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满16岁的时候,就到了摄政王决定让我成为成年男子汉的岁数。在考撒传统中,这只能通过一个办法来实现,这就是举行割礼。在我们的传统中,一个没有行割礼的男性不能继承其父亲的财产,不能结婚或者行使部落宗教仪式。因为没行割礼的考撒男人从词语上讲就是矛盾的,因为他根本就不被当成一个成年男子汉,只是一个男孩子。对于考撒人来说,行割礼代表男性正式融入了社会。
它不仅是一个外科手术,更是准备做成年男子汉的一种冗长的、精细安排的礼仪。作为一个考撒人,我从行割礼的那天计算作为成年男人的年龄。
割礼训练的传统仪式主要是为佳士提斯安排的,我们其余的24个人在那里主要是为他做伴儿。新年伊始,我们来到穆巴谢河岸僻静山谷里的两座小草房前。
这个山谷叫提亚拉哈,是泰姆布国王行割礼的传统地方。两座草房是很幽静的住所,我们将与社会隔离居住在这里。这是一个神圣的时刻,我感到高兴,我将完成加入到我们的人民中间的习俗,并准备由男孩变为成年男子汉。
在行割礼仪式的前几天,我们就搬到了河边上的提亚拉哈。作为男孩子的最后几天是与其他开始做成年男子汉的人一起度过的,我们之间建立了令人愉快的友情。我们的住所就在巴纳巴基·布拉伊家的附近。巴纳巴基·布拉伊是这次割礼培训中最有钱、最知名的一个男孩儿。他是一个有魅力的孩子,也是一名棍战冠军和衣着亮丽的孩子,他的许多女朋友使我们不断地有好东西吃。尽管他既不能读,也不能写,但他却是我们中间最有才气的一个。他给我们讲述他去约翰内斯堡旅行的故事,那是我们都没有去过的地方。这些故事使我们很振奋。他劝我说,当一个矿工比当一个君主更有吸引力。矿工有一种神秘性,当一名矿工意味着强壮和勇敢,这是成年男子汉的理想。后来,我认识到,正是像巴纳巴基这样的男孩子所夸大的神话故事,才使那么多青年男子跑到约翰内斯堡的矿上去打工。在那里,他们常常牺牲了自己的健康和生命。在那些日子里,在矿上工作几乎与取得割礼培训合格证一样重要,但这是一个有助于矿主而不是有助于我们的人民的神话。
割礼训练这种习俗是一个人必须在行割礼前完成的勇敢行为。在古时候,这种习俗可能包括与牛搏斗,甚至包括参加一次战役,不过在我们这个时代,这种英雄事迹更多地表现为恶作剧而不是什么勇敢行为。在我们搬到提亚拉哈的两个夜晚之前,我们决定偷一头猪。在穆克孜韦尼,有一个族人养着一头老猪。为避免出声引起这个农户的警觉,我们想了一个让这头猪成全我们的办法。我们拿了一把家酿非洲啤酒的酒渣,猪喜欢这种气味很浓的酒渣,把它放在猪的上风处,这种气味对那头猪非常有诱惑力,于是它走出了克拉尔,沿着我们放的酒渣一步一步地向我们这里走来,边哼哼,边吃酒渣。当它走到我们身边的时候,我们把这个可怜的家伙抓获并杀掉。然后点起了一堆火,在星光下吃起了烤猪肉。在这之前和之后,我们从来也没有吃过那么香的猪肉。
行割礼之前的那个夜晚,在我们住的小房前举行了一个仪式,大家尽情地唱歌、跳舞。女士们从附近的村子里赶过来,我们伴随她们的歌声和掌声翩翩起舞。随着音乐节奏的加快和声音的加大,我们的舞蹈也越来越疯狂,使我们忘记了即将到来的那个时刻。
天快要黎明的时候,星星仍然挂在天上,我们开始作准备。我们被送到寒冷的河水中进行沐浴,这是在举行割礼仪式前所进行的一种净身仪式。割礼仪式定在中午举行,我们要求在离那条河有一段距离的空地上排成一行。有一群父母和亲戚,其中包括摄政王以及少数酋长和参事聚集在那片空地上。那天,我们每个人围了一条毯子,当仪式开始的时候,随着咚咚不停的鼓声,我被吩咐双腿向前伸开,坐在地上的一个毯子上。我感到有些紧张,不知道这一刻到来的时候将会作何反应。畏缩和哭叫被认为是软弱的表现,也是对其成年荣誉的污辱。我决心不给自己这一伙人和我的监护人丢脸。割礼是一种勇敢和坚强的检验:不使用麻药,行割礼的人必须默默地忍受疼痛。
通过眼睛的余光,在右边我看见一位瘦瘦的年长者从帐篷里走出来并跪在一个男孩子面前。人群中一阵激动,我也有点战栗,知道仪式将要开始。老人是一位来自基卡雷卡兰的着名割礼专家,他用木柄标枪一下子就让我们从男孩子变成成年男人。
忽然,我听见第一个男孩喊出声来:“Ndiyindoda!”(我是一个男子汉!)
这是我们在训练期间要求在行割礼时说的一句话。几秒钟后,我听见佳士提斯那低沉的嗓音发出了同样的喊声。现在,再有两个男孩就轮到我了,我的心里一定是一片空白,因为没等我反应过来,老人就已经跪在了我的面前,我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他面色苍白,尽管那一天很冷,他的脸上仍然闪动着汗水。他的手是那么快,似乎是受另一个世界的力量所控制。他一言未发,就捏住我的包皮,向前一拽,然后一标刺下去。我感觉好像是火被注入了我的血管,疼痛是那样的剧烈,我把我的下巴紧紧地贴在了胸前。若干秒过后我才想起那句话,然后我醒过神来并喊了一句:“Ndiyindoda!”
我低下头,看见了一块整齐的包皮,干净并呈圆形,好像是一个环。但是我感到羞愧,因为其他男孩似乎比我更坚强。他们更及时地喊出了那句话。我为自己成了残废而难过,但是简而言之,面对疼痛,我努力地加以掩饰。一个男孩可以失声恸哭,但一个男子汉则要隐藏他的疼痛。
现在,我迈出了每个考撒男子汉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步。现在,我可以结婚,建立自己的家庭,耕种自己的田地。现在,我可以成为社团的一员,我的意见也将被人重视。在行割礼的仪式上,我被给予了割礼名:“达利班佳”,意思是“班佳的创始人”,班佳是特兰斯凯传统统治的体现。按照考撒人的传统意思,这个名字比我的其他两个名字豪利沙沙或纳尔逊更好听。我自豪地听到我的新名字:达利班佳。
行完割礼后,一位跟随割礼大师的助手把割下来的包皮从地上拾起来并把它绑在我的毯子的一个角上。然后,我们的伤口被用一种有助于愈合的植物叶子包扎起来,这种植物叶外面多刺,但里面平滑,可以吸收血和其他分泌物。
在仪式结束的时候,我们回到了小草房,房内点起了一堆木柴,冒出浓浓的烟,这种烟被认为可以加速伤口愈合。我们被吩咐仰面朝天地躺在满是浓烟的草房内,一条腿伸直,另一条腿弯着。我们开始进入了男子汉的世界。我们得到一位监护人的照料,这位监护人向我们说明,如果想正常地进入男子汉时期,就必须遵守戒律。监护人的第一项工作是在我们赤身露体并刮过汗毛的身子上,从头到脚涂上一层白色的赭石,把我们变成小鬼。白色象征我们的纯洁,至今我仍然记得身上有这层干了的涂料而产生的那种僵直感。
第一天夜里夜半时分,有一个随从人员围着房子爬行,轻轻把我们每个人唤醒。我们在他的引领下离开草房,摸黑去掩埋我们被割下来的包皮。传统理由是,这样,我们被割下的包皮不等男巫用它们来干坏事就已经被藏了起来,同时,我们也象征性地把我们的孩提时代埋入了地下。我不想离开温暖的草房并在灌木丛中摸黑行走,而是走进树林,并在几分钟后解下我被切下的包皮埋进了地里。我感觉好像现在抛弃了自己孩提时代最后的剩余物。
我们住在两间草房内,每间13人,直到我们的伤口愈合为止。在房外的时候,我们裹上毯子,因为不准让女人看见。这是一个平静的时期,也是即将做男子汉的一种精神准备。在我们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的那一天,我们一早就走进河里,用穆巴谢河水把身上的白色赭石洗掉。一旦身子洗净并晾干后,我们又被涂上红色的赭石粉。根据传统,一个人被涂上红色赭石粉,就应当与一位女人睡觉,这位女人后来将成为他的妻子,她会用她的身体擦掉他身上的涂料。但是,我身上的涂料是用植物油和猪油的混合物除掉的。
在我的世外生活结束的时候,草房和其他用品都要被烧掉,把我们与孩提时代的最后联系彻底销毁。为欢迎我们作为男子汉回到社会上而举行了一个大型仪式。我的家人、朋友和当地的酋长聚集在一起发表讲话、唱歌、赠送礼物。我被赠予了两头小母牛和四只绵羊,这些东西使我感觉远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为富有,因为我作为一个以前一无所有的人忽然拥有了财产。尽管赠给我的礼物与赠给佳士提斯的礼物相比是微不足道的,但是,我仍然感到很兴奋。赠给佳士提斯的是一整群牛羊。我不羡慕佳士提斯的礼物,因为他是一个国王的儿子,我从命运上讲最多只能成为国王的一位参事。那天,我感觉浑身是劲、充满自豪。我记得那天走路都与往常不一样,身子挺得更直、更高,也更坚定。我很有希望,认为有一天我将会拥有金钱、财产和地位。
那天的主讲人是梅利格立酋长,他是达林迪叶波的儿子。听了他的讲话后,我那充满色彩的梦想忽然被蒙上了一层阴影。他以传统的话语开场,讲我们正在如何更好地继承我们的传统,这个传统已经延续了任何人都可以想象的那样久远。然后,他转向我们,调门忽然变了。“这里坐着我们的儿子,”他说,“他们年轻、健康、漂亮,是我们考撒部落的花朵,也是我们大家的骄傲。我们刚刚为他们举行了割礼,许诺他们进入成年男子时代,但是我在这里告诉你们,这是一个空虚而骗人的许诺,也是一个永远不能实现的许诺。因为,我们考撒人和所有的南非黑人一样,是一个被征服了的民族。我们是我们自己国家内的奴隶,我们是我们自己土地上的佃户。我们没有力量、没有权力,不能在自己出生的这个土地上把握自己的命运。你们将走向城市,在那里,你们将住简易房,喝低价酒。所有这些都是因为我们没有把繁荣昌盛、繁衍生息的土地赠给你们。你们将在白人们深深的矿井中把自己的肺咳嗽出来而毁掉健康,并且永不见天日,而白人却可以不平等地过着繁荣昌盛的日子。在你们这些年轻人中,有的将会成为有职无权的酋长,因为我们没有权力来管理我们自己;有的会成为永远不去打仗的战士,因为我们没有打仗的武器;有的会成为永不教书的学者,因为我们没有地方让他们授课。你们这些年轻人的才能、知识和前途将被消耗在维持生计的艰难之中,去为白人做最简单、最不用脑子的工作。今天的礼物是微不足道的,因为我们根本没有自由和独立这样的礼物可以赠予你们。我深信上帝能看到一切,因为他从不睡觉。但是,我怀疑上帝可能正在打盹。如果是这样,但愿我们死得越快越好,因为这样我们就能看见上帝并把他唤醒,告诉他恩古奔库卡的儿童们——考撒民族的花朵正在枯萎。”
随着梅利格立酋长的讲话越来越激昂,听众们越来越肃静。我认为,他们越来越气愤。没有一个人想听他那天讲的话,我知道我自己也不想听。酋长的话不仅对我不是一种鼓励,而且让我感到气愤。认为他的话是一个无知者发表的诽谤性评论,他不能欣赏白人给我们国家带来的教育和有益的价值。那时候,我不把白人看作压迫者,而是看作造福者,我认为这位酋长忘恩负义。这位令人反感的酋长毁了我的一生,他的错误讲话伤害了我的自豪感。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话很快在我身上发生了作用。他播下了一粒种子,尽管我认为种子将休眠一个季度,但是它最终会生长。后来我才认识到,无知者不是那位酋长,而是我自己。
行完割礼后,我回到了那条河边,看着它蜿蜒向前流淌,流向许多许多英里以外的远方,并消失在印度洋。我从来没有渡过那条河,对河那边知道的很少,或者说一点都不知道,那是一个当时向我招手的地方。太阳几乎就要落山了,我赶忙回到我们一直居住的那些小房子。尽管在焚烧那些房子的时候禁止往后看,但是,我并没有抵挡住往后看的诱惑。当我再回到那里的时候,所有剩下的东西只有两堆用含羞树烧成的金字塔形的灰烬。在这两堆灰烬中,有一个失去的、充满愉快的世界,那是我在库奴和穆克孜韦尼生活过的童年世界,是一个甜蜜的、无忧无虑的世界。现在我成了成年男子汉,我将再也不去玩森提游戏、偷玉米或者在母牛的乳房上喝牛奶。我开始为自己的少年时代哀悼。向后看,我知道那天我还不是一个成年人,而真正成为一个成年人还需要许多年。