黄规章像个孩子样的,把手里的一块蚊帐布展开,夸张地往头上一顶,脖子处松松扎一个结。“我的防蚊发明。”他得意地对小芽介绍。“白色不招蚊子,扎紧关口又使它们无缝可钻。如何?就是差一点把你吓坏。”

小芽说:“我是没想到晚上河边有人。”

黄规章用脚踢了踢地上的两根细竹竿:“欧老师来了客人,场部又没有杀猪,没什么可吃的,我想钓些虾子。”

小芽问:“钓着了吗?”

黄规章沮丧地叹口气:“虾子太狡猾,换什么饵都不肯上钩,半天才弄上来几只,还不够鲜一锅汤的。”

小芽俯身看地上的一只脸盆,半盆清水里果然只潜伏了三五只小虾,看着倒像烧在瓷面上的齐白石的国画。

小芽说:“恐怕虾子不该用竹竿钓,该用虾兜捞。”

“真的?”黄规章像个天真的小学生。

小芽很肯定:“我弟弟他们捞过。”

黄规章神情雀跃地:“那好,你教教我,虾兜怎么做?用什么材料?”

“你真要捞啊?”小芽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干脆我去喊我弟弟来,让他帮你捞算了。”

黄规章笑着摇头:“不劳他帮忙。自己动手,乐在其中嘛。”

小芽说:“那好吧,我回去把我弟弟的虾兜拿来。”

“行,今天算是借用,明天我仿制出来之后就可以还他。”黄规章笑嘻嘻的。

小芽就放下手里的那包蒲棒头,再一次地返回家中。

花红终于有机会跟罗小欧有了一次比较亲密的接触。

下午放学的时候,小芽叫住花红说:“你认识不认识江边会打鱼的那个黑头?”

花红雀跃起来:“认识认识!我爸过端午还找他买过两条翘嘴白。那人的脾气可怪了,买鱼要找他预订,订什么鱼打什么鱼,订几条打几条,多一条也要往江里扔……”

小芽打断她的话:“走,我们去找他买鱼。”

花红惊讶道:“又不逢年过节……”

小芽说:“招待远客不比过年过节重要吗?”小芽就把昨晚黄规章父子钓虾的事说了一遍。花红连声后悔:“真是的!我怎么就没有早点想到呢?”拎了书包就跟小芽走。

才爬上江堤,花红一眼看见了前面不远处漫步闲逛的罗小欧,马上指给小芽看。罗小欧当时背对着她们两个,手里拿着一根柳枝,轻轻地一下一下甩着,像甩着一条柔软的毛茸茸的马鞭。有时候堤上的槐树低下一根树枝,他就一踮脚跳起来,试图捋下一两片树叶,跟个顽皮的争强好胜的孩子似的。他的肩膀随着手中柳枝的挥舞左右摇晃着,很有韵律,非常地和谐,跟他的身高、跟堤上的风景、跟下午江边西斜的光线都协调得恰到好处,就像是一幅为拍电影而摆出来的画面。

因为紧张和激动,花红一下子说不出话,只紧紧拉住小芽的胳膊,声音走调地嘀咕着:“啊呀,啊呀。”

小芽建议:“喊他一块儿去吧,他肯定没见过打鱼。”

花红满脸娇羞地:“你喊。”

小芽故意逗她:“我才不喊。我看到人家又没有脸红。”

花红用劲攥住小芽的手,攥得小芽指骨头都疼了。她看一眼前面的罗小欧,又看一眼小芽,憋了几次劲,最终还是说:“算了,我们走快点,赶上他吧。我喊不出来。”

罗小欧被两个女孩追上之后,指着小芽,用怪怪的普通话惊喜地大叫:“你是昨天带路的女孩子啊!是我妈咪的学生啊!”他又指着花红:“你也是吗?你跟她一样漂亮!我妈咪的学生都是这么优秀?”

花红兴奋得身子都摇晃起来,像站立不住要昏过去似的。江心洲的男孩从来不会当面赞美一个女孩子,直截了当地夸奖她“漂亮”,所以,当罗小欧非常自然地从嘴巴里说出这个令花红心跳的字眼时,她一时间几乎不能够轻松地承受。

“我我我……”花红倚在小芽身上,结结巴巴表达自己的意思:“我们想……不知道你想去哪儿?我们可以带路……真的。”

罗小欧耸耸肩膀:“我随便走。这儿风景很好。下面的那些水真的是长江吗?”

花红点头:“是长江。长江入海口,所以江面特别宽。”

罗小欧长长地“哦”了一声,解释:“我只是在地理书上学到过。”他又用柳枝指着江堤下面:“那些是什么?”

“芦苇。”花红说:“江心洲的芦苇。你要是在秋天来,芦苇抽穗开花了,那才好看。我现在没有办法告诉你,说不出来。小芽?”她捅捅小芽的胳膊。

小芽笑笑:“我也说不出。”

罗小欧又是“哦”地一声,脸上有一点失望。花红实在不忍心看他失望的样子,就绞尽脑汁地推荐他看一样东西:江猪。她还把传说中江猪的模样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通。小芽倒觉得不该让他心存幻想,就实事求是地说,江猪不容易看到,农场里有一位温医生,一连好多天坐在江边等着江猪出现,结果一次都没有能够如愿。小芽建议他跟着她们一块儿去看打鱼,打鱼是一件相对来说比较平常的事,不需要等时间碰运气。

结果却是万分地不巧,连打鱼也不能看到,因为他们兴致勃勃走到江边黑头的小屋时,发现木划子和鱼网都在,人却没了影子。

“没关系的。”罗小欧反过来安慰她们,“我们就坐在江边说说话好了。我很喜欢跟你们说话,很开心哦。”

三个人开心地爬到反扣的木划子上,一溜排地坐下。罗小欧在最边上,兴奋地挨着他的是花红,花红过来才是小芽。

花红先提议罗小欧讲讲美国。可是这个题目实在太大太杂,罗小欧想了半天不知道从何谈起,开了几个头,又笑着自己掐断,样子就很为难。

花红爽快地止住他:“算了,你还是讲几句英语给我们听听吧,看跟我们英语老师讲的是不是一样。”

罗小欧马上说:“那我们来对话。”

花红一个劲摇头:“不行不行,我们只会认单词,讲不来的。”

“试试嘛!”罗小欧鼓励她。

花红扭过头看小芽,脸上是一种兴奋、紧张、期待和羞怯混杂在一起的神情,眼睛亮亮的,鼻尖红红的,十分可爱。

罗小欧说开始就开始,马上用英语简单地致了一句问侯词。花红还真听懂了,试探着回了一句。罗小欧称赞一声:“很好。”再讲第二句,是赞美江心洲的美丽风光。花红连蒙带猜也听了个八九不离十,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只好说了个单词:“是的。”第三句,罗小欧说得有点快,花红听不懂,转头用目光问小芽。小芽也不懂,摇头。罗小欧于是解释:“我是问你,此时此刻面对着这么好的风景,你最大的心愿是什么?也就是说,你心里最想做的事?”

花红愣愣地看着罗小欧,有半天没有出声。

罗小欧柔声鼓励:“说啊!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你什么都可以说的。”

花红声音很轻地:“我说不出来。”

罗小欧笑着:“那就用中文说吧。”

花红低下头:“我说了,你一定不能笑话我。”

罗小欧指着自己的胸口:“我保证。”

花红又停了一刻,猛然抬头,一闪身跳下木划子,目光盯住罗小欧,连退几步,绝望而恶狠狠地说:“我想做的事情很坏,我要你亲我,很想很想!要你亲我一下!”

花红的眼睛红得像要出血,嘴张开着,很粗地喘着气,身子簌簌地发着抖,像是遭遇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一件事。

小芽惊恐地叫了她一声:“花红!”

花红簌簌地抖着,话说出口之后勇气便逐渐消失,脸色由红转白,身子也慢慢地软了下去,眼看着就要瘫坐在地。

每一秒钟都尴尬得如一千年那么长久!

这时候,罗小欧双手在木划子上用劲一撑,飞身弹起,双脚嚓地落地。他紧跟着跨一大步,扶住了花红的双肩,俯下脑袋,用鼻子拨开花红额前的乱发,嘴唇轻轻靠上去,温柔而又怜爱地给出一个吻。

之后,他像兄长一样地拍拍花红的肩:“可以了吗?”又由衷地说:“你好可爱。今天是非常可爱的一天。”

花红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被自己所做的事情吓呆了一样。小芽最后一个滑下木划子,走过去轻轻拉起花红的手。她看见花红眼睛里涌出很大很大的一颗泪。

放学的时候,小芽看见黄滔远远地朝她这边招手。小芽拎着书包飞快地跑过去,刚要问他话,黄滔马上捂住她的嘴,示意她不要开口,然后满脸飞红、十分兴奋地抓住小芽的胳膊,拉着她就往自己家里走。

小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觉得黄滔的神气兴奋得有点怪,好像意外间发现了一个藏宝的洞,迫不及待要分给她一些惊喜。

黄规章的宿舍比欧老师的大,里外一共有两间,里间放两张床,外间有一张白木做的八仙桌,几把杂木钉起来的椅子,看着很是个正正规规吃饭的地方。小芽一走进去,马上就发现屋里的布置有很大的改变:桌子上铺了一块红白格子的塑料布,当中放一只玻璃花瓶,瓶身同样是红白两色花纹,瓶中插着一把野地里采回来的矢车菊、蝴蝶花、蒲公英什么的,五颜六色,热闹非凡。欧老师和她的儿子罗小欧都在这里,帮着黄规章往桌上摆放碗、碟、一瓶红色果酒,一瓶高梁白酒,几只玻璃酒杯。几个人的脸上同样洋溢着喜色。欧老师尤其还做了一些装扮:头发用一根铁丝发箍妥贴地别在脑后,露出宽宽的、聪明气十足的前额。身上穿着一件碎花丝绸短衫,中式立领严丝合缝地抱着她的脖子,使得整个脖颈处拔高了许多。她的脸颊还微微染着一抹红晕,嘴边和眼角甚至带着少女才有的那种娇羞,眼波闪动的时候,春水一样的柔情就泛滥出来,把小芽看得目瞪口呆。她做了欧老师这么久的学生,还从来没见过欧老师这么女人味十足的样子。

“小芽!来来来,坐下来,今天你是贵客,是我和欧老师请来的唯一见证人。”黄规章笑嘻嘻地招呼小芽。

小芽一脸迷茫地问他:“什么见证人啊?见证什么呀?”

黄规章眨眨眼睛,刚要说话,罗小欧已经欢快地抢着作答:“我的妈咪和黄老师今天新婚大喜啊!”

小芽张了张嘴巴,惊讶得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欧老师笑着嗔怪罗小欧:“什么新婚大喜,说得这么怕人。”又转向小芽:“小欧难得回国一趟,趁他在,我和你黄老师就把事情办了。什么人都没请,就喊了你一个。你是我们两个最喜欢的学生,也像自己的孩子一样。我们五个家里人吃一顿饭。”

黄规章搓着手,郑重其事地声明:“今天是专门请你吃饭,不劳烦你下厨做砧肉。”说着自己一仰头,大笑起来,神情雀跃得像个孩子。

罗小欧有一点迫不及待:“人都到全了,可不可以上菜?”

黄规章努力地挺直腰杆,很有气度地一挥手:“上菜上菜!”

罗小欧应声而起,高呼一声:“上菜罗!”一个箭步冲进厨房。黄滔跟着过去。两个人穿梭似的,一来一往,陆陆续续往桌上运送了十多个冷盘热炒,把一旁的小芽看得目不转睛,惊讶不止。

冷盘有六个:拌黄瓜,拌窝苣,拌马齿苋,煮黄豆,炒螺丝,炸花生米。

热炒也有六个:肉丝青椒,肉片茭白,爆腰花,爆肝尖,爆河虾,糖醋仔鸡。

再上来的是一碗红烧鱼,一碗红烧肉。

最后上来的是一瓦钵清炖老母鸡。

黄规章心花怒放地看着这桌颇为壮观的席面,开始为他的帮手们评功摆好:“小欧立了大功!两条活鱼是他钓上来的,两只鸡也是他杀的。黄滔更辛苦,早上五点钟就到码头赶船,过江买了猪肉。他的虾也蛮上档次,大,而且基本上只只带籽。当然了,小芽的功劳不可忽略,是她教会我们使用虾兜,并且提供了样品。欧老师的红烧肉你们一定要尝,她今天……”

欧老师笑着打断他的话:“得了,表彰来表彰去,还不是为了突出你自己,你忙乎一天做了这桌菜嘛。”

黄规章挠着白发苍苍的头,活像孩子被大人戳穿把戏:“这个嘛,我还是要自我表扬一下,在原料缺乏的情况下,凑出这桌菜还是挺不容易,说明我这个厨师有了相当的资格。李玉和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有妈的这碗酒垫底,什么样的酒都能对付。就是说,以后办黄滔的喜酒,办小欧的喜酒,办小芽的喜酒,我都没有问题,你们就放心交待任务好了!”

罗小欧听得煞有介事,一个劲地点头。黄滔向来忠厚,父亲说什么他都是嘿嘿一笑。小芽年纪最小,又是女孩子,听到“办喜酒”这样的词,羞得满脸通红,手脚都没地方放。

欧老师慈爱地望着小芽:“小芽你别理他,当他喝了老酒发酒疯好了。”

黄规章委屈地叫道:“我还滴酒未沾呢!”

欧老师笑嘻嘻白他一眼:“那你怎么有这么多话?平常见你在学校,光是点头哈腰,一句多话不讲,都以为你是个闷嘴葫芦。”

黄规章叹口气:“言多必失,我是有教训的!今天破了例,是因为心里高兴,再说又都是家里人,讲讲没关系。小芽是不是?”

小芽脸红红的:“我喜欢听黄老师说话。”

黄规章摇头晃脑:“如何?老头子还是有点魅力的!”

大家一齐都笑。欧老师更是笑得容颜放光,眼角和额上的根根皱纹都像跳舞。

罗小欧样样事情上都显得勤快和伶俐,入座以后马上拿起酒瓶,要给大家斟酒。起先他拿的是那瓶红颜色的山楂果酒,黄规章提议说,办喜事喝果酒不算数,得喝白的,白酒喝了才痛快。欧老师马上反对,说黄规章心脏不好,血压又高,今天已经起早忙了一天,白酒太刺激,喝点果酒算了,意思到了就行。黄规章显得非常兴奋,大声疾呼道:“那哪儿行?人生难得几回醉啊!你我这辈子还能再办第二回喜事吗?”

欧老师无奈地撇了撇嘴,嘱咐罗小欧:“酒瓶你掌握,有数点,控制住量。”

罗小欧愉快地拖长声音:“妈咪你放心好啦,没问题啦。”

每个人的酒杯里都倒上了白酒之后,小芽才发现欧老师的酒量最是了得,她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酒杯,送到嘴边,轻轻地一仰脖,嘴角一抿,一杯酒就滑下去了,简便得无声无息。小芽自己不会喝酒,但是常见到林富民和农场里的人凑在一块儿喝,知道这样不动声色喝酒的人都是相当有量的。

黄规章就不同了,他其实才喝了浅浅的三小杯,已经是满脸酡红,从额角到鼻尖一路渗出亮晶晶的汗,话多得异乎寻常,一边说,一边不停地笑。“林小芽,我跟你说,你别以为这里只有你一个能歌善舞的人,你欧老师年轻时候也上台做过表演呢!”

罗小欧欢叫一声:“真的?”又回头问欧老师:“妈咪?”

欧老师眯眼笑笑:“别听他瞎说。”

黄规章用筷子指住欧老师:“怎么是瞎说?五十年代,刚解放那会儿,县里开青年模范教师代表会,你不是上台唱了歌?是什么什么花的?”

欧老师柔柔地望着他:“五月的鲜花。”

黄规章把筷子一收:“不错,就是它,五月的鲜花。我记得你嗓子有点哑,唱得还是蛮好听,蛮有味道。”

罗小欧瞪大眼睛:“哇噢!我妈咪还是红歌星啊!怪不得爹地在台湾一直忘不掉你噢。”

黄规章一把抓住了欧老师的手:“哎,你唱一个给他们听听,震他们一震。”

欧老师脸上飞起两团红晕,难为情地抽回自己的手:“别闹了,你怕是真喝多了。”

黄规章一扭脖子:“谁说?我还没有真正喝开呢。小欧,倒酒!”

他把酒杯伸到罗小欧面前。罗小欧倒酒的时候,欧老师在旁边咳嗽一声。罗小欧心领神会,倾着酒瓶,只给他倒了浅浅半杯。黄规章大声吆喝:“不行不行,你怕我喝醉?没那事儿!倒满倒满!”罗小欧只好给他倒满。

小芽看见黄规章端着酒杯的那只手在微微地发抖,手背和手腕处的皮肤红得像煮熟的河虾,有青筋一根根地凸现出来,皮肤上还汪着一层油亮的汗水。小芽心里想,黄老师肯定喝得多了,他原来是个没有什么酒量的人啊。

黄规章开始自得其乐地讲一个笑话:“从前有个吝啬鬼,有客没客都不买菜。有天早上,一个卖菜的推着菜车从他门口过,不小心掉下了一捆菜。吝啬鬼看见卖菜的走远了,就拣回去煮了吃。谁晓得这顿饭有了下饭的菜,吃得比平常两顿还多。吝啬鬼心里想,看着是件便宜事,其实划不来。又过了一天,那个卖菜的从他门口过,又掉了一捆菜。吝啬鬼提着菜撵上去,一边大声叫:大哥大哥,你的菜掉了!卖菜的看看他撵得满头大汗,过意不去,就说,菜我不要了,你拿回家吃算了。吝啬鬼马上叫起来:还说吃呢,我都上过你一回当了!”

罗小欧哈哈大笑,脑袋前仰后合的,肩膀一耸一耸,屁股在椅子上动来动去,就差没有弹簧一样地跳起来。

黄规章也张大嘴巴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眉梢轻轻地抖动着,眼角还有泪花迸出来。他边笑边用筷子指住罗小欧:“一个笑话,你怎么就笑成这个样……你笑成这个样……”

欧老师无奈地放下筷子,又好笑又好气地看着他们两个:“尽顾着笑,饭都不要吃了。有这么好笑吗?”

黄规章断断续续地:“我是开心……我今天……真的开心……”

罗小欧忽然收住笑,愣愣地看了黄规章一会儿,冷不丁地叫出一声:“爹地!”

黄规章不再笑了,脑袋使劲地伸在前面,指着自己的鼻子,表示疑问:“是叫我吗?”

罗小欧一下子也惶然起来,看一看黄滔,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叫你一声。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叫过爹地了。”

欧老师朝罗小欧伸过手,抓住他一只手腕,疼爱地握在手中。

罗小欧又说:“黄伯伯你是个好人,妈咪能跟你结伴过完一生,我很放心的。我爹地九泉之下知道了,也一定放心。我的妈咪就交给你了。”

欧老师眼圈红红地笑着:“你这孩子,说什么呀!我又不是个东西,交给你交给他的。”

黄规章的眼睛忽然间蒙上了一层层白生生的雾,变得混浊和朦胧。他因为看不清楚而着急,就使劲地揉眼睛,把眼皮子揉得滋啦滋啦响。他一边揉一边说:“该死的眼睛,说不中用就不中用,一点都不经事……我怎么就看不清楚了呢?一点都看不清……小欧还有酒吗?再倒啊!你既认了我当爹,我们父子要喝一杯的……还有黄滔……黄滔把你的酒杯端起来!别粘粘乎乎的……小芽就算了,女孩子家……来来,我们喝……”

他眯着眼睛,摸索着把酒杯端起来,手在桌上带倒了一个醋瓶,溢出一屋子的醋味。罗小欧伸手要扶那瓶子,黄规章用劲抓住他的手:“不管,先喝!”说着,酒杯就举到了嘴边。

罗小欧转头对黄滔说:“大哥,我们陪爹地喝一杯吧。”

罗小欧这句话才说完,就听见桌上“砰”地一声响,黄规章的酒杯已经掉在一只小瓷碟上,瓷碟和酒杯同时裂为几瓣,溅起的碎片一直飞到盛鸡汤的瓦钵里。大家回转头,吃惊地去看黄规章,只见他的脸色瞬时间变得青紫,像是被人捏住了鼻子憋不过来气来一样,黑眼珠子一个劲地翻了上去,嘴巴斜斜地歪扯下来。跟着忽拉一下子,椅子翻扑在地,整个人从桌面上消失不见。

有那么几秒钟的功夫,剩下的四个人面面相觑,都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心里只感到奇怪,不知道黄规章除了讲笑话之外还能玩出别的什么花样。

最先醒悟过来的还是黄滔,他无声地张大嘴巴,憋红了面孔,手在桌子上用劲一拍,哗地推开椅子,肩膀一晃,人就出溜到了桌子下面。小芽是最后才明白怎么回事的,她被欧老师的一声嚎叫完全地吓傻了,她呆呆地看着罗小欧和黄滔把黄规章从地上抬了起来,吃力地搬到里屋床上,看着欧老师扑上去抱住黄规章的脑袋,又看着黄滔满脸悲痛却哭不出声音,看着罗小欧轻车熟路地绕到床后为他的“爹地”脱去泥巴鞋子,扯平他的手脚……小芽浑身颤抖,感觉这屋顶上的天空黑沉沉地就要塌下来了。

因为黄规章的丧事,罗小欧又在江心洲耽搁了几天。这个二十岁的台湾大孩子实在懂事和能干,丧事上忙前忙后的都是他撑着场面。农场里的人都夸罗小欧,说黄老师临走还得这么一个能干儿子,是他这辈子修来的福气。罗小欧就操着一口软软的普通话说,他十五岁的时候已经操办过亲生爹地的丧事了,前前后后的一套程序都是记在心里的。他还说,台湾和大陆真的没有什么区别,连丧事上的礼节都彼此相近。

林富民在家里长吁短叹,抱怨说好人都享不到好福,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就叫造化弄人。他把这个刚刚学会的四字成语咬得十分清晰。他掰着手指头说,黄老师带个哑巴儿子苦熬了这么多年,欧老师守活寡也守了小半辈子,好不容易走到一块儿,天上还掉下个聪明能干的儿子,这不是苦尽甘来的好事吗?老天怎么就这么心狠,让人家圆个房都来不及呢?李秀兰就眼泪汪汪地接腔,说黄老师苦命啊,欧老师也是苦命啊,农场里头两千口子人,就数他们两个命最苦了。

罗小欧离开岛子的那天,欧老师班上很多人都去送他。欧老师走不动路,黄滔就借了花红家的自行车推她到码头。罗小欧临上渡轮的时候忽然在欧老师脚前跪下来,咚咚咚地一连磕了三个响头。罗小欧说,妈咪你要保重啊,你千万千万要保重啊,你要等我大学毕业找到事情挣到钱,那时候我再回来,把你接到美国,我要替爹地养你。

欧老师木然着一张脸,眼睛里空空荡荡的,完全没有醒过来的样子,也不知道罗小欧的这番话她听进去了没有。

但是小芽一下子哭了出来。班上来送行的女生们跟着哭成一片。哭声最响亮最悲伤的是花红。罗小欧就站起来,走过去拉拉花红的手,又拉拉小芽的手,说,拜托你们了,请帮忙照顾我的妈咪,拜托了啊!他最后转身看着黄滔:大哥,我走了,妈咪就交给你了。他在黄滔的肩膀上用劲地拍了好几下,一副男人之间心心相印的样子。

罗小欧走了很久,花红还常常跟小芽谈起这个帅气的台湾小伙儿。她很想给罗小欧寄一封信,就是不知道往美国的信怎么个寄法。到场部收发室问王麻子,王麻子支支吾吾根本说不清楚。本来嘛,江心洲什么时候有人往美国寄过信呢?

花红为此很有点自怜自艾,她说她要是一生下来是个上海人就好了,上海的邮局肯定知道往美国的信应该怎么寄。江心洲的世面还是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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